附耳的低语似也在迟疑,却让一向从容的人脚下不稳——
晏知微与那个“景斯言”缠斗时,抑制颈环无限异能修复缓慢。出于曾经有过几次那人会因他有意无意撩拨外泄的异能和某些隐匿的私心,连阙在那时留下过蜻蜓点水的一吻。
第一梦如今的反应,显然当时看到了那一幕。
“小心。”
连阙不着痕迹扶稳他的手臂,对方此刻的慌乱倒是让他心中没来由的心虚被冲淡了不少。
他正想着既然挑明了,总要说一下自己的猜想,却见第一梦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泛着薄红的面色仅在一瞬后便褪尽了血色。
“我没有刻意受伤。”第一梦神色黯然:“如果他才是真的,你不需要顾忌我的感受,我没有使用异能只是……”
连阙未想到到了现在他还是在自我否定,即便看到他与旁人亲近,却还是想着成全他的“选择”。
“我不是说过吗,如果那些默契、担忧和保护都是真的,那么你就是真的。”
连阙将手覆上他的头顶,轻揉着他的碎发:“至于记忆,我更倾向于……融合了第二梦让他恢复了部分记忆,包括那个问题中的花。”
“但这里是杀戮地狱……真实的灵魂仅有一个,只有不断融合,才能完成重塑和突破。”
“谁说只有一个?”
连阙的话让第一梦怔住。
“或许其他人都被分出了无数承载记忆与力量,也因此可能丧失神智的残影,但是你……”连阙在第一梦怔忪下目光灼灼:
“我更倾向于或许每一个你都是真的。”
第一梦依旧不可置信:“可是怎么会……”
“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梦境产生残影,我在这里不是也没有被分裂出残影?”连阙耐心解释道:“至于你的答案,大概要在你缺失的那部分记忆中找到了。”
“所以。”
见第一梦因他的话陷入沉思,连阙温声道:“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或是让你觉得委屈,你都应该告诉我,而不是因此否定自己的存在。”
第一梦的神色复杂,半晌,他在他轻抚发梢的动作下俯身靠近,在连阙诧异中将额头抵上他的。
“真的?”
额头的相抵让他们交错的呼吸相闻,连阙在他小心又带着几分期许的目光中心下也变得一片柔软。
“真的。”
第一梦垂下头,在逐渐越过的安全距离中靠近。
连阙的目光微顿却并未闪躲,直到远处的嘈杂声响起,第一梦方如梦初醒般拉开与他的距离,不自然地轻咳。
“先去前面看看。”
“嗯,不过在进入这里前,我听到……同舟好像也跟进来了。”说到贺同舟,连阙正色道:“如果所有人都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同舟。”
他自玻璃的倒影中窥见自己的模样,也哂笑道:“顶着这副样子,确实有些违和。”
第一梦似想解释,但远处的异动声还在继续,连阙听出那是有人械斗的声音,他也当即放轻动作向着声源处而去。
二人靠近声源处的小巷,打斗已经结束。
即便有心理预期,看到满巷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都顶着景斯言的脸时,连阙还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想到这他看向身侧,不知第一梦见到这样的场景又会有何感触。
在无数倒地的尸体后,一道身影踉跄着,在几名异化物追逐下向着巷外跑去。
第一梦见状正欲跟上,连阙不知想到了什么,拦住了他的去路示意稍安勿躁。
暗处二人目送那人离开了巷子,时间流逝中连阙极有耐心,即便满地尸体未有异动,离开的人也已寻不到踪迹,他依旧守在角落并未离开。
直到有蹒跚的脚步声靠近,二人皆屏息静听。
走进小巷的人亦顶着与景斯言相同的脸,如今再看到这样的画面连阙已经有了免疫,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但在这里大概不能通过外貌区分身份。
来人的状态明显不对,连阙在他身上嗅到了让人觉得极不舒服的气息,他似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在清醒与被吞噬意识间游离。
但他只是过客,并未因为满地的尸体停留。
见此第一梦也不由向连阙侧目,不知他有何打算。
连阙神色依旧无波,他的目光定在进入巷子的男人身上。忽然,男人踉跄的脚步似被什么绊住,那双锐利阴鸷的眼睛转向绊住脚的东西。
一只沾染血污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在血液蜿蜒的尸体中,一道与其他失去神志后被屠戮尸体不同、重伤的身形渐渐显露出来。
第一梦神色惊异看向身侧视线从容的连阙,这如同隐身的异化技能……不正是他们要找的荷官。
此刻荷官也已几近失去意识,他判断着来人拥有自主意识、并非是狂暴的异化人后,死死抓住了那人的脚腕。
“救……”
走进巷子的男人轻易挣开了他的手,却因他的动作驻足垂目打量着满身是伤的人。
即便捡回了一条命,他如今身上有多处致命伤,显然只是吊着一口气在。
“你这个样子,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驻足的人低声问道,微风拂起他低垂的帽檐露出面上狰狞可怖的溃烂,他似在问他也在问自己。
重伤的人努力抬头看向头顶的人,眼底却是一片浑浊,男人这才察觉他的双目已然失明。
“可是我想……活着……”
那人打量着地上仅吊着一口气的人,半晌,他摘下兜帽。
那张溃烂的脸上,被帽子遮蔽的地方赫然是一双鼠耳。
他随手拿出小刀,如同对痛无知无觉般割向头顶的鼠耳。
手起刀落间耳朵被割下,但很快竟有新的耳朵长出。
这样的一幕再加上梦中他顶着的景斯言的脸,让第一梦不觉间错愕。
“他的异化技能是复制。”见状连阙低声解释道:“与你的异能不同,他用复制修复受伤的耳朵,或许也可以用异化器官带有的复制技能帮助其他人修复受伤的器官。”
第一梦视线定在巷内二人身上,目光中是道不明的情绪。
吃下异化的耳朵后,荷官在那双眼睛注视的操控下身上的伤竟当真开始缓慢恢复。
“谢谢……”
荷官的意识混沌模糊,伤口的恢复已随着异化技能的消耗渐渐平息。
尽管他的眼底依旧一片灰蒙只能窥见依稀的轮廓,鼠类异化人还是将兜帽重新戴好,只露出下巴的一角。
“用不着谢我,我只是好奇……伤成这样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他的语句冰冷,荷官似想说什么,但很快因为身上的伤势再次陷入昏迷。
被异化物攻击留下的致命伤口未完全愈合,但如今他已无性命之忧,鼠类异化人便毫不怜惜地拖着他离开了巷子。
“你怎么猜到……这场梦的故事不在刚刚离开的人身上,而是还在巷子中?”
“雷克说的那个故事。”
第一梦错愕间,连阙示意他跟上。
荷官的身体与视力渐渐恢复后,便跟着那个一袭黑衣始终将自己藏在兜帽下的男人东躲西藏。男人兜帽之下偶尔露出的皮肤溃烂不堪,他虽不知缘由却也因不想揭人之短并未问起。
只是或许他也不知,他们躲避的并非是异化物,而是追寻异化源头的人。
有人追着异化扩散而来,轻易被鼠类的异化污染,片刻便沦为了被吞噬意识的异化物。
连阙看着荷官赶来帮忙,笨拙地借着废旧的电路将其击杀,又去检查那人的伤势。
“我刚离开一会,怎么又有异化人追来了。”
荷官说着便想查看他的伤势,对方则一如往常般退后避开了他的触碰。
“抱歉。”荷官歉意道:“我忘了你不喜欢和人接触,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
“那就好。”荷官松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藏到这里,也还是有异化物追来,这次的异化扩散得太快了……也不知道救援什么时候能到。”
“不会有救援了。”
“什么?”荷官一愣,对上对方漠然的视线,他还是缓下目光:“别担心,这栋宿舍楼有夹层很少有人知道,我将通道内设置了陷阱,我们就先躲在这里。未来学院里都是最顶尖的学员,最高裁决院和科研所都不会置之不理的。”
他的话罢却听对方轻嗤了一声,可他疑惑抬起头时,却见对方面无表情似乎刚刚只是他听错了。
暗处的第一梦收回目光,看到这里,他们也大概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我们要如何离开这里?”第一梦瞥过暗道中被布置下的电网,沉吟道:“上一次逃离无主之梦的办法在沸水中,这次……”
连阙看向远处二人的目光未变。
“答案应该就在他身上。”
第一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他的目光正落在鼠类异化人身上。
“你是说,梦境的倒影……在一个人的身上?”
第一梦低喃中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在真正的梦境中是没有他的,既然这样,我们速战速决。”
他说罢示意连阙稍等,穿过布满电网装置的暗道走向二人。
说话间的二人若有所觉般看向走近的人,荷官似在辨认来人是否拥有意识,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后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鼠类异化人同样正看向来人,隐在暗处的眼睛幽深而透着暗红的光。
这一瞬,暗道中的电网在噼啪声中发出一阵灼目的强光,腥臭而腐败的气息顺着潮湿的管道而来。
“闭气!”意识到不对,连阙忙出声提醒。
鼠类异化的扩散极快,连阙原本以为是他皮肤的溃烂处接触感染,未想到他竟然可以通过空气传播。
第一梦闻言当即屏住呼吸,蓄力冲破临时搭建的电网。
只是这些电网并没有那么容易击破,缠绕在暗道墙壁的电缆竟忽然动了起来,如有生命般带着冲天的火星向他压下。
瞬息之间昏暗的通道内电光乍现,第一梦虽勉强后退避开了高压的电击,也依旧被灼烧了衣角。
谁知这一切并未结束,还未等他站定电网再次向他压来。
细看之下,这些电网的边角竟是被人隔了绝缘体系上、从无人机拆卸下来经过改装的飞行器,而操控的终端就握在荷官手中。
“你……”
鼠类异化人似也未预料到这样的情况,荷官的表情此刻却如出现偏差的机械,僵硬而空洞地重复着:
“这次我不会再放弃你……这次我不会……”
他不再是前一刻等待救援将鼠类异化视为异类的模样,如同既定程序被打碎,一心想着清除存在的异端。
附着在暗道墙壁上的电网随着他的话一同向着第一梦坠下,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顷刻将其笼罩,没有半分可逃离的空间。
第一梦自知无从逃遁,他干脆抬起手,指间的电流随着异能的倾泻也化为了滔天的电光,似要与兜头而下的电网硬碰。
就在电网罩下的前一瞬,利刃飞旋向细密的电网,竟如破开海浪般冲破了这样的死局,将它们随着惯性定在墙上。
镰刀的锋刃准确无误地嵌入墙上隐秘的铁匣,随着“砰”的一声照亮暗道的电光瞬间尽数熄灭。
黑暗的死寂中,平稳的脚步声在镰刀下站定。
“还好吧?”
连阙下半张脸隐匿在厚重的围布下,他将另一条扯开的布巾丢给身侧的人,示意他将口鼻掩好。
在偶尔闪烁噼啪的稀薄电光下连阙取出嵌入墙面的镰刀,第一梦接过布巾像他一样围好,微微颔首并没有半分因刚刚惊险的一幕受伤的痕迹。
连阙这才想起,在纪遥的梦境中第一梦的杀戮值已经突破了三千。
荷官的残影即便难缠,想必也无法轻易在他身上讨得什么便宜。
连阙不由想起那场梦境的最后,为什么杀了纪遥的人会是第一梦,那个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
校门内尸体横斜。
不多时,那些尸体便如砂砾般被风吹散再不见半分踪迹,只剩下满身血污的人一步步走上高台——那些尸体不过是梦境中的虚影。
只有走上台阶的人,是梦境中唯一的真实。
他的身上布满伤痕,只有颈间的抑制颈环依旧整洁如新,手臂之上闪烁的白色数字已至2679。
他伸出手,触摸向虚空中的屏障。
身后却忽然传来巨大的能量波动。
他回过头看向楼宇间凝聚的巨型老鼠。
“他们被卷入里层梦境了。”屏障后的声音带着机械的浑浊:“你该知道混乱梦境的九死一生,如果想救人,现在去还来得及。”
“我为什么要去救人?”
“景斯言”的语气平常,指尖却无意识摩挲过颈环,似那是什么不愿割舍的宝物。
屏障后的人因他的话也辨不清他的态度,就在那人狐疑间,却见爱怜轻抚着颈环的指尖电光闪烁,足以禁锢异能的颈环瞬间便成了一块废铁。
他将漆黑的铁环丢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在瞬息间愈合,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迸发出的戾气。
“更何况,如果你死了,关联梦境都会终结……不是吗?”
……
电流的噼啪声唤回了连阙的思绪,他们在偶尔闪烁忽明忽暗的电光下并肩向着暗道尽头走去。
荷官自然不会轻易就范,他如一只提线木偶般弯曲着僵硬的关节站到鼠类异化人的身前。
暗道内浊气翻滚,在下一瞬竟变为长蛇腹部的内壁,化形中墙壁碎渣纷落,蠕动间相隔在四人间的通道口化为蟒蛇的巨口,欲闭合将还在通道内的人吞入腹中。
连阙二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欲在蛇口闭合前冲出。
谁知黏液腐蚀的甬道竟在同时迅速收缩,欲将二人生吞。
第一梦当即撑住收缩的食道将连阙推出凶兽的巨口,甬道化为的蟒蛇也在瞬间将血盆大口闭合。
连阙虽不喜欢他私作决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但那也是危急关头最优的解决办法,他在堪堪站定后便回身欲自外协助他破局。
谁知就在他回身的瞬息长蟒鳞片下忽然传来一阵蜿蜒的电光,这电光纵横遍布整条蛇身,强电之下蟒蛇刚化形的身体顷刻便碎裂成一段段石块。
连阙未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他讶异看向几步外的第一梦,却在他的面上捕捉到了同样的疑惑——显然方才的电光并非出自他的手笔。
连阙心下虽疑惑,却也知如今是破局的关键时分,二人不约而同奔向拖延之术败露趁机逃走的人。
脱离蛇口的第一梦动作迅捷,几乎是转瞬间便拦在逃离的两人面前。
那二人下意识后退,身后却已被连阙挡住了退路。
见无处可逃荷官并未着急,他护住身侧的人,目光空洞却带着诡异的暗芒。
昏暗的夹层内突然地动山摇,原本狭小的空间在此刻被无限拉长,诡异不断有挣扎的巨兽鬼影自脚下的黑暗爬出,向着连阙二人咆哮而来。
第136章第十九层:六×梦镜(下)
“他吞噬了太多灵魂,如今成为了梦境之主,这样的无主之梦对梦境的影响太大了。”
第一梦一边斩断冲来的鬼影,一边示意连阙后退。
“不能跟他们耗下去,要尽快想办法出去。”
连阙看向欲趁机逃离的荷官二人,正欲破釜沉舟时,眼前巨兽的鬼影却突然如失帧画面般出现道道黑条,它们的动作也随之定格。
二人虽不明这样的变故因何,却已在对视中奔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第一梦冲向被定住的巨兽鬼影,连阙则追向欲趁机逃离的二人。
这些巨兽的鬼影虽然可怖,但被定身之下,第一梦迅速将其尽数打穿,当最后一个鬼影消散时,连阙的镰刀也已横在荷官面前。
胜败的转换仅在分秒之间,荷官定住脚步,僵硬地将鼠类异化人护在身后。
如今他们都顶着景斯言的脸,这一幕让连阙只觉古怪非常。
逃遁不成荷官呆滞地歪过头,就在连阙逼近的前一刻,他抓住身后的人,二人竟就这样消失在连阙眼前。
处理好棘手的鬼影,第一梦快步回到了连阙身边。
他与连阙知道他们并没有消失,只是变色龙的异化让他们与环境融为一体混淆了视觉。二人屏住呼吸,静听着空气间细微的声响。
通道内的风在此刻仿佛也有了形状。
忽然,连阙睁开双眼快速掠向某处,第一梦也若有所觉一同截断向那处。
长镰划破虚空堪堪停下,隐匿了身形的人被逼现形,荷官将人挡在身后,可他想带人后退时才发现身后也已被人拦住了去路。
世界在此刻变得扭曲。
连阙心知这样的无主之梦到最后会如糖屋一样碎裂直至消亡,想逃离就必须尽早将一切终结。他与第一梦皆没有言语,一同攻向躲避的二人欲速战速决。
即便这里是荷官的梦境,面对这样的夹击他也很快显出败势。
“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荷官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连阙顿感不妙,但下一瞬荷官已将手中的武器反刺入身后他原本保护的人的心脏。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
生机一点点自鼠类异化人的身上消失,溃烂纵横的脸上,那一双眼睛始终望向毫不犹豫刺下这一刀的人。
“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了。”
荷官的面色古怪癫狂,这样的表情偏偏生在与景斯言一样的脸上,让连阙只觉不适。
鼠类异化人的身体随着生命消散融化成黑色沥青一般黏稠的液体流下,随着他的消融,整个世界开始剧烈摇晃。
“都留下吧。”荷官的面目逐渐扭曲,眼睛外突变为变色龙的眼睛:“和这个世界一同毁灭吧。”
第一梦擒向他的领口,他却再次消失在空气间,只留下地上那滩黑色浓稠的液体,沸腾着腐蚀起脚下的地面。
世界剧烈摇晃,仿佛在下一刻便要崩塌。
“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梦将连阙护在身后,如今世界的崩塌,如果那个人就是逃离的“生门”,现在他消失也在腐蚀着整个世界,他们真的还能离开吗。
房屋的坍塌由远及近,如同窥伺的怪兽步步逼近。
连阙却沉默了下来,他的目光环视过这片昏暗的下水道,似在寻找什么。
四周却只有不断碎裂的世界。
“同舟也在这里吗?”二人所在的位置仿佛世界的中心,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安全岛,第一梦看着这一幕忧心道:“他会不会有危险。”
连阙若有所觉般回过头看向第一梦。
“原来是这样。”
“什么?”
“还记得幻想商场吗?”连阙的目光晦暗不明,却似在自言自语:“我一直在想,那个副本与其他故事的关联到底是什么……它更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与其他层全然不同。那么……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就像……”
“就像进入里层梦境前,我和同舟得知你被吞噬,所以才想来救你。”
第一梦第一次没明白连阙的意思。
“因为想找到你,所以这场梦境中——都是你。”
第一梦若有所感般抬起头看向不断倾覆世界中狭小的空间,不禁想起梦境中所有人都顶着与自己相同的脸、破坏蛇身的冲天电光、被定格的诡异巨兽……
“你是说……同舟,是他影响了这场梦境?”第一梦难掩心底震撼:“可是,这里不是他的梦,而且……”
他们从始至终也没有看见贺同舟的身影。
“是啊,这不是他的梦。”连阙收回目光,抬起头看向头顶并未坍塌的方寸之地:“但有一个人让我知道,梦境也是可以被操控的。”
第一梦的思绪仿佛随着他回到了那座潮湿阴雨的小镇——
“江雾?”
“但如今,这场梦已经不是通过操控就可以离开的了。”
仿佛感知他的话,坍塌的房屋发出了如同悲鸣般的吱呀声。
“无主之梦,没有生门如何离开。”第一梦的视线扫过周围的一切,包括正在腐蚀梦境的黑色黏液:“即使同舟也在这里,离开的门被毁,我们……”
“如今控梦当然已经无用了,不过既然你可以控梦……还有另一个办法,可以一试。”
连阙轻挑唇角,被梦境撕扯的衣角随风翻飞:
“夺梦。”
第一梦心底涌起一丝异样,他不知这种异样从何而来,只沉默注视着眼前的人。
“能与梦境连接的人,只要心念足够强大,便可以取得梦境的控制权影响梦境发展。”
连阙的声音回荡在不断缩减的空间内:“控梦是控制梦境,而一旦这样的控制达到顶峰……就可以自梦境之主手中夺取梦境的主控权。”
空气间细微的震荡仿佛在胆怯地回应着大胆的设想,随着这样的迟疑,碎裂的梦境仍在不断崩塌。
“就像刚才一样,你不是做得很好。”
连阙的声音依旧平缓,仿佛会与整个世界一同倾覆的人并非是他,而他只是在耐心指导迷途的学生。
崩裂的世界随着黑色的侵蚀蔓延向两人脚下,散落在地的电线擦出星点的火花。
就连一向对连阙交付所有信任的第一梦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下意识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样自然的反应让连阙目光闪烁,他的手轻覆在他的肩上。
“别怕。”
温缓的声线如荒原上的星火让第一梦的面上一片烧灼。
“我没有……”
“人一旦有了不想失去的东西,就会产生恐惧。”
连阙注视着闪烁在线路间的电光,如同挣扎急于挣脱牢笼的困兽,而他足够耐心:
“梦境对于‘建造者’来说正如一场沙盘游戏,你要建造怎样的场景,放入怎样的NPC,通过他们的行为轨迹推演发生怎样的故事……”
“夺梦并不在于要如何从他人手中夺取梦境,只在于你自己。”
碎裂的梦境已侵蚀向靠近的二人,地上窜动的电光却在此刻停息,任由碎裂蔓延,裂痕悄然攀向连阙的脚踝。
就在这时,熄灭的电光在一瞬间如燎原之火编织成一片细密的蛛网。
如同这个世界的心跳,将血液输送至每一个角落。
也将被截断了一切退路的二人隔绝在碎裂的梦境之外。
随着如心跳的电流再次蔓延,陈旧晦暗的下水道变为金属坚固的四壁,连阙二人在这样通达的世界中重新站定。
“这里是……”
第一梦看向金属长廊的尽头,这里竟让他觉得异常熟悉。
就连胸腔内机械的心跳也随之感应般加快。
在这条金属长廊的尽头是一间虚掩着门透出星微光亮的房间。
他下意识向着走廊尽头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但像是想起什么,他还是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的连阙。
连阙转向走廊的另一边,那里光芒大盛,他抬步向着那边走去:“走吧。”
第一梦很想问,这里是哪里,贺同舟去了哪,走廊另一边尽头的房间又是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最后看了一眼那扇虚掩的门,跟在连阙身后一同走向走廊的另一边。
……
学院的风如同凛冽的刀刃。
长身而立的人站在高楼之上,身上的伤口在风中逐渐愈合,周遭尽是断壁残垣显然刚刚经过一场恶战。如今伤口与身上的衣料尽数恢复,仿佛刚刚的争斗没有对他造成分毫损伤。
但他的身上,脚下和每一次踏足的楼体之上都遍布血迹。
无一不透露着这场争斗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他的面上沾染了血污,让原本淡漠的脸上多出了一丝妖冶肃杀的诡异。
他静静站在风中,学院的角落,每一双惊恐的目光都牢牢定在他的身上。
突然,他的手迅速探向虚空——
在空间的扭曲中,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滑落,痛苦挣扎的人影也渐渐显形。
显形的人满身伤痕,正是本该在观赛区的荷官。原本的观赛区如今一片狼藉,坚不可摧的屏障被震碎,无数机械兵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机械的断肢残体上闪烁着破损的电光。
“景斯言”的手竟是径直自荷官的身体穿过。
“是他救了我,将我带在身边为我疗伤。可在知道他就是异化源时,我还是……因为我,裁决院才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
荷官手臂上那一串黑色的数字随着他气息的消散一点点倒流,那只穿透了他身体的手臂上,白色的数字随之叠加增长。
“他一定后悔救了我吧。”
荷官闭上双眼低喃:
“我总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想,如果我是他,我又能如何呢?可我不是他……只有他死了,这场鼠类异化的蔓延才能得到控制。所以即便重来多少次,我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景斯言”眼中有一瞬的空茫。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却见连阙与第一梦不知何时站在相邻楼宇的天台之上。
“人啊,就是这样……”
荷官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法非黑即白,做不到纯粹的善和极致的恶……就永远只能困在泥沼……”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滑落的身体重重落在地上,梦境也随着他的声音如砂砾般一点点被风吹散。
“景斯言”的手臂被鲜血染红,显得那一串4013的白色数字越加触目惊心。
他的视线落在连阙身上,神色莫辨。
晏知微来到连阙身侧,见他无事方松了口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另一侧高楼上的人,他的目光变得戏谑。
“你看,人类就是这样自私、懦弱,趋利避害。”
相邻的两处高楼下是深渊万丈,仿佛一道天堑将两人相隔。
满身浴血的人此刻如同地狱的罗刹。他弯身捡起地上破碎的颈环,随风而逝的世界之外,透入的光散落在血痕纵横的脸上,一如他站在深渊泥沼仰望的一点微光。
“是啊。”
连阙的声音让“景斯言”的动作微顿。
“但是,在整个人类命运的面前,这些或许都不值一提。”
连阙透过消散的世界看向另一端的人:
“如果一个人愿意担下所有的自私、懦弱和趋利避害,那一定不是因为私欲,而是需要有一个人背负这样的罪责与骂名,来成全人类的未来。”
“景斯言”挑唇轻笑。
他向连阙示意手中的颈环遗憾低叹。
“可惜,它坏了。”
他小心擦拭着身上的血污,跨越那道所有人都觉得不可逾越的鸿沟来到连阙的面前。
晏知微因他忽然的靠近和手臂那串显眼的数字眉心一跳:“四千……”
“景斯言”却如同未看到他的戒备与排斥,也未留意第一梦紧绷的身体,只依旧望向连阙。
“现在我也是这样满身罪恶、污秽不堪的人,地狱的神明啊,你还愿意……再给我一个吻吗?”
第一梦与晏知微的神色同时一僵,二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血液筑起的屏障瞬间将他们相隔在外。
“景斯言”的指腹摩挲过连阙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吻上了他的唇。
冰冷的唇间相抵,连阙的心下却没来由地一空。
他下意识想伸手抓住眼前的人,世界却再次化为一片虚无。
……
“你终于醒了。”
连阙在这片虚无中醒来,他听见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同等待了无数辗转的日夜。
他坐起身,却只觉胸腔内一片空荡。
他下意识垂下头,入目是森森的白骨与空荡的胸腔。
他再次听见那道声音——
“我的神明。”
第137章第十九层:七重梦镜(一)
“地狱怎么会降生神明?!”
“那么小,不会还是个娃娃吧?”
“我们都是凭实力厮杀来的,凭什么他刚刚降生就被定义为神明?”
“对,如果想统领地狱,就要拿出让人信服的力量!”
……
对于这位不被期望降生的神明,地狱中的恶鬼自然不会臣服。
他们围聚在诞神之地,窃窃私语渐渐沦为了高昂的抗议。
就在这时,万骨堆砌的顶峰之上,森白而小巧的骨头犹如新生,他缓缓坐起身。
手边与之一同降生的镰刀似被他无意打落,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划过骨山,星微却让山下嘈杂的厉鬼当即噤声。
那是与神明一同降生的神器。
必然带着摧毁天地的力量。
下一瞬,原本窃窃私语的恶鬼疯狂涌向滑下山坡的镰刀。
万鬼呼啸撕咬着一同去夺那把镰刀,诞神之地瞬间沦为血色的炼狱。
有一个人始终站在骨山之上,同那位遗落了镰刀的神明一起俯瞰着一切。
直到一只恶鬼将那把镰刀握在手中,镰刀发出阵阵争鸣,众恶鬼在这样的威压下纷纷避退。
“原生之神又怎样,不过是个连刀都握不住的娃娃!不如跟着我一起——”
那只恶鬼如受鼓舞般将手中的镰刀举起,号令万鬼向其称臣。
就在镰刀举起的瞬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把镰刀竟如有生命般在与恶鬼的角力中转动,带着握住刀柄的手一同挥下,径直斩落了执刀人自己的头颅。
这样的恶鬼是没有鲜血的,头颅滚在众恶鬼的脚边,镰刀之下只剩不断外溢的森森鬼气与无头的身体。
“这、这是……”
无头的身体僵硬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刻,这具身体仿佛与镰刀融为了一体。
“是那把镰刀!”
众恶鬼如梦初醒拥挤逃窜,前一刻还吸引着他们争夺的镰刀此刻却让他们避如蛇蝎。
然而如今已经太晚了,无头鬼挥舞着镰刀,镰刀中黑气乍现间转瞬便将附近的恶鬼尽数剿得灰飞烟灭,镰刀间的黑气也越发强盛。
鬼怪凄厉的尖啸回荡在整个诞神地。
骨山上的人一头如血色浸染的长发,他怀念般欣赏着眼前的一幕,直至身后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好了。”
那声音不大,镰刀却应声定在半空,无头的恶鬼更是保持着诡异的定身姿势。
“这把镰刀与我一同降生于地狱极阴之地,自然难掩凶煞,若在旁人手中势必难以驯服,不如就让它收敛些锋芒。”
孩童般新生的骨架歪着头坐在骨山之上,那双空洞的眼眶朝向山下的镰刀:“此后你在谁的手中便因其力量会化为不同的刀具,并只能承载相应的力量。”
随着他的话,那把难驯的镰刀竟黑气外泄,在无头鬼手中化为一把短刀。
无头鬼也在瞬间如失去牵引线一样直直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只区区一句话便将一切定论。
这便是神明之力。
“你封禁了它的力量,如果有人如现在这般将它夺走,它也无法反抗。”
晏知微轻声说道。
一如许多年前,他便是站在这里对着眼前的神明如是说道。他的声音平缓,却因隐隐的兴奋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颤栗。
他听到眼前的骨架在片刻思考后肆意的笑声。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武器也守不住,那他就不配拥有这把武器。从此以后它不再与我连接契约,也不必再行认主。”
稚嫩如孩童的声音清澈懵懂,化为短刀的镰刀在神谕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如有锋刃切断了它与一切的关联。
但它还是在那仅有白骨的指节微勾时跨越骨山向他飞去。
“既然镰刀可生万象,就叫它万象之镰吧。”
飞旋的短刀落入他的手中,转瞬便重新化为修长而带着肃杀之气的镰刀。
这一刻,整个地狱都感受到了撼天动地的威压。
那是即便在地狱厮杀万年也无法撼动半分的神明之力。
晏知微温柔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单膝跪地,向手执镰刀的神明伸出手。
“你也是来杀我的,和他们一样?”
“不。”晏知微的笑容未变:“我是来迎接你的,我的——独一无二的神明。”
晏知微的反应让无数地狱中的恶鬼不可置信,他们原本以为,这个纵横地狱近万年的鬼王会在诞神日神明力量最薄弱的时候趁机夺去地狱之主的位置,可谁也未曾想到,他竟临时倒戈,臣服于初降的原生之神。
“我会带你参观你的每一寸土地与子民,给你讲述你不在的时间里这片地域曾经的规则,和他们在期待着……一位怎样的君主。”
他看着初生的神明,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带着他一同走下万骨山,走向地狱中全新的纪元。
……
宫殿内乱作一团。
听闻神诞,所有恶鬼齐聚,他们原本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却未想到预想的一战并未发生,统御地狱数千年的鬼王晏知微竟对这位原生之神俯首称臣,还亲自将他带回。
众人皆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
一如如今瘫坐在地满目惊惶的若紫。
太多碎片般朦胧的记忆,却无一不是与一人有关。
那位从人间便与她相依为命,在地狱数千年中亦常伴的兄长,晏知微。
“鬼王大人怎么会对他称臣,是不是有新的谋划……”
“我看也是,估计是想等到更好的时机。”
“可是诞神日不正是原生之神力量最薄弱、最易被除掉的时机……”
窃窃私语的声音嘈杂涌入耳中,若紫惶惶不安间正欲打断他们的话,殿门忽而自外被推开,门内众人当即噤声。
然而即便如此,低声耳语的几人在顷刻间化为了齑粉,再没留下半分痕迹。
“他们都死了?”被晏知微牵住手的小骨头歪头问道。
“地狱就是这样,所有鬼怪都只崇尚力量,想得到子民的信服,就要让他们畏惧——这位便是地狱之主,从今以后,他就是地狱之内唯一的君主。”
晏知微的目光含笑扫过颤栗跪倒的众人,仿佛刚刚被碾碎的恶鬼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地狱内,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大逆不道的话,听清楚了吗?”
“是……可是,鬼王大人……”
晏知微温柔看向被他牵住的神明:“从此以后,地狱再无鬼王。”
“那、那您?”
“将使者空出一位,若有不服者随时可以来向我讨教。”晏知微的目光扫向跪在台阶之下的恶鬼,敛眸之下的目光是褪去温柔的冰冷:
“没什么事你们都下去吧。”
“是!”
他说罢未再多看一眼,径直自众人身侧经过。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主殿,与众人一同跪倒的若紫才支撑不住虚脱的身体瘫软在地上。
她颤抖着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究竟……是谁。
……
自诞神日开始,地狱内不乏起义争端。
每每叛乱之时,晏知微便亲自前往镇压。久而久之,众恶鬼也渐渐开始动摇,这位曾经的鬼王似乎当真甘愿放弃权势,向一位什么都不懂、宛如一张白纸般的所谓神明称臣。
平叛归来后,殿内的恶鬼便会看到诡异的一幕。
数千年来对疼痛无知无觉的人,会带着满身的伤来到那位神明面前。
“恶鬼又来闹事了?”
苍白的骨节熟练地将纱布包好。
“都是些不识趣的乌合之众。”晏知微托腮看着他认真的动作:“能为殿下受伤,是我的荣幸。”
似对方动作稍重,他微微蹙眉。
骨节分明的手微顿,立刻放轻了动作。
晏知微眼底的笑意渐浓,他就这样看着他将绷带系好,方不急不缓找出一本书:“今天就给你讲这个故事,可好?”
森森的白骨自然不会拥有表情,空洞的眼眶却仿佛可以直视人心。
在片刻的停顿后,晏知微听见他说,好。
……
那之后的时间,若紫始终浑浑噩噩。
她看着地狱内因原生之神诞生再起叛乱,每一次晏知微都亲自镇压。
无数恶灵消散,地狱生灵涂炭。
在这样铁血的镇压之下,众人终于看清,曾经的鬼王竟当真甘愿屈居人下,潜心辅佐一个不谙世事新生的神明。
他收敛了锋芒,每日不是悉心教导那位神明,便是在藏书阁内待上半日。
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她看到曾经尽心辅佐他成为鬼王的人愤怒追问。
“你也见过神明之力——神明是不会被杀死的。”
似想起那日的一幕,部下的身体下意识轻颤。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
“那又怎么样?你如今是众望所归,只要你一声令下整个地狱都会向他发起攻击,我就不信他能全身而退!只要能吞噬他的哪怕一点力量……对于恶鬼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
“他看起来的确很美味。”
晏知微合上书含笑回道。
“那我们……”
“你不知道,看着他长大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他托着腮,像是在眼前描摹着记忆中的轮廓:“如同白纸一样的孩子,却带着那样强悍的力量。他会全身心的信任我,按照我的期望长大,最终成为……完全属于我的神明。”
只是这样想着,便让他沉寂已久的血液为之沸腾。
那是比起杀戮更让人兴奋的事情。
“下去吧。”
晏知微打断了那人错愕过后还欲劝阻的话,目光定在书上的一页,愉悦道:“找到了,今天就给他讲这件趣事。”
若紫始终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直到来请见的人愤愤离开,晏知微也走出房间后很久,她瘫倒在地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身体已变得僵硬,可她却在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同样赤红的双眸与长发。
这……是谁。
若紫浑浑噩噩,强撑起身体轻手轻脚地离开。
……
那之后,若紫夜夜都被困于噩梦之中。
梦中她置身于硝烟弥漫的古战场,看到红发赤瞳的男人身披战甲,他穿梭在众人中,身形灵巧招招致命。但他的面色却带着愉悦的温和,仿佛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不过稀松平常,甚至身体中的血液也因为这样的杀戮沸腾。
那是与她相依为命的人。
人们觉得他是怪物,畏惧他,却偏偏需要他开疆扩土。待四方战乱平息,那个曾经在战场让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最终却要以“怪物”之名被诛杀。
她如何能看着这一切发生,这样被世人称之为怪物的人……也曾对她真心相护。
是她唯一的哥哥。
眼前逐渐被浓烟与烈火取代,她将他放走,为了为他争取逃离的时间,她躲进了关押他的宅院将一切焚毁。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混乱能为他争取到逃离的时间。
她也曾觉得是世人不容他,期望以自己相替便可以让他重获自由——哪怕一切的恶果要由她来背负。
却不想这反而是浩劫的开端。
那些梦境中不断重演的杀戮,战场之上哀嚎的亡灵与地狱中近万年被屠戮的鬼怪,那张杀戮之下温和却残忍,甚至隐隐带着笑意的熟悉的脸……与白日里悉心教导着新生神明的人仿若不是一人。
她一时间竟在颠倒的梦境中失重,分不清何时是梦境何时是清醒,哪一个才是她真实的兄长。
她的兄长在那位神明面前,仿佛褪去了满身的戾气,重新成为了一个“人”。
但是。
不对。
曾经的兄长,一次都没有来找过她,甚至对她视而不见。
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但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甚至依稀可以回忆起他将神明带回,在她面前时愉悦的笑,他说:
“阿紫,他是只属于我的神明。”
可是没有。
似乎一切只是她的臆想。
此刻的她仿佛是个局外人,同其他殿内服侍的鬼魂一样浑浑噩噩。
她甚至觉得所见的杀戮都只是梦境罢了,曾经的鬼王便是这样一个温和的人,只想守着新生的神明长大,度过宁静的岁月。
但她却看到了地狱叛乱,晏知微前去镇压恶鬼的场景。
神明降世,地狱不同于人间,不断有恶鬼反叛,晏知微前去镇压的次数极多,这对主殿中的人来说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一次,若紫误打误撞跟在了晏知微身后来到了叛乱之地。
她再次见到了梦中犹如恶鬼临世的男人,幻化出一把白骨所铸的镰刀。
那把镰刀出现时,若紫只觉心口巨震。
在那把镰刀之上,似有什么正与她产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只远远地看着便已泪如雨下。
高呼着要助晏知微夺回地狱的人被他尽数屠戮,面对着恶鬼们一双双不可置信的眼睛,他却只是惬意地说道:
“数量比上一次少了,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攒够。”
攒够……什么?
若紫的眼前一阵眩晕,她脱力地扶住墙,脑海之中忽然有什么一晃而过。
我说过的,你只是你自己。
记忆中的低喃回荡在耳畔。
她记起了那个被遗忘的名字——
连阙。
他说她,只是若紫。
可是如今……如果她只是若紫,现在的她又是谁呢。
远处的叛乱早已平息,晏知微也不知去向。
若紫回过神,回想起近日种种,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阙!”
若紫飞奔回主殿,主殿中却没了连阙与晏知微的身影。
她在焦急寻找中见殿内侍者经过,忙收起焦急神色,故作镇定来到几人身边。
“殿下和……兄长去哪了?”
侍者抬起头,似消化了一阵她的话,方迟缓答道:“人间。”
若紫愕然。
……
在前往人间的路上,若紫一直在想,在她所感知的记忆中,明明是晏若紫与连阙一同前往人间,就连在地狱的主殿内,也时常是她与连阙晏知微三人同行。
为何到了如今,故事中却唯独少了她。
她在人间的闹市找到了二人,他们正并肩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
诡异的是,天空之中仿佛投影般倒立着另一座城市。
若紫来不及在意这些,她越过人海努力挤向二人,但不知为何,面前的人越来越拥挤,竟逐渐将她推得更远。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身披黑色斗篷的神明渐行渐远。
他在人潮中似乎也在一点点长高,直至足以与身侧的人并肩。
可若紫却仿佛永远也追不上他。
每一次她就快要追上的时候,都有更多的人挤过她的身侧反向而行。
她逐渐被拥挤的人潮淹没,窒息感侵蚀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在其间溺亡的时候,有人提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拉出人海。
若紫诧异回过头,身后竟是景斯言与贺同舟。
“你们怎么在这里!”若紫想起如今迫在眉睫的事忙回头去寻连阙的身影:“要快点告诉连阙,这里不对劲,晏知微他……”
“先不要打草惊蛇。”
第一梦看向远去的二人,还是自他们身上收回了视线。
“不对劲的可能不止他们。”贺同舟环视着街市中的人,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些人……”
“这些人有什么问题吗?”
若紫紧张看向身边的人群,唯恐他们忽然化为可怖的恶鬼向自己扑来。
“不,不必害怕他们。这件事说来话长……”
察觉她的畏惧贺同舟宽慰道,但他的神色依旧凝重:
“那里——对了,你应该知道天空中的那座城市是现实世界吧。”
“现实……世界?”
若紫惊讶望向天空,又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贺同舟。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连阙的话。”第一梦凝视着人海中那人消失的方向:“梦境与现实相生相伴,有现实才有梦境,如果没有现实……‘梦境’就无法被称为梦境。”
若紫的眼前如笼罩了一层薄雾,影影绰绰间看不清世界的原貌。
“我和景斯言一直在观察,那座城市有越来越多的人陷入沉睡,起初我们也没有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直到……”
贺同舟看向天空,在那里身穿制服的人也正向他们望来,他收回视线对上若紫忐忑的目光:“景斯言和我推测,这个梦境中的‘人’,或许正是在那个世界中陷入沉睡的人。”
“你、你是说,这里,所有的人和那些地狱中被诛杀的恶鬼都是、都是……”
若紫瞳孔骤然一缩,她想起那些被诛杀的恶鬼,望向人潮川流不息的街道。
“地狱?”
第一梦的神色当即一凛。
“晏知微已经开始动手了?”贺同舟沉声道:“我们只能留在人间,梦境中地狱的情况我们并不清楚。不过这里的人,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来自现实世界。”
第138章第十九层:七重梦镜(二)
“你是说这里是杀戮地狱的梦境副本,而这场梦是晏知微的梦?可他创造了这么大的梦境……是为什么,为了积攒杀戮值?”
若紫与贺同舟躲在小巷中,第一梦则站在巷口观察着远处街市中穿行的二人。
“不过你怎么也变成……这样的红头发和眼睛了?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贺同舟微微颔首:“如果按照你所说,晏知微已经开始屠戮……这些被困在梦境中的人也很危险。”
“你是说这个?”若紫说着将假发摘下,露出赤红头发之下原本头发的颜色,她凑近贺同舟向他示意自己的眼睛:“喏,还有隐形眼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反正我在这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
若紫没有理会两人呆滞的神情,将假发重新戴好:“所以杀戮值到底是什么?”
“如果说能力是基数,杀戮值不是加法运算而是乘法,是可以让能力成倍增长的可怕力量。”贺同舟忧心道:“不过连阙说过,或许杀戮值不仅是这样……”
“可是,现在看来连阙好像失去了记忆。”若紫局促道:“如果他不相信我们怎么办?”
贺同舟重新打起精神来:“不会的,我在上一场梦里也失去了记忆,是他一直在引导我,我相信他一定会看清一切,相信我们的。”
第一梦与若紫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皆因他的话黯然。
“如今首要还是先和连阙取得联系。”悄无声息站在一旁的第一梦说道。
“对,要赶在他下一次清理叛乱前,不能让他再这样无休止地积蓄力量了。不过也要小心,不能被他察觉。”贺同舟赞同道,又转而看向若紫:“你说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地狱的主殿?那晏知微怎么会没发现你的存在?他就不怕你对连阙说什么?”
这也是若紫想不通的地方:“我、我也不知道……”
第一梦沉默间不禁想起,从前这时,都是连阙最先看破事情原委再为大家点拨,只是如今……
“可能与他笃定你不是晏若紫有关。”第一梦说罢见若紫与贺同舟仍旧不解,叹息解释道:“如果他断定晏若紫已经死了,那按照梦境的规则,还会有同样的NPC取而代之。但这样的NPC他不会放在眼中,如今他眼中恐怕也只有……”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人群中穿行的二人,黑色斗篷下的身量已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如常。
即便人群嘈杂,他们也总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那道身影。
“是啊,有这样一个人,谁的眼中都会容不下其他人吧。”
贺同舟跟着低喃附和道,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第一梦与若紫都因他的话而看向自己,当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怎么了吗?”
“没有。”若紫笑道:“你说的很对。”
“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有人想办法支开晏知微,另外的人去找连阙。”
贺同舟说着自告奋勇道:“我可以去支开晏知微,你们去……”
第一梦打断道:“我和你一起去。”
“那怎么行,你还要去帮他恢复记忆。”
第一梦否定道:“晏知微警惕性极高,你去支开他更加危险,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可是……”
“引开他就交给你们了。”若紫见贺同舟还欲拒绝,也跟着笃定道:“虽然这段时间我和连阙没什么接触,但同在地狱,他多少对我有些印象,应该会愿意听我将话说完的。”
“但是……”
“放心。”若紫的目光坚定,因红发与赤瞳让她的面上多出了与往日不同的张扬与肆意:“使命必达!”
贺同舟的眼底微烫,他最终叹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等下我会想办法制造混乱或试着改变梦境引晏知微离开,但景斯言说的对,我们不确定能不能将人引开,也应该撑不了多久,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若紫认真点了点头:“你可以改变晏知微的梦?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没有,是连阙……教给我的,但这里是晏知微的梦,我不知道自己能改变什么,也不确定可以干预到什么程度。”贺同舟目光闪躲,不自然地清了清嗓:
“如果有任何变动,一定要第一时间抽身,安全第一,知道了吗?”
“知道了。”若紫看向远处二人深呼吸后正色点头:“你也是,别勉强自己。”
三人在确认暗号后分头行事,若紫保持着距离跟在街上游荡的二人身后。因为他们都不确定同舟可以用怎样的形式改变梦境,所以她也时刻警惕着。
若紫心中的弦紧绷时,人群远处忽然传来骚动声。
“鬼啊!”
有人慌张逆着人群奋力向前挤出,像是身后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紧接着,有更多的人随之惊恐逃窜。
若紫的位置看不清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连阙二人的距离更远,听到响动也闻声望来。
混乱与吵嚷越来越大,她依稀听见竟是有鬼怪混入人间作乱。
她急忙背过身藏在人群后唯恐被他们发现,又暗自观察着,希望晏知微被混乱吸引。
若是寻常的混乱晏知微想必不会理会,但涉及地狱的鬼怪闯入人间,他是如何也该去看看的。
思即至此,若紫期待地看向推搡的人群,祈祷混乱能再大些将二人冲散。
不知贺同舟与第一梦是否也是如此所想,那混乱果然越演越烈,不多时便见一满身凶煞的恶鬼驱逐人群而来。
“那是……”
晏知微果然停下了脚步,视线探寻看向混乱的方向。
若紫看着晏知微身后隐匿在斗篷之下的森白骨架,强压下快要溢出胸腔的剧烈心跳。
只要晏知微被引走,她一定要抓紧一切时机。
“我去看看。”
晏知微敛眸之下的神色莫辨,若紫见他作势欲走紧张屏息等待。
谁知就在晏知微即将离开前,斗篷之下的人却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随着他的动作,森森黑气冲破镰刀冲向人群后的恶鬼,竟在瞬息间便将那道鬼影冲散。
“走吧。”
劫后余生的人群沉寂下来,片刻后他们如同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神色空茫地继续自己的事情,黑色斗篷下的神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晏知微的目光瞥过恶鬼消失的方向,跟上了他的脚步。
只差一点就可以将晏知微引走,若紫心下焦急却又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开。
藏在人群后的第一梦与贺同舟对视之下暂时退后,另寻他法。第一梦看着连阙离开的背影,蹙眉敛去眼底的情绪。
“你的身体还能吃得消吗?”
“没问题,我再想想办法。”
贺同舟擦干额角的汗:“如果还是不行,可能就要等到下次地狱叛乱的时候了。只是不知道晏知微现在的杀戮值有多少,让他再积攒一次叛乱会不会……”
第一梦依旧望着远处二人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贺同舟提议道:“或者,我看看能不能让地狱中的人传来叛乱的消息,把他引走?”
第一梦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他们现在都在这里,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发动叛乱。不要忘了,这里是他的梦。”
贺同舟的神色黯然:“既然这样,那我还是想办法制造混乱把他们冲散吧。”
第一梦迟迟未语,贺同舟正欲追问时听他说道:“如果制造人界混乱,晏知微会不会趁机对这些人动手?”
贺同舟愣住,想到第一梦说的可能性他只觉毛骨悚然。
“那……这、这可怎么办?”
第一梦沉吟后说道:“可以一试,如果他有意趁乱杀戮,我来将他引开。”
“不行!”贺同舟立刻拒绝道:“他现在的实力深不可测,你不能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他们忽然来到人间,或许晏知微本身的目的就是这些人。”第一梦的眸色冷沉,他看着街市中来往的众人,最终沉声道:“试试吧。”
他打量贺同舟布满薄汗的额头,还是说道:“如果身体吃不消记得告诉我。”
贺同舟微微颔首,再次屏息凝神。
不一会,摩肩接踵的人群躁动起来,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整条街市。
有人踉跄间撞向穿行在人群中的二人,晏知微下意识将连阙护住,戒备看向四周。
贺同舟的额发布满了薄汗,他周身的气力仿佛被一点点抽空,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气若游丝地看向连阙的方向。
第一梦察觉不妥:“停下,不要勉强自己。”
贺同舟却并未停下,反而再次加强了力量。
人群中拥挤推搡,吵嚷的气氛越加浓重,整条街市如被煮开的沸水般躁动异常。
有人撞过晏知微的肩膀,冲撞的人群接踵而来,竟当真将二人冲散。
若紫的心跳如同擂鼓,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定在连阙身上,她顺流而下用尽全部力气跑向那道熟悉的身影。
第一梦还未来得及庆幸,身侧的贺同舟忽然呛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也如断线般软倒向地上。
“同舟?!”
他的速度极快,但在他接住贺同舟前虚空竟裂开了一道缺口,一道身影自裂口处浮现,将倒下的贺同舟接在怀中。
“就这点本事还敢干预晏知微的梦,真是……不知死活。”
即便这样说着,江雾的情况也并未好到哪里,同样过度的精神损耗让他的眼睛被血丝布满,掩唇的轻咳下也有星微的血沫渗出。
看清将贺同舟接住的人是谁,第一梦松了口气。
贺同舟的视线却依旧落在远处的人群,熙攘的人群在一瞬迷航不复刚刚的喧闹,他死死攥住江雾的袖口。
“帮帮我。”
“帮你?”
江雾垂眸打量着怀中的人:“我有什么好处?”
贺同舟眼底的希冀瞬间淡去,挣扎着想站起身。
江雾的笑意散去,将他重新禁锢在怀中:“受伤了就老实点,至于报酬……大不了我自己来取。”
他说罢未戴眼镜的那只眼睛扫向人群,短暂陷入混沌的人群重新躁动而起,喧闹中竟当真将连阙与晏知微推得更远。
若紫顺着人流挤到连阙身边,她的手因紧张颤抖着,终于在人海中握住了斗篷下只有骨节的手。
白骨森森的神明自再望不见同伴的人海中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将自己拉住的小姑娘。
“连……”
若紫的唤声还未出口,手心的衣角已再次被人流撞开。
原本将她推向他的众人竟不知为何忽然转变,一如最初她闯入人海时,如浪潮般将她与他越推越远。
若紫错愕望向离自己远去的神明,那双空洞的眼眶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再无留恋地转开。
她见神明轻抬起手,纷乱的人群如被按下了暂停键,下一瞬一切的秩序重新平衡,已看不出半分混乱的痕迹。
若紫愣在原地无措看向连阙,而他已重新走向晏知微。
躁动平息后,晏知微亦有所觉般望向若紫的方向。
若紫周身的血液倒流,明知在这时她应该躲开,脚下却如生了根一般再动不得半分。
就在晏知微抬头的瞬间,有人提起若紫的后领,将她拖入身后的巷中。
晏知微的目光扫过长街,川流不息的人潮一切如常未有任何可疑的踪迹,晏知微的神色却依旧冷凝。
“你不是说前面那家的桂花饼好吃?”
身后的唤声让他转回头,晏知微眉目间的冷意消散,应声道:“好。”
暗巷内,第一梦示意若紫噤声,良久凝视着走远的二人。
“对不起,是我搞砸了。”若紫哑声道。
“他不想见你,你当然无法近他的身。”
第一梦还未来得及说话,江雾的声音便突兀地说道。他的话罢,不知想到了什么若紫的神色越加黯然。见此,原本在他搀扶之下的贺同舟甩开了他的手。
“你又不是他,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的心思!”
江雾的神色原本因他突然的动作不悦,但见他在挣脱后连声咳嗽,又收敛了怒意重新为他检查伤势。
“别紧张。”
若紫正垂着头,却听到熟悉的声音生硬地安慰道:“如果他没有记忆,离开也是理所当然,又或许他可能已经……”
第一梦似乎并不擅长安慰,话说到一半却因另一种猜测的可能顿住。
他的话却似点醒了江雾,不知想到了什么,江雾含混道:“有趣。”
见若紫神色疑惑,第一梦方继续说道:“总之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你不必因此自责。”
“可是……”若紫犹豫道:“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晏知微可能已经有所察觉,同样的方法不能再用了,我们难道真的要等到他下一次平息叛乱?”
“不行,不能让他再积蓄更多力量了,而且他随时可能会对这些人类出手……”
贺同舟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再次被江雾按回原地。
“你真以为你们那些小动作能瞒得过晏知微的眼睛?”
江雾的声音仍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却让贺同舟不觉打了一个冷颤:“他能容忍你们搞这些小动作,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光明正大除掉你们的契机罢了。”
闻言三人的面色皆是一片凝重。
气氛沉默僵持时,第一梦忽如下定决心般说道:“我去引开他。”
“什么?”贺同舟急道:“这怎么行……”
“一定要唤醒他的记忆,那之后……无论他如何选择都好。”
第一梦却已整装将袖口束紧,他拍了拍贺同舟的肩膀:“照顾好若紫。”
他说罢瞥过沉默的江雾,拨开人群向二人的方向走去。
“什么意思?”
贺同舟心下一紧,竟难得看出了他眼底甘愿赴死一般的决绝,忙推开江雾冲入人群向第一梦的方向追去。
若紫正欲跟上,却见江雾已先她一步黑着脸追了上去。
“回来!”
心思各异的四人穿过拥挤的人潮,贺同舟既想避开身后追来的江雾,又想拦下几步外欲只身赴险的人。
远处的连阙与晏知微并肩缓步而行,即便行人有意无意般推阻着他们的去路,第一梦的脚步依旧未迟疑过半分。
贺同舟既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了二人,又追不上第一梦的脚步。眼看着连阙二人竟在一间摊位前驻足,第一梦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贺同舟不顾身上的伤,正欲再次操控梦境时——
黑色的烟雾笼罩过人群,原本熙攘的街市竟在瞬间定格。
所有行人都停住了动作,第一梦四人见此只得停下脚步小心藏好。
一道鬼影顺着黑雾腾起,正出现在连阙二人面前。
“殿下,鬼王大……使者大人。”
乍现的厉鬼身上带着重伤,狼狈颔首道:“有、有人屠上幽冥殿,地狱内竟无人可挡,属下没能拦住他,请使者大人前去镇压!”
晏知微似被扰了兴致:“对方多少人?”
“只……一人。”
“哦?”晏知微顿了顿,漠然道:“地狱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竟能单枪匹马杀上幽冥殿?还是说,你们这些人……如今都成了废物?”
“不、不是……”
厉鬼瑟瑟发抖,忙将一物呈到晏知微面前:“他说将此物交给你,使者大人自会……赴约。”
只见他呈上的竟是一件破损的机械颈环。
晏知微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在他挥袖间那颈环瞬间化为齑粉。
厉鬼慌忙跪地:“大人与殿下要现在回去吗?”
“不。”
一向与神明形影不离的人却拒绝道。
“不过是些负隅顽抗的杂碎罢了,不必殿下亲自动手。”
晏知微将刚买好的桂花饼放入连阙的手中:“殿下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说罢便与厉鬼一同消失在闹市中,街道也在下一瞬恢复了熙攘,行色匆匆的人们并未发现,原本的摊位前只剩下了一人。
远处屏息静观的四人一时间都未能从这样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尽力想拆开的两人竟当真在他们未伤分毫的变故中分开,只是,仅一瞬便被碾碎的颈环……如果他们没有看错,不正是前几场梦境中那位奇怪的“景斯言”曾戴过的。
尽管心下惊疑,四人依旧分秒必争地穿过人群走向摊位前的神明。
只是这一次人群不再拥挤,方才仿佛永远无法靠近的神明竟就站在原地,似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第一梦原本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但在穿过人群走到驻足的神明身后时,他的心下却已一片清明。
前一刻的猜测也似得到了印证。
驻足的神明回过头,低叹的声音温缓如昔——
“你们来了。”
第139章第十九层:七重梦镜(三)
地狱的主殿之上。
无数周身萦绕着戾气的鬼魂拦在幽冥殿前,阻挡着只身踏上石阶的人,他们面露凶煞,但在那人踏上台阶时却皆不自觉地因恐惧向后退去。
可他们刚刚退后半步,身后的虚空中忽然舒展开无数条暗红的腕足,缠向挡路的恶鬼。
“啊!!救、救命!!”
随着一声声恐惧的哀嚎,平日里逞凶的恶鬼竟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拖向深渊。
但就在他们陷入绝望时,缠束的腕足竟齐齐断裂,众人也随之跌落在石阶之上。
“克拉肯?”
晏知微的声音随着骨镰落地的清脆声响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不对,你身上的异化不是已经被尽数剔除了,怎么还会有克拉肯的异化?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显然他并未想从对方的口中得到答案,说罢他催动手中的骨镰,道道黑气汹涌而出直奔向“景斯言”的面门。
被斩断的腕足之上血液蜿蜒而下,断口处很快生长出新的血肉。这些腕足缠绕向黑色的鬼气,即便相触时被灼烧起阵阵黑烟,它们依旧越缠越紧,不断有新的腕足附着而上,直至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鬼气生生吞噬。
“你是那个人的恶念凝结所成。”
见此,晏知微神色肃穆。
“不属于你的东西,看来你用起来也并不顺手……不如还来。”
“景斯言”解开缠在指尖的绷带,晏知微的表情因他的话产生了一丝裂痕:
“还?”
晏知微说罢提起骨镰挥向面前的人,“景斯言”未愈合的伤口下指尖枪亦随之迸发出刺目的火光,虚空中的腕足也伺机而动,蛰伏着蓄力致命的一击。
二人皆是未留有半分余力,如同两头以命相搏的野兽伺机咬破宿敌的咽喉。
坍塌楼体之上的二人正斗得不可开交,几秒间已交手数招。
“景斯言”找准时机,在被挥下的骨镰嵌入石板时,重拳之下将晏知微远远震飞出去。
他走近骨镰正欲将其拔起时,骨镰忽地自石缝中飞出,迎面向他斩来。
只差一点。
不得已之下“景斯言”只得放弃骨镰,却依旧被其在手臂之上划出一道极深的血口,那血口如被腐蚀般冒出森森黑气,竟一时间难以自愈。
镰刀同样破开了绷带缠绕的手腕,伤口之下那一串被割裂的4133触目惊心。
“让我猜猜,你为何这样急于积蓄杀戮之力?……你进入过十九狱,或许曾经的十九层就是你的埋骨之地,所以你才会知道杀戮值这条隐藏的‘规则’。”
飞旋的骨镰重新回到晏知微的手中,他站在高阶之上,轻蔑地注视着台阶下的人。
“景斯言”的神色冷肃,目光落在晏知微的袖口:
“你如今的杀戮值,恐怕只高不低。”
“百年前并未有人通过十九层获得神眷,你既然在梦境中拥有分丨身……说明你未通过十九狱的试炼,也还在规则之中。”晏知微并未接话,只兀自说道:“曾经的十九狱无人生还,我一直在想,一个早该魂灭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景斯言”按住黑气弥漫的伤口,忽然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你怎么知道,百年前就没有人通过十九层?”
“口出狂言!”
晏知微面上的神色龟裂,骨镰上的黑气霎时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就连“景斯言”伤口处的黑气也如有生命一般缠上他的手臂,逐渐蜿蜒向他的脖颈与身体。
甚至如黏稠液体一般垂向地面,继而如枷锁一般将他紧紧缠束。
“景斯言”蓄力想挣脱身上的黑气,可他越是挣扎,施力越大这些黑气反而束缚得越紧。
但即便这样,“景斯言”依旧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黑气在这样绝对力量的压制下竟当真开始根根断裂。
遇强则强终有临界,而他的存在却是力量本身。
就在他即将挣脱黑气的束缚时,一声清脆的裂痕声突兀地响起。
这声音极其细微,却还是让“景斯言”停下了动作。
随着黑气根根断裂,晏知微手中的镰刀竟突兀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景斯言”的动作一僵,竟再未挣扎,如同陷入梦魇任由黑雾重新缠上他的身体。
晏知微的唇边挑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挥起镰刀斩向被束缚中并未挣扎的人。
……
“你、你认得……”
若紫一时失语,怔怔望向眼前的神明。
“既然没有失去记忆,为什么还要留在晏知微身边?”
相较于其余几人的沉默,江雾率先开口问道。
“既然离开梦境的关键在他身上,自然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反倒是你们……”森森白骨的神明歪过头,叹息道:“你们不该冒险的。”
几人的神色各异,连阙看出他们该有很多的话想问自己,向他们示意一旁的小巷。
“颈环是你安排,用来引走晏知微的?”
尽管周遭的人皆是浑浑噩噩,第一梦依旧在到了无人处后方问道。
“不。”
斗篷之下的人低垂着头神色难辨,声音却带着一丝低哑。
“所以,那个人也进入了这场梦?可是为什么……”
贺同舟疑惑的目光在第一梦与连阙身上逡巡,他是见过那个与第一梦有着相同脸的人的。
为何会有两个“景斯言”。
但此时此刻,面对第一梦,即便他再神经大条也有些问不出口这样的问题。
“幽冥殿是地狱的主殿?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一梦转开话题,也打破了众人的缄默。
“谁知道呢,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些人……”
连阙望向巷外穿梭的人群,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些人真的是来自现实世界的?”
即便自连阙这里也得到了相似的答案,若紫依旧无法置信道。
“是。”
若紫的话让连阙明白他们也已猜到了这场梦中人界的不同寻常,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这些人被卷入梦境是因为晏知微还是十九狱本身,但晏知微肃清地狱内的NPC,至少证明他急需杀戮值,我们要尽早结束这场梦。”
贺同舟迟疑道:“可是,如果这里是晏知微的梦,他不愿醒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谁说的?”
“你是说……”斗篷之下空洞的眼眶望向贺同舟,让他回想起上一场梦中的疯狂,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夺梦?可是,这可是晏知微的梦,我……”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且只有一场梦,你在上一场梦中夺梦成功,在这里恐怕无法再次夺梦。”
“那……”连阙的话让贺同舟下意识看向江雾。
“不用看我。”江雾无辜道:“我无法夺取晏知微的梦,并且,为了找你……们,我已经夺过梦了。”
“连阙,你……”
连阙摇了摇头,那张辨不出神色的面上竟也能看出几分凝重的意味。
贺同舟越加焦急:“那怎么办?”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江雾的话吸引了几人的注意,但他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江雾看向的人竟是若紫。
“我?”若紫局促道:“我不行……我哪里会这些……”
“怎么不会?你是与这场梦羁绊最深、足以与梦境相连的人,这场梦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很多关联的记忆?”江雾笑得意味不明:“并且,你身上可是拥有神明之力的。”
“江雾。”
江雾的话让若紫面色渐渐变得苍白,被连阙点到名字,他方不再言语。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与梦境相连要如何做到,但在进入你们说的‘梦境’后,我的确想起了很多本不应该属于我的记忆。如果这是夺梦的关键,我可以试试。但是……”
若紫却整理好思绪,如下定决心般说道:
“我知道,那些是晏若紫的记忆,还有我身上的神明之力……所以,我就是晏若紫,对吗?”
她直视向那双空洞的眼眶,像是想在他的眼中找到一个答案,也如同信徒在祈求神明的宽恕。
“你只是你自己。”
她的神明依旧如是说道。
“是吗。”
这一次,她的内心竟出奇的平静:
“既然如此,那这次夺梦……就让我试试吧。”
“不行。”连阙拒绝道:“夺取的梦境如果不是无主之梦,羁绊越深就会对夺梦之人造成越大的影响,原本的梦境之主也会对你进行反向控制。如果那时你陷入更深的梦境,就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我明白的,可是……我是不是没有说过,我姓林。”
若紫笑意温和,她看向巷外霓虹闪烁间穿行的众人:
“我有一对很爱我的父母,他们是一对医生,救过很多很多的人。虽然他们每天都很忙,但是也会经常抽出时间来陪我。”
“在他们忙的时候,就会把我寄放在邻居的爷爷家,那个爷爷虽然不爱说话,每天都板着一张脸,可是我知道,他其实也对我很好很好。”
“后来,我开始上学,认识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若紫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但在这个时候,竟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断她。
“我不聪明,每次考试前都要临时抱佛脚。那时一起的朋友会把错题本借给我,会在下课的时候抽出几分钟问我有没有哪里没听懂……我们说好要考同一所大学。”
“回家的时候有条小巷没有灯,那时候放学晚,虽然异化已经得到了控制,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后来我发现,小超市的阿姨接出了一盏灯到巷口,那条小路就亮了起来。”
“我其实很想回去见见他们,但是……”
不知什么时候,那双清澈的眼底已蓄满了泪水。
“他们也在这里吗?他们的朋友、亲人……也在这里吗?”
若紫回头看向身后的人:“如果能终结这场梦,那希望可以让我试试。不只是因为你、因为我……也是因为不能再有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了。”
片刻后,江雾轻嗤道:
“用自己的命冒险去救别人,难道还奢望他们会感激你一点?”
“你懂什么?”不待若紫说话,贺同舟便不顾江雾铁青的脸色率先说道:“让开点!”
连阙最终叹了一口气。
“脱离梦境最好的机会就是进入梦境的瞬间,如果夺梦成功,无论在梦境中看到了什么,都要第一时间抽身,不要对梦境做出任何回应——因为回应,即是深陷。”
“我知道的!”明白连阙已经同意由自己来夺梦,若紫的目光一亮。
“无论发生什么……”
连阙的话还未说完,若紫激动地保证道:“一定先保护好自己。”
“等下我会告诉你夺梦的办法。我们会与晏知微周旋,在他受伤意识最为薄弱的时候就是夺梦的关键时刻。”听到她的保证,连阙方看向江雾:
“这里既然是在梦中,她的安全……”
“知道了。”江雾打断道:“你们设计让我和她签下单次绑定,不就是希望我保护她的安全。”
见他应下,连阙方开始教导若紫如何夺梦。
第一梦安静站在一旁,直到连阙将一切交代清楚,才转头看向始终沉默注视着自己的人。
“怎么,我这副样子很奇怪吗?”
连阙半说笑的话让第一梦局促摇头否认,他的神色染上担忧:“这场梦还有没有对你造成其他影响?”
“没事。”
连阙清了清嗓,对这样的担忧还有些不习惯:“等下我们要牵制住晏知微,注意安全。”
江雾与贺同舟已做好了进入地狱的准备,招呼过连阙后,江雾开启了进入地狱的通道。
贺同舟正欲催促二人跟上,便与若紫一同被江雾丢入扭曲的空间内。
“走吧。”
见江雾也已经踏入虚空中,连阙亦向着通道走去。
“连阙。”
连阙停下脚步。
第一梦欲言又止后还是率先走进通道:“走吧。”
……
“那是……”
地狱内原本繁华的楼阁已变为一片断壁残垣,若紫惊恐看向废墟上的二人。
“是幻象。”
江雾皱眉望向骨镰之上的裂痕轻啧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已迅捷冲向举刀的人。在镰刀挥下的瞬间,晏知微只觉一股劲风袭来,还未及反应整个人便被飞撞出去。
身形如鬼魅般的第一梦在晏知微跌入废墟时迅速斩断黑雾,带着他退至安全范围。
被救下的人却挣扎着看向晏知微手中的镰刀。
“那只是幻象。”
第一梦提醒道:“它既然能将神器万象之镰斩断,又怎么会轻易碎裂。”
“景斯言”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方重新镇定下来,与第一梦一同凝眸看向那把骨镰。
下一瞬,两道快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一同攻向废墟中堪堪站起身的人。
第一梦的攻击让晏知微措手不及,他带着一丝狼狈站起身,相同面容的二人已动作近乎同步地一脚踢在他的前襟将他再次踢飞出去。
然而这并非是结束,在他身体飞出的时候,两道身影左右追上,默契地将全部的力量倾注在一拳又一拳的重击中。
他们的身影同步而迅捷,如同最默契的双生,每每晏知微举起骨镰,另一人已闪身至他身后轻松化解了攻势。
晏知微终缓下动作,愤怒中骨镰点地,滔天的威压随之倾泻而下,竟压得进攻的二人齐齐定住脚步,在重力之下身形不稳单膝跪地方勉力支撑住身体。
局势在瞬间逆转。
“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们特地来送杀戮值?”
晏知微轻嗤了一声,带着满身的伤踉跄走向二人。
就在他重新挥起骨镰时身后一道凛冽的劲风突袭而至,晏知微堪堪侧身相避,劈下的镰刀还是擦过他的耳畔,斩入他的肩侧。
血液自他指尖那把半截的镰刀上滑落。
“是你。”
晏知微僵硬侧目看向身后,他握紧了肩上渗血的镰刀似是不敢相信:
“近千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
连阙的目光未有半分动摇,即便晏知微攥紧了镰刀使其不得再进半寸,他依旧指尖施力,在二人角力间黑气自伤口处汹涌而出。
“若紫!”
藏在暗处的若紫亦明白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合十双手,意识随着集中的精力悬浮而起,脚下竟生出了小草嫩绿的新芽。
但晏知微还是察觉到了梦境的波动。
他的一念乍起无数鬼影自地缝中挣扎爬出,一同向若紫爬去。
这样的一幕诡异渗人,若紫下意识想逃,但想起未完成的夺梦还是咬牙定住了脚步。
就在鬼影即将袭击上她的脚踝时,贺同舟与江雾挡在她的身侧,为她清开尖啸的鬼影。
若紫静下心来,再次催动念力。
“你什么都不知道。”
晏知微的眼眶猩红,握紧刀刃的手颤抖:“你根本不知道一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你的神罚为什么会在那个人身上,不知道十九狱因何而来,更不知道……百年前弑神的人,不就站在那里。”
若紫的睫毛轻颤。
她知道此刻,晏知微一定正看向自己,但她却并没有看向他的勇气。
“不要被他的话扰乱心神。”
连阙随口提醒道,说罢重新看向晏知微,语气如同谈心般随意:“我的神罚是什么?十九狱因何而来?”
“可是……”若紫的神色犹豫。
晏知微却似不愿再提,再次陷入缄默。
这样的问题仿佛再次激起了若紫的心魔,她的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脚下刚刚冒头的嫩草也在瞬间枯黄。
“神罚顾名思义,就是对神明的惩罚。”
原本众人皆以为不会说话的江雾突兀地说道:“神明一旦有了私欲,干预了凡人的重大命格……那么这位神明的神罚就会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
“重大命格?”贺同舟茫然低喃道。
相携站起身的“景斯言”与第一梦闻言一同望向江雾。
“比如点拨成神,比如死而复生,比如……引渡本该去地狱的人重新进入轮回。不只是凡人,哪怕对方是地狱的恶鬼,它也会掌控神明的神罚。简单点说,对于神明而言,神罚即是——”
“若我干预了你,即赋予了你杀死我的权利。”
众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江雾在这片死寂中继续说道:
“至于十九狱,听说……就是当年的地狱之主游历人间,为一名人类动容,为了为其平反而造……”
“不!”
他的话被晏知微突兀地打断:“不是那样的!”
似察觉江雾的意图,连阙微眯起双眸并未打断。
“你既然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江雾依旧淡笑道:“如果不是,百年前你又怎么会……”
“够了!”
晏知微双目赤红,似因他的话陷入了狂乱。
“若紫。”
连阙的轻唤让若紫回过神来,她当即闭上了眼睛,将全部的力量倾注到意念之中。
脚下的新芽破土而出,蜿蜒之下竟将前赴后继向她扑来的鬼影束在原地。
她再次睁开双眼,眼底已是一片沉寂。
火光自她脚下的草丛中燃起,大地犹如被撕开的画布,随着火势蔓延将整个世界烧尽,方露出其下本来的面貌。
那是一场梦的终结,更是下一场梦的开端。
晏知微的唇边却突然挑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一刻,烈火仿佛燃进了若紫的眼底。
连阙的心下一沉。
“若紫,醒来!”
若紫仿佛已陷入梦魇,再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响。
断裂的镰刀之下,晏知微的身影随着火光一点点消散。
连阙忙想阻止,晏知微却如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诡异地笑着向连阙示意他的身后——
“你看。”
连阙的心下漏跳了一拍,他若有所觉般回过头,正看见“景斯言”的指尖穿过第一梦的胸膛,看见第一梦望向自己的眼睛逐渐失去光彩。
连阙怔然立在原地,错愕望向血色与火焰交织的世界。
所有人都在梦境的碎裂中消散。
没有被梦境困住的若紫,没有重伤的晏知微,没有无措的贺同舟与江雾,也没有沾染了满面血色遥遥望向自己的“景斯言”。
和他怀中再无生息的第一梦。
天地间就只余他一人。
在这一刻,火焰与血液仿佛将整个梦境摧毁,一同拉至下一个深渊。
第140章第十九层:八重梦镜(一)
在火焰中,上一场梦境犹如被燃尽的画卷,渐渐露出其下世界的面貌。
然而即便如此,里层的梦境依旧在地狱之中。
连阙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他却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上一场梦境的最后一幕回荡在他的脑海,让他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第一梦空洞而眷恋的最后一眼,仿佛此刻还落在他的身上。
那只贯穿了他胸膛的手,却来自有着同一张脸的“景斯言”。
连阙不清楚此刻心中是何感受。
他始终觉得虽然性格迥异,但那个“景斯言”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的身上同样背负了太多秘密,十九狱一路走来,他自以为他们之间如今已是即便拥有秘密,也不会影响关系的绝对信任。
所以连阙也将第二梦的死暂且压在心底,等待有一天他愿意将一切摊开时再听他的解释。
他没有等到解释,反而等到了第一梦的死讯。
可是,即便“景斯言”有四千多的杀戮值,第一梦的杀戮值也已接近三千五,他又怎么会在没来得及任何反应的情况下被一招毙命。
第一梦的死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口。
与第一梦相处的种种浮现,他内心久不能平静。
但他还是定了定神,凭着直觉向前快步跑去。
若紫没能在夺梦的第一时间醒来,如今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这里虽仍是地狱,却与前一场梦境不尽相同,道路中萧条破败,唯有一条路上燃烧着点点鬼火,通向远方,仿佛在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在远处依稀可以看到彩色闪烁的霓虹,诡异的音乐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那是……
连阙凝眸望向霓虹光影处,原本疾行的脚步蓦然滞住。
那是一处游乐场。
依稀可以看到匍匐在摩天轮旁边,如同小丑巨口一样的诡异建筑。
与十九狱中的游乐场一模一样。
连阙却清楚,那并非是十九狱中的游乐场。
他握住隐隐颤抖的指尖,再次抬起头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
他抬步走向那座辉煌盛大的游乐场。
……
【无论在梦境中看到了什么,都要第一时间抽身。】
若紫谨记着连阙的话。
她看到梦境燃烧的边角,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便打算自梦境抽离。
忽然,她只觉一阵寒意攀上脚踝,身后的嘈杂声纷乱,渐渐汇聚为游乐场欢快的曲调。
不知何时,她已身处一座诡异的游乐场,云霄飞车、摩天轮、旋转木马……一切都那么熟悉,正与十九狱安全区中的游乐场全然相同。明明该是欢快的氛围,此刻回荡的曲调却带着电流的走音,更显阴森诡异。
【不要对梦境做出任何回应。】
她牢记着连阙的话,努力让自己从梦境中抽离。
“若紫姐……”
她听见熟悉而痛苦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因为回应——】
若紫惊愕回过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变为了万丈深渊,有人正攀在她脚下深渊的崖壁之上。
“救、救我……”
那人原本矜贵的斗篷破败不堪,身上更是带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即是深陷。】
那是——连阙。
他只堪堪抓住崖壁的一块凸起,脚下的深渊却有万鬼咆哮,想抓住撕咬他的身体将他拖入深渊。
这一切都是梦境。
却又似在与记忆角落阴暗潮湿的画面重叠。
她曾经,也遇到过这样的画面。
不。
这里是梦。
即便眼前的连阙是真的,只要她脱离梦境,一定也是可以救他的。
若紫努力说服着自己。
谁知下一瞬,连阙攀住的石壁突然断裂!他竟就这样被脚下的万鬼抓住脚踝拖向深渊。
“连阙?!”
若紫失声惊呼,下意识想抓住他的手。
然而就在她唤出熟悉名字的一瞬,游乐场内嘈杂的声音骤然一滞。
坠落深渊的人嘴角咧开了一道诡异的弧度,在她犹豫间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一同拖下深渊!
若紫惊恐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还是被他带下了断崖。
她奋力抓住崖壁,挣扎间努力保持着意识,想自梦境中挣脱。
她看到有人踱步到断崖边,一把拉住了下坠的她。
“连……”
若紫抬起头呼救,对上的却是一双赤红的眼睛,她猛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朋友,想夺我的梦……是要付出代价的。”
与这双眼睛对视的瞬息,若紫眼底的光逐渐涣散。
“若紫,醒来!”
连阙的声音仿佛自时空的裂缝中传来,她在真实与虚幻的交错间看到梦境外一片烈火中向她奔来的神明。
可她已再做不出任何回应。
时间随着她被拉出深渊一点点倒退,音乐倒放的声音奇诡,摩天轮与木马倒转。
只一眨眼的瞬息,她已重新站在游乐场的中心。
随着游乐场内的灯逐一点亮,灯光所及之处方显露出拥挤的人群。
这些人面上浑浑噩噩,在光线扫过后如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诡秘的魔法方开始转动。
世界在此刻重新运转。
当这样的光芒散落在贺同舟的身上,他瞬间自上一场梦中惊醒。
“这一天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
……
人群中传来压抑却透露着兴奋战栗的声音,他茫然看向周围重复着这句话的人。
“哪一天?”
他的低喃刚脱口,便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拖向人群后。
“不想死就别出声。”
“你、是你……?!”
熟悉而陌生的嗓音让贺同舟瞬间只觉浑身汗毛直立,在对方松开手后他僵硬地转过头,瞳孔骤然一缩——
“沈、沈逆?!”
他的声音轻若蚊蝇,不可置信地反复揉了揉眼睛。
将他带到安全位置的人,竟然是……本该已经死去的沈逆,贺同舟还来不及惊讶,忽然看到了他身边的小鱼。
人群仍旧在此起彼伏地重复着那句话,如同阵阵梵音般模糊而悠远。
可是随即,他又在远处的人群中看到了木匠村老木匠佝偻的背影,还有那时他在木匠村、N34城和海德拉见过却明明已经死了的人,甚至……远处粉色头发的少年。
他下意识想拨开人群去追。
“他们……”
贺同舟回过头,身后哪里还有沈逆和小鱼的身影。
他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对啊。
这里是梦。
可他还是眺过人群,寻找着那些熟悉的脸。
从前他不懂得梦境有什么可让人留恋的,但在此刻,梦境的眷恋仿佛变得具象化。即使是梦,他也珍视般将视线在那些熟悉的人身上一一扫过。
如果这些人都在,那是不是……
似想到什么,他攥紧领口之下的吊坠,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在他探头探脑的时候,一顶棒球帽被扣在了他的头顶。
“想当第一个祭品,你可以继续这样探头探脑。”
江雾同样压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贺同舟这才回过神,忙将帽檐压低。
贺同舟看向远处游乐场的正中,若紫正与晏知微并肩站在一起,他们望向游乐园的正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若紫的目光却空洞无波,如同整个人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械。
“晏知微控制了若紫的梦?”贺同舟焦急地小声问道:“还有这些人,他们……他们说的什么这一天终于来了,是哪一天?”
江雾的视线讳莫如深。
在对方依旧探寻的目光下终是说道:
“弑神日。”
贺同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视线落回摩肩接踵的人群,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不对,连阙!”他忽如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焦急在人群中搜寻:“梦境会影响入梦的人,尤其是梦境关联的人。既然是弑神日,那他不能出现在这里,他……”
他的话音刚落,却已在游乐场大门处窥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你终于来了。”
晏知微的话让游乐场内所有人的视线齐齐转向大门处,其中有念念有词目光呆滞的,也有藏在人群中惶恐畏惧的。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竟然可以回溯一百年前的梦境。”
晏知微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因疾步跑来气息有些不稳的连阙,目光竟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
“你不是一直好奇一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这里是她的梦,你不如好好看看。”
始终如提线木偶一般了无生气站在原地的若紫,忽如被启动了开关一般眼底恢复了神采。
“今天的主角终于来了。”
她看向连阙,唇边绽开了一抹明艳的笑:
“这里是我按照人间为你准备的游乐场,你喜欢吗?”
连阙站在原地,只觉喉中干涩。
【不要对梦境做出任何回应。】
贺同舟见他神情不对,正焦灼着不知要如何提醒,却听到他很轻地应了声——
“嗯。”
这一刻,梦境的连接竟发生着诡异的融合。
连阙原本已恢复了本来面貌的皮囊渐渐溶解,露出斗篷下的森森白骨。
贺同舟只觉汗流浃背。
他求助般看向身侧的江雾。
“没用的,想叫醒梦境的主人就必须深陷梦中。”江雾低声道:“他与这场梦息息相关,自然无法全身而退。”
贺同舟担忧看向已然变回满身白骨的神明。
随着连阙走入游乐场,恶鬼中已有人仗着人多虎视眈眈地靠近,他们将连阙围在中间,却没有人率先动手。
更多的人仍在观望。
他们是贺同舟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知道这些都是十九狱的人与鬼王。
有几个瞬间,贺同舟甚至想高呼示意众人同心对抗晏知微,可是当他的视线自人群中扫过,才发现那一双双看向连阙的目光充满了贪婪。
地狱的力量来源于吞噬,因此才会崇尚杀戮与恐惧崇拜。
如今可以说是地狱之中所有的厉鬼齐聚于此,聚集在这片恶意肆意滋长的沃土。
神明是杀不死的。
他们都藏在人群中,只要吞噬神明的哪怕一点点力量,便足抵过千百年的修行。
入眼皆是贪婪的目光。
贺同舟只觉寒意直窜心底。
“这段时间,我的兄长曾以为原生之神会带领地狱走向全新的盛世,所以他甘愿屈居人下,尽心辅佐。可是,原生的神明啊,你虽怀揣撼动天地的力量而生,却根本不懂得何为人性。”
“在人间,原生之神不懂得凡人之心,大爱世间尚有可原。但在地狱,这样的神明是绝无立足之地的。地狱——只需要绝对的力量。”
若紫的声音带着与往日不同的冰冷,她环视过蛰伏未动的众人:
“我们不需要十九狱,不需要全新的地狱使者制度……你所谓的变革已触动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若你真心想为地狱好,不如将你的神力留下。”
在连阙的沉默中,众厉鬼闻言蠢蠢欲动。
“今日我将大家聚在这里,就是要将我兄长在诞神日犯下的错更正。”
若紫赤红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她在这片骚动中扬声道:“日后地狱定会传颂今日这盛大的万鬼弑神日!”
众厉鬼闻言将视线落向连阙,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你看,真相永远令人无法接受。”
晏知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的眼中满含慈悲与不忍:“百年前我便问过你,现在我也再问你一次。百年前你所受之苦我又怎么忍心让你再次经历,只要你需要我,这一次我可以和你一起清理掉这些觊觎者与……背叛者。”
听到他如是说,厉鬼个个目露惊骇。
“既然是百年前的事,那我们就跳过叙旧的部分。”
斗篷之下骨节分明的手握紧镰刀,那双黑洞的眼眶辨不出神色,只有带着笑意的声音桀骜而凉薄:
“直接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