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指尖轻携着那张薄纸,心中竟感到出奇的放松。
他没有带任何人,没有任何手下,这件事亲力亲为会让他感到身心舒畅。
孟惘承认有些傀修确实是有些本事,炼出的兵奴也确实抗打,不怪修真界之前那么提防排斥,但对于百里古族,连个伪劣品都不如。
去几处杀了几个兵奴和傀修后他便灵活地掌握了诀窍,只要用藤蔓绞碎他们的关节或者缠住他们的四肢猛地拽断……
孟惘不会把他们当人看,权当个可拆卸的工具。
毕竟——
“毕竟,兵奴只不过是你们傀修养的狗罢了……”
他眼瞳赤红,兴奋地弯起唇角,背后阁楼被火光爆破,巨响掩下的声音轻到发颤——
“你说是不是啊……贺兰彻。”
藤蔓流水般将白巽绕了个水泄不通,贺兰彻被绞着脖颈跌坐在地,孟惘一脚踩在他肩上,与他脖颈相系同一根藤条的右手狠狠一扯,贺兰彻被迫仰头与他离得更近。
他眉眼弯弯,抿唇笑得稚气甜腻,半俯身低睨着对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杀你么?”
第76章心痂
贺兰彻被绞得喘不过气来,脸色泛红,灵力被他的魔气完全压制,毫无还手之力,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被困于藤网中的白巽的身影。
孟惘甜兮兮地眯起眼睛,“看他干什么,怕他死?是谁总是把兵奴比喻成狗啊?”
贺兰彻骤然睁大眼睛看向他,气息不稳道,“你……是那人身边……”
孟惘眨眨眼,弯着唇角,身后的白巽突然发出一声闷哼,被藤蔓绑在空中的身形止不住发颤。
藤蔓勒断了他的肋骨。
贺兰彻的眼眶蓦地红了,方想要挣扎,孟惘冷着脸一脚将其踹倒在地。
缠在他脖颈上的藤条寸寸缩紧。
然而恰在此时,后方突然爆破出一阵极强的灵流,还未待孟惘回头望去,一柄匕首便自身后刺穿了他的胸腔。
魔气在白巽想要转动匕首的前一刻向后击去,匕首被迫拔出,孟惘看了一眼胸前快速愈合的伤口,衣料恢复如初,同时没有任何间歇地,转身一掌轰出,正对上白巽横扫而来的右腿。
那双琥珀色瞳眸已不见任何温度,完全就是个冰冷的死物。
他在贺兰彻将死之时亲手断了最后的情丝。
那根贺兰彻轻轻一拽就能疼得他生死不能的、因舍不得忘记那人而保留的情丝。
达到兵奴标准的情根剃除情况达六成便已足够残忍,而他现在已是完全铲除了。
孟惘隔流波滚滚与那人的浅瞳对望,感觉到他做了什么的贺兰彻绝望地将头抵在污脏的土地上,眼泪泫然而出。
此时的白巽抵得上两位仙尊联合围攻的压迫,孟惘暂时收了放在贺兰彻那边的注意力,只是藤蔓默认绞着他的脖颈,没有更紧也没有放松。
他没有用任何法器,藤蔓作防御也作攻击,条条蹿出锁住白巽的四肢,却总是在撕碎他之前被其周身的灵气爆开。
孟惘有些烦了。
他直接弃了防御,抱着反正自己最后也死不了的心态不顾刀尖刺入心口的疼痛,借势一把扣住了白巽的脖颈将他砸到地上。
那枚天魔红印再次显现,艳若曼殊沙华,在他冷白的脸上更显妖冶,配上周身暴躁又冷沉的戾气,硬生生压得人心跳滞顿。
手中魔气汹涌,灵流激荡,他死死掐着白巽的脖颈,手背青筋隐现。
“白巽……白巽!跑!”
贺兰彻拼命撕扯自己脖颈上的藤蔓,手指都被磨出了血,一片血肉模糊。
两相灵力冲撞爆破产生的威力,不仅会让白巽这种终极兵奴身首分离,还能废了孟惘的右手。
骨节痛得发抖,魔气泄出的却更加汹涌。
白巽双目直直地看着他,薄唇微微动了动。
孟惘认出了他的口型——
能不能……别杀他。
他怔然一瞬,咬着牙低声道,“你凭什么因为你的护主忠心,你的痴舍不得,要别人原谅放弃之前受过的伤害?”
“我又凭什么要当你这个好人?”
“嘭”的一声巨响……
孟惘慢慢起身,凌乱黑发下的双目寂宁淡漠,隐在袖中的右手骨肉碎断,伤口直延至小臂,鲜血一股股地向下流去,顺着指尖砸落在贫瘠破裂的土地上。
尚在挣扎的贺兰彻被这一声巨响震得五感尽失,脑中空白,好似一瞬间被抽走了全身气力,蓦地止了动作。
孟惘走到他身边时,看到的是一双麻木湿润的双眸。
“疼不疼?”孟惘微笑,歪了歪头。
他右手断裂的骨头渐渐长出痊愈,血肉重塑,疼痛未减。
“我当时看师兄记忆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疼?”
说着他俯下身就要直接捏碎贺兰彻的喉管。
眼前白光一闪,他眉心轻蹙,躺在这里的贺兰彻顿时不见了踪影。
不过须臾之间,无数根浸了魔气的巨大藤蔓破土而出,瞬间将方圆五里内的空间全然封锁。
他直起身抬眸望去,冷然的视线与东南角被藤蔓断了去路的蛇妖对上。
他扶着贺兰彻,还是一身黑衣,化为人形,脸上大部分仍布着蓝白鳞片,看不出面容。
那人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脸上,不经意间看到他还在滴血的手时,原本故作从容的神情蓦地崩裂。
他慢慢松开贺兰彻,毫无惧意与提防地走到孟惘面前,轻声道——
“孟惘,消消气……留他一命好不好?”
他表面看似低卑的请求与哄诱,实则话音未落,身后的贺兰彻便被一突然出现的芥子空间拉入其中,目标消失在眼前,孟惘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
见对方如此他更是不退反进,又迈出一步想要去拉他的手腕,“你受伤了,疼不疼……”
孟惘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未让人捕捉到的带着怒气的戏谑。
他微微凑近他,敛了情绪,低声道——
“你为什么要来救他?朋友?”
那蛇妖措不及防撞入他漆黑的眼底,其中的试探诱的人心尖一颤,他呼吸漏了一拍,强忍着一把将人抱入怀中的欲望——
“嗯,我和他是朋友……”
孟惘轻撩眼睫,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方,“什么朋友?普通朋友?”
这问法未免太过暗示。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自内腑而烧,被面前之人的两句话问得完全失了分寸,再也忍不住伸手将他拽入怀中紧紧抱住。
他将脸埋在他肩处嗅其身上的淡香,手心覆在他的后背,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是,只是普通朋友,没有别的……孟惘……”
那名字自他口中而出,爱欲涛天,恨不得吐心泣血,气息压抑着紊乱。
孟惘没有推开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蛇妖对上他的视线,略微有些出神。
“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再次问道。
对方的神情和缓下来,语气放到极轻,像是哄慰道——
“他是……魔妖,你忘了么,强行杀了成年魔妖是会造成法场紊乱的,不然之前玄川封印破除下的那个,修真界为什么要许千影自爆?”
孟惘微微错开视线,不再去看他,“我是魔,又不是修士,自然有办法,再说就算法场紊乱又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以如此平淡的语气说着蛮不讲理的话,怎么看怎么像在闹脾气,直听得人心中酥软,恨不得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哄,哄上一整天都没关系。
蛇妖的手臂难以自抑地向下圈住他的腰,眼底眸色渐深,痴迷于怀中的温热的躯体与鼻尖的清甜香气,喉结微动——
“孟惘,不要再想着贺兰彻了,你把白巽杀了,这和要他命没什么区别……”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提出的让我去探谢惟记忆,你朋友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蛇妖滞住。
孟惘轻笑,“你当时没想那么多对吧,只想办法要挑拨我和谢惟的关系,让我觉得他只是个被炼废了的兵奴,感情残缺,对么?”
“陈府幻境中,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仿得出无妄剑气的人……”
“所以前世斩杀百里纤纤于白夜崖头的‘无妄’,是你仿的,目的就是直接刺激推动我反攻五境,最终和谢惟刀剑相向。”
“那么今世傅靖元的提前死亡多半也是你的手笔,专门挑那种时候,想借此离间我和谢惟,目的是为了让我彻底下定逃出芥子空间离开他身边的决心。”
一根极细的藤蔓直刺向他的眼底,又堪堪在距其眼珠半寸距离之处被一股不明力量阻住。
孟惘毫不意外,不再掩饰厌恶愠怒的眼神——
“你也是魔妖。”
本以为他的实力在百里夏兰之下,如此看来他的修为比自己的还高,怪不得能这么毫不设防地亲近自己。
蛇妖被迫松开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垂眸一手捏住那已触到自己眼睫的细藤,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极为轻易地便将其压下,然后重新给孟惘缠到小臂上,语气无奈——
“眼睛瞎了我还怎么看你?”
“孟惘,你现在知道略施小计蛊人心智了,套出我这么多话……”
他说着又弯了弯唇角,有些苦涩和阴郁道,“或许直到有一天我杀了谢惟,你才能真正……”
“你杀不了他,”孟惘冷冷地打断他,“我现在是拿你没办法,等我找到判官笔断了命线,知道所有真相之后,傅靖元、百里纤纤、无妄剑,还有谢惟因你受过的一切伤痛……”
“我要你一件件偿还。”
……
将下界傀修兵奴杀了个遍,偏偏让那蛇妖捡走了贺兰彻的半条命,从浮屠海那边回来后,孟惘一脸厌倦地来到清音殿后面的温泉边,耷拉着眼皮看着那蒸腾氤氲的水汽。
身上尽是血腥气,还有……
那个蛇妖的气息。
片刻后,他垂眸拉开腰带,外袍外衣随意散落在地,一头乌发散乱又有层次地披散在肩处和背后,只余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衣,衣袖刚好掩过手腕。
一步步顺着湿滑的台阶而下,冷寒的身体进到温水中被热气浸透,眼睫和发尾立马洇上一层湿气,薄唇在水雾中被熨得更加红润。
他慢慢往里走,水面渐渐漫到胸口,到壁边停住,抬手将胳膊搭在池台上,偏着头闷闷趴在臂弯中。
湿润的长睫低垂着,他眼皮半阖,烦闷的情绪渐渐消退,无聊地看着石台上细小坑槽中的晶莹水珠。
暖和,有催眠的效用。
谢惟不在身边时,他在这里泡一会儿就能回去睡觉,勉强能睡个安稳。
他脑袋动了动,下巴放在臂弯处,另一只手往上拉了拉袖口,视线落到左手手腕那处道侣印上。
灵力一催,上面一个金线条勾勒的“惟”字显现。
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又打算把袖口放下……
他好似幻听到石门处有什么动静。
又过了两秒,被热气熏得昏胀的头脑蓦地清醒了大半。
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打开了石门。
荆连从来不会过来,更不会不经他允许擅自闯入。
孟惘回首,只见重重水雾外一个白衣人影,眼神不禁懵然片刻。
……谢惟?
他的皮肤本就细腻敏感,喜冷怕热,温度稍高一点都是灼烫,此刻裸露在外的手腕和锁骨都透着淡粉,眼尾比平日更加殷红,他从臂弯中抬起头来,黑曜石般纯净的眸子被雾气朦胧着……
明明是很无辜又惹人怜爱的模样,却莫名让人想凌虐折辱。
谢惟的视线紧盯在他的脸上,顺着台阶而下,径直走向他。
水面再次荡起波痕,随着距离渐近,那人的脸也愈发明晰起来。
许是对方的眼神过于淡薄和极具侵略性,孟惘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不料还没来得及后退一步便被猛地扯住手腕抵在身后的石壁上,紧接着温热的唇携着滚烫的呼吸而来。
水面激起一阵浪花,谢惟的腰腹紧贴上来,烫得他身体一颤,双眸有些失神。
他抬手轻握住对方的胳膊,没有推拒。
之前孟惘总觉得自己对人间俗欲调不起兴趣,直到和谢惟在一起后。
他发觉自己特别喜欢被他亲被他抱,喜欢被他触碰,喜欢他的体温,是一种一旦接触对方就本能地想要亲近更多的契合,再强的精神力也难以抑制这种本能反应。
他低垂着眼眸,任由谢惟肆意强势地搂着腰吻他。
眼睫轻阖下的眸光难以聚焦,被吻得喘不上来气的时候,他故意揽着谢惟的脖颈,软下腰身贴着他,自喉中溢出几声酥软的轻哼。
感受到对方明显一僵的身体,他抬了抬眼皮,视线轻飘飘落在对方脸上。
谢惟微微与他分开一些,手仍是紧搂着他,不轻不重地咬了咬他的下唇。
孟惘探出舌尖舔了舔唇边,扫过被他咬出的极浅牙印,眸光仍是有些迷乱散淡。
谢惟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热气腾腾的温泉上空气浓稠,他喉结滚动,一只手拨开他的衣襟,指尖顺着他的锁骨慢慢摩挲着滑下……
孟惘轻轻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谢惟的心跳早已乱了节奏,目光落在他在湿衣领口下隐现的肌肤处,几道水痕延绵其中,喑哑道,“你说呢?”
孟惘看他几秒,搂着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唇瓣似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耳廓,软声叫道,“师兄……”
手中握着的指尖微微一抖。
他小辐度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体又往他身上贴了贴,腰胯轻抵着他紧致的小腹,轻声道,“……我有点热。”
话音方落,他便被人抄起膝弯抱起朝外走去,随后便被有些粗暴地放到了冰冷的石台上。
冷寒激得他身体一颤,衣料都湿嗒嗒贴在身上,谢惟倒是把他自己的衣服用灵力烘干了,视线扫过他全身,低头去吻他的脖颈。
颈侧、喉结、锁骨都被吮吻着留下道道红痕,他忍不住哼唧,身上人轻舔他的喉结,手指拉下他的裤腰,低声问道——
“你那小红豆绳呢?”
“……嗯……”孟惘微仰着头轻喘,手指攀上他的脊背,“在……储物戒。”
“我想看你戴着。”
“……好。”
“以后不要住在清音殿了。”
孟惘咬着下唇,闻言低笑一声,“为什么。”
那人不答,另一只手扣着他的腰,指腹重重地摩挲着,孟惘的呼吸一下轻一下重,眸光攒动地看着他,圈住他的脖颈——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用力?”
谢惟貌似被他的表述噎了一下,随即低声道,“……你不觉得你很欠教训?”
他微侧着脸,额发湿润半遮住薄红的眼尾,神色不由得带了几分委屈。
谢惟低头吻他,手下力道加大。
孟惘有些受不住,边颤抖边想要偏头躲开他的唇,又被他强硬地锢住下巴亲吻,迷蒙的眼中泛着泪光,他低低呜咽一声,过了半晌,不可自制地发出一声低吟,连被他缠吮的舌尖都软了下来。
谢惟好似非常满意他的表现,低下头与他眉心相抵,语气都不自觉轻柔几分——
“怎么这么听话了?”
孟惘抬手捧着他的脸轻舔他的下唇,答非所问地嗫嚅道,“我……要再去一趟鬼城。”
他在那人刚要说话时突然揽着他的脖颈将他拉下,脸颊轻蹭他的脸颊,膝盖微屈抵进他腿间,嗓音绵软说着最溃人神智的话——
“师兄……好舒服,你来吧。”
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前度今朝,亲眼见无妄剑消散后,孟惘突然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还是喜欢谢惟,真的喜欢。
孟惘觉得哪怕把他的骨头一根根打碎了,皮肉烧烂成灰,世界上所有人都因此辱骂他踩踏他,到最后他也仍忍不住会去飘向有谢惟驻足的土地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心脏穿着根绳子,另一端系在谢惟那边,每一次的跳动都是为了那人而生,虽然疼痛,但哪怕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他还是会喜欢上那人。
可能是因为谢惟养他爱他,他才会喜欢他。
可那人若不再养他爱他,也就不是谢惟了。
他指尖颤抖地紧抓着身上人的衣袖,不忘轻轻抚摸着他的身体,用指腹和掌心纹路细致地描摹着,听他更加沉重不稳的喘息。
直到腿间灼烫,孟惘待那人给他净身穿衣后跪坐起来,拉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扑,周遭场景转瞬变幻,谢惟被他抵到秋娄殿的床头。
衣衫松散还带着湿气的人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颈窝入他怀中,眼尾的泪蹭到他锁骨上,在怀里微微战栗着。
谢惟抚摸他的脊背,用灵力为他熨干衣服,垂眸轻声道,“疼?”
孟惘摇摇头,凑到他耳边细细吻他的耳廓和鬓发,“师兄、谢惟……我爱你。”
“心脏好疼,但我还是好爱你。”
“好喜欢你。”
空气寂静得可怕,孟惘只能听到那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抬手轻抚上谢惟的心口,隔着衣料凑近,小猫似的用鼻尖蹭了蹭,温热的呼吸洒在上面,透过单薄的衣衫触到皮肤上。
在这一刻,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谢惟活着,就是他平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他不是好人,谢惟也不是好人,两个恶人就是要在阴沟里相拥,但他们不会腐败溃烂,谢惟在他这里永远干净圣洁。
他要死在那人怀里,肢体变为藤条,他舍不得贯穿那人的心口,就一辈子缠在他的手腕上。
可是,他好像不能。
谢惟一手捏住他的下巴,直视着那双不断朝外流泪的漂亮眼睛,忍着心底泛上的疼痛,另一只手为他轻擦眼泪——
“孟惘,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好不好?”
他无声流泪,就由着对方给他一遍遍温柔地擦拭,不用考虑后果地宣泄自己的痛苦和难过。
谢惟会接纳承受他一切情感。
听说人开心到极致就会哭,那种叫喜极而泣,可孟惘记得他从没有开心地哭过,除去很久之前装模做样地挤出几滴眼泪装可怜地讨好,自被囚禁之后的大多数哭泣都不是他本心所为,他控制不住。
谢惟好似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无声看他半晌,一手轻掐住他的双颊,强迫那双泪眼看着他——
“孟惘。”
“你好难养,”谢惟紧紧抱着他,轻吻他的唇瓣,语气轻柔,“好难养的一盆小藤。”
他的眼神迷茫懵懂,“那你还要养?”
“要养。”谢惟没有丝毫犹豫道,微微弯起唇角,蹭蹭他的鼻尖,“总是哭,是不是要枯萎了。”
孟惘有些伤心,环着他的脖颈,“不知道,枯萎了、不漂亮了。”
谢惟又酸涩又心疼,捏捏他的脸颊,“漂亮,枯萎了也漂亮,我们淋雨了而已,明天师兄带你去晒太阳。”
他坐在谢惟腿上,往后挪了挪,微微弯腰趴在他心口,寻着去听对方的心跳。
谢惟眸光轻颤,手心抚上他的后脑勺。
“师兄。”
“嗯。”
“我要去凑成完整的遁历,去找判官笔,断命线。我想知道……你都偷偷做了什么。”
“我之前探你记忆,神识被一股强力推撞出来,你做的有违天道的事一定是和我有关……”
判官笔在叙鬼手中,叙鬼是天道的人,在天道手中夺物……
谢惟方要开口便被他打断,“你不要和我一起去,你待在这里。”
“我和那两个蒙面人去,就是百里绎和百里明南,你应该早有猜到。”
他将脸埋在对方怀中,一条袖中藤泛着幽幽绿光缠到谢惟的小臂上,“无妄已经没有了,那个蛇妖可能会在我夺判官笔时对你动手,我会让百里夏兰和荆连护着你……还有这根木灵。”
“我想知道真相……想和你在一起。”
“你说你要娶我的,我都记得。”
第77章交易
夜风泠泠,寒月如钩,凉薄的光线洒在屋顶之人的身上,孟惘蜷腿坐着,一手撑在身后,默默看着远方黑云下的万家灯火,点光斑驳,没有顾忌殿前静立着的墨色人影。
过了许久,他开口轻轻道,“上来吧。”
荆连几下跃上清音殿的屋顶,犹豫片刻坐到了他身边,方一启唇便听那人低声道——
“别劝。”
“……是。”
一阵沉默。
他默默看了一眼身旁人手腕和脖颈处无法遮掩的洁白绷带,延至隐匿在那总是护在他身前或左右的玄衣之中,眸中几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那是他对战迟羽声落下的伤,若非极重极多,荆连不会缠成这样。
两个礼拜了……
可能是留了疤,不想让他看到。
孟惘移开视线,垂眸默不作声地从储物界中翻翻找找,直到找到一青色小瓷瓶,抬手扔到荆连怀中。
小瓷瓶轻轻砸在他怀中继而滚落,他心头也蓦地跟着一颤,下意识抬手接住,怔然地抬眸看向他,手心有些无措地托着那药瓶,“尊主……”
“收了。”
荆连僵着没动。
孟惘托着腮,原本望着远方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那双浅瞳与他对视一眼,又有些局促地垂下,他终是抿唇将药瓶收入袖中,轻声道,“多谢尊主。”
待孟惘重新转头看向远方时,荆连掩去眼底的忧愁哀绪,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偏头看向他月光下冶艳的容颜,视线由他的眼睫到挺秀的鼻梁,最终落在他薄润的红唇上……
“我走后,帮我照看一下……我师兄。”
他的眼瞳微微睁大,隐隐浮动着点点光晕,又渐渐黯淡下去。
过了半晌,他干哑着嗓音问道,“真相,很重要么?”
那个人,就如此重要么。
“……我想知道。”
他托腮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冷白的小臂,荆连看着他腕骨处的那抹淡粉,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
秋娄殿内,谢惟坐在桌边,冷眼看着面前的百里绎和百里明南。
百里绎毫无礼数地坐在桌子上,一手撑着桌面嬉笑着俯身看他,那双与孟惘有着三分相似的眉眼间疯邪之气翻涌,即便没有泄出半分魔息,也足以让一众魔族自上古血脉里升起一种跪伏敬惧。
他的视线又移到那人旁边的百里明南身上。
“想你也猜到咯,”百里绎歪了歪头,一条长腿在桌边轻轻晃荡着,笑吟吟道,“念儿是我们的儿子。”
谢惟下意识蹙了蹙眉,没有开口,等着他的下文。
“我知道,你也做过那种事,无法向念儿透露出任何有关信息,”他的眼神淡了淡,“但起码你我之间的记忆可以相互读取。”
“我想,为了念儿,告诉你他封骨术之前的那九年,如何生,如何长。”
百里绎前所未有的平沉下来,垂眸看着谢惟,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我知道你为他做了许多,此去一别,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撑过这段,便再不必强求了。”
对方眼神炽热指腹却冷凉,几个呼吸之间,眼前景象退居雾后,再待他回神一看,自己竟已处于一个空寂陌生的大殿之中。
高台之上坐着一位相貌年轻之人,眸中暗紫光泽流转,灭顶的威压直抑得人喘不过气来,冷寂又极尖锐的目光直直透过谢惟的眼球,声音平缓蕴着内腑浑厚的魔息——
“一个礼拜之后,我要结果,别耽误我飞升。”
谢惟一滞,转头望去,地上跪伏着五个魔修。
从那五位继承人中见到了两副熟悉的面孔——
正是方才还在他面前的百里绎和百里明南。
可他们二人却好似全然看不见他一般,同其他人一起叩首,沉声应道,“是,父王。”
他看到了百里绎隐在暗处带着疯意的难以下压的嘴角。
心里蓦地明白过来什么,他微微低首,果然看见了自己半透明的身体。
他现在应是神魂状态,正在百里绎要给他看的记忆之中,旁人看不见他。
而现在,正是处于第三代魔尊继选的白热化时期。
记忆跳跃零散,但勉强能将前后串连在一起,理清来龙去脉。
场景又倏地转向了白夜崖头。
百里明南坐在崖边看着远方,一手拎着坛酒,面上无甚表情。
身后无半分声响,却能敏锐感到周遭灵场的丝丝变化。
未待他回眸,颈后一阵恶寒,本着骨子里的警觉和应激侧首,三叉戟的冰冷刃尖堪堪擦过他颈动脉处的皮肤,在冷白的皮肤上勾出一道艳红血痕,又转瞬消失。
他反应极快地将酒坛抵上那再次袭来的刀尖,覆上灵力手腕一转,以柔化刚去了来人的攻势,借机横扫攻其下盘,趁对方闪避的机会迅速起身。
魔气相冲,白夜崖头梅花飘飞,映入他冰冷望向那人的瞳眸。
百里绎笑得顽劣,带着几分稚气地亲昵唤道,“哥哥。”
百里明南蹙眉,“谁是你哥。”
他悠悠哉朝对方走去,全然不顾对方想要杀人的气场,兴味昂然的眸光不带丝毫遮掩。
若不是手中还懒懒持着灌满煞气和灵力的三叉戟,还真让人以为他是来找人玩闹的。
百里明南淡淡地平视着他。
不到转眼间,对方的身形以迅雷之势消失在视野中,人未见明灵力已至,他抬手接下势如破竹的戟刃,双方目光于寒兵间相交。
僵持之下,百里绎弯着唇角凑向前去半分,手臂被抵得发颤,不知是用力过大还是过于兴奋,低声道,“哥哥,我要那个位置,你让让我。”
“让你?”百里明南压了压眉心,半嗤半冷道,“别想。”
一声轻笑。
“那你去死吧。”
泠光雾障相互交错,百招已过,灵场阵阵激荡,看不见二人的身形,只得见刀剑擦撞而出的火花。
百里明南是五人中最有可能继位的,不论修为还是能力,完全达到百里栖想要的标准。
但众人完全低估了百里绎的野心和对魔尊之位的痴癫。
二人实力相差不大,百里绎又胜在精神力极强,短时间内根本拉不开差距,逐渐由最开始的灵力击撞与攻防变为体术上的暴力压碾。
百里明南毫不留情地卸了他的一只胳膊,一脚踹向他的后膝反制,百里绎此刻已近乎理智全失的状态,直接将胳膊挣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强行爆开他的束缚,一戟穿入百里明南的心脏,手背筋络爆起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而他的后颈也已然被一柄匕首深深刺入,相对于他,百里明南的神情要淡定得多,只是手下力道大的出奇,隐约听得见骨头断裂的声响。
百里绎在后颈裂骨处聚着灵力,防止身下人用力将匕首插的更深直接将自己断颈,同时三叉戟死死刺穿他的心脏阻止其愈合,灵力撕裂他的内腑,双方互不相让,分毫不退。
百里绎的神情有些扭曲,疯意伴着后颈处的裂骨之痛攀升,鲜红的唇向上扬起,轻轻笑着,几滴艳红的血珠自口中落下,溅在百里明南白皙脆弱的脖颈和下颔上。
他盯着身下之人,眸中暗光浮动,蓦地低首。
炽热的呼吸与浓郁的血腥味交错,百里明南被他突然的靠近弄的一愣,而当觉唇边传来一阵温软之时,瞳孔骤缩。
插入后颈的匕首被猛地拔出,剧烈的疼痛将神经麻痹了一瞬,同时小腹被人抬膝重重一顶,百里绎自他身上翻身而下,勉强撑着戟柄半跪在地。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对方破裂开的冷淡神情,蓦地低笑出声,舔了舔下唇,“你若以后真当了魔尊,我自会用我的方法让你心甘情愿地再让出来。”
“你想死?”百里明南的声音冷极,周身魔气更甚。
他歪头笑道,“我和你一起长大的呀,训罚打骂,刀光剑影,饮冰流血,从小就只有我会在你身边。”
“小时候父王总是罚你,只有我每次偷偷去看你,你被绑在刑架上,我就踮起脚尖用手帕给你喂水擦血……”
他记性很好似的,全然不顾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反而絮絮叨叨起来,神经质地说着一些再小不过的蠢事——
“我抱着你睡觉呀,我还怕碰到你伤口,虽然你那时候趁我睡着了就把我推到一边,但我又会偷偷从后面抱你……”
“你还嫌我睡觉不老实总是压着你,那我当时多善良一个小孩儿啊……我都没乘人之危脱你裤子,我只是想抱着你暖和暖和……”
“所以?”百里明南皱眉打断他。
“所以……”他站起身,后颈处的伤口已彻底愈合,悠然走到百里明南的身边,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一缕长发于指腹间轻碾,“你杀不了我,也舍不得杀我……”
颈侧一阵刺痛,那是百里明南的匕首。
百里绎不退反进,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猛地伸手扼住对方的脖颈逼近,唇角的弧度久扬不下,“哥哥。”
他附在他的耳边,吐息温热——
“我只要那个位置,只要你让让我。我会杀了其他三个人。除了魔尊之位,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可以给你上。”
握着匕首的指尖一颤,百里明南的表情前所未见的有些失控,浑身都僵了一僵。
良久,他直视着百里绎那状若癫狂的神情和脸上身上糊满的血迹,眸中方才被杀意激起的邪佞血气渐渐收起,归为一派寂宁。
他放下了匕首。
第78章九年
百里明南和百里绎少时是何种程度的关系谢惟是不清楚的,但能看出来,百里明南是真的对百里绎有感情。
可对于百里绎而言,不论是情感还是身体,都不过是用来为自己换取利益的筹码罢了。
不知百里明南是对身份地位太不在乎还是过于痴情,从他们这场交易的开始到百里绎登上王座,最后到他一统下界,其间三百多年,也无一人得知二人之间的关系。
以及那已至高位之人的腹中胎儿。
直至某年七月中元日,阴丧哀怜鬼门大开,方圆千里阴魂不绝,天地青灰一色,诡风灌界,邪胎降世,取其名曰——
百里念。
皆道半妖与魔族所产双阴交汇是为凶阴,魔气灵丹共存,天道不容,而百里一族同族纯血后代,千年来也不过十人。
此间至阴之物,又恰逢中元,阴气盘旋袭卷整个下界七天七夜,鬼门硬拖了三日方闭,灵场大乱,云波诡谲,各界提心吊胆,却终不知其所因。
而两月后,魔界总坛的应泽殿中——
百里明南坐在床边,一只手被床上婴儿小小的手心握住指尖。
百里绎懒懒倚在床头,轻笑道,“好玩吧?”
小家伙只在出生之日哭过一次,此后便没再落泪过,肤若脂玉,眸似深潭,很爱笑,也极爱与人亲近,喜欢握着二人的指尖晃手,开心时会用小脚砸床,把柔软床铺蹬得发出闷闷轻响。
虽然吃的是用灵力做的极细水糊,身上也仍是带着淡淡软甜清香。
“是人,又不是东西。”百里明南面露一丝无奈,静静地看着床上握着他手指自顾自兴奋的小人儿,唇边染上浅淡笑意。
“当然,我生的。”百里绎抱臂,眉梢轻挑,“可就是好玩。”
说着他又凑近端详,没忍住笑出声,“他都没有牙齿。”
百里明南用指尖轻轻蹭蹭小家伙的脸蛋,感受着皮肤处传来的温热细软的触感,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迷茫怔然,眼神微动,“……嗯,好好养。”
几月记忆,谢惟看时却是极快,如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一幅幅画面一句句对话自耳目滑过,他同那二人一起,就这样看着孟惘长大。
只能喝水糊的婴儿渐渐长出一两颗乳牙,笑时恨不得暖化人的心脾,睡着时趴在人的肩头,小手还不忘紧抓着人的一缕鬓发。
后来开始“哦哦呀呀”地发声,慢慢会在软榻上爬,再后来小小一只会扶着矮桌站立,一步一挪一步一挪……
魔界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百里明南将他照顾的很好,为了能让他安全长大。
百里绎也将他藏的很好……
为了稳固自己的魔尊之位。
百里明南几乎是成日深居应泽殿,偌大的殿内只有他和小孟惘,百里绎心不在此,修真界谋逆之心昭昭,他日夜提升修为、平除叛乱以儆效尤,用尽手段将天下死攥于手中,只为自己那涛天的野心。
孟惘最早会清楚说出的词就是“阿爹”,也就是百里绎,这是百里明南亲口教他的,用了近十天才教会。
可他足等了一个月才等来那人。
他向来情不外露,只是将少有余闲的人拉到孟惘面前,让那人听了一声。
百里绎瞳孔微缩,有些诧异地看着吃手指头的小家伙,又看了看百里明南。
小家伙貌似觉得自己得到了褒奖,望着他甜甜地笑起来。
百里绎心头一恸,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无声片刻,干涩道——
“你们……这段时间怎么样?”
百里明南在床边坐下,平静道,“挺好。”
百里绎神色复杂。
每来一次,都少不了惊异地说一句“长得那么快”。
可他这次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百里一族本就淡情,不知为何,他却被百里明南的用心弄的有些无措。
不就是……
不就是个小东西。
好玩就留着,长大了不可爱了就扔掉,散养就是,为何要这般上心,这般在意。
他突然不敢去看百里明南的神情。
望着床上那扒着人衣襟求抱抱的小小奶团子,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很复杂,还带有一丝——
愧疚。
百里绎蓦地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要愧疚。
这孩子是他生的,他想养就养,不想养就不养,百里明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反正这两人他都是利用,现在整个下界在手,只要百里明南不将他拉下位来,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百里明南在意也是好事,他一开始就是想借这个小奶团子牵制住他的。
小家伙就这样长大,从一个丑糊糊不辨五官的小肉球变成了清甜可爱会蹦会跳的小孩儿,他和其他凡人家的孩子一样,会讨人欢心,会难过哭泣,有血有肉有思想,是鲜活的、温热的生命。
夜里百里明南倚坐在床边看书,灯影映在那人暗紫的眼底,长发柔顺披散垂落胸前,孟惘就会无聊地从床上打滚,滚几圈滚到那人身边,然后从那人拿书的手臂下钻进去,跨坐在他腿上探出个脑袋来,小胳膊圈住他的脖颈,笑眯眯地亲亲他的下巴。
对方起初还会愣一愣,时间长了便习以为常地浅浅弯起唇角,看着他与那人极为相似的眉眼,轻轻抚摸他的发顶。
孟惘自从学会说话走路后便开始粘人,时常想要人陪,动不动就要往人的怀里钻,百里明南一只手就能将他揽个完全,每日就这样抱着他,只是极少说话。
从始至终被围困在应泽殿周不出五里开外,六岁之前的孟惘觉得那处小地方就是整个世界,只有他和阿爹阿父。
六岁后的孟惘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被拘于一方牢笼,开始渴望结界外面的世界。
他总会拉着百里明南的手一声声喊着“阿父”,撒娇求着他带自己去找百里绎玩。
回答他的总是干冷干冷的一句——
“你阿爹很忙,过几天就来了。”
他从百里绎和百里明南身上感觉不到那种令人安心的明显偏爱,小小年纪就不自觉谨慎起来,希望不招二人厌烦,也故学乖巧,抿唇浅笑,黑瞳明亮又专注地去看人。
这是他示好和取宠的手段。
但百里明南和百里绎看不懂,貌似也没心情去看。
谢惟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们没能看到的那人失落的目光,他看到了。
他们没能注意的那人殷切的期盼,他注意了。
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有一天,孟惘自己去殿后桥头玩泥巴玩了好久,一只蜻蜓疾飞冲来撞了一下他的颈侧,细嫩的皮肤被撞地刺痛酥麻一瞬,他慌乱站起身用手捂住自己的脖颈,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的小孩儿下意识以为会流血,眼泪硬憋在眼眶中将落不落,转身便朝殿门跑去。
红着眼眶想要告状的小孩又被殿内冷硬的声音唬住,推门的手不禁一顿。
“你管我?!”
“百里绎,你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坐在现在这个位置,我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念儿都六岁了。”百里明南打断他,目光宁静又深沉。
空气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又被一声蕴着怒气又压到极轻的笑声打破——
“……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屋内的声音沉寂了好久好久。
过了半晌,殿门突然被打开,趴在门口正疑惑的孟惘蓦地扑了个空,又被人一把扶住。
百里明南将他抱起,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托着,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擦过他湿润的眼角,“怎么了?”
孟惘本来还没回过神,被他这么一问立马分散了注意力,委屈道,“我……刚才有个虫子撞我……”
“撞你?”
百里明南全然不见方才话中的冷然,也丝毫不介意他那脏兮兮的小手小脸,语气温平伴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道——
“多大的虫子能撞到念儿?”
孟惘一顿,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百里绎抬眸看向他们,抿了抿唇,沉默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经偏殿离去。
孟惘伸手揽住百里明南的脖颈趴在他肩上,闷闷地看向百里绎离开的背影。
他都习惯了。
在他的印象里,阿爹是不怎么喜欢他的。
他也不觉得阿爹喜欢阿父。
之前他真的以为是阿爹很忙,可偶尔两次意外听到阿爹与阿父的争吵后,他能听出来阿爹并不想管他,不想管他们。
直到他九岁那年。
百里绎和百里明南头一次没有避开他而放任争执。
伴着桌椅瓷碗跌撞在地的声响,百里绎的声音难以自制地抬高——
“你知道我这几天有多少事吗?修真界那帮杂碎天天起兵反逆,你能不能别添乱了,这几天不照顾念儿反而一味提升自己的修为,你就不能老实这一阵吗?!”
百里明南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你怕我重新出现在魔族视野中于你地位不利,还是怕我借此杀你夺位?”
百里绎气息微乱,语气极不耐烦,“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让你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成日待在殿中被孩子束着,不要威胁你的身份地位,不要有任何想要害你的机会。”他适时地打断,又平静地补充。
“百里明南!”
百里绎的神色染上几分戾气,他低声道,“你若是再不听我的,我就只能先将你关起来了。”
原本淡无波澜的眸像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假面突然泛起褶皱,不稳起来。
随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好,我自己去,以后再不打扰你,不会让你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孟惘亲眼见将自己养大的阿父朝应泽殿外走去,心中惶恐不安,紧跟两步伸手拽住他的袖袍想要挽留——
“阿……”
手中衣料被人毫不犹豫地抽出,他呆愣在原地。
阿爹把阿父赶走了。
那时他便清楚地意识到,百里绎在意的,从来都只有他的权力、他手中的东西。
第79章封骨
那几天是孟惘过的最煎熬的时段,他直觉他的阿爹阿父都不要他了,空寂的应泽殿内日日只有他一个人。
谢惟就眼睁睁地看那小孩夜夜独自蜷缩在被中低声嗫嚅,偶尔无声地落几滴眼泪。
孟惘在无人时与平日大不相同,独自一人时他反而不会那么脆弱爱哭,因为他知道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在意。
他只在爱他的人面前软弱、哭泣、委屈。
谢惟只觉得心脏一抽抽的疼,第无数次伸出手想要去抚摸他,无一例外指尖都从他的皮肤穿过,一实一虚,触碰不得。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他的心里也越来越慌乱,竟几次想办法联络现实中的百里绎。
他看不下去,直觉事情在向一不可逆的极糟糕的局势转变,而他承受不了。
一种莫名的心悸日日沉重地萦绕着他,日月交替阴明相继,他只能看着孟惘小小一只坐在床边出神望窗,或是垂着眼睫低头揉捏自己的手指,只穿一身白色里衣,光着脚,长发松散地垂落床边,一日一夜,每日每夜。
他才那么小。
心脏都被绞死绞碎了,谢惟仍忍不住眼眶酸涩地半跪在他面前,望着他那张冷淡又茫然的脸。
终于有一天,大战彻底爆发。
被压抑三百年的修真界终于如岩浆般迸发,天崩地裂,战声如潮撞岸,震得人心脾俱碎。
百里绎一人在两界灵魔相接的炼狱之中,成了战中漩涡的重心,铺天盖地的阴戾杀气全向他一人倾斜,百里夏兰紧护左右。
孟惘独自一人待在魔界应泽殿。
百里绎做不了排山倒海的盾,也不会做。
整个下界没有一处不是水深火热,闯入魔界应泽殿的大乘境仙尊趁此想对仅有九岁的孟惘下手,谢惟一瞬如剑穿心面上血色尽褪,痛得双膝发软,险些直接跪下。
生死一线之际,孟惘周身爆开一阵强光,为他挡住了致命的攻击。
那是百里明南的法相。
小孩茫然的瞳孔渐渐放大,呆呆地抬头看着那散着柔和光泽并慢慢变淡的白影。
是阿父的脸。
他如是想道。
魔界总坛是大战中心的漩涡点,应泽殿外更是被围困得水泄不通,强悍的灵力如暴风骤雨般不分敌我地蹿撞……
谁也不知道原被关禁在别处的百里明南是如何做到在极短时间内破开千军及时赶来的。
他面上苍白浑身血污,身形不稳地跑过去半跪在地紧紧将孟惘拥入怀中,凶悍的魔气直接将身后的几位修士生生撕碎,轰然封住了殿门。
他的法相还在变淡。
血腥味好难闻。
孟惘想,冲得他眼睛酸胀,好难受。
好难受。
他被迫埋在那人算不上温暖的怀抱里,视线一片漆黑,只能闻到那人身上浓郁的血气,感受他那微薄绵弱又紊乱不堪的呼吸。
“阿父……你去哪儿了……”
他轻轻抓住百里明南的袍角,闷闷说道。
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法相最后的白光凝聚成缕,丝丝没入他的体内,然后身体腾空,他被百里明南抱了起来。
那人像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默默将他抱上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躺在他身边。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那人主动将他抱进了怀中。
但孟惘却不想让他抱了,他挣扎着想要探出头来,想去看看那人的脸,不知是任性还是慌张,稚嫩的声音有些打颤——
“阿父……我不要睡觉……”
百里明南却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摁着他的后脑,嗓音沙哑但语气轻柔——
“念儿听话,阿父困了,我们一起睡一会,醒了阿爹就会回来了。”
孟惘一顿,听到“阿爹”后,不由自主地慢慢安静了下来。
殿内很静很静,静的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
殿外杀声漫天,孟惘却未听进分毫。
渐渐的,只剩下一人的呼吸声,他还能感觉到身旁人轻微薄弱的心跳。
再后来,连心跳也感受不到了,覆在后脑的手上力道消去,孟惘却再不敢抬头了。
身体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孟惘蜷缩着,紧贴着,开始尽力将头埋得更深,齿关打颤,喉中无可抑制地泄出短促又痛苦的呻吟。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眼泪汹涌而出浸湿鬓发,可他叫不出来,哭不出声。
眼眶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至幽黑瞳孔,原本琉璃般纯净的眸子变得暗红,左眼下方的倒钩双回旋天魔印记忽隐忽现,他葱白稚嫩的指尖紧抓着身旁冰冷之人的衣领,浑厚的魔气失控地从体内蹿出。
处于纷乱中心的百里绎刹时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回眸望向下方的应泽殿,也就是这片刻的分神,对面大乘末期的一击实实打在了他的身上。
百里夏兰瞳孔骤缩,手中丝线铺散射出,直逼退对方辙后数米,她上前一把扶住百里绎不稳的身形,“尊主!”
百里绎咽下喉中血腥干咳两声,身伤迅速愈合如初,内腑却是火烧般的灼痛,然而此时的他已全然顾不得那么多了,拂开百里夏兰的手便直冲应泽殿而去。
无尽的修士野狗一般不要命地朝他扑来,百里绎杀红了眼,毫不在意自己碎断又愈合的肢体,直到穿过魔息凝成的结界,推开应泽殿的大门。
最想见的人闭眼躺在床上,怀中抱着那个小孩儿。
他看到了孟惘浸泪的赤红双瞳,血色天魔印,以及失控泄出的上古魔气。
百里绎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紧紧咬着牙,双目死死盯着床上的冷尸,声音颤到不成样子——
“百里、明南……”
为什么说什么你总是不听。
为什么明明不过一个孩子,死了就死了,为什么那么在意。
为什么不惜搭上性命也要破开囚牢赶来护他……
应泽殿门口的结界遭到攻击震荡不休。
百里绎浑身冷僵得不似活人,几个呼吸之后,他走到床边将九岁的孟惘从百里明南的怀中抱出,一手覆在他的背后轻抚,尾音薄如蝉翼——
“念儿,不伤心,不难过了……”
他偏头轻吻小孩儿的脸颊,指尖拭去他的泪水,慰平他失控的魔息,在殿外的一片杀伐混乱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
“是阿爹不好,念儿不哭,阿爹不该抛下你们。”
孟惘坐在他的臂弯中,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将脸埋到他的肩窝,瞳色渐渐恢复正常,幼小的身躯仍在他掌心下微微颤抖。
百里绎摸摸他的头,生平第一次如此柔和地弯起唇角,孟惘能看到他眸中毫不掩饰的柔情,以及掩匿于其中的隐忍悲戚。
他听他轻声喃喃,如念咒术——
“木灵能保护我们念儿吗?”
几乎在话音甫落间,孟惘感到体内一股灵流破土而出溢遍四肢,从胳膊上绕出几根粗软藤蔓将他的身躯包裹缠卷起来,他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人抱得更紧。
谢惟呼吸一滞,本能地伸手想要阻止。
魔气暴虐而出,他的指尖穿空,痛苦地弯曲起来。
他亲眼见源源不断的灵力自百里绎体内调出又强势地直直注入孟惘的眉心,亲眼见那孩子痛得在人怀中抽搐痉挛,不论如何唤“阿爹”都没有回应。
魔界邪术封骨术,止人身心成长,夺人前后记忆,使用灵力越多维持时间越长,七百年的封骨术,要灌注多少灵力可想而知。
而他那时才不过九岁的一个小魔。
百里绎回眸看了一眼床上的百里明南,疾风回旋灵场激荡之下,他乌黑的碎发掩住眉眼,遮去了其中情绪,巨大白色法相凭空浮现,光色愈亮……
应泽殿外围攻的修士顿时被周围数千里内爆增的灵压所逼得内腑破裂暴毙身亡,高阶修士面上血色尽褪,仓惶大喊——
“百里绎、他要自爆法相!快跑!!!”
像是支撑着万钧之刃的丝线在那一瞬无声崩断,巨大刀刃携着飓风自天际斩下,地面蝼蚁无一生还……
法相彻底爆破之时,无数根十米粗的巨大的藤条自地底冲出,其中一棵紧紧将百里绎怀中的孟惘裹入其中,木灵将不分敌我的爆破之力牢牢挡在外面护其周全,其余的数万条藤蔓蟒蛇利箭般冲向天际又直刺而下,如无数双大手紧抓地面,将地上的死尸通通撕碎,血泊蓄连成海。
极强的灵波荡开洪水猛兽般的强风,天上云混淆着地上土,看不见云海交线,血肉碎尸满界。
火海倒灌,世间尽染赤红。
那是一场,比两界大战还要惨烈百倍的凶相,戾气、杀气、血气,冲得人睁不开眼,剥夺尽这世间一切生机。
直到现在谢惟才真正体会到,后人口中百里绎法相自爆引起的法场紊乱,说是造就了百年人间炼狱,没有半分夸张。
记忆陷入一片黑暗,再度亮起来后,周遭是一片冰窟。
百里绎一身黑衣坐在冰棺旁,一条胳膊撑在棺沿,侧脸趴着,用指尖轻轻拨弄着棺中之人的发尾,轻戳他的脸颊,喃喃自语道——
“明南……”
“我前两天见到我们的儿子了,念儿的封骨术已经解开了……”
“他……他应该是十岁,一个人从树林里,那么小一只……躲着人……”
百里绎的尾音发颤,说到这里时勾起唇角,眼眶却是红了。
“怎么过得那么苦……”
他竭力忍着不稳的呼吸,眼睫湿润,“也没有东西吃……”
一声哽咽,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将脸埋在臂弯里,艰难地舒出一口气,肩膀轻颤——
“我没办法将他带来,他见到我就尽是敌意,我怕吓到他……因为封骨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们了。”
“怎么办……我发现我对着他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什么也说不出口,该死的天道封着我,我怎么向你解释那些……”
冰棺中的人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回应,长睫轻阖,神态平静。
那人又说了什么,谢惟却无法再听清,那声音渐渐被模糊了边界……
转眼便回到了现实。
百里绎仍是坐在桌沿,收回指尖,歪头看着他。
他记忆输送时不过一瞬,谢惟的神魂却好似一去去了多年。
百里绎转头笑眯眯地拉住百里明南的胳膊凑近,唇离得他耳边极近,轻轻说道——
“明南,我有些话当你的面说不出来。”
百里明南转身要走。
百里绎见状又连忙将他拉过来,扣着他的后颈在他脸侧重重亲了一口,在那人冷着脸抬手要擦时先他一步,十分狗腿地用袖口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还不忘不要脸地在他腰侧摸了一把,笑得极为低卑——
“别生气,我一会儿去找你,就和他说点念儿的事。”
眼巴巴看着百里明南走出门后,他又回头看向谢惟,方要开口,不料对方先问道——
“我见你那些记忆,有很多时段你都并不在场,是怎么回事?”
比方说百里明南独自照顾孟惘的大多时候,孟惘自己在桥头玩泥巴的时候,以及,百里明南离开应泽殿独留孟惘的那几日……
许多许多,都没有百里绎在场。
却都是他的记忆。
对方眸中闪动一瞬,“那是……我其实一直有布的术法,能观察到他们,在总坛大殿很忙,有时抽空看看。”
谢惟心下了然,等着他继续说。
“你也看到了,明南和念儿一样,在那个起初的下界中本是该死之人,”他的神情又淡下来,“我们用禁术强行另辟逆转,神魂不散,他们二人成了扰乱下界的最大变数,天道不会让我们对他二人泄出半分有用信息,千方百计要除了这变数。”
“但我之前在仄冬荒探你记忆时,发现天道对念儿的针对性比对明南的要强十倍,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后来花了五年时间让受到天道管控而失了记忆的他信任我,我给他讲我们之前一起生活的事情,我不断告诉他我喜欢他他喜欢我,直到他相信、直到他接纳我。”
“两年前我和他讲我们有一个孩子,因为天道限制我无法讲述我们最后发生了什么,可尽管毫无理由毫无根据,他也仍是信了,他真的把念儿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前几次从未同念儿说话,但他一直在默默看他……”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我想斩断命线,只因为我用了禁术,天道会剥夺应死之人的记忆,我又受制无法与他讲述,也无法与他共享记忆……”
“可为什么你、会重生在七百年后?”谢惟蹙眉问道。
“法门不同,你用的是转世回溯之法,而我们魔界那是转世复生,尽管方式和时间不一样,但恰好我们都另辟出了这个下界,两套禁术叠加导致这个下界不是很稳定,今世法场不稳就是由此而来。”
他看着谢惟——
“天道杀人受制,所以一定还会有下界之人作其棋子,我们去鬼城对上叙鬼,你这里也未必安全,夏兰和荆连会护你周全,务必保护好自己。”
“……念儿不能没有你。”
第80章附魂
一切都交代好后,百里绎他们便一起去了鬼城。
现在遁历上下半本都在他们手中,只需找到叙鬼夺其手中的判官笔,既然遁历一开始被放置在鬼城,叙鬼也必与鬼城脱不开干系。
不论他游荡到哪里,鬼城既与天道相接,只要闹到一定程度,不信他不出来。
百里明南走在前面,百里绎则抿着唇眉眼弯弯地走在孟惘身边。
孟惘对他时不时抛来的神经质的魅笑选择视而不见。
到原古土境与旋灵境交界之处时,百里明南抬手,一股股黑紫魔气盘旋自手心而出,于他面前十米处凝聚,逐渐汇成一个深邃的漩涡。
随着漩涡扩大变浅,似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出,须臾过后,一扇印着青赤火焰流纹的巨大鬼城城门自中心显现,逐渐突兀,最终数十米高的全貌呈现在三人面前。
百里明南回眸看了一眼孟惘,然后先一步迈入城内。
孟惘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视线,注意力自鬼城周边的诡谲景象移开,看着他入城的背影,有些懵然。
百里绎一手搭上他的肩揽着他往里面走,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却是意味不明地看向城门正上方那披头散发脖系白绳的巨大缢鬼石像,与那双猩红森冷的眼睛对视,凑到他耳边从容悠悠道——
“你阿父担心你,不让我带你来的,我说此事关系到谢惟,你肯定是闹着要来。”
话音方落,在孟惘还没反应过来时,百里绎抬手,将突然乍现在眼前的一位鬼主轰飞出去,直击穿入阁楼之中,高楼倾塌,尘飞数尺。
抱着可能会还有其他鬼主攻击的警惕踏入城门,却在走了不过十步时,周遭突然升起浓雾,百里绎蓦地拉住他的手腕顿住脚步,同时对走在前面的百里明南道——
“明南,别往前了,有点不对劲。”
而百里明南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是继续往前走,百里绎见状一边拉着孟惘一边上前几步想要伸手拽住他,也正是多往前走的这两步,百里绎仅距孟惘一米距离,身形却已是完全隐匿在浓雾中。
身后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腕僵硬被那只手握着,孟惘不确定地叫道——
“百里绎?”
没有回应。
他立马甩开了那只另他浑身发寒的手,这么近的距离,如果是百里绎不可能听不到。
前面那人可能是什么东西的幻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掉包了。
然而就在他想要给他们传音之时,忽觉身后有一极为强烈的视线凝视着自己,他猛一回头,正对上那双冷寂的淡金色眼睛——
天玄?!
天玄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
他好像不是在看自己。
然而还未待他盯着那人看个明白,身体早已不受控地走向他,视野渐渐变低,孟惘直至他面前停下,抬眸一望——
他,变矮了。
天玄的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金瞳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那只手轻轻抚上孟惘的头顶,他瞳孔微颤,缩了缩脖颈。
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和反应。
或者说,这不是他的身体。
孟惘就像是灵魂寄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壳子中,行为言语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惊异之余,上方传来天玄沉稳的声音——
“最近修行怎么样?”
“回师尊,弟子未敢松懈,已经快突破元婴期。”
孟惘看着自己放在身前作揖的手,再根据身高和声音,猜测本人应该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头顶处的掌心收回,浓雾散去,他怔然望向四周,心头一恸。
这是……南墟境顶峰。
应该是叙鬼做的手脚,只是不知要他看这些有何目的,告诉他天玄最早当上仙尊之时收过个小弟子么?
可是在南墟境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过他早期收过什么关门弟子,谢惟确确实实是第一位最早入门的啊……
他满是疑惑地随着那弟子恭送着天玄回殿,又被那人带着在院中练剑。
剑握于手几招起式,孟惘一下便能觉出他的资质极好,按天玄那个脾性是不会教人什么有用的东西的,修炼全靠自己参悟。
但若是十四五岁就能参悟修习到近元婴期的水平,于天赋上已经是绝对碾压其他普通修士了,更何况这人的思想正得发邪,满脑子都是要更努力一些不能让师尊失望。
没办法,孟惘寄在他的壳子里,也能感应共享到他的一些思想和心理活动,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想讽笑一下翻个白眼。
这种真真正道,怎么后世没给留名呢。
然而直到几套剑法下来,孟惘的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这人……
水灵伴生。
之前从傅靖元口中得知一个人若生来与五行相亲,必定具有飞升成神的潜质。
谢惟曾说自己是木灵伴生,可能是这个原因,他很敏感地就察觉到此人身上也有灵体。
深夜他和衣躺下时,还担心百里绎百里明南那边情况的孟惘不知不觉间也跟着陷入了沉睡。
后半夜此人却突然一个起身,孟惘的神识也蓦地被牵醒,正茫然想着这人又在发什么大病时,他的身体完全不听指挥地翻身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向仅隔数米的正殿,推门而入——
只见天玄面色惨白,上半身扒着床沿艰难喘息,床边矮桌上的瓷碗碎了一地,白发凌乱。
哦,原来是半夜听到这边的声响,睡觉真浅。
然而思想总是跟不上行动,自己连忙上前将天玄扶起,慌张道,“师尊,是不是又疼了?”
孟惘神色十分精彩地看着自己被碎瓷片扎得鲜血淋漓的脚底——
算那叙鬼还有点良心,没让他们痛触觉相连,不然可有的骂了。
他将自己的手腕用灵力割破,再凑到天玄嘴边,对方苍白的唇染上血色,孟惘就这样震惊地看着这个小弟子给他喂血。
天玄倚在床头,轻轻叫了声“坠雨”。
他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替他拭去唇边的血渍,“弟子在,坠雨在。”
他叫云坠雨。
天玄收的第一位弟子。
八岁时全村惨遭魔族血洗,被路过的天玄所救带回南墟顶峰,今年已是第七年。
除了天玄和他自己,南墟上下八千子弟,无一人知他是内门弟子,偶尔他跟在天玄左右随他下山,外人见了,皆以为他是天玄的——
小侍。
没错,小侍。
他连一件像样的道服都没有,穿的仍是自己用之前委托人强塞给他的一点委托费买的朴素麻衣。
唯一常带在身边的一柄剑,是找村中工匠用废铁锻造的。
普通弟子常去的万剑阁,孟惘之前用个两三天就去换一把还嫌难用易断的低等法器,是他渴求了七年也没能摸到一下踏入半步的宝剑库。
他资质如此之好,孟惘不理解天玄为何不培养他,若是稍微对他上点心,肯定是不比迟羽声差的正道顶梁。
但几天下来,大致了解前因后果后,他觉得天玄对这个云坠雨,不能说是不照顾,说是“刻意针对”都不过分。
他待他没有半分待弟子的意思,冷淡的好似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袖手旁观着普通外门弟子把云坠雨当个打杂下人般使唤、肆意嘲笑辱骂,他冷眼看着,不作丝毫辩解。
若是云坠雨独自一人或许不会这么窝囊受气,而偏偏天玄就在旁边。
师尊默认了。
师尊默认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确实就是他们口中说的那般不堪、狼狈、没用。
原本的云坠雨会满眼期冀地、满怀热情地处理任何天玄交给他的事情,现在的云坠雨就默默无闻跟在他身后,无数次眸光攒动心中酸涩地看着他的背影,又转而更加拼命地修炼提升修为,夜以继日。
他日日练剑风雨无阻突破境界是为了谁。
他小憩浅眠从不让神识彻底入睡是为了谁。
他手腕处的伤生又复长千疮百孔又是为了谁。
天玄知道么。
他当然知道。
他就是要借此打碎云坠雨的人格,让他清楚自己有多差劲多无能,除了南墟没有地方会收留他,他就是、就该没有任何选择和抗拒的权利。
可天玄忘了,那个被埋在家人死尸下奄奄一息的云坠雨,本就是这么一个人,之前所视作威胁的期冀和热情,也正是因他本人而生。
双手抖得厉害,云坠雨几乎头晕目眩快要站不住脚。
孟惘勉强看清手中那本书上的字迹——
“上古秘术陂陀术,短时间内助人突破境界……”
匆匆掠过一眼,后面一堆貌似讲的是具体使用方法。
下一段开头是——
“灵丹亏损寿数减半。”
孟惘不解,这怎么了,修仙之人的寿命无限,再减能减到哪里去,云坠雨至于反应那么大吗。
然而视线再向下看去,他倏地愣住。
“破解之法,以五灵伴生之体的灵丹为药引,若灵丹修为未达元婴,饮其血食其肉亦能缓解病发之痛。”
云坠雨知道自己的体质不似常人,也猜到天玄是因为某些原因要用他的血才将他留在身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人是想要他的灵丹。
原来他唯一一句类似于慰问的“最近修行怎么样”都是在催促,催促他这个药引容器赶紧达到元婴期,剥丹抛尸,免他病痛之苦。
他想过云坠雨可能会偷偷逃走,可能会不自量力地去质问要个解释,想过很多可能,而那人却只是将书放回了天玄的书架中,将那些被不小心碰倒的书一一捡拾起来,他没哭也没笑,孟惘看不见他的表情,竟也感知不到他任何情绪。
然后他便去了渡劫台。
此后几天他疯魔了一般时刻调息运转全身灵力,精神力拔到极限,终于在第五日之时输通那最关键的一条灵脉,天雷轰然而下。
即便是感觉不到任何灵压的压制和天雷劈魂之痛,那道道彻夜的白光也仍刺得孟惘心头发慌,八十一道天劫他都过得如此煎熬,更别说当时的云坠雨。
强大灵压的威逼下无人能近渡劫台方圆三十里内,因此没人看清台上之人到底是谁。
挺过天劫后的云坠雨立马隐了身形,匆忙跑下渡劫台御剑朝南墟境赶去。
他现在能感知到那人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不禁腹诽其脑子怕不是被天雷劈坏了……
绝对是被劈坏了。
云坠雨推开殿门踉跄着跑到天玄身边跪下,对方一向冷然的神情突然出现一丝裂痕——
他当着天玄的面,将自己的灵丹剥了出来。
云坠雨没有任何犹豫,匕首刺入心口用力一捣,那力道全然不像是捅在自己身上的刀子,鲜血很快浸透衣衫,随之而来的是他那决堤而出的泪水。
一种强烈的委屈和无理由的不甘怨念,以及对自身的痛恨嫌恶,很快又被灭顶的伤心不舍所淹没于无形。
他将那灵丹放在手心中覆到天玄心口,一道道水流于其周边盘旋围绕,那灵丹渐渐化为灵水,就这样慢慢透过其胸腔注入对方的灵丹之中。
淡金色眼瞳紧缩,愕然地看着面前的云坠雨。
“师尊、师尊,这样你就不会死不会痛了……”
“对不起,弟子早该意识到的,让师尊等了这么久,整整七年……”
他跪坐在他面前,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一只手悬在半空,却连那人的衣袖都不敢触碰。
他知道自己现在很脏。
“多谢师尊……”
“坠雨……从未被人爱过护过,师尊救坠雨性命,七年死生,未敢忘怀……”
“唯愿师尊……从今往后,顺遂无虞,一生安乐。”
孟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变冷,情感上的共鸣也在变淡。
他好像突然从那壳子中脱离出来。
春花落地,云坠雨于池边喂鱼,身后的天玄淡淡垂眸看他,指尖轻拂去他肩上的花瓣。
庭积秋叶,云坠雨于长廊练剑,天玄无声远观,半晌于一旁的玉桌上留下本道法心学。
蝉鸣高柳,云坠雨于日下砍柴,天玄看着那些使唤他的普通弟子,薄唇抿压成一条浅线,指尖蜷在袖口。
雪覆明墙,云坠雨于阶前扫雪,天玄闭关修炼时睁开双眸,不动声色地在其周身设了个恒温结界。
起初的云坠雨一直跟在师尊身后,直到他的乐观热情被消磨殆尽,直到他习惯了低头。
却没发现一直走在前方之人不知何时也开始学会放慢脚步,甚至刻意落于他后……
“念儿!”
这一声骤然将他空浮的神识拖拽回来,他回神一看,原本消失在浓雾中的百里绎正牵着他的手腕,一脸忧心地望着他——
“怎么了?”
孟惘缓缓眨了眨眼睛,“没事。”
从浓雾开始,都是叙鬼为他下的套。
可叙鬼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些?
天玄是需要五灵载体的灵丹不错,他也确实是木灵伴生,但已有云坠雨将灵丹给了他,他用秘术强提修为的反噬应该彻底好了才对。
况且天玄也没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
魔界总坛秋娄殿中,谢惟自床上慢慢坐起身,隔着浓稠的夜色看着突然出现在桌边之人,神色警惕。
对方未分给他一丝目光,一手把玩着桌上的瓷杯,低笑一声——
“谢宗师,认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