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第十九层:八重梦镜(二)
【今日我将大家聚在这里,就是要将我兄长在诞神日犯下的错更正。】
若紫的声音回荡在游乐场内。
万鬼呼啸撕咬,不断有厉鬼冲向手执镰刀的神明,被众人围攻猎杀的神明始终只身一人。
武器划过刺耳的声响,他的身上只有苍白的骨骼,但那些不断泄出的黑气依旧足以看出此刻神明已是伤痕累累。
随着晏若紫一声令下,厉鬼疾风骤雨般的攻击倾泻而出。
这一幕仿佛与百年前重合。
就连连阙手中断裂的镰刀也因梦境修复,重现当年锋芒乍现的模样。
只是长镰挥下前,连阙的视线扫过蜂拥而至的鬼怪,忽觉十分眼熟。
其中目光呆滞跟在众人中向他扑来的鬼魂身上带着熟悉的气息,仅仅瞬息连阙便已察觉,这些人正是上一场梦境自现实被卷入的人。
连阙指尖的镰刀蓦地收力,堪堪避过那些如提线木偶一般的人。
现实世界的人还是被卷入了这场梦境。
他不禁抬起头,看向天空中倒立的城市。
但这样让他的行动处处受限,而今除了梦境中如记忆修复出的厉鬼和这些失去意识的人外,混迹在其间的十九狱众人也各怀心思。
经过了几场梦,这些人显得尤为怪异。
有人脚步虚浮颓废,似饥饿已久。但更多的人面目凶恶,周身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息,这些凶悍的人手臂上的数字大多数都是黑色。
这些人的面目狰狞,周身散发着戾气。
人群往往是最好的隐蔽之所。
他们躲在人群中,藏匿着嗜血的眼睛。
他们并非这场叛乱的主导者,令人垂涎的神明之力、法不责众……只要他们隐藏在人群中,这把火又怎么会烧到他们身上。
渐渐地,那些贪婪的目光聚集到被众人围攻的神明身上。
“怎、怎么会这样!”
贺同舟焦急看着这一幕,可他明白万鬼呼啸在前,即便跑到连阙身边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焦急地低喃自语:“现在该怎么办,我们怎么才能唤醒若紫,怎么才能救连阙?”
“方法很简单。”
江雾的话让贺同舟屏住了呼吸,诧异看向他。
“最简单的办法,杀了梦境之主。”
“那怎么能行?!”贺同舟无语地与身边的人拉开了距离:“算了,我怎么会指望你有什么好主意。”
“还有两个办法。”
贺同舟硬生生顿住脚步,即便觉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也依旧再次问道:“什么办法?”
“第一个,自然是夺梦。”
似猜到了贺同舟会因他的这个答案更加无语,没等他反应江雾便继续说道:“另一个办法,就是找到梦境与现实的不同之处,利用这样的不同之处让梦境之主醒来。当然,这样的不同不能是因为我们这些进入梦境的外来者引起的。”
“现在就是不同的,若紫就不会做这样的事啊!”贺同舟笃定道:“她是被晏知微操控的,只要让她想起她不会伤害连阙不就好了?”
江雾凝视着贺同舟的眼睛,那样的目光让贺同舟的神色一僵,似有预感不会在他口中听到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秒,江雾便兀自说道:
“可惜,目前看来这里与百年之前并无区别。”
贺同舟本想否认他的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与他多费口舌并无意义,便干脆不作声地躲到游乐设施的仪器后打开光脑试图与游乐中心的网络连接。
“没用的。”
江雾低叹道:“继续搜寻只会让晏知微溯源找到你,现在我要分心兼顾若紫的安危,你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自保。”
“自保?”
贺同舟像是忍了很久终于还是抬起头:“连阙现在有危险,我怎么能只顾自保?!”
“自保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很清楚自己是否具备完成事情的能力,如果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那又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做呢?”
“你不是他的卡牌吗?他……”
“未到生死关头。”
“可那是连阙啊。”贺同舟只觉一口郁气在心底,竟憋得他眼底酸涩:“就算不是,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久,怎么能看着他陷入危险什么都不做?百年前他经历过的,怎么能让他再经历这些……”
江雾似乎不懂他忽然愤怒的原因,他淡漠的神情却让贺同舟冷静了下来。
“算了,如果不是卡牌机制,或许无论是谁你都不会理会。”
贺同舟别开了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回到光脑上:“我干嘛寄希望于你懂这些。”
江雾垂眸眼底一片晦暗。
形单影只的神明对抗着万鬼的撕咬,晏知微凝望着这一幕,似有不忍般收回视线看向若紫。
若紫会意抬起手,原本沉寂小丑鬼门下的地面皲裂,裂缝迅速蜿蜒向应战的神明,凝聚的深渊也将一路来不及躲闪的鬼怪尽数吸入其下。
即便这样,也依旧有感知危险的厉鬼聚在连阙身边不肯离去。
皲裂的大地眨眼间已蜿蜒至连阙脚下,这一幕看得贺同舟目眦欲裂,他的十指飞快在光脑上跳跃,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连阙脚下塌陷的瞬息,摇摆的海盗船忽然脱轨撞向一旁的摩天轮,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砸向地面的裂口,竟恰好横在地缝之上惊散了一众厉鬼。
见摩天轮倾倒,堪堪在裂缝内稳住身形的连阙借势而上,几个翻越间已立在了横跨深渊的摩天轮骨架之上。
尘土将歇间,众厉鬼后知后觉向他追去,然而双方差距经此拉开,还是让连阙寻到了短暂休憩的时间。
贺同舟唯恐刚刚造成的响动引起晏知微的注意,他小心望向高台之上的人,晏知微的视线正在人海中逡巡,似乎并未发现他的踪迹。
“江雾?”
随着晏知微低恼的声音响起,贺同舟后知后觉看向身后。
原来原本说着不会插手的人不知何时筑起了屏障,分割了他们所在的狭小空间。
贺同舟这才松了口气,脱力般瘫倒在地。
“我教过你的,地狱中最忌讳的便是仁慈,你这样畏首畏尾,终究会折在自己的软弱中。”
晏知微遍寻未果后将注意转回连阙身上,见他不欲与众鬼纠缠几次欲突围至他们身边,他叹息道:
“十九狱的赢家只有一个人,你在这里曾留下过一道神谕,如果你想拿回曾经属于你的一切,就必须积蓄力量与杀戮值。否则……仅凭现在的你,要如何战胜我?”
连阙疾行的脚步未停,只含混道:“地狱中有些人的确该死,但依靠屠戮无辜之人性命成就的神明……当真也配被称之为神吗?”
“无辜之人。”晏知微低垂的目光冰冷默然:“成神之路本就是万骨堆砌,不过成王败寇,何谈无辜?更何况……你瞧他们,哪一个不想杀了你取而代之,相反如果你杀了在场这些人,你就可以积蓄力量重新回到神位。”
原本想趁机掠夺的厉鬼们闻言戒备停下脚步。
慌乱之声四起。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把我们带到这里……该不会、该不会是要用我们来进行血祭吧?!”
“百年前就隐有传言……弑神日是晏知微设下的祭天阵,他以猎杀神明之名引万鬼前来不过是想为他的神明献祭,只不过当时他未能得偿所愿罢了……”
“还有杀戮值……我、我之前看到有人的杀戮值是黑色,那个人发狂了……还、还有,梦中的食物根本无法充饥,他竟然在饥饿中吃了他的同伴!!”
“什么?!怎么会……难道黑色的杀戮值,就证明那个人不是本体,只是杀了本体的残影?”
“所以杀戮值到底是什么?”
……
人群中有人焦灼地看向身侧,随着几人的交谈提及,其间十九狱的人也不由得看向自己与身边人的手臂。
数字不同,但有人手臂上的数字是白色,有人则是黑色。
“是阵营吗?”
“不、不是……”
有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尖叫着退后,远离那群黑色杀戮值的人。
“我、我也看到他们杀人,吃、吃人了……”
……
在错乱的梦境中,他们已经不知这是第几场梦,再看向彼此时皆充满了戒备。
“‘这些人’?”
连阙似没有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踏过摩天轮横倒的铁架在晏知微面前站定:“也包括你吗?”
若紫闻言戒备挡在晏知微身前。
“我自然是要陪在殿下身边的。”
窥见连阙微皱起的眉,晏知微的目光越加温柔,他示意若紫退下:“你就不想听听他们口中百年前弑神日的另一种版本?”
“不想。”连阙的神色却已恢复如常:“我对过去的事没什么兴趣。”
他说罢似未看到晏知微的神色有一丝龟裂,径直横过长镰。
就在镰刀挥向晏知微的一瞬,若紫已挡在晏知微身前。
连阙眼底的暗色汹涌,不得不与眼前的人兵刃相向。
随着若紫展开攻势,呆立在原地如幽魂一般的厉鬼们再次动了起来,蜂拥着向连阙攻去。
群鬼躁动而起,连阙腹背受敌之际,畏惧骚乱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高呼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一把为自己搏一条出路!”
一时间,在场众人混在这些幽魂般的梦境中人之间向连阙而去。
贺同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指尖在光脑上飞跃,一时间游乐场内交错的电线噼啪作响,电光石火间已有几处短路爆开闪烁的火光。
人群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辆无人驾驶的卡丁车撞破护栏径直撞向人群。
紧接着鱼贯而出的是第二辆、第三辆……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江雾蹙眉,却已来不及阻止。
“原来是你。”
晏知微的声音幽幽传来,抬手间数道鬼火顺着电路逆行溯源,贺同舟飞跃在光脑间的手一顿,原本无数代码的界面上突兀出现了一张由编码堆砌的骷髅。
下一瞬,那骷髅竟冲破光脑直奔贺同舟的面门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江雾将来不及反应的人拉到了身后。
隔绝外界的屏障却也因他的分心碎裂。
“找到你了。”
晏知微的骨镰轻点,数道黑影自骨镰中窜出直奔向角落的二人。
贺同舟在惊惧之下被江雾拎起,堪堪躲过这一瞬的惊魂。
他看着被众厉鬼与若紫绊住脚步的连阙,见自己已经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喊道:“想办法唤醒若紫的记忆!找到梦境与现实的不同,就能让她醒来!!”
连阙手中的长镰震开数道鬼影,他却沉默着并未回答贺同舟的话。
江雾见此眉心微蹙,但晏知微的攻击已至,他带着贺同舟再次险险避开,几个起落间二人的身影渐隐在黑暗中。
“怎么了?”察觉他的异常,贺同舟问道。
“你觉不觉得……连阙有些奇怪?”
“你不是说了这里是弑神日,即便没有记忆,经历过那样的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他也会被梦境影响吧,况且景斯言他……”贺同舟忧心忡忡地低喃自语:“弑神日……到底该如何破局。”
“不。”江雾凝眸看向风暴中心的人:“你还记不记得,连阙和晏知微都说过若紫不是晏若紫?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会有晏若紫的这段梦境?还有她身上的神力……”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就是人类的情感。”
晏知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贺同舟与江雾忙噤声不再言语唯恐被他寻到踪迹,晏知微却继续说道:
“百年前,我的神明造就了十九狱,却在落成前遭到了地狱厉鬼的强烈反对。那时地狱内的暴动已再无法镇压,我便将计就计设计了弑神日,引万鬼前来。”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游乐场内,厉鬼们只听得毛骨悚然,在重蹈覆辙的恐惧中更加不计代价地向连阙攻来。
“可我未曾想到我最亲爱的妹妹,那个曾经即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也要救我的妹妹,竟生了叛变之心——她妄图让万鬼弑神成真,以此获取神力,成就自己的成神之路。”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藏匿在厉鬼间的若紫悄然后退,几个法印之下,火焰如数条灵蛇一般蜿蜒着贴地而走,穿过众人脚下燎向连阙的方向。
锋利的长镰击退了围攻的厉鬼,自镰刀挥起连阙的周围便被划开了一道清晰的屏障,火焰却径直越过屏障,直攀上斗篷漆黑的垂尾。
“小心!!”贺同舟心急如焚间已忘了连阙听不到自己的呼唤,他急得仿若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回事……”
“万象之镰虽然因为梦境恢复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神器,再加上‘那个时候’的万象之镰远不及从前的顶峰时期。何况……若紫现在身上的神力,与连阙的本就是同源。”
江雾说罢看向贺同舟,本以为他会急于否认自己的话,却见他反而默不作声低下头在光脑中搜寻,试图找到梦境的突破口。
“可是……如果她是晏若紫,连阙为何始终不愿唤醒她的记忆呢。”
“你说‘那个时候’的万象之镰不及顶峰时期?”就在他以为贺同舟不会说话时,贺同舟忽然神色疑惑地抬起头。
可是“那个时候”,和其他时间有什么区别吗?还有……
贺同舟始终觉得有哪里奇怪,一时间却又如同置身迷雾般辨不清晰。
江雾低垂的眉目间神色莫辨。
游乐场的中心。
火焰点燃了连阙斗篷的垂尾,如灵蛇一般顺势而上。
这些火焰并未将斗篷燃尽,反而似附着的绣纹一般带着灼人的温度寄生在漆黑的布面之上。
江雾遥遥眺向连阙的方向,视线隔空相对间,他竟在那双空洞的眼底窥见了一抹如将一切看穿的暗色。
仿佛那张枯骨的面庞血肉顿生,一眼便可以望尽世间一切。
江雾心下陡然一惊。
待再细看,火焰缭绕间神明已转过身,震开虎视眈眈而来的厉鬼。
裂缝不知何时再次蜿蜒至连阙的脚下,被众人猎杀的神明坠落下不见底的深渊。连阙堪堪以镰刀撑在崖壁稳住身形。
更多的鬼影自黑暗中而来,诡异的噩梦不断与现实重合。
深渊之上是伺机而动的厉鬼,深渊之下是噩梦中爬出的鬼影。
这一场梦仿佛永远没有终点。
在前赴后继的人影中,连阙窥见了熟悉的面孔。
胖子的身形原本隐在人群中,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眶他心虚地动作一滞,竟觉得即便在人群中也已无所遁形。
“对不起,我……”他吱唔的声音很轻,似说给自己也似对神明的忏悔与祷告:“我只是想活下去,想回到人间,我……”
只是一瞬,那迫人的威压便随着被围剿的神明转过头而抽离。
一如这世间的神明不会为任何一个人驻足。
但在这一刻,他竟觉得奇怪。
他知道有现实世界的人混入人群,或许连阙是不想伤及无辜,但他为什么觉得……始终缄默的神明似在等待或顾忌着什么。
所以即便弑神日重演,即便万鬼围攻,即便知道梦境之主就在眼前,即便烈火灼身……他也依旧穿梭在深渊之下。
晏知微眯起双眸,似也对连阙的反应有所忌惮。
如果连阙有办法唤醒若紫的记忆,即便记忆并不属于她这个外来者,而属于真正的若紫,或许他便可以叫醒这场梦。
可是,他在顾忌什么,还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又或者说……眼前的若紫与连阙有何关联?
晏知微直觉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正待细想,忽听到深渊下传来鬼魂浑浊而凄厉的惨叫声。
“那、那是……”
人群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晏知微察觉不对,探身去看便见万鬼呼啸的深渊之下数条腕足冲破虚空,缠住鬼影将它们重新拖回深渊。
被前后夹击的连阙终于得以片刻喘息,踏上横亘在深渊上的摩天轮铁架。
始终站在一旁对这场战争并未干预的晏知微握紧手中的骨镰,目光在深渊之中搜寻着。
人群后伺机而动的若紫见时机已至,埋藏在连阙衣角的鬼火在这一刻重燃,竟如同打下的锚点般将游荡的鬼怪尽数吸引至连阙的身边。
它们如陷入狂化,不顾性命地拥向静立在摩天轮铁架上的人。
面对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的鬼影,连阙始终垂目望向脚下深渊中腕足不断出现又将鬼影拖入虚空的残影。
就在这些鬼影即将触及连阙的衣角前,一道迅捷的身影已挡在他的身前,数不清的腕足自二人脚下的深渊涌出,阻断了鬼影的去路。
就在若紫欲伺机偷袭时,几条腕足也已顺着她的四肢悄然将其缚紧,禁锢在铁架之上。
仅仅瞬息之间,深渊之下叫嚣的鬼影已得到了制衡。
伺机而动的厉鬼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戒备望向来人。
周遭嘈杂纷乱,连阙始终只站在原地,望向几步之外站定的人。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直到那人终于转过身。
即便早已有过心理准备,在他转身的刹那连阙依旧呼吸一滞。
那是景斯言,又似并不是他。
眼前是一张被异化侵蚀的面孔,他的双眼猩红,耳侧布满异化的黑暗裂纹,随着他的转身数条透明的腕足在他的身侧舒展后又渐渐隐入风中。
他的眼底满是野兽般嗜血的凶光,此刻正牢牢锁在连阙的身上。
原本如临大敌的晏知微看到这一幕紧皱起眉,停下动作在连阙身侧站定同样观察着突然造访的人。
“他、他被彻底污染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的惊呼让恐惧蔓延开来,原本畏惧的众人不约而同向后退避着。
“看来,他为了汲取力量,已经失去了神智。也或许他们说得对,他只是一个残影,在消灭本体后彻底沦为了没有意识的怪物。”
晏知微叹息着示意连阙退后:“我本来以为他会将自己的贪欲隐藏得很好,想不到还是暴露了。只是可惜,两次十九狱开启,他都没能通过考验。”
连阙未动,只将目光落向“景斯言”的手臂。
但他不止手臂藏在制服的衣袖之下,就连手上也被一圈圈绷带缠束,除了那张脸将一切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到了现在,你甚至看到他为了力量亲手杀了梦境中的自己,变得这样面目全非被异化吞噬……”
见连阙不动,晏知微的喉间干涩沙哑:“你难道还不相信他始终在觊觎你的位置?!”
斗篷之下,神明空洞的眼眶始终望向“景斯言”的方向。
“他想要什么。”连阙的声音平缓而温和,如同神明宽恕无声的祷告:“不如亲口告诉我。”
回答他的却是那双异化后空洞而嗜血的眼睛。
“景斯言”抬起手,空中舒展的腕足在下一瞬竟齐齐缠向连阙的方向——
第142章第十九层:八重梦镜(三)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曾经的信徒满目猩红,却克制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生涩而虔诚地吻上他的手背。
转眼间沧海已成桑田,随着“景斯言”将指尖缠绕的绷带一圈圈解开,舒展的腕足裹挟着凛冽的杀意而来,他与他终究还是站在了对立的两端。
连阙躲避着虚空中横生的腕足,但无论是交错的腕足还是飞旋的子弹,皆是步步杀招。
“百年前你改变了地狱的规则打开了地狱神明位选的资格,也改变了他的命数。他不应属于地狱,却在得知身怀神罚后来到地狱……就是为了杀了你取而代之。你看,这就是人性,你的宽恕与仁慈终将化为刺向你的利剑。”
“所幸百年前他并未通过十九狱,如今回到这里,不过是想利用规则的漏洞潜伏在你身边,完成神罚……登上十九狱成为地狱全新的神明。”
“如今你后悔吗?毕竟,是你亲手将这份弑神的神罚交给他。”
晏知微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隐隐似因兴奋而产生的战栗:“现在,只要杀了他你就可以重回神位,夺回属于你的一切。我的神明,从始至终,永远站在你身边的人只有我。”
连阙在细密如蛛网般的攻势下难得分神看向晏知微,意味不明道:
“百年前杀死我的人可不是他。”
晏知微顿了顿,叹息道:“所以你现在才能安然站在这里。”
景斯言的攻击不止,不多时连阙的斗篷间已布满了细小的划痕。
千疮百孔这样的词汇用在骨骼之上,在不见血的杀戮中仿佛看不到神明的哀恸。
唯有劲风如刀削般凌厉地划过苍白的骨骼,留下一阵阵令人不适的刮擦声。
“景斯言这是……来真的?可是怎么可能,就算所有人都背叛,他也绝不可能背叛连阙的。”
暂时摆脱晏知微后,贺同舟便躲在角落拆装零件,打算做出几件临时的武器。此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半空中缠斗的二人:“是了,这一定是晏知微的阴谋,一定是假的。”
他说着如想确认般看向江雾,没有一次比此刻更加渴望江雾说出肯定的答案。
只是随着腕足躁动,群鬼为了搏出一条生路四处流窜,游乐场内一片混乱间有人已将注意放在角落无法再使用屏障的二人身上。
“有人来了!”
瞥见光脑中提示有人靠近,贺同舟本能般将并未回答的江雾扑倒向身后的草丛。
偷袭者的攻击就落在二人刚刚离开的位置,江雾不着急收回本欲防范的手,讶异看向将自己扑倒的人。
贺同舟却未看他,只随意起身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江雾解决了来犯的鬼魂,想起他刚刚的问题:“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我……”
贺同舟被他问住,什么是他希望他如何回答,可是他还没将疑惑问出口,对上江雾的目光……他如被一根鱼刺卡在了喉中,满目恍然。
“我答与不答,你怎么都是这个表情?”
江雾见贺同舟神色黯然,叹息道:“那人是不是真的,连阙一定比我们更清楚。”
贺同舟周身的血液逐渐冷了下来。
是了。
即便连阙应对攻击已分身乏术,但贺同舟不难看出,他始终在见招拆招,并未对对方反攻。
可连阙本不该是这样处处受限的人。
一切只可能是因为,对面的人正是景斯言。
可是即便他是景斯言,如今陷入异化又将枪口对准了连阙……
“景斯言怎么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身怀神罚而来到地狱……”
贺同舟喃喃自语,但眼前的一切清晰映视着,景斯言的确步步皆是杀招。
百年前的弑神日重演、众人的围剿、若紫的叛离,她说的那句——将一切过往总结成需要被更正的“错误”,如果再加上景斯言的刀刃相向……贺同舟真的无法想象连阙要如何面对。
在贺同舟迟疑之际,游乐场中心的二人已缠斗数招。
连阙始终在闪避,也在引导着腕足互相攻击。
数招之下,连阙只觉体力消耗殆尽,对面的人身上多处重伤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但连阙还未来得及喘息,对方竟冲破重重阻碍突袭至他的身边,竟是在这样的困局中决定以命相搏。
他高挥起的拳风似横亘在二人间的天堑,如命定的宿敌,不死不休。
然而,这样近距离的肉搏也更易暴露破绽。
“就是现在。”
在观战中江雾沉吟的瞬息,连阙也捕捉到了“景斯言”的破绽,手中的万象之镰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他以刀柄后击下那人的膝骨,在铁器碰撞的刺耳声响下对方刚弯折了膝盖,刀尖划破漂悬在半空的腕足就停在那人脖颈不足半寸的地方。
“杀了他,趁现在!”
晏知微焦急的声音之下,虚空中的腕足随着万象之镰的停顿缠束而上。
“告诉我。”
连阙以刀尖挑起他的下颚,注视着那双重伤中混沌嗜血的眼睛:“你想要什么呢?”
浑身是伤的人单膝跪地,那双戾气横生的眼睛牢牢锁在连阙身上,连阙手中的镰刀饮血后也似因兴奋般发出阵阵战栗。
“地狱之主……”
“景斯言”伤痕遍布的手如无痛觉般握住了脖颈上的刀,任由指尖的血染上刀锋:“既然你的神罚在我身上,唾手可得的神位,为何我不能一试?”
他的声音浑浊不清,这一刻空气间的微风仿佛也随之静止。
“一百年前,剔除异化后的我力量削弱无法通过第十九层。于是我便想到,等待百年后如果地狱之主重新归来,我可以跟在他身边,通过重走十九狱再次积蓄力量融合异化……最终完成神罚。”
猎食者的目光牢牢锁在连阙身上,即便这一刻刀尖就在他的咽喉,随着刀尖的颤动划过颈间的皮肤,任由血液自创口流下,也依旧未能阻止那狩猎般的目光。
连阙始终一言不发。
“我本来以为他至少还会在你面前装装样子,没想到得到了力量他反而装都懒得装了。十九层梦境的分裂与猎杀是最快积蓄力量的方式,从前他没有完成十九狱如今才能重新分裂,这次重走十九层他才会这样急不可待地穿梭在梦境中屠戮。”见到二人最终兵刃相向,晏知微紧绷的神情微松:
“真相在眼前你不相信,如今他亲口告诉你,你难道也不愿意相信吗?”
“我还当是什么。”
连阙未答间以刀尖挑起“景斯言”的下颚,目光戏谑。
“区区神位,你若想要拿走便是。”
“景斯言”未料到这样的答案,那双混沌的眼底出现了一瞬的茫然,风中只有连阙含笑轻佻的声音。
“十九层就在眼前,你想要当然可以自己去拿,至于神罚……我倒是也很期待呢。”
晏知微的神色一僵,似不敢相信知道了一切,连阙还会对一个背叛者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他所做的一切你都可以宽恕,而我……”
唯独到了他这里,他就连一个眼神也不愿多留。
晏知微的话并未说完,似在竭力撑起面上的平和。但他周身外泄的黑气还是暴露了在这样的平和下,不过是一触即全线崩塌的多米诺骨牌。
角落暗中观察得江雾微蹙起眉,就连感受力最迟钝的贺同舟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
连阙却似没有听懂他话中的不甘与挣扎,反而附和道:
“如果是他,自然是无不宽恕。”
一瞬间,晏知微周身的黑气迸现,深渊之下的鬼影也因这样滔天的黑气影响躁动起来,竟不惜折损身体也要自腕足间挣脱。
“无不宽恕?”
混乱的游乐场内,众厉鬼被黑气波及,一个个抱住疼痛欲裂的头面目狰狞。
只有晏知微站在广场的最中心,他的双目逐渐被黑气吞噬,周遭的厉鬼在痛苦中竟开始无差别地互相厮杀。
“神明怎么能有这样的私欲?你将万千地狱的子民置于何地?”
众厉鬼身上的黑气飘散,就连腕足缠束的若紫周身亦有黑气流窜而出,最终一同汇聚向晏知微手中的骨镰。
连阙瞥过刀尖下重伤的人,抬眼看向被心魔困住的晏知微。
黑暗凝聚处,骨镰之上煞气纵横,晏知微将其高举起,神色悲悯地望向对立的人。
“我从未想过与你站在对立面,但如果你的天平始终倾斜……”晏知微说着爱怜地抚摸着手中的骨镰,如同这世间最温柔的情人:“那我也只能,再为你重塑一次神骨。”
“重塑神骨,难、难道……那把骨镰是连阙的……”
暴动的厉鬼后,贺同舟只觉寒意直窜心底,他揉了揉莫名发痒的耳朵,还未在意间江雾已为他掩住了耳朵。
“这是地狱的凶煞之气,一旦进入身体或是强行抽离,灵魂短期内会陷入狂化。”
屏蔽了外界的声音,不适的躁动终于减轻,贺同舟急忙将手中的最后一颗零件安装好,一只以零件拼接而成的铁甲小乌龟伸了伸四肢睁开了眼睛。
江雾显然对这次他制造出的东西无法欣赏,窥见他嫌弃的目光,贺同舟拍了拍厚重的龟壳:“零件只能拼出这个了,可别小看了它,无论防御还是移动速度都是一流的。”
江雾瞥过乌龟短小的四肢,不置评价。
暴动的厉鬼冲破了他们搭建的简易围栏,贺同舟将几件武器分给自己和江雾,就在江雾准备看着乌龟保命的能力如何时,却见贺同舟拍了拍乌龟的甲壳。
“去保护连阙吧。”
乌龟短小的四肢下竟突兀伸出一节,变得修长的古怪四肢动作奇快,迅速向连阙的方向奔去。
品相不佳的小乌龟竟当真为连阙挡下了晏知微突袭的一击。
“这种自保的东西他未必需要,你如果不自己留下……”江雾皱眉看着他将大部分零件都组装在乌龟身上,不明白明明他自己的战斗力最低,却还要将这些奇怪的东西留给连阙。
“自保的东西我当然有。”
贺同舟用手中的武器解决掉靠近的鬼影,看着小乌龟灵巧地游走在连阙身边暗自松了口气。
晏知微被和这乌龟恼得无法,却发现二人缠斗间已渐渐偏离原本的位置,本该被连阙护在身后的人已出现在防御的漏洞之处。
他的视线瞥过一旁重伤的人,忽而将攻势一转落向还未能站起身的“景斯言”。
骨镰的威压浩荡而下,晏知微不自觉瞥向身后,却只窥见小乌龟急匆匆而来的身影。
所以,那个人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吧。
骨镰裹挟着凌厉的杀意而下,重伤的人仿佛提不起力气,只疲惫地看着向自己挥下的镰刀。
等一下。
晏知微心下莫名一凛。
似乎有什么被他无意间忽略了。
他下意识转头,找寻连阙的位置。
但就在他刀锋片刻迟疑的瞬息,原本镰刀之下死气沉沉的人竟忽然握住骨镰反力向他的方向。
骨镰的刀锋划过他的半边面颊,晏知微未来得及躲闪,甚至也没有回过头。
只因他在视线的角落窥见连阙竟奔向了若紫的身边。
原本被他四散在各处的凶煞之气因他的愤怒凝回骨镰,因此此刻被腕足限制的若紫也正陷入意识混沌的狂化阶段。
但也正因如此,作为梦境之主的她……此刻竟是她的意识最游离在梦境边缘的时刻——
原来连阙一直以来都在刻意激怒,以身为饵赌他会为了杀他在愤怒中引回被他放在各处的凶煞之气,为的就是他的“干预”抽离的这一刻!
而他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若紫。
镰刀的刀尖划过手臂处的骨骼,森白的骨骼竟也出现了一道蜿蜒而下的血痕。
连阙的身形未停,在血液滑落的瞬息将它滴入若紫的唇边。
鲜红的血液浸入唇角,原本神色狰狞想挣脱束缚的若紫痛苦抱住头,她目光中的清明与混沌交替间,依稀可以听到身畔的人熟悉的声音——
“若紫,醒来!”
对。
她答应过那个人,一旦进入梦境,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抽离的,可她还是对梦境做出了回应,深陷其中。
后来她看到自己竟对连阙痛下杀手,看着一切重演,看所有人告诉她百年前的真相就是她的背叛。
她仿佛悬浮在半空,在挣扎中与另一个没有意识的自己努力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晏知微以骨镰的黑气狠狠将“景斯言”震开,他掩住面颊深可见骨的伤口,怒而转向游乐场的角落:
“江雾?!”
他的声音带着暴怒,此刻的斥责让贺同舟心下没来由地一空。
还未来得及细想,硬物已抵上了他的后脑。
贺同舟的动作僵住。
他太过熟悉,这把他刚组装好亲手交给江雾的武器,如今正被他用来抵在自己的后脑之上。
一瞬间贺同舟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僵硬站在原地仿佛一座木雕,可他听到江雾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
“所以说……留下自保的东西,很有必要。”
第143章第十九层:八重梦镜(四)
“你……”
贺同舟有很多话想问,但那些话到了嘴边最后竟一句都问不出口。
晏知微眯起双眸:“你好像不是很意外。”
连阙的眉心紧锁,似在沉吟如何突破面前的困局,却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晏知微心下疑惑顿生。
“异化屠夫?”连阙顿了顿答道:“或许更早,在他说遇到你屠本的时候。”
“也对。”晏知微如对他过早发现一切感到无趣,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他如无知无觉般笑道:“或许是你们之间的感应,自我、利己、不被约束,这些本就是你教他的。”
“他怎么样和连阙有什么关系?不要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
贺同舟忍无可忍的声音似令晏知微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看向贺同舟:“你该不会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贺同舟心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身后胁迫之人的气息也随着晏知微的话变得冷冽。
“我本来以为在遇到异化屠夫的时候叫走若紫的人是你,但后来我始终觉得不对。如果是你,察觉我们下界为何只唤回了她一个人……”
像是感到贺同舟的不安,连阙挡开汇聚向若紫的黑雾,打断道:“所以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故事中……或许少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你。”
晏知微打量过被看破的江雾,转而看向依旧如同身在迷雾中的贺同舟:
“到了现在你还没猜到他是谁?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何他会在地狱使者排名第二,为何这百年来万象之镰会由他保管,为何他能第一时间认出连阙……”
贺同舟越听心下越沉,直觉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如果江雾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来到他们身边……想到这样的可能,贺同舟便觉周身冰冷。
他僵硬看向若紫身侧的连阙,话却是在问身后的人:“你到底……是谁?”
“看来你的这个小跟班着实不太聪明,相处这么久……竟然还不知道,他就是万象之镰所诞生的器灵。”
“器、器灵?”
贺同舟愕然。
“万象之镰虽因杀戮而生,但他毕竟是纯净之灵不通人性,是你——”晏知微说着看向连阙:“是你解除了与他的羁绊,放任他不必认主,这才造成了他的背叛。”
连阙将手臂的划痕延伸,血液落入若紫混沌的眼底,他的声音不羁如昔:
“我既放任他不必认主,他便是自由的,何谈背叛?”
晏知微闻言眼底黑气翻涌,双方僵持之际,神明之血感召下的若紫一双浑浊的眼眸却突然睁大。
“是我……”
她似在极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意识拉扯间看向连阙:“因为我犯下过错……你不忍让我面对……所以才隐瞒了我的身份,对吗……”
黑气自四面八方笼向若紫,似要将她重新拉回深渊的炼狱。
“停止唤醒吧。”晏知微目光扫过四周,却已不见被击退后寻不见踪迹的“景斯言”,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一边是背叛你的人,一边是一直跟着你的小跟班,如何选择应该不难。”
“不要听他的!”贺同舟挣扎道:“即使你选我,他也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让他闭嘴!”晏知微对江雾怒道:“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就把他交给我。”
江雾当即止住了贺同舟的话,贺同舟的唇上如被施下法术无法说话,只剩下吱唔的声音。
“你应该庆幸在我手中。”江雾凑近道:“真到了那个人手里,你觉得自己还有生还的可能?”
只是这一次,贺同舟像是没听到他说话般,彻底无视了身后的人。
晏知微一边试图突破连阙的防线,一边锁眉打量着陷入意识拉扯的若紫。
“神明之血的确可以破除一切幻境,只是他的神格还未重塑完成,所以收效甚微,只能在若紫意识混沌时将其强行从梦境中带出。”江雾看着连阙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贺同舟低语道:
“猜猜看,他为什么宁可这样费神也不肯通过唤醒记忆的方式叫醒那个女孩?”
贺同舟戒备看向晏知微,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仍旧唯恐他的话被晏知微听到。所幸晏知微的注意力如今都在连阙与若紫身上,无暇顾及角落的他们。
重伤之下,“景斯言”隐匿了身形悄然观察着一切,他的身影隐在半明半暗间,黑暗为他平添了一抹亦正亦邪的气息,一如他身上此刻的异化,让人辨不清晰。
躁动的鬼影如同感召到晏知微的愤怒,纷纷放弃了追逐的人涌向负伤的“景斯言”。
见他脱身乏术晏知微方将狐疑的目光穿过若紫,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一切……
晏知微迟疑间忽而窥见一抹在仓皇中想将自己藏入人群后的瘦小身影,他的目光微凝。
江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面色竟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贺同舟疑惑望去,只见慌乱将自己藏在人群身后、似在刻意躲藏的人竟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
那个孩子怎么了?
贺同舟心下疑惑。
他认不出女童,但“景斯言”却是认得的。
女孩幼小的身影脚下微跛,双马尾之下的一双眼睛带着惊愕的畏缩,那不正是——
温森瑞的女儿,他们在向日葵公馆中遇到的女童。
莎莎。
可是这些副本中的鬼王包括亡灵都重聚在此,莎莎为什么要避开晏知微的目光……
似意识到了什么,“景斯言”的瞳孔骤然一缩。
连阙始终沉默,不肯利用梦境赋予的记忆唤醒若紫,甚至对于过去也只字不提。
莎莎与其他鬼王看似没有什么不同,可所有人都知道,十九狱的鬼王是曾经的地狱之主自末世的人间引渡而来。
尽管如今的十九狱有太多被修改的规则让一些故事失去了本来的面貌,但在莎莎的故事中——
“是傀。”
晏知微的声音如将游乐场内的一切冰封,也让挣扎的若紫僵在原地。
他抬起骨镰,刹那间凛冽的杀气直奔若紫的面门而去。
连阙挥下手中的镰刀,机械小乌龟亦挡在了二人身前,将这裹挟着神明之力的一击接下,然而预想中随后的攻击却未至。
连阙顿觉不对。
他愕然抬头,只见游乐场内鬼影交错,竟一同将重伤的“景斯言”逼入了死路。
骨镰也在下一瞬裹挟着劲风而至,带着无尽的恨意未有半分迟疑地刺向他的心脏。
异化与伤痕纵横伤口的手在最后一刻堪堪握住锋刃,止住了刺入的刀尖。
连阙的脚步下意识向着二人的方向而去,可他刚刚迈动脚步,蛰伏在四周的鬼影便已虎视眈眈靠近若紫。
“我倒是忘了,当初就是你教那个孩子如何造傀。”
晏知微看向连阙眼底神色莫辨:“现在你要怎么选呢,背叛者?追随者?……还是你的那个小跟班?”
骨镰的刀尖嵌入“景斯言”的胸膛,握住刀尖的手上青筋迸现,即便他已是强弩之末,竟也一时在神骨所铸的镰刀下陷入了僵持。
见连阙未动,晏知微也未着急:
“所以若紫死后,你也用自己的记忆造出了这样一个傀,让她去人间……体验那些你们向往的、虚假的人生。可是,傀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竟兀自笑了起来:
“一旦恢复记忆,就是她走向消散的开端。”
若紫长久怔在原地。
她曾问过连阙无数次,自己到底是不是晏若紫。
那双清冷的眼睛望向自己时却带着浅薄的温和,他说,不是。
是啊,她不是晏若紫。
他说,她只是自己。
她记忆的开端是在人间,平凡而无奇的一生却有着无数的温暖。
那不正是晏若紫一次次偷溜出地狱,最向往的人间。
记忆中菲姐遥远却亲切的脸依稀还在眼前,初见时莫名的亲近感,原来是因为她是那个小女孩用与母亲相处的记忆做成欺骗自己的傀。
而她。
正是连阙以全部记忆为媒介做出的傀。
若紫额心一道符印缓缓浮现,却又在彻底显现时如砂砾般碎散在风中。
明白了一切的瞬间,属于晏若紫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她只是傀。
一个承载了记忆的容器。
寻不到来路,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数万年的记忆太过庞杂,她的身体如同过载的容器一般快要被这些记忆撕裂。
这就是,她生命的尽头吗。
……
睡吧。
一切都过去了。
脑海中熟悉的声音如在抚慰着她的灵魂,她依稀记得……那是他的兄长。
与她同源的声音让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被黑暗吞噬。
与此同时,在游乐场中。
“不过是傀而已。”
晏知微满意地看着黑气侵入若紫的身体:“傀竟然也会有梦,真是新奇。我还以为傀和纯净之灵一样不会有梦呢。不过这样也好,一个即将消散的傀,只要杀了她这场梦就会结束,但如果你不杀她……无主之梦陷入永夜,所有人都无法离开。”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连阙,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贺同舟没有回头,依旧不死心地劝道:“但连阙现在很危险,不管你是不是有苦衷,你先放开我。我们是朋友啊,而且,你刚刚也……保护了我,不是吗?”
“顺手而已。”江雾嗤笑道:“我帮你只是觉得现在的你还算有趣,且不牵涉到我的利益。连阙帮你也不过是顺手而为,本质上他和我是一样的人……只有你这么蠢的人才会把生的机会都让给别人。”
“连阙才不会这样!”
“与其说这些,不如想想怎么讨好我,说不定我开心了自然就会放了你。”
贺同舟垂下眸,心也渐渐沉了下来:“算了。”
“算了?”
江雾面上的笑淡了下来。
“那你打算如何脱困?是靠你自己,还是那个跟你绑定了,现在都不知道在哪的雷克?”
贺同舟没有回答,他只如没听到一般望向远处陷入抉择的连阙。
镰刀之下的“景斯言”僵在原地,异化的意识侵蚀趋近临界,身上的伤让他亦已是强弩之末,那双被异化侵蚀的眼睛却一瞬不眨地望向连阙。
晏知微的推测固然不错,可连阙——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众人的心思各异,却又不约而同等待着连阙的决定。
“谁说结束梦境的办法就只有这一个。”
将陷入混沌的若紫安置好,连阙摘下斗篷的帷帽,原本苍白的骨骼竟随着帷帽的摘下生出血肉,恢复的指尖抚过镰刀的锋刃:“既然梦境无法醒来,不如打碎它。”
意识到连阙想做什么,“景斯言”与晏知微齐齐凝眸。
与此同时,贺同舟竟忽地反身握住抵在脑后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