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得令人意外。
“你刚刚喊我什么?”方霁的声音中带着疑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贺知行在话音落下后也跟着一怔,立刻否认道:“你听错了。”
刚才那一声“哥哥”里不带任何撒娇的语气,甚至堪称平淡,好似下意识脱口而出再平常不过的一声称呼。但方霁清楚地知道,贺知行从来没这样喊过他。
莫名有些爽是怎么回事?
真要论起来,他确实比贺知行大了三个月,这人叫他一声哥哥也没毛病。
方霁刚要开口,贺知行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东西,迅速撕开,将一个黄色片状物送到他嘴边,道:“殷导给的芒果干。”
“我记得你大学时期经常吃。”
方霁嗅到了鼻翼下芒果干独特的清香,被他突然一打岔忘了原本想说的话。他视线下敛扫了一眼芒果干,下意识先问:“真是殷导给的?”
贺知行看出他眼底的怀疑,耐着性子解释道:“嗯,殷导有些晕机,来的路上提前备了一些酸甜类的零食在包里。我过去的时候他刚好在整理行李,收拾出没有吃完的芒果干就分了一包给我。”
殷导晕机?他怎么不知道?
方霁想了没几秒,猛然发觉自己今夜似乎太钻牛角尖了,显得他有多关注贺知行似的。
他已经二十九岁了,一个成年人,不是十九岁一言不合跟人打架,更不是九岁会为了买一个玩具死命纠缠家长的他。
贺知行还保持着递芒果干的姿势。方霁不想再因为一个成天跟他作对的人弄得自己心烦,同时认为一个大男人就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吃东西太奇怪,于是抬手接了过来。
上大学那会,他确实经常吃芒果干,软糯酸甜,夏天饭前挺开胃的,还是单独包装,方便携带。有时带到教室去,第二节课实在饿极了就摸出来偷吃,因为没有气味又不会产生太大声响,也不会被老师发现。
所以他常常一囤就是一大箱,当作零食,隔三岔五就开一包。
不过大学毕业后他就没再囤过了,就像上班的人不会再穿校服,有些喜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留在过去。
现在贺知行拿出芒果干,倒是令他突然有些怀念当初不用为了生计苦恼的校园生活。
他读的大学离晋城不远,现在交通又这么发达,或许空闲了他可以抽个时间回去看一看。
方霁咬了一口芒果干,一边咀嚼一边状似无意道:“你刚刚喊的,再叫一声?”
贺知行看破他的心思,没中招,径直进屋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品走了。
方霁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不屑地嘁了一声。
总有一天,他会让贺知行心甘情愿地喊出来。
将手上的芒果干吃完,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休息-
此次拍摄行程即将正式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沙目斯果真杀了最后一只羊,在方霁等人清点行李的时候亲自送到面包车前来。
方霁看着一大袋子分装好的羊肉,立刻便拒绝了,想让老人留着自己吃。
以目前的天气,就算家里没有冰箱,羊肉也可以储存很长一段时间。
沙目斯还是当初那句话,一定要将这只羊送给他们一行人作为感谢。
方霁闻言挺过意不去的,他们来这里一个月,说实话除了拍摄,并没有给村子带来实际性的经济效益,就连这部纪录片,他也不敢保证在上映后真的能够为村民们带来帮助、改善如今的生活状况。
沙目斯看出他心中所想,宽慰道:“你一个年轻人怎么比我个老头思虑还重。事事尽力而为就已经是成功,剩下的就都交给时间去吧!”
“再说如果没有你们的到来,这地儿连被更多外人知道的机会都没有,不晓得还要熬多久。”
方霁一听,豁然开朗。
是啊,在来这边之前,他不是对自己和整个拍摄团队都有着足够的自信吗?
怎么才待了一个月,心境就下坠到这种程度。
他是方霁,二十三岁开创方天娱乐公司,人生字典里就没有“害怕”二字。
他相信这部纪录片就算不能火遍大江南北,也一定能引起社会不少人士的重视。
再不济,他回去后也会着手成立一个以西北贫困地区为中心的项目。
“受教了,谢谢您。”
方霁等人最后还是接受了沙目斯赠送的羊肉,但方霁向来不爱白拿别人的东西。
他知道如果当面开口提起的话,以老人的性格定然要拒绝。故而他将一笔现金交给了村长,希望他能够在他们离开后帮忙转交到老人手上。
村长也爽快答应,并郑重保证一定会亲自完成这件事。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行人与乌什湾村中的村民相处得不错,仿若真的融入其中成为一分子,更结识了马青在内的不少朋友。
但真正知道他们明天就要离开的人其实并不多,除了在除夕夜提前知晓的沙目斯爷爷,就是村长和愿意借宿的那五户人家。
原因很简单,这里的人都太热情客气,担心他们知道后都像沙目斯爷爷那样赶过来送东西,拒绝起来会非常艰难。
就连他们现在收拾东西,都是挑的人少的晚上进行,将设备一一装上车,明天吃过早饭便可立刻起程离开。
装点完毕,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方霁和贺知行一道进门,就瞧见屋子的两位主人都在前屋,神色异常凝重。
男主人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外套,一刻不敢耽搁,一副要外出的模样。阿依拉则一脸焦灼不安,双眸闪烁着无法掩藏的恐惧。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语速奇快,如同疾风骤雨交织在一起,远超方霁能够理解的范围,最后只好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贺知行。
贺知行听了一会,走上前,询问夫妻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经过一番简单交流,这位临时充当翻译的贺大总裁终于带回了答案,并向方霁传达了那个令人心头一紧的消息。
恰在此时,男主人已迫不及待地踏出了家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什么!你是说艾玉到现在还没回来?”方霁的震惊溢于言表,难以置信地追问着。
贺知行点了点头,说:“嗯。她今天晚上去帮忙给村西的一户人家送东西,一来一回最多半个小时,但现在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人还没见回来。”
“难道是在朋友家玩耍忘记了时间?”方霁尝试寻找合理的解释,但内心的担忧却愈发浓烈。
现在这大晚上的,又是冰天雪地,如果真发生什么,对于一个没有太多自保能力的孩子来说无疑极其危险。
“迷路的可能性呢?”他又提出了另一种假设。
贺知行立即给予了否定:“艾玉从小生活在这,对村里的道路都非常熟悉。”
方霁闻言,自觉先前的两个想法过于愚蠢。
艾玉今年有十一岁,已经能够记事,放在城里,这个年纪都可以上初中了。她又拥有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与独立,不像是会贪玩不回来的性格。
“我也过去看看。”方霁放心不下。
“我跟你一起去。”贺知行毫不犹豫道。
方霁没拦着他,和阿依拉说了自己的决定,尽力安抚她的情绪后便跟贺知行再次出门去。
目送二人的背影同样融入夜色,阿依拉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她很想一起跟随上去,但一想到不能将需要照顾的小儿子独自留在家中,还是忍下了冲动,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女儿平安回来。
二人追赶上了忧心忡忡的哈里克,一同抵达村子西侧。
那户人家已经歇息下,听到敲门声,被迫中断了睡眠,又重新披上衣服爬起来开门。
门扉打开的瞬间,哈里克直奔主题,急切询问艾玉的行踪。
“艾玉?她给我送完东西就回去了啊,临走时我还特意叮嘱她小心路上安全,赶紧回家,不要耽搁。怎么,她还没到家吗?”
对方的回复让三人均陷入了深深的缄默,尤其是哈里克,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颤抖的唇瓣反应着内心的恐慌。
“她、她还没有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声音中充斥着无助与紧张。
就连那位被吵醒的村民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哎哟,该不会是叫人带走了吧!”
第37章第37章
尽管有国家和社会各界的严厉打击,拐卖儿童的案件依旧在全国各地屡见不鲜,对于偏僻贫困的地区,人贩子则仗着法律制度不完善以及文化教育缺失更加猖獗。
当然,艾玉究竟是不是被人贩子带走的,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
他们刚才赶过来的路上就一并留意了周边情况,没有看到小姑娘的身影,也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员或车辆。
“我们先挨家挨户找找看,说不定艾玉就在附近。”方霁道。
“那我去跟村长说这件事,让大家伙一块帮帮忙。”
哈里克很不愿意麻烦大家,可一想到此事事关女儿的人身安全,最终没有拒绝好友的提议,并说了声谢谢。
“嗐,都是一个村的人,说什么谢谢不谢谢的,艾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叫我一声阿伯,也算是我半个侄女。咱不废话了,当务之急先把人找到要紧。”
哈里克感激地点头。
几人分头行动。村上共有六七十户人家,数量上来说算不得多,但因为各家之间并非挨在一起,屋与屋之间存在不小的距离,找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
哈里克努力回想了一下艾玉平时都有哪些朋友,然后告诉方霁跟贺知行,三人各自先去进行确认。
大年初五虽然过了,但受制于地理位置影响,这里还是保持着较低的零下气温。
方霁没有手电筒,利用手机充当照明,能够照亮的范围有限。因为心急,在经过一个水沟一时疏忽没看清,一脚塌了进去,踩碎冰面浸入冰水中,湿了半条裤子。
这是村民们自己挖建的水沟,水位不深,只到膝盖的位置。方霁迅速将腿收回来,咬了咬牙有些懊恼,在折返回去换一条裤子还是继续找之间犹豫片刻,还是朝着下一户人家的方向去。
他这一路基本都是用跑的,身上散发热量,应该没那么快会冻伤。
方霁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觉得人不可能真倒霉一辈子。
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他去了七户人家进行确认,得到的都是没有看见艾玉的结果。
贺知行那边没有给他发消息过来,估计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村长那边得到有孩子失踪的消息,马上发动不少村民帮忙寻找。一时间,大半个村子都亮起了手电筒的灯光以及对艾玉的呼唤。
雪虐风饕,却无法阻止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搜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还是不见女儿的身影,哈里克如同一棵被暴风雨摧折的老树,骤然失去往日的挺拔。他再也无力支撑,脚步蹒跚间,绝望地重重跌坐在雪地中,身体随着呼啸的北风颤栗不已。
周围的好心人连忙伸出手,关切之声此起彼伏:“哎哟,没事吧?”
哈里克拒绝了搀扶。少顷,他猛地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颊狠狠掴了一记耳光,懊悔与自责在他的眼中燃烧:“都怪我,不应该让她一个女娃这么晚还出来送东西。”
清脆的耳光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震撼着在场每一位。这是第一次,他们瞧见沉着冷静的男人展现出脆弱的一面,那份颓废的神情让人心疼不已。
村长目睹这一切,缓步上前,试图以长辈的身份给予安慰。
养育子女不易,身为父母的他,完全能够理解哈里克此刻的心情。
认识艾玉的村民不少,打心眼里都不希望小姑娘出事,心甘情愿放弃睡眠时间加入寻找的队伍,开始扩大搜索范围至村外。
殷海他们在发现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帮忙报了警,只是乌什湾村作为连导航都能搞错的地方,等警方赶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方霁找到村子边缘时,收到了贺知行发来的消息,阅读完毕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贺知行:村里都找完了,没有找到。】
方霁握紧手机,朝掌心呵出一口热气,白色的雾霭在冷空气的包裹下散开,落在冻红的皮肤表面,带来转瞬即逝的温存。
【方霁:知道了,我去村外看看。】
这句话刚发出去,贺知行在同一时间给他发来新消息。
【贺知行:你现在在哪?】
方霁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裤腿,上面的泥水冻得梆硬,致使那半截布料看起来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穿在身上并不舒服。
方霁忽然觉得,这情况要是被贺知行看到了,以他那爱小题大做的啰嗦劲,十之八九又要以长辈的语气来说教他,估计还得叫他先回去换身衣服。
【方霁:不用来找我,分开行动效率更高一些。】
贺知行看到这条消息时,村长正提醒众人注意保暖,要是有身体出现不适者可以先回去。
这里到了晚上的温度明显比白天低更多。方霁来这的第二天起,几乎每晚都会在睡前提前往暖瓶里灌好热水,洗漱的时候塞进被子底下,这样等躺上床就不是冷冰冰的了。
或许是这样做已经足够暖和,倒是不会再半夜往他这边靠近了。
【贺知行:这里晚上气温太低了,我去给你送衣服。】
现在是送衣服的时候吗?方霁觉得贺知行简直分不清轻重。
【方霁:贺知行,你也二十九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这么爱粘人?】
方霁不耐烦地发完消息便熄灭了屏幕,至于贺知行后面回的什么,他没再注意。
收起手机,一抬头,就看见前方似乎有个白色光点。
因为在黑夜中,那一点亮光哪怕距离他有五六百米的距离,仍旧显得十分清晰。方霁半眯了一下眼,似乎是一辆银灰色面包车,更多的内容则看不清了。
若是放在平时,他或许会选择视而不见,但现在艾玉不见了,这辆车恰好出现在这附近,说没有丝毫怀疑是不可能的。
担心车辆开走,方霁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过去-
“妈的,你究竟是怎么开的车,这么大个坑看不见啊!”虎背男猛地推开副驾驶的车门下来,看清陷入坑中的前车轮后怒不可竭。
后备箱内,隐约传来低声呜咽,如同夜空中飘忽的猫儿叫,让人心悸。
熊腰男同样是粗犷的体格,此刻满脸愧疚地下车解释:“这不是开了一天的车有些困,没想到一打盹眯了下眼的功夫就摊上这么个事。”
虎背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少说废话了,赶紧推车先上公路,一会叫人找来了,今天这批‘货’交不上,就是上头亲自来收拾咱们俩!”
熊腰男不再为自己的过失辩解,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坚定地说:“放心好了,一定将这些孩子按时送到买家手中。”
方霁悄无声息地接近,恰巧听到了这段对话。观察二人的面貌,显然不属于本地,他们所说的普通话中带有浓厚的地方口音。
方霁立刻猜到两人的身份。
没想到艾玉真是给这些挨千刀的人贩子带走的。
他简单环视了一圈周围环境,这里离乌什湾村不远,看车辆的行驶轨迹,显然是从村子那边开过来的。
这段路未经硬化处理,仅仅是一片稍显平坦的开阔地带,可能是有人在这儿挖过东西,事后忘记将土坑填补回去,然后阴差阳错地导致人贩子的车辆陷入进去。
这块地区植被较为稀疏,方霁关闭手机光源,藏在一簇枯萎的灌木丛背后。只要这两人稍微回头,就能轻易发现他的身影。
幸运的是,他们的全部精力集中在推车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方霁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同伙藏匿于车内,他现在只身一人,又不是练家子,冲出去跟人硬刚简直就是纯送人头。
但他也清楚,一旦这些人脱困上路,想要再找到他们将会变得非常艰难。
面包车上没有挂车牌,方霁尽可能记住车型特征及车外两人的容貌,随后用身体遮挡光线,快速在手机上草拟了一条信息,发送至拍摄团队的微信群。
群内当即有人看到消息,带着人在往这边赶。
留给他们的时间其实并不多,眼见两名人贩子就要将车成功推出来,为了尽可能给其他人争取过来的时间,方霁不得不采取行动。
“我操,这车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推了?”
“你去前面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熊腰男点了点头,绕到车前去查看。
左车轮还死死陷在坑内,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
车辆前方亮着远光灯,熊腰男围着车身转了大半圈,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卡住车轮。
“奇怪,那怎么会推不动。”他喃喃自语,忽然,地面投射出一道不属于他的阴影。
一条沾满泥泞的裤腿闯入视野,鞋子上满是污秽,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熊腰男顺着腿线向上望去,尚未看清对方面容,那双腿已化作致命武器,抬腿、屈膝、踹出,动作行云流水,势如破竹。
熊腰男没有丝毫防备,一击正中裆部,疼痛难忍,双眼圆睁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双手死死捂紧男人最为脆弱的地方,喉咙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在那儿瞎嚷嚷啥!”虎背男闻声走上前几步,只见熊腰男双腿并拢呈内八字站立,一副便秘模样。“你这姿势搞什么,尿急了就去旁边解决。”
虎背男烦躁地说,“再这样磨蹭下去,等会儿村子里的人发现孩子不见了,肯定要找上门来!”
熊腰男保持原位,对虎背男的催促无动于衷。
“嘿,我跟你说话装耳聋是吧!”虎背男怒火中烧,准备动手教训,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侧有东西飞过来,本能地转身。
紧接着,一股强劲的力量冲击而来,正中要害,虎背男的反应与熊腰男惊人相似,一声嘶吼,随即蜷缩成一团。
“卧槽……”
通过刚才熊腰男那一声嚎叫,车上却没有下来其他人,方霁也确定了此番作案的只有这两人,令他原本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从容许多。
虽然数量上他依旧不占优势,但他的本意不在将两人缉拿归案,而是拖延时间。
虎背男首先从剧痛中恢复,面容扭曲,眼中迸发出仇恨的火焰:“他妈的,没想到还真找上门来了。”
与此同时,熊腰男也缓缓放开了捂住要害的手,意识到了方霁孤身一人:“看我不弄死你。”
方霁没有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等着两个人,早在踹完熊腰男那一脚,他就撤退到了后备箱前。
伴随着车盖的掀起,一股混杂着多种怪异气味的恶臭扑面而来,方霁看清里面的景象,内心为之震颤,呼吸顿止。
狭小的空间内,堆积着各式凌乱物品,几个稚嫩的生命蜷缩其间,与周遭的肮脏形成了鲜明对比。
方霁数了一下,除了正处于昏迷不醒的艾玉,还有另外两个看起来年纪比她要小一些的孩子,身体蜷缩成“N”形,躲在角落。
其中一名衣衫单薄的孩子睁开双眼,目光中满含恐惧,脸上残留着干涸的泪痕,裸露的皮肤表面还能看到大块淤青。
方霁对上那名孩子的视线,握紧了拳头,血压直线飙升。
这些混账真是死不足惜!
两名人贩子从左右包抄逼近方霁。方霁深知以他一个人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救三名孩子,确认艾玉他们没有大碍后,瞥见后备箱中躺着一根可用的木棍,立即拾起,作为自卫工具。
两人扑了上来,方霁手中的木棍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第一棍落空,被虎背男的手指划破了脸,第二棍则准确无误地落在熊腰男左肩,引发一道哀嚎。
见方霁手上有工具,两人在对付他时多了几分忌惮,但仍旧步步紧逼。
“胖子,想办法抓住他!”虎背男下令。
熊腰男揉搓着酸胀的肩膀,怒气值达到峰值。
方霁用手背擦了擦脸上血迹,退无可退,面对左右夹攻,局势岌岌可危。他与二人之间的距离仅为棍子长度,神经紧绷至极。
熊腰男再次发动冲锋,方霁欲用木棍将其阻隔,然而对方似乎铁了心要制服他,即便遭受连续打击,步伐却未停滞。
双方距离不断缩小,方霁既要应付熊腰男,又要警惕虎背男的偷袭,局面一度陷入被动,开始力不从心。
须臾,一个不察,叫熊腰男成功锁住他的腰部。
方霁敏捷挣扎,摆脱了束缚,却不料虎背男伺机而动,一记重拳轰然砸下。
腹部猝然承受重击,方霁顿时感到五脏六腑都跟着错位,张了张嘴无声地干呕两下,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疼痛令他几乎窒息。
“操。”方霁一手捂住痛处,骂出一声,被激怒后也彻底豁出去了。
正当三人缠斗之际,远处倏然传来一道强烈光线,笼罩住三人,迫使他们暂停动作,抬手遮蔽眼睛。
半分钟前,方霁就听到了有脚步声在靠近,对方奔跑而来,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但他忙着打架,无暇去确认来者究竟是敌是友,直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警察马上就来。”贺知行一眼识破两名人贩子的身份,斩钉截铁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条规定,拐卖儿童罪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拐卖儿童三人以上,最高处以死刑。”
方霁听到他最后一句有关法律的话,佩服其记忆的同时不由得腹诽一句。
这人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忘装逼。
只可惜他耍帅的对象找错了。方霁觉得自己顶多感谢贺知行的及时赶来,不会有半点爱慕情节。
虎背男道:“你、你在这吓唬谁呢!”这话明显底气不足。
他确实对法律一窍不通,不确定贺知行说的这些究竟是真是假,却知道自己的行为触犯法律。
贺知行挑了挑眉:“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们等警察来了亲自问问不就知道?”
虎背男与熊腰男面面相觑。他们只是这条产业链上的“供货人”,至于买家和真正的卖家,并非他二人。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不如博一把,这票要是干成了,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
两人在交换眼神的间隙确认了彼此的想法。
方霁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不肯死心的意图,率先挥动手上的木棍,不忘冲着贺知行道:“先去救车上的孩子!”
贺知行担忧地蹙了蹙眉,最后还是趁着方霁将两名人贩子驱退到一旁翻身上了后备箱。
好在人贩子用的迷药剂量不大,艾玉在贺知行拿着手电筒赶来的那一刻便转醒了。
贺知行先给她解开绳子,用她能听懂的维吾尔语道:“带他们先往村子的方向走。”
艾玉到底是一个孩子,脸上还流露着心有余悸的惧怕,但她的表现已经比同龄人冷静许多。听到贺知行的话,她点了点头,从后备箱下去后立刻牵着另外两个孩子的手,往村子的方向拼命跑去。
“哥,人要跑了!”熊腰男在和方霁纠缠间注意到后面的情况。
虎背男刚又挨了方霁一棍子,他从裤口袋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水果刀,却未追逐逃跑的孩子们,反而将目标锁定在方霁身上。
“让你再多管闲事!”虎背男怒吼着,持刀直取方霁。
方霁闻声回首,目光与冰冷的刀尖相遇,心跳在刹那停止。
噗呲,一道沉闷的肉体穿刺声在面前响起——
第38章第38章
“贺知行!”
那一抹鲜红如同深夜绽放的妖艳花朵,肆意蔓延,血水顺着水果刀滴落在雪面上,染成一片猩红。
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万物俱寂,唯有方霁的心跳,在短暂地停了一秒后如同战鼓般擂响,震撼着每一寸空气。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怦怦怦……怦怦……
来自胸口的每一次强烈撞击,都在残忍宣告着眼前并非梦境。
贺知行的身体轻微颤抖,视线从腹部伤口缓慢上移,与人贩子错愕的目光交错,好似两股力量在这一刻碰撞。他反手紧握水果刀的刀柄,用力将刀刃抽离皮肉,伴随而来的是一脚猛踹。
人贩子啊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雪渣飞扬。
恰在这时,殷导他们一行人根据方霁手机上的定位找了过来。两名人贩子看到乌泱泱一大片人朝这边过来,仓皇而逃,只是没跑出几步,就被几名健硕的汉子合力制伏在地,挣扎徒劳。
“老实点!”
贺知行的脸颊因失血变得苍白,如同色彩褪去,只剩下一张了无生气的透明画布。没多久,当着方霁的面双腿一软,滑到了地上。
方霁扔掉手上的木棍,迅速跑到他身边。当距离拉近,更加清晰地看到贺知行腹部被捅了一刀的地方。
最先流出来的血液在严寒中有了凝固的迹象,附着在衣物边缘,而那个漆黑的洞窟,已经被血污糊住。伤口非常深,依稀可以看到一点褐色的内脏。
方霁顾不得再去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器官,死死盯着,表情难看到了极致,只觉胸腔中怒火与恐惧交织,情绪复杂难辨。
“我发消息让他们马上开车过来!”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
贺知行察觉到方霁的视线,似乎也觉得伤口太过丑陋,怕吓到方霁,不露声色地用手臂遮挡住。
“你他妈的故意找死是不是!”方霁在下一秒恶狠狠道,居高临下看着狼狈不堪的男人,眼眶却先一步红了,令说出来的话显得毫无威严。
“不是。”贺知行尝试举起手,中途停顿,目光触及掌心的猩红,只得重新收回。他挤出一抹安慰的微笑,声音诚恳:“我真的不想死。”
他想做的事都还没完成,说出来的这话并不是在骗方霁。
方霁心如刀绞,简直快被他气死了,咬牙切齿道:“我现在送你去医院,你要是真敢死了,看在大学室友一场的份上,我一定拿着成功收购知谦的合同盛装出席你的葬礼。”
贺知行这次是真的笑了。
他能够感受到方霁对他的在乎,即使那份情感或许与爱情无关,但至少证明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的关系不再像过去几年的疏离与僵硬。
这么一想,只是被捅一刀还挺划算的。
当然最后不死的话。
方霁觉得贺知行这人脑子有病,不然就是被刚才那一刀给捅傻了。
“你他妈能不能别笑了!”
“好。”贺知行很快答应,按照他的意愿有所收敛,只是嘴边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很多时候,对于方霁的要求,贺知行几乎是无法抗拒的。只要方霁愿意开口,他可以倾尽所有满足他的愿望。
可现实是,以方霁那不屈好胜的性子,不可能主动有求于任何人,更不可能接受别人的施舍或可怜。
他只会利用自己的方式,像是一头年轻气盛的猎豹,纵使厮杀不断,也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去征服目标。
贺知行想,这兴许也是当初他会被方霁吸引的原因之一-
等肖肆将车开过来,众人合力将贺知行抬上了了车,陈淼和另外几人留在这里,协助村长他们等待警方的到来。
“……方总,您要亲自来开车?”肖肆不确定道,他刚准备上车,就被方霁叫住了。
方霁身上的狼狈程度,说实话与贺知行不相上下,浑身血渍,触目惊心。
“嗯。”方霁见肖肆注视着自己身上的痕迹,简洁道:“不是我的。”说罢拉开车门,坐上了主驾驶座。
贺知行当初带来的药箱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里面除了常用药物外,还有一些用于处理伤口的医用纱布。
殷海之前系统性学过急救措施,熟练使用纱布为贺知行实施临时止血,奈何贺知行这一刀实在中得太深了,纱布治标不治本,仍旧有血水在缓慢地向外渗出。
一个成年人失血量若是超过总血量的20%,便会引起失血性休克。
一路上,车是由方霁开的,后座上的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尤其在目睹了方霁近乎失控的一幕后,都有些担心他现在的状态。
途中,肖肆主动提出接替开车:“方总,要不您休息一下吧?”
这条路实在太过漫长,根据导航显示,最近的一所医院距离这里有五十多公里。
“不用。”方霁双眼平视前方,拒绝得很干脆,不愿让出方向盘,更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车辆终于驶上沥青马路时,贺知行已经开始意识模糊、皮肤发白。殷海等人怕他撑不到上医院,让其保持平卧姿势,又是掐人中又是摁虎口的,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担心发出声音会令开车的方霁分心,谁都没有开口转告贺知行此刻的情况,但方霁却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将手下方向盘握得更紧。
比起温暖的环境,寒冷更能刺激血管收缩,令神经兴奋保持清醒。方霁将车上暖气关了,摇下所有车窗,一瞬间,大量冷空气灌入进来,殷海和肖肆都跟着打了个寒颤。
他们明白方霁这么做的原因,没有反对,甚至对于今晚发生的一切五味杂陈。
路面开始变得平坦,油门被方霁一脚踩到了底,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倍,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当车辆驶入城市,更是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绿灯。
显示屏上的车速高得令人心惊,但方霁似乎专门练过,车技好得出人意料,说是堪比职业选手都不为过,一路上没有出现打滑或碰撞的情况。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猜错,方霁闲暇时候有玩赛车的爱好,尽管是业余,却请过私教学了三年。
之前他还特地买了一辆暂存在朋友的车库里,但后面因为工作繁忙,开的次数渐渐减少,赛车就转卖给了那位朋友。之后再想开,则是直接到车场租用,更为划算。
抵达医院,坐在后座的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没有耽搁太久,赶紧帮忙将贺知行送入医院内。
直到看着贺知行被四名医护人员推进手术室,方霁高度紧绷了一路的身体骤然被抽去所有气力,顺着墙面滑到了地面。
肖肆就跟在方霁身后,被他突然倒地的动作吓了一跳,在愣了几秒后想要去扶他起来,却被拒绝了。
“抱歉。”方霁嗓音沙哑,一并抬手捂住了双眼,也不在意手心的血污和泥污弄脏脸颊。
肖肆没明白方霁为什么要冲着他们道歉,明明他没做错什么事啊。
殷海却知道方霁这是指刚才高速驾驶的不安全行为。
方霁仍旧坐在地上,肖肆看了看方霁,又看了看一旁的殷海,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先出去买几瓶水吧。”殷海在这时给他指派了任务。
“好的。”肖肆点点头,忙不迭跑出了医院,寻找最近的商店。
手术室门前,红色警示灯持续闪烁,一门之隔的另一端,正上演着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生死交锋。
方霁不敢放下手,像是想借此来封闭自我,逃避现实。
他不禁在心底幻想和盘问:要是贺知行没能扛过这次怎么办?
如果一开始他没有莽撞地选择用搏斗的方式拖住人贩子,贺知行是不是就不会为了帮他挡刀受伤?
这个疯子,没事冲上来逞什么英雄!就非得让他欠下人情不可嘛!
如果真交代在了这,他保证说到做到,回了晋城就立刻召开收购知谦的会议,哪怕是向银行贷款!
少顷,殷海走上前来,注意到方霁正抑制不住发抖的双手,轻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方霁的肩膀。此时的他们没了上下级的界限,只有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辈在安抚一位陷入迷惘的晚辈。
“没关系的。吉人自有天相,知行会平安无恙的。”
“这事谁都料不到,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去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会吧。”他的声音平静,沉淀着来自岁月的和蔼,与业内严厉的模样判若两人。
“……”
在殷海的耐心陪伴与言语安慰下,方霁逐渐冷静下来。在殷海的搀扶下,他从冰凉的地面站起身,想要出去抽一支烟,却突然感受到腿部传来不适与僵硬,限制了他的行动。
正是不慎踩入水沟的那条腿。
殷海立即察觉到方霁的异常,没有松开扶着他的那只手。
肖肆在这时带着三瓶矿泉水回来,就看见殷海一脸严肃地对他道:“小肖,快去叫医生。”
第39章第39章
贺知行很幸运,因为抢救及时,加上医院恰好有匹配的库存血量,已成功脱离生命危险。
昏迷了两日后,贺知行在一个傍晚醒来。
彼时,金黄色的残阳从玻璃窗口洒进来,映在方霁线条流畅的侧脸上。
房间内暖气充沛,静谧安详,能够听到轻微的呼吸声。这是贺知行第二次看到方霁为他守床,第一次是在晋城他发高烧的时候。
没有太多窃喜,反倒是心疼更多,如果可以,他希望方霁永远不要看到自己羸弱的一面。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后,贺知行伸出手。
与许多人不同的是,方霁的发质其实很软,哪怕是留着一头短发,每一根也无法很好地竖立起来,看起来显得有些塌。方霁知道这一点,所以从很早起,便习惯性备一瓶发胶,喷上一些后再打理头发。
贺知行却觉得方霁未经处理过的发型也挺好看的,不失清爽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慵懒。
但这几天,方霁显然没心思在打理自己上,露在外面的半张脸肉眼可见的憔悴,头发凌乱,这里一个旋,那边翘一撮的。
贺知行不确定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手指刚触碰到一截碎发,趴在床边的人便有了反应。
方霁睡得并不沉,尤其心里装着事情的时候,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马上作出反应。他感受到有一股温热的触感落在自己额前,痒痒的,旋即坐起身来,睁开眼。
数秒间,意识逐渐凝聚。方霁看清面前终于醒来的人,怔愣了好半晌,直到贺知行率先开口,听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他才确定这次真的不是在做梦。
“怎么睡在这里?”贺知行利用余光瞥了一眼方霁的手背,都被压紫了,估计趴在这里的时间不短。
方霁没有回答,视线挪不开似的盯着贺知行那张还有些虚弱的脸,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瞧见贺知行干到起皮的嘴唇,他迅速站起,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过来递给他:“先喝点水吧。”
“谢谢。”贺知行接过,一口饮尽,滋润了干燥的口腔与喉咙。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此刻整个房间内只有他二人。方霁重新拉开椅子在床边坐下,双手交叠搭在与肩同宽的双腿上,微微低着眼似是陷入沉思,不再像刚才那样一直注视贺知行。
贺知行在他去倒水的间隙就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这次换做他将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方霁身上,好像要将昏迷这段时间欠下的都给补回来。
方霁离他不远,自然能够感受到那道炙热的视线,难得的没有阻止他。
良久,两人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开口,却出奇的不觉尴尬,犹如多年知己,各怀心事,独自消化着内心的想法,思忖该从何说起。
病房内的陈设简单,空间不大,远不如私人医院,但环境比之前方霁爬山受伤住的那家要好一些。
“你昏迷了两天,医生说如果你能正常醒来就没什么大碍了。”约莫过了十分钟,方霁开口打破沉寂,“最多再住院一周就可以回去。”
贺知行其实很想问方霁是不是守了他两天,但一方面,他觉得方霁大概率不会承认,另一方面,他在醒来看到方霁的那刻,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手上还扎着点滴,透明输液管的另一头连着一袋葡萄糖氯化钠注射液,贺知行闻言只是简单“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另外你这次的出血量有点大,保险起见,最好在出院前再安排一个全身检查。”
“好。”
二月份正是昼短夜长的时段,窗外的落日撤退得很快,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天边就变成了淡淡的蓝紫色,夜幕将倾。
“殷导他们不久前出去买晚饭了,你饿了吗?我给他们发条消息,再多带一份回来。”方霁抬起头征询他的想法,不经意间注意到支架上那袋尚未输完的液体,心底不是滋味。
他是真的很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对于救命的恩情更是,可偏偏那个人是贺知行,还是两次。在贺知行昏迷的这五十多个小时里,他想了很久,想该怎么偿还这份人情,以及……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正如贺知行早就识破他的紧张和在意一样,方霁在开车送他来医院的这段路上,就知道对方在他心底不再是商业上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但究竟是朋友还是去拜把子的兄弟,他没想好。
“可以。”贺知行道。
他刚醒来,身体机制没完全恢复,并没有觉得很饿,但他想借此和方霁再多待一会。
然后贺知行就看着方霁掏出手机,给那边编辑消息。
从屏幕反射出来的亮光打在方霁脸上,令贺知行更加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乌青。
他知道方霁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守两天这种事他也真的做得出来。
在肖肆那边回复了一个“好”后,方霁收起手机,准备起身去喊医生过来。
贺知行看破他的意图,想要挽留住他。谁知动作幅度太大,又动得快,牵扯到腹部尚未彻底愈合的伤口。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尽管没有抓住方霁,但方霁在听到身后动静为他停了下来,一脸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去给你喊医生。”
趁着方霁主动靠近,这次贺知行成功抓住了他的手,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没事。”
方霁却不信他这是没事的样子,脸色差得快能盖上棺材板。
“能不能不走?”贺知行继续道。
方霁意外地从他语气里品出一丝哀求,令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再看一眼确认……是贺知行没错。
这对方霁来说十分罕见,若是放在平常,绝对可以成为他破天荒发条朋友圈炫耀的资本。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方霁不想欺负一个病人,最后败下阵,叹了口气,“我不走。”他直接摁了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
或许贺知行现在对他的依赖只是源于病人的求生本能,正如身处悬崖边缘的人,会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吊桥效应。
医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很快有负责的医生赶过来,看了贺知行的伤口,又给他做了一些基础检查。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没什么问题,这几天注意伤处不要沾水。”医生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方霁悄悄记下医生的话,一偏头,就见贺知行的目光始终停在他身上,没有分给医生半个眼神,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方霁不悦地皱了下眉:“?”
你不好好听医嘱,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是开了朵大红花还是会放新闻联播?
下一秒,贺知行冲着他笑了笑。
方霁:“……”
“等一下医生,你们之前给他查过脑子没有?我怀疑他这里可能不太正常。”-
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贺知行的意识并不是混沌无知的,而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大学时期,重新经历了一遍和方霁作为室友的日子。
他看到了上课到一半突然低下头,偷吃芒果干的方霁,看到了经常向他推荐学校食堂二号窗口鲜肉馄饨的方霁,看到了只有十九岁,在球场运动后出了一身汗的方霁……
他应该要感谢这个梦的,带他重温了一遍和方霁关系最好的时段。
梦境的后半段,却截然不同。
他来到了那个与方霁分开的关键转折点,与现实不同的是,他追上了即将离开的方霁,将埋藏的心意悉数剖出,得到的却是方霁无情地拒绝和转身离开。
往后,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贺知行不在意现实与梦境究竟是不是相反的,也不想去细究如果当年他真像梦中那样做了,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他会将想走的路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无论好坏。
肖肆买了两份饭回来,不是很豪华,更没有总裁标配的香槟或红酒,但味道不错,足够填饱肚子。
方霁替贺知行将一次性塑料饭盒打开,掰开木制筷子,一并送到他手上,自己也在一旁吃起来。
等将东西收拾干净,方霁借着出去扔垃圾的借口,顺便到医院门口抽了一支烟。
这是他兜里最后一根烟,他已经数不清这两天抽了多少,可能加起来比他过去二十九年的还要多。
他本就不是一个爱抽烟的人,这一根只抽了两口便被掐灭,扔进垃圾桶上方的烟头收集器,转身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水果。
病房内只剩下两人,贺知行从肖肆那里得知了方霁这些天的情况。
肖肆事先得了方霁的口令,本来坚持守口如瓶,不打算告诉贺知行的。
奈何贺知行在语言能力上比他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满级大佬回归新手村,单方面碾压,没一会就被贺知行将话全部套了去,就差报银行卡密码了。
半个小时后,方霁买了苹果和梨回来,问贺知行想先吃哪个。
“苹果。”贺知行果断道。
所有水果中,他最不喜欢梨,寓意不好,影响他下嘴。
方霁点了点头,给他洗了苹果,又问护士借来一把水果刀,坐在床边削皮。手法熟稔,没一会一条苹果皮就被他完整地削了下来。
“医生说你这条腿要再晚来一点,可能就会面临坏死截肢的风险。”贺知行倏然道。
要不是肖肆告诉他,他还不知道方霁有条腿在寒冷下暴露那么久的事,更不知道一路上的车都是由他亲自开的。
方霁表现的很平静,不甚在意道:“我这条腿够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
上回爬山,他伤的也是这条腿。
“再者,医生只是说了最坏的风险,实际上没严重到那种程度去。”他将削好的苹果又分切成小块,装进碗里。
贺知行道:“方霁,生命不是儿戏,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抱有侥幸心理。”
方霁觉得好笑:“贺大总裁好一个生命不是儿戏。明明你受的伤比我还严重,为什么要先关心我?”
贺知行:“……”
“真要说起来,逞英雄帮我挡刀的是你,上回在华拓山也是,明明有安全的地方不待,非要不远万里来山沟里背我。你知不知道一旦台风的情况再严重一点,你就要和我一块死在那里?”
“说教别人的时候挺好,结果你自己呢?”
贺知行哑口无言,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或许是打开了话匣子,方霁蓄积已久的情绪跟着一股脑爆发出来。
他这几天确实是寸步不离地在守着贺知行不假,但同时,他也想寻找一个答案。
方霁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不解和疲惫:“贺知行,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你我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最清楚不做毫无利益的事。”
贺知行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甚至不惜拼上命。
气氛仿佛被窗外的寒冷侵蚀,灯光柔和却无法缓和此刻紧绷的空气。
“如果与利益无关呢?”贺知行的神情变得严肃认真。
“什么?”
“如果我说,我现在对你做的每一件事,不是利益所驱,也不是刻意作对。”
第40章第40章
方霁生出种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立刻起身离开,或者阻止贺知行继续说下去。
贺知行却突然抓住了他一只手,握得很牢,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不至于令他感觉太疼。
与贺知行刚醒来那次不一样,方霁感觉自己好像能够通过这只温暖干燥的手,从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方霁。”贺知行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音低沉而真诚:“我没追过人,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得是正确合适的方式,可能之前确实走了不少弯路,让你误会或者感到不适,我向你郑重道歉。除此之外,我想……”
“等等!”眼前犹如万花筒般闪过一段记忆碎片,方霁猛地将手抽了回来,随后目光变得恐惧且警惕,不再带有之前的冷静与关心,仿佛在面对某种令人厌恶的存在。
贺知行捕捉到这一变化,蓦地被他的神情刺痛双眼,话语随之一顿。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迅速从胃部蔓延至喉咙,方霁什么都没说,逃也似地仓皇奔出病房。
整个转变发生得太过突然,贺知行自己也懵了,等他再回过神,方霁的最后一抹身影已经消失在病房门口。
肖肆买了点夜宵过来,正巧在走廊碰见方霁,察觉其异状,忙关切道:“方总,您没事吧?”
方霁摆了摆手,继续快步离开,不一会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肖肆一头雾水,最后还是先将夜宵送进了病房,就着看见的内容随口道:“我刚刚在外面遇到了方总,他最近挺辛苦的,每次我们想跟他换班守床一直说不用,这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抗不住啊,我瞧他的脸色都不是很好了。”
贺知行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回忆了一下方霁的反应,就算是发现他有表白的意图,也不该是这样。
大学时期,方霁不是没被人表白过,有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到女生腼腆地走上来,问方霁是否单身,能不能添加联系方式。
方霁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对于一件事,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都会明确和对方说清楚,尽可能避免误会和浪费双方时间。像今天这样突然走掉的情况,还是头一回,完全不符合他的风格。
肖肆一抬头,就发现贺知行的脸色很难看。不过不是虚弱的那种难看,而是眉心紧皱,忧心忡忡快能夹死一排蚊子。
“能麻烦帮我拿一下对面桌子上的手机吗?”贺知行问。
肖肆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哦、哦,好的!”拔下连接着的充电线,将手机拿过来交给贺知行。
贺知行快速翻出方霁的电话号码,拨打出去。
振铃响了许久,直至机械女音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phoneyou……”-
方霁一路来到卫生间。过去的画面浮上脑海,如同水蛭一样驱赶不去,钻入他的血肉中,胃部的不适不减反增,到底还是没忍住在洗手池旁吐了起来。
这一吐几乎将今夜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头脑发胀,到最后胃酸里都带上一丝淡粉色的血迹。
吐到一半,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方霁却实在没有功夫和精力再去接听。有一瞬间,他感觉眼前炸开一片白光,五脏六腑都快跟着一起吐了出来。
呕吐的感觉其实非常难受,胃部剧烈痉挛不说,食物经过食管反流上来时还会引起呼吸艰难、烧灼感。方霁几次想压制下去,可恶心就跟开闸泄洪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整个卫生间内都是他的声音。
等电话自动挂断,他也好不容易吐完,最终双腿一软,脱力似的滑到地上,只有一只手还堪堪扶着洗手池的边缘。
电话铃声第二次响了起来,方霁还是没接,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他才勉强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站起来打开水龙头,清理干净台面并用凉水洗了把脸。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双眼泛红,头发因为没有打理显得乱糟糟的,像顶着个鸡窝,下巴上长出了一圈青茬,整个人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丑,狼狈,陌生。
方霁给今天的自己扔出评价。
从卫生间出去,方霁才将手机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解锁屏幕,看清是贺知行打来了两个未接电话。
方霁想了想自己刚才的行为,可能不仅贺知行觉得莫名其妙,他自己说实话也挺无语的,于是又重新回到病房。
肖肆在一旁目睹了贺知行打电话的全过程,当第二个也自动挂断时,贺知行的周身登时被一阵低压所包围,连空气都似乎凝固成实质化的压力,让肖肆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在医院暴走。
“贺总,您是要找方总吗?”肖肆忐忑地猜测道。
两位老板各自经营着一家娱乐公司,行业相同,人际交往圈的重合度肯定不低,但此刻他只能想起方总来。
大概是因为他这两天看到了方总是如何照顾贺总的?
贺知行的确有些失控,但尚未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他没有隐瞒打电话的对象,“嗯。”
肖肆也没有追问贺知行找方霁的具体原因,主动提出道:“那我去替您找找方总吧,他刚出去,应该还没有走远。”
贺知行知道自己现在行动不便,点了点头,没拦着他的好意。
方霁就是在肖肆离开没多久踏入的病房,两人完美错过。
一进门,方霁就看到贺知行竟然从病床上下来了。
“你伤还没好,下床来干嘛!一会撕裂了又得重新进手术室缝上。”方霁骤然怒道,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搀扶贺知行。
贺知行注意到他脸上残留的水迹,“你去洗脸了?”
“嗯。”方霁坦言了自己去卫生间的事,但真实原因他不想说,道:“有点困,就去洗了把脸清醒一下。”
方霁的样子一看就不像犯困了单纯洗把脸那么简单。
贺知行没有戳破他,在方霁的搀扶下重新回到病床上。
方霁帮他盖好被子,两人在经历了刚才的状况后,此刻再面对面,都有些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人的一生拥有各种各样的试错机会,可若是缺少迈出第一步去试错的勇气,就永远不可能成功。
这个道理贺知行从很早起便明白,只是过去的十余年里,他缺乏的是这样一个机会。
贺知行想要回到开始的话题:“其实我刚才是想跟你说……”
有些事情还是趁早说出来为好,人生不只有屈指可数的十一年,还有意外事故。
“贺知行。”方霁却打断了他。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就算这么多年没和人正式谈过一场恋爱,但不代表着他真的是一个情感白痴,什么都不懂。
关于人情世故,这些年他已经见过太多。尤其他身边就有一个同性恋朋友,如今对这个群体表现得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他千想万想,就是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他想要找的答案,居然是面前这个男人对他有非分之想。
这么一看,贺知行之前对他的那些行为就解释得通了。
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敢喜欢上自己的死对头。亏他还准备等贺知行出院后,跟他和解拜把子来着!
这会是什么新型的商业竞争手段吗?
“我希望你能清楚,我和你一样,都是男人。”他并不歧视同性恋,但不代表自己能够成为一员。无论贺知行究竟是不是真弯了,自己有一点都必须跟他说明。
“我不反对你找一个男人当作伴侣,甚至愿意祝你早觅良缘,但是我想你有一件事应该搞错了,我是直的,非常直,不会和男人搞在一起,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贺知行的关注点却在四个字上:“祝我早觅良缘?”
意识到喜欢上方霁并产生性冲动的那一天,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有病,更是避开方霁,向辅导员请假去了一趟医院。
但当精神科的医生明确告诉他这不是病,而是一种小众却正常的性取向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方霁能不能够接受。
“我的良缘为什么不能是你?”
方霁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刚才说的那些全都白讲。
“我都说了,我是直男,直男你听得懂吗!不是直接喜欢男的,而是性取向为女性的男性!”
贺知行有一会没说话,像是试图消化和理解他这句话。少顷,问:“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和女生谈恋爱?”
方霁的长相不差,或许无法在历史上排上第一美男,但绝对称得上一声好看。如果不是只想当老板,对演艺事业没有太多兴趣,这个长相完全勾得上进入娱乐圈的标准。
当初他被赵平爆到网上的那张照片,虽然是AI合成的,拍摄的画面较为模糊,但不难看出方霁本身优异的底子,没澄清之前,评论区就有不少人夸赞他长相的,警方出面澄清之后,更是不少人涌上他的微博号,一夜间涨粉近三十万,快赶上人家小明星。
只可惜叫那些人失望了,方霁平时连条朋友圈都不爱发,其他社交平台更是懒得打理。微博号注册五年,总共只有十二条内容,九条是工作上的正事,剩下三条则是系统自动发送的VIP升级提示。
方霁听他这么反问不禁怒了,毕竟这事涉及到一个男人的尊严。“你他妈的,老子谈不谈恋爱关你什么事,我就喜欢母胎solo怎么了。”
“我就当今天没听见过你这些话,日后谁也别再提起,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方霁想了想,“如果你后续表现不错的话,好兄弟也行。”
“但我不想和你只当兄弟。”贺知行拒绝得很干脆。
方霁:“……”
他现在严重怀疑,人贩子不止捅了贺知行一刀,另外一刀应该在他的大脑上,给他削成了一个恋爱脑。
自打穿成贺知行的贴身内裤,亲眼目睹这人背地里像是有性瘾的一面后,他对于贺知行再突然来个性情大变都不感到意外了。
“那就当父子。”方霁不是吃素的,没道理容忍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我当爹,你当儿子,也不用你太孝顺,逢年过节记得喊声爸爸就行。”
贺知行简直快气笑了,但是他做不到对着霁发脾气,只是语速变得快了一些。
“要是我告诉你,我在自慰发泄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脸,你觉得我们还能坦荡地当这个‘父子’或者‘好兄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