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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他迷途不返 米羔羔 24145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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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相生

第二日孟惘醒来,发现床边多了个人影。

谢惟坐在床边,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孟惘抱着被子重新转过身去。

一只手抚上他的发顶,声音轻柔——

“对不起,昨日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

他眼皮低垂,没有说话。

“我给你带了点饭,起来吃点东西吧。”

说着,谢惟转身将饭菜从木匣中端出,放在桌上摆好,将勺子放入碗中。忽觉床褥沉了沉,他回头看去,微微一怔。

孟惘不知何时从床上站起,散着发低睨着他。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原本就很白皙,此时更像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魅,脸型和五官都是完美的精致,薄唇红嫩,瞳眸幽黑如墨。

那人微微侧着头,极小辐度地斜睨着,一边的额发落下虚虚掩住了他的左眼,仍能从中探出轻飘飘的视线,眼皮微阖着,目光带着几分凉薄的探究。

谢惟不由得呼吸一滞。

孟惘俯下身,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舌尖抵入那颗方才放入口中的丹药,丝丝甜味极快地弥漫开来,对方愣了一瞬,一把将他拽入怀中,反客为主,搂着他的腰吻得更深。

谢惟抬手锢住他的下颔,撬开他的牙关抵磨着口中半化的丹丸。

出于逆反心理,孟惘皱眉想要推开他,后颈却被紧紧扣着,那人拇指指腹抵在他喉结上,迫使他仰头任其攻城掠地。

直到念奴丹彻底化完谢惟才与他分开一些,一手圈着他的腰,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呼吸缠绵。

“那是什么?”谢惟垂眸蹭了蹭他的唇。

“糖。”他淡淡道。

幸好那念奴丹带着甜,又和那人给自己买的糖差不多大小。

谢惟抱着他,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揉揉他的头发,将他压到床上。

那双好看的眼眸无声地凝视着他,明明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却能让人感觉到他有许多话要说。

“孟惘……你很难教。”

孟惘眼神淡漠,“是么,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听你话的人了。”

“你并不听话。”

“那是因为你毁了我愿意听话的时候……”

谢惟握住他双手手腕锢在其头顶,在对方要挣扎的前一刻用灵力缚住。

他托起他的膝弯,掌心隔着衣料顺着他的大腿抚到腿根,没有任何犹豫地伸手解开他的腰带。

谢惟淡淡俯视着他,指尖灵光一动,化出一根极细的软针。

孟惘身体微颤,看着那东西,心里有些害怕。

这是要扎他么?

“谢惟……你别发疯……”

他妄图挣开手腕,灵力便毫不怜惜地将他缚得更紧,想躲开那人的指尖,又被用力扣住腰身无法动弹。

直到那人面无表情地摁上他的小腹,孟惘迟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再待他想要挽回时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只余破碎的喘息和呻吟。

谢惟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和缓冲的时间,手段粗戾强硬的可怕,上刑一般一套套施加在他的身上。

巨大的刺激让他忍不住曲起一条腿,手腕被勒出红痕,在白嫩细腻的皮肤上更显艳色,这艳色逐渐漫延至脖颈、腰间、胸前,牙印、吻痕、水渍,被凌乱单薄的衣衫虚掩,整个人像是盛开在水里的芙蓉,他竭力压制着叫喘,尽管在身上人的折磨下收效甚微。

最终泪水盈满眼眶,将他的眼尾和鬓发打湿,孟惘微张着唇喘息抽噎,双手缚在胸前,浑身颤抖不止。

谢惟舔了舔唇角,一只手掐着他的双颊,看着他还没彻底收回的红嫩舌尖,食指探进濡热的口腔轻搅,凑到他耳边低哑道,“……哭什么,不舒服么?”

孟惘现在连咬他的力气都没有,被迫含着他的指尖,视线到现在也没办法聚焦,长睫轻颤,挂着几点将落不落的晶莹水珠。

他指节微屈顶了一下他的上鄂,一声迷乱的呜咽自喉中泄出,脖颈微仰,泪水自眼尾滑落。

谢惟没有立刻用术法为他净身,反而静静地看了许久才将人收拾好抱入怀中,拉过被子为他盖上,轻声哄道——

“孟惘,不哭了,好了。”

谢惟轻柔地吻他的眉心,与方才那麻木不仁的施暴者判若两人。

“我都、没这样对你……”他委屈地哽咽,在谢惟怀里发着抖。

谢惟一顿,托着他的下巴吻他的唇,“……这不是在惩罚你欺负你。”

“就是……就是。”孟惘偏开头自己用袖口擦眼泪,嗓音甜软黏腻,身体仍是忍不住轻轻颤栗,“好疼……”

谢惟眸色深沉,细细摩挲他的脸颊,“嗯,那刚才是谁叫的那么舒服?”

孟惘咬着下唇,脸埋在他怀里,泪水通通蹭在他的衣襟上,低低呜咽着。

谢惟垂眸看着怀中人,手心轻抚他的脊背。

他其实一直是个小孩儿,对着依赖过的人轻易就能流泪委屈,这样寻着温度蹭到人怀里求安慰才是他的本能。

不同于百里绎和百里夏兰,谢惟从不苛求他长大,孟惘那副冷淡坚硬的外表只能是对别人,而绝不能是对他。

谢惟的脾气并不好,耐心也不多,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孟惘,但若是有一天屡次被阻隔推拒,他不介意也不会吝啬任何手段,去用暴力强硬地将那人支起来的冷骨敲断,让他重新脆弱娇柔起来,重新拥到自己怀中。

他现在就像几个月的婴儿明知疼痛还会去执着地边哭边咬自己的手指,谢惟要教他的就是什么叫作肉骨共生。

我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与你相接相系,知我痛我。

昨晚他离开后,孟惘应是一晚没睡,直到凌晨才休息了一小会儿,谢惟给他用冷布轻敷眼皮时,哭累了的人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情感供不应求,他只能靠肢体接触和眼泪来弥补心中的残缺和不安。

没关系,有依赖才会哭泣,谢惟喜欢,可以理解为孟惘在用眼泪向他求爱,他自然求之不得,珍视得很。

之前他总是待几个时辰就走,为了修真界那边不发现异常,而今日他就抱着孟惘从天黑躺到天亮,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细听他的呼吸和心跳。

孟惘一连几日都没睡好,不知是不是今晚有他抱着的原因,醒来时已到次日正午。

眼睛有些干涩,身旁人微凉的唇吻上他的眼睫,他没有动。

谢惟温柔地给他穿好衣服,躺在他身边看着他。

孟惘沉默地看着天花板,无力又颓丧的寂静弥散在二人之间。

半晌,谢惟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入他的颈窝。

感受到颈间的温热,滞顿的眸光微微一动。

被关在这里的几个月,孟惘时常觉得十分压抑,这压抑一半来自于谢惟对他的管束掌控以及打压的态度,另一半则来自于谢惟本身就带着一种被压的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

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一次次做出无缘由又相矛盾的事,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

偶尔会感到对方隐忍平静的癫狂,有种像夕阳迫近被逼无奈的绝望,松弛又急切,说不上是胸有成竹还是草木皆兵。

与见苏卯生坐在轮椅上赏莲时的感觉有些类同。

他竟有一天,能从那人身上感受到痛苦和悲戚这种情感。

孟惘的眼神有几瞬恍惚。

若是没有自己,谢惟会活的很轻松,会非常正常又幸福。

从十一岁起,谢惟将他从地狱里拉了上来,七年人间温情,不论后来如何,他确是受了的。而谢惟的十六岁到二十三岁,是他耽误了他七年,不论其他恩怨,也确是事实。

爱不得也恨不能,他们只是在相互毁灭,彼此消磨。

他必须要离开了……

幽黑的瞳映着窗外的白光,白光渐渐褪去,浸入浓黑的夜色,待那茫雾再次升起时,耳边只有爆破的声响。

血色刺目,扎得他心脏抽痛。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说话不算数。

明明亲口说我想走便走的……

百里夏兰抓着他的胳膊一扯拉到身边,刹时灵气魔气暴虐相撞,芥子空间被撕得粉碎,谢惟一袭白衣被鲜血浸透,独立于千仞山山顶的正中心。

黑发翻飞于脸侧勾出一抹艳色血痕,他右手紧握着无妄剑,视线紧盯在孟惘身上。

他的灵力泄到极致,一击一势都引得灵场动荡不休,无妄剑气与百里夏兰的丝线在空中撞出残影,身上被刮伤了多处也毫不在意,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朝这边走来。

孟惘现在已破开灵脉和识海的封禁,眼神纠结。

最后他心下一横,紧蹙着眉下了一道念奴令——

别再过来。

谢惟的脚步猛地一顿,防御顿时出了疏漏,一根丝线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

指骨分明的手却毫无间歇地捏住那根丝线用灵力摒碎,再次踏出一步,灵流汹涌,袖袍翻飞。

强行违逆指令,身体会受到念奴咒的反噬,经脉逆转,内腑灼裂,筋骨寸断。他唇角溢出一串鲜血又用衣袖抹去,哑着嗓音道——

“孟惘……不能走。”

孟惘瞳孔剧颤,透过重重光影映入那人清澈的眸中,眼眶有些湿热,余光瞥见不远处天玄赶来的身影,他侧首环望……

远处还有其他仙尊正在赶来。

他眸光一暗,握住百里夏兰的手抑制她三成灵力,同时抬手一掌轰出……

极强的灵光混着黑色魔气堪堪擦着谢惟的耳廓而过,于其身后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槽,那人背后尘飞数丈,下意识借无妄稳住身形,冰绿色眼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孟惘背着他想要偷偷逃走他认了,站在百里夏兰身边与他敌对他认了,给他下念奴咒他也认了。

可谢惟怎么也没想到……

那人竟然真的会对他下死手。

孟惘抿唇,单手掐了个法诀,刹时紫光大作,与百里夏兰消失在千仞山顶。

谢惟手腕一软,支着无妄剑的力道松懈下来,踉跄一步后被方才落地的天玄扶住。

第72章加更一章

到了魔界总坛,他脚步虚浮地往清音殿走,原本的束袖黑衣随着他急促的步履寸寸变幻,成了一身广袖墨云细处流金,一头黑发散落,几缕随意垂在胸前,额发有些凌乱。

百里夏兰跟在他身后,无言看他半晌,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孟惘顿住脚步,没有回头,“怎么。”

“你抑制住我的灵力防止我伤他,又看似一掌要取他性命,故意把着尺寸打偏,是为了做给那几个仙尊看?”

孟惘沉默。

“故意营造出你和他大打出手的假象,是为了撇清和他的关系,防止他们认为是谢惟出于私情将你藏了起来,以免修真界治他的罪,对么?”

“放手。”

百里夏兰收回手,用手背虚掩着唇轻咳两声,微垂下眼皮,带着几分不解和戏谑的目光看着他,“我倒真是不知那谢惟有什么好,竟值得让你瞻前顾后,费尽心机。”

孟惘不再理她,径直推门而入,走进殿中又突然顿住,微微侧首对她道——

“对了,你帮我查一下傀修的位置。”

“要下界所有的,不能有一处遗漏。”

殿门开合,他低着头走到床边,抱着被子躺下。

小臂压在眼睛上,世界陷入沉黑的泥沼,杂乱的思绪慢慢平息,疲惫感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忽觉床边多了种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气息,他将眼上的胳膊移开,半阖着眼困倦地侧首望去……

同那人一般疏离浅淡的水蓝色眸子。

孟惘怔住了。

是……提前了四年见到的荆连。

那双眸与印象中的已大不相同,此刻汹涌着太多太多情绪,他微微弯起唇角,轻声道,“尊主,属下是您的副使,夏兰尊上让我先在您的偏殿住下。”

因为方才眼球受压了一会儿,现在他的眼前还是一片黑一片灰的光斑浮浮沉沉,孟惘躺在床上,透着光斑怔怔地看他半晌。

对,荆连不知道我也是重生的,所以要解释介绍。

而且,上一世也确实是自己让他在这偏殿住下的。

“嗯。”孟惘眨了眨眼。

荆连伸手,动作极其温柔地将他的胳膊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被子从他的怀中拿开,然后展开给他盖好,垂眸掩着想要去多看他几眼的欲望,“尊主刚来魔界,先好好睡一觉吧,以后的事待明天再说。”

孟惘看他几秒,随后点了点头,转过身闭上眼睛。

他站在床边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之人,眼底逐渐由悲怆染上阴郁,脚步极轻地离开了正殿。

待身后人离开,孟惘缓缓抬起眼皮。

所以……这个世界,有多个重生者?

这个重生那个也重生,太扯了。

谢惟,他,百里绎,百里明南,荆连……

那蛇妖也不简单。

所以到底为什么神魂会来到这个另辟的世界重来一世,为什么这一世的走向又与前世偏差那么大……

迟羽声对他的态度,谢惟剥他灵丹后不杀反囚,荆连那么着急地想要见他,以及……提前死去的……

傅靖元。

种种迹向都指向了一个他从来没去想过也不敢去想的问题——

重生一事,到底是否有人在背后操纵?

隐在平波下的暗流逐渐汹涌,水面快要被荡起涟漪,幕后之人的身影却形形色色影影绰绰,问题究竟出在谁的身上……

或许他应该将视线从那些人身上移开,抛下对他们言行身份的质疑和猜测,安心地想些自己该做又不得不做的事——

两界大战,以及,找到叙鬼。

叙鬼与天道相系,又手握判官笔,不论是为了百里绎口中的“天道限制”还是重生一事的真相,都必须要找到那人。

……

意识恍恍惚惚,忽觉寒气入体,半梦半醒间,孟惘好像来到了一处山崖,山崖上开着梅花,脚下踩着薄雪,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本该是极冷的,可身体却没有感知到任何温度,他就站在那崖上的一张玉桌旁,视线落到桌上,方才发觉自己竟拎来了两坛酒。

一个带银色护腕的手臂拿着个小小竹帚,他回头看去,荆连正垂眸替他细细扫清桌上和椅上的积雪。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却已是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将酒坛打开倒了两杯清酒,一杯推到对面。

荆连在他对面坐下。

孟惘对于酒这种东西,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别人喝酒大抵是爱喝或消愁,他却是不甚敏感,怎么也喝不醉。

但是他喜欢在冬天喝些或吃些凉到冰腹的东西,冷酒入喉能刺激他的食管和胃部。

同受伤类的疼痛不一样,也不似于饥饿时的胃痛,这种感觉确实磨人,但准确来说,能让他的身体和大脑感觉到痛苦难耐到极致的麻痹。

他贪恋这种清醒的麻痹感。

不清楚荆连的酒量,于是只给他倒了一杯,然后就开始自顾自地,一杯一杯地往喉中灌。

冰凉的感觉刺痛着舌尖,几杯烈酒下肚,内里凉透的身体开始往外冒汗,不论热汗冷汗,夜风一吹寒意刺骨,表体的痛感渐渐与胃里灼烧的感觉相互抗衡,两相抵消,竟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孟惘暗自轻笑一声,抬起手又要再喝,却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那人的手竟是比自己的还要热上几分。

荆连看着他,抿唇正色道,“尊主,一会胃疼的睡不着觉了。”

孟惘一时无言以对。

一片极小的梅花花瓣好巧不巧地落入杯中,透明清平上一抺旖旎的淡粉,他鬼使神差间用另一只手拿起酒杯,红嫩的舌尖将那飘到杯沿的花瓣轻轻卷入口中,混着清烈的酒液在舌尖抵磨辗转,碎花的粉汁又同酒液一起咽下……

他没能尝出什么味道。

荆连像是被什么烫到般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仍是道,“尊主,喝酒伤身。”

孟惘的指尖把着杯壁,视线飘忽,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一般,散散地掠过四周——

这是,白夜崖啊……

大抵是清楚自己正在梦中,看着对方的眼神也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他知道这是上一世的回忆,但具体细节也记不清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忠心?”

这个结论不是与那人相处了几日才得出的,而是第一次见面时就有这种感觉。

荆连同其他那几个噬魔宫出来的死士不同,是一种不带目的纯粹的执念。

好像他生来就该待在自己身边。

“因为……属下是您的副使,自然要尽忠职守。”

得,问了也是白问。

孟惘托着腮垂眸转着酒杯,却是依他的话没有再继续喝下去,只听自己道——

“五境已经在准备联合围剿魔界了。”

荆连微微一怔,有些拎不着重点,便尽量全面地答道,“是,属下已将魔军统计完备,魔族二十四城城主手下魔军的修为评估也已达标并超出预期,属下也会尽快提升实力……”

孟惘一听他这最后一句话陡然绷不住了,无语地打断他,眼睫懒懒垂下——

“我是说你不用太拼命。”

对面又顿住了。

“我是想说……到时候打起来,你不必总是冲到最前面,就像其他普通魔族那样就好。”

“两界大战不比寻常的小打小闹,我反正也死不了,你保证自己活着最重要。”

孟惘缓缓道,趁对方愣神之际想着还有什么要补充的,直接一次性都交代完。

上一世记忆里的他和现在的他渐渐重合,心念和思想近乎完美的一致——

“我知道你做副使以来修为提升的那么快,是用了许多极端的方法,邪术反噬,你现在可能内腑经脉已经千疮百孔,也幸亏生来就是魔族,不然早就走火入魔个百八十次了……”

“您……怎么知道?”

荆连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向来平稳冷淡的声音此刻却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

“……总会知道的。”

孟惘沉寂半晌,指腹摩挲着杯沿,垂眸轻声道。

“您不怪我?”

“怪什么?”

“……怪我偷用阴邪之术,资质愚笨急于求成,妄想走捷径……”

他轻轻抬了抬唇角,“那你还是正道那套标准。”

“属下没有……”

“那就别这么说自己。”

孟惘话音一转,继续道,“不过我确实反对你这么做。”

荆连抿了抿唇,低着头,“属下知错。”

“你是姑姑安在我身边的眼线不错,也确实是帮了我很多忙,但我没必要把你当作冲锋的利器,没必要让你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小事杂事你可以替我解决,如果牵系到性命问题的话,我希望你把自己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

寒湿之气在唇边徘徊,吸入肺腑后却勉强缓了缓他口中的干涩,“你明白么?”

“属下明白。”他低眉敛目,隐去眼底的情绪,过了片刻后反问道,“您也会劝其他魔族惜命么?”

孟惘眉心一动,歪头淡笑道,“那可不行,都惜命了还怎么打,谁在修真界面前惜命谁直接被内除啊。”

“那您为什么还要属下……”

“你和他们不一样。”

孟惘托腮淡淡地看着他,“他们拼命是迫不得已,是有高层命令,是为了魔界为了活命。”

“而你比较简单,你是为了什么,我就不多说了,你心里清楚。”

孟惘从不避讳别人的恶,也从不否认自己低劣肮脏的本性,但若是有人诚意对他好,虽然别扭,也会斟酌着回报以等价的真心。

他小心翼翼向人踏出的每一步都是试探,收到多少回馈多少,永远都是被动,一旦接纳的与送出的稍微少了一点,他便会立马应激止损,重新缩到原始的角落中,哪怕抛弃之前的温情,也绝不再让自己吃亏。

这种打心底里不愿欠人情又胆小的应激自保机制他已经用在了许多人身上。

像是他同门四人,迟羽声,百里夏兰,荆连,以及……

百里纤纤。

眼前的景象渐渐前移,孟惘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离崖边近百米处。

若说之前未觉多少凉意,现在却是遍体冰寒,指尖都在打颤。

他亲眼见那个方才十四岁的小女孩倒在白夜崖头,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剑刃贯穿了她的心脏。即便那剑身正在化作灵光散去,孟惘也一下被它刺痛了眼睛——

无妄。

他脚步踉跄地跑过去跪到她身边,魔气将剑识猛地扯碎,他覆手于她的心口处妄图堵住那不断涌血的窟窿,指腹压得泛白,“怎么不愈合了……怎么会……”

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

没有谢惟,谢惟走了……

一样的杀法,一样的杀法……

剑身插入心脏一次次撕碎心脉,在无数次愈合中折磨着百里一族的神识,最后熬到对方的生命体征不断下降,待愈合速度赶不上剑气时,就能成功将其杀死。

他来晚了。

一滴眼泪砸在百里纤纤的脸上,溅在他冰冷的指尖,孟惘颤着嗓音轻唤道,“纤纤……别睡,先别睡……”

好冷……她的身体好冷。

他跪坐在血泊之中,对着那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弱气息,身体像是被丢到渡劫台周围的强大灵压之下,马上就要被碾为齑粉。

有这根绳作牵引,记忆翻江倒海,有关谢惟的一切都涌了上来。

他怎么能忘,那人剥他灵丹,断他仙路,杀他族人……

离别多年来到魔界不是与他相见,而是亲手手刃了他身边为数不多待他极好的人。

可就算是如此,孟惘却从未对他动过杀心,他那自我保护的本能在谢惟面前,只剩麻痹和钝感。

前世的伤今世再次体会了一遍,身体内的两个灵魂高度共鸣,两辈子的情绪在此刻叠加在一起,灭顶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的身体冷到极致,明明是在抱着一个冷透的尸体无声哭泣,却觉得脸侧传来一阵温热……

茫然侧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孟惘眨了一下眼睛,体温渐渐回暖,眼睫湿润的触感愈发明晰。

再一眼,便看清了隐在黑暗中的人影。

那人影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侧,温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指腹轻扫过他湿润浓细的睫毛,“尊主做噩梦了?”

孟惘从睡梦中回神,偏头躲开他的手。

荆连神色不变,十分自然地收回手,“属下逾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重生后的荆连不大一样了。

好吧,其实不论是不是重生,好多人的性情都与前世印象中的不同,他也都习惯了。

“纤纤呢?”

荆连沉默片刻,没想到他醒来第一件事竟是询问百里纤纤,“她……这几天一直和尊上在一起。”

孟惘默默松了口气。

有百里夏兰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明天得去给那小姑娘身上留一线魔气,以防万一。

第73章备战

第二日孟惘在魔界总坛正式继位,坐在大殿的王座上垂眸看着地上跪服的二十四城城主,以及殿外总坛上黑压压的一片。

他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

百里夏兰这是要魔界大多数人都来见他一面。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他也不会直接调动那些人。再说了,百里一族的魔气又与寻常魔族的不同,他调动魔血后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彻底入魔后的修为直接翻了十几倍,没有灵丹和灵脉的压制,再加上激起的魔血刺激筋脉,周身的魔息想掩都掩不住。

各项流程都是百里夏兰在指挥,孟惘照做,同上一世一般无二,只不过多了荆连站在身边。

他的视线寻着下面密集的人群,未见他那两个爹和百里纤纤。

孟惘莫名有些烦躁,感觉自己是在接手百里绎丢下的烂摊子。若非那人当年疯了般非要一统四界,现在的百里夏兰估计也不会如此执着,他或许也不必两世都进退维谷。

在总坛大殿呆了快一天,直到下午才得已离开。

果不其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他垂眸看去,一个七岁小姑娘牵着他的手,仰起头眨巴着眼睛看他,“哥哥。”

孟惘的唇角勾起一个极为好看又柔和的弧度,仍是装作不认识道,“谁啊?”

小姑娘的声音透着股清甜的稚气,“……我叫百里纤纤,姑姑说等你忙完了才能来给你打招呼,你忙完了么?”

孟惘忽觉有些好笑,“你现在不是已经打完招呼了?”

百里纤纤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表述有误,有些扭捏道,“打完招呼了……但是哥哥好看,纤纤来找哥哥玩。”

他淡笑着推开清音殿的殿门,“进来坐坐吧。”

她进了殿,顺手关上门,走到桌旁坐下。

孟惘给她倒了杯水坐在旁边,伸手抚上她的头,在她体内注入了一道自己的魔气。

百里纤纤不明所以,“嗯?”

他放下手,看着她道,“到时候两界要是打起来了,你去哪儿?”

她怔了一下,然后犹豫道,“我好像帮不上忙……我怕给你们拖后腿……”

“不是。”

孟惘有些难以理解——

他说话有那么难懂吗,怎么荆连这样,百里纤纤也这样?

“你一个七岁小姑娘,”他缓缓道,“我当然不是想让你干什么,我就是想问问百里夏兰有没有安排能保证你安全的地方?”

“保证我安全的地方?”她抬起头,眼珠一动像在思考,随后摇了摇头,“姑姑没说。”

孟惘点点头。

他确实也想不出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前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百里纤纤在大战之前就死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直接推动了他不计后果地在五境议事后展开疯杀。

具体事宜,还需要再同百里夏兰商议。

还有修真界那边……

他伸出手,魔气聚于掌心,浓郁黑沉,盘旋成一个小臂宽的球体,球体渐渐扭曲,形成一个复杂的轮廓,不断充实、蠕动。

百里纤纤睁大眼睛,趴在桌沿好奇地看着,“这是什么?”

“你猜猜。”孟惘轻笑。

只见那不规则黑团的轮廓愈发明晰,并小幅度地变幻调整,最终成了一个动物的形状,他将化作实体的那团魔气放在桌上,用灵力割破自己的食指指腹,几滴鲜血滴在上面,那东西刹时塑出了□□,长出了皮毛,成了一个活生生的——

“猫!”

百里纤纤惊叫一声,兴奋地将那只小猫抱起,用手揉揉摸摸,再举起来用脸蹭蹭它的肚皮。

小猫温顺,被蹭肚子也不恼,通体是黑色的,只有那四只爪子雪白,前面的猫爪轻轻抓住她的头发,奶乎乎地叫了两声。

她从猫肚子里抬起头来,又揉了揉它柔软顺滑的毛发,心里一阵餍足。

“送你的。”

“真的?!”百里纤纤有些激动道,“就这么给我了?”

“当然,这有什么的。”孟惘笑道。

“谢谢哥哥!”

她亲亲小猫的鼻子,猫儿的爪子便勾住她的衣襟,一人一猫玩的不亦乐乎,百里纤纤被它逗的咯咯直笑。

她仰在椅背上,将小猫举高高,“我之前去昙空城城主那儿玩的时候,他就有好几只小猫,当初就喜欢和沉荼去他那儿玩猫,他还说要送我一只呢,可是姑姑不让我养,说掉毛还到处乱跑。”

孟惘一僵,神色有些复杂起来,“和……沉荼?”

百里纤纤点点头。

孟惘张了张口,想说“你少和她玩”,但又觉得这种话对沉荼有些不大好,最后只道——

“你别学她乱吃东西。”

“她不捡垃圾吃。”百里纤纤努力为她洗白道。

“……嗯。”孟惘无语地眨眨眼,只得转移话题道,“这个没事,姑姑会让你养的,用灵力和魔血凝成的不会掉毛,就是需要定期用点魔气滋养一下,不然会散。”

她笑起来,把猫抱在怀里,“我要给它准备吃的和小窝。”

孟惘看着她的笑颜,神情也不自觉温和下来,“去吧。”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静默良久,撑着扶手起身朝殿后走去。

他一身黑衣倚在风雨桥头,低着头看桥头冲下的雨水——

砸在桥面上,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望得有些出神。

忽然冷气被隔绝在外,纷乱雨丝倏然不见,他抬头一看,瞳孔轻颤。

荆连手中一把竹骨伞,将一大半撑在了他的头顶,自己则一半身子淋着雨。

这一动作调起了他深埋心底的记忆,从那年季夏雨中开始,一幕幕回忆串连起来在脑中快速闪过,从年少无知到情难自抑,从前世相遇到今生别离,他突然发现自己早已离不开有关那人的一切一切,包括温柔,包括苦痛。

荆连无视他那一闪而过的委屈和隐隐泛红的眼眶,强行压下想要伸手抚摸他脸颊的冲动。

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孟惘应该不会推拒抗拒他自认为“无礼”的行为,他确实无比想做这种事,但不愿是以“那个人”的身份。

水蓝色的眼睛平和地看着他——

“尊主,伏忱请见。”

孟惘转身朝殿内走去,荆连则撑着伞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用灵力熨干衣服,犹豫着开口道,“尊主……还是少在那桥上站着,以免染上风寒……”

“那桥靠近您的寝殿,周围阴湿,雨声聒噪,于您晚上休息也不利……”

孟惘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推开殿门,果然见到一个略有印象的身影。

“你来干什么?”他看了一眼面前之人,径直绕过到桌边坐下。

那人一身翠青衣袍,看见他后十分有兴致地勾起唇角,抱臂微抬起下巴睨着孟惘,语调张扬,“你就是百里绎那流落人界七百多年又被修真界误打误撞收养的儿子?”

荆连微微皱眉,却忍着没有说些什么。

在魔界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或者说,没人会这么冒失。

除了冗妖城少城主伏忱。

见面不多,但令孟惘印象深刻。

张扬跋扈不通礼数,恃宠而骄眼高于顶。

也得亏他没闲心和那人计较,不然对方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他见孟惘不说话,一手托腮俯身端详着他——

“长得……”

播种词汇量的脑内土地过于贫瘠,他半天也没能从中搜刮出什么恰当的词汇,最后故作从容、明晃晃的挑衅道,“长得倒是挺好看,能不能打啊?”

孟惘耷拉下眼皮,又何尝不知他意欲何为,淡声道,“那我和姑姑商量一下,让你将主战力,给她当配手。”

反正他也一向无需什么配合什么目标,到时候光往那一站就有铺天盖地的攻势朝他袭来。

“那可不行!”伏忱睁大眼睛,“你不能和她说,她会劈了我的。”

孟惘指腹摩挲着下颔,无语地偏开视线,随意道,“嗯,那你到时候偷偷当主战力。”

对方笑着弯起眼睛,语气轻快起来,“这才对嘛,小爷我才不在乎什么名声说法呢,只靠实力!”

弱智。

他在心里无情形容道。

伏忱不知道自己被他偷偷腹诽成什么了,还沉浸于骄气与傲慢的自我满足中,“那到时候看咱俩谁杀的人多。”

“你还要盯着我不成?”

他意味不明的弯起唇角,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透着股阴诡的痴狂,“当然了。”

“要是……有拿红缨枪的小姑娘,或者是手拿煞戾极重的仙器的白衣人,别动手。”

伏忱挑眉看向他,下意识想反驳,但所剩无几的察言观色能力却让他突然止住了话音,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地应道,“好吧。”

“赶紧走吧。”

“怎么,刚上任第一天就开始动不动发号施令了?”

“我让祁咎来抓你。”

“那瞎子?”伏忱眼皮一跳,复又昂起首嘴硬道,“我才不怕呢。”

祁咎是北州城城主,就孟惘前世所知,伏忱很怕他。

“是么……”

“别别别!”对方察觉出他要传音后立马怂了,连忙扯住他的袖口,慌张到差点就不知死活地去捂他的嘴了,“我这就走还不行么!”

……

修真界,南墟境正峰大殿——

“简直是胡闹!”

浮鸿一掌拍在桌上,怒喝道,“今天在场的该来的都来了,谢惟为什么不出来解释解释!”

天玄坐于正上方的座位上,白发垂落于膝,沉声道,“谢惟他伤势甚重,换谁也不能独挡百里夏兰和……百里念,何必刁难。”

“刁难?!”浮鸿冷笑出声,“是,他师弟和他大打出手,那他为何不第一时间传音?为何非要等我们过去?若我们没第一时间赶到呢,他还真就会死不成?”

泠潮在一旁眉梢微挑,“你是说……只是演戏?”

“呵,谁知道是不是那师兄弟串通一气。”

天玄不禁皱眉,“谢惟他中了念奴咒,一举一动都受百里念咒术限制,又如何能分神传音?”

“念奴咒?”

台下人具是一怔。

迟羽声也是微微一愣。

原本低头不语的风乔儿惊异又迟顿地抬头看向天玄。

江子波张了张嘴,缓缓道,“魔界至阴之术……他下给谢惟?”

浮鸿身边的应海嗤笑道,“这有什么的,别看之前多像个人样,不过是装出来的,还把所有人耍的团团转,觉得他与谢惟多好似的。对于魔族就别提什么感情,别说是师兄了,百里一族杀父杀子都是正常。”

“谢惟身上有明显经脉逆转心腑破裂的损伤,那就是违抗念奴咒命令留下的。”天玄正色道,“他一个人抗着什么,又抗了多久,你们是他境中人不想也罢,但他毕竟是我门内弟子,不容他人贬谪质疑。”

这回连浮鸿也不说话了。

殿内沉寂半晌,玄明开口道,“总之,和魔界打一场,是避无可避的了。”

沉重的气氛侵入每个人身上的火气与寂宁,于偌大的殿中袭卷开来。

之前百里夏兰代理掌权时,就算两界冲突再多再大,也都忍忍就过去了,双方都不想弄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修真界自骨子里忌惮百里一族,百里夏兰也因肺疾以及未找到魔界继位人而不敢轻易舍命冒险。

但现在不同了,孟惘一回去,她的筹码和退路多了不是一星半点。

“打,”浮鸿看着桌上茶杯中浮光的水面,低声道,“不打难道要等他们攻来。”

太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该让的都让了,拖也拖的够久了,他们不过是多了个百里念,我们五位大乘末期随便两个便能应付,其他三位仙尊和二十一位关门弟子对阵百里夏兰和魔界二十四城主,绰绰有余。”

木筱雨抱着竹鞭站在泠潮身后,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绰绰?何来绰绰,且不说两位仙尊也不一定能压的住百里念,还有他那位新副使实力也是不详,魔族平均实力又比修士要高……”

“你又何必涨他人志气?”

“不是涨他人志气,只是太华仙尊未免过于轻敌。”

眼见的又要吵起来,泠潮仙尊即时制止,“筱雨,少说两句。”

风乔儿听到她的声音微微一滞,下意识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木筱雨,无声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涩。

“别估计了,把重点放在那两个百里古族身上,仙尊主战力,迟羽声和谢惟又已至大乘期,对上魔界城主能分担不少,这样就够了,其余不用多想。”玄明道。

江子波面上露出几分纠结,“真要……”

段凌枫先行一步给他传音道,“别说蠢话。”

江子波给他回音,“可是,真要打吗?怎么就确定孟惘他真的会反攻五境……”

“如果他只是孟惘,他当然不会。”段凌枫没有多少表情,“可他是百里念,就算抛却心性和古族劣根,他与我们的客观立场终是对立的。”

“在大战之前违逆总势,你就是异类,是叛徒,还想在仙尊面前问这种话,不要命了?”

江子波一向大大咧咧的心思难得细腻复杂起来,低着头没再说话。

“那……人界呢?”迟羽声犹豫着开口。

两界大战,夹杂在其间的人界必是水深火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泠潮弯起唇角,笑着看他,“小郎君,修真界自己都顾不过来了,人界怎么样,就先放放吧。”

“人界自有那傅少茗,他已开始命令百姓入城,也正在修建庇护所,到时候集中用灵力设个防御结界。”浮鸿道。

泠潮歪歪头看着她,“浮鸿仙尊真是大义啊。”

她瞥了那人一眼,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我……不想参战。”

此言一出,殿内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风乔儿身上。

浮鸿皱眉,“你说什么?”

她一个人站在天玄身后,低垂着头,眼眶泛红。

仙尊的斥责声和批判审视的目光炽烤得她尸骨无存,心中似有万根银针洞穿血肉,疼的她要站不住脚。

“一个关门弟子,竟然在临到阵前打了退堂鼓?!天玄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修真界辟佑你那么多年,到头来就是这样报恩的,那你直接去投靠魔界好了啊。”

“你知道少了你一个人会多死多少人吗,大战岂容儿戏,你又怎可如此自私?!”

“……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天玄转身问道。

“为什么……”

风乔儿忍着眼眶的酸涩,咬牙颤声道,“温落安被逼着封锁妖界独困玄川生死未知,傅靖元毒发身亡,大师兄身受重伤闭门不出,我们五人中只留我一人在此,你现在又要我去与曾经的三师兄拼个你死我活……”

她被泪模糊的猩红目光紧盯着天玄的淡金色眼睛,一字一字自哽咽的喉中挤出——

“入门后你与我们师徒情谊有多少,于我们又有多少上心,师尊心里最清楚不过,温落安问你要一个解释的时候你是如何说的,傅靖元的体毒我们察觉不到,但以你的修为哪怕上心一点便能发现,大师兄成日尽着师尊的责任将三师兄带大,而你又教了他多少东西……”

“我们也是人,会死会疼,也会有感情……你有真正把我们当过徒弟吗?”

“话不能这么说,那百里念为谢惟挡天罚后性命垂危,没有天玄仙尊开了一个月的守魂大阵,他能活到现在?”应海悠悠道。

“那是大师兄求着他的!”风乔儿陡然激动起来,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大喊着重复道,“那是大师兄求着他的!”

“天罚后他抱着昏倒的三师兄跪到师尊脚下,是大师兄屈膝下跪求他换来的!周围人全都在看着!!”

应海一噎,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

“够了。”浮鸿打断道,“你不参战就不参战,无须翻出你们境内的烂账,没人感兴趣。”

风乔儿怔然。

恰在此时,殿门被打开,谢惟仍是一身白衣走了进来,面色苍白,透着股清丧冷颓的气息。

他径直走向台上的风乔儿,拉着她的手腕朝殿外走去,“我和她都不会参战,至于是逐出修真界还是按上什么罪名,你们自便。”

“你给我站住!”浮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回应她的是殿门被灵力重重关上的回响。

第74章献祭

那是一场毁天灭地的灾祸,一如前世那般。

灵力激荡至灵场崩碎,迅疾的冷风于紊乱割裂的空间中穿梭,天地合二为一浸成一片血色幕布,灰黑色的浓云压的极低,给人感觉像是天神恶战,生灵涂炭。

各种秘术、邪术、刑术以及灵印,都在此战中调运到极致,铜钱红绳串连变幻移动的空间,看不见那苍茫的地面,鲜血作浪人作舟,一呼一吸间的分神都会丧命。

人在真正奋力之时,不是清醒的决绝,而是混沌浑浊,不知所为。

杀声叫喊,热血寒兵,最清晰的只有听觉和触觉,目光几近是失焦状态。

因为不知道到底要将注意力凝聚到哪里,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清明反而会迟纯,癫狂才是正常。

铺天盖地盘旋甩出的藤网中心,立着一位衣袂翻飞的黑衣人影。

孟惘原本幽黑的瞳已渐成暗红,左眼下方显现出半指长的倒钩双回旋天魔印记,在冷白的脸上更显红艳,周身杀伐之气扑得人睁不开眼。

他完全不见往日或软或冷的性情,薄唇轻抿,玉面森寒,只剩下冲天的戾气。

藤蔓如丝线般将人的心口对穿,又如蟒蛇将周围之人卷入绞碎,袖中藤不过眨眼间变幻软硬长短,作剑亦能作鞭,与身旁的三位仙尊近身决战。

他身边好似有张破不开的结界,三位大乘末期的强势围攻下防御也是滴水不露,灵光会在离他五寸之处混着突然浮现的魔气爆开,或是与蹿来的藤条相撞,招招式式都无法伤他分毫。

修真界的目标就是他和百里夏兰,只要将二者击溃,魔界失了主战,其余不成气候。

五位境主把重心放在了孟惘身上,百里夏兰强行支走泠潮和玄明,二十一位关门弟子也被魔界各城主所系绊无法抽身。

荆连则牵制迟羽声。

木筱雨的竹鞭与伏忱的长剑相撞,当空荡开一片灵力流波,淡蓝色灵气与乌黑魔气势同水火互不相让。

他的眸光伴着对方强硬的攻防而愈发明亮,兴奋之色漫上赤红的双瞳,一剑荡平对方的攻势,借着上等的体术与灵力旋身抬腿斜下猛扫……

木筱雨抬臂抵挡,却仍是被他灵力撞的踉跄一下,对方趁此空隙挥剑砍来,灵力顿时于她面前凝成一道屏障。

一道长鞭破空而出的声响,祁咎双瞳灰白,听音辨位,被围困在江子波和段凌枫一鞭一剑间也不见丝毫神色波动。

剑尖轻挑以柔化刚,白发于身姿移动间混着月牙色袖袍飘飞,剑法看似蜿蜒走转路数难料,实则一击一势紧紧压制,与二人短时间内难分上下。

伏忱那边的打法就与他是两个极端,一对多以木筱雨为主敌,敌人越强他越兴奋,魔血汹涌,打的比孟惘那边都激烈。

木筱雨的体力自然比不上他,精神力更是比不上魔族旺盛,时间一长便落了下风,由攻转防。

剑刃裹挟着魔气再次与竹鞭相撞,木筱雨喉中涌上一口腥甜,视线落到远处的孟惘身上,又看着与百里夏兰交手的泠潮,眸中闪过一丝挣扎,手中力道不自觉松懈一瞬。

仅这一瞬,一道亮光乍然袭来,还未待她看清便觉双目刺痛,下意识紧闭双眼,滚烫的液体自眼眶流到脸上,随后便被一脚踹倒在地,灵丹破裂,撑着地面猛吐出一口鲜血。

眼前一片黑暗,她颤着指尖抚上自己的眼睫,只摸到一手温热的湿水,浓稠、腥锈。

伏忱没有任何犹豫,灵力将周遭的修士震开,一剑挥向她的脖颈……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有血溅在了木筱雨的脸上。

却不是她自己的。

“呦呵,又来一位小美人。”

木筱雨猛地抬起眼皮,血泪汩汨而出,十分狼狈地朝伏忱那边扑去,却一下抓了个空。

“洛画言?洛画言!是不是你?!”

她的声音已颤得不成样子,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你给我走啊,离他远点!”

“……师姐。”洛画言的声音空灵飘渺,好似离她很远,尾音极轻,“……照顾好自己,不论什么手段,活下去。”

伏忱震惊地看着那将自己和她困在一起的神秘阵法,眼中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慌乱。

她在自爆。

“祁——祁咎!!”

灵丹自爆产生一种强大的冲击力,其威力可直接将一个元婴期修士炸为碎尸,那股风浪本该被独困于阵中,冲撞再暴虐地反弹,直至将阵中之人绞碎……

可却在爆发反弹之时突然破阵而出,周围人均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或者说,是在那一刻,阵法被破。

祁咎已托着他的腰冷冷立于百米开外,伏忱被炸的浑身是血,搂着他的脖颈哭喊着叫道,“臭瞎子你怎么才来,我差点就死了!”

“废物。”

“你才废物!你全家都废物!”

他皮肉筋骨裂开多处,疼痛麻痹了神智,一时间也不在乎自己是在同谁说话了。

眼见得段凌枫和江子波又要趁机缠打上来,祁咎开了个芥子空间,动作不带丝毫柔情地将人推了进去。

五位仙尊已陨三位,泠潮、玄明和太华,唯剩天玄和浮鸿还在硬撑。

孟惘身上无伤,血却是已浸透了衣衫。

持久高强度的灵力调配,即便体术和精神力再好也吃不消,身上落下大小伤痕,最后都被愈合抹去,唯有冷血贴于皮肉,隐隐泛疼。

百里一族都是如此,他们也会受伤,也会流血,但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何处受伤,伤口多深,也不会有人想知道。

他们像是不死的邪神,因为不死,所以就要无数次穿肠破肚、断筋错骨,永远站在刀尖上,立在火海中,永世不休。

世人皆道百里一族是天生的异类,是不被天道认可的怪物,倒不如说,他们是生来便带着诅咒。

局势终于开始向着魔界倾斜。

孟惘被血气冲的头脑阵阵发昏,即便百里夏兰重新转战他身边也不能松懈,左眼下方天魔印记的颜色已经淡了几分。

幸好修真界那边也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就在此时,气力几近衰竭的浮鸿仙尊突然后撤与他拉开距离,双指并拢用灵力划破,在空中划出一个走势繁杂的血阵。

她七窍流血,目眦尽裂,狠狠高声念道——

“吾以魂身作眼,法相为祭,封此邪佞于北阴之狱……”

“僭刹阵——开!!”

孟惘怔忡片刻,还没反应过来,周身百米之内突然灵压飙升,一股极强的灵力将此范围内的其他人尽数推开,脚下血光大阵,半透明古老符箓暗纹将他全然封锁,形成了一个以百米为半径的圆形封闭阵。

紧接着阵法边界传来轰动,那是百里夏兰的魔气。

破不开。

暗红色的瞳像一片浓到化不开的污血,静静扫过阵法周边无数条疾速盘旋的符箓。

这不是秘术。

是禁术。

阵外所有人都怔住了。

天玄被浮鸿身边自爆式的灵流冲的难近半分,“浮鸿,快住手!”

修真界禁术一直由叶澜院内之人看守封印,就连仙尊也不曾窥见,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因此战而偷习禁术。

禁术非大乘末期不可控,放眼整个下界,能用此术者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造成的后果才不堪设想。

阵内外的灵压均在上升,快到赶上天劫临下时的强度,许多未能尽快远离的普通修士立马暴毙而亡,灵丹内腑被生生挤破。

“你要拉上此处所有人陪葬吗!停下!”段凌枫忍着剧痛咬牙道。

“只要能封印百里念,吾辈死而死矣!”浮鸿的神魂被寸寸撕裂,周身化作淡光渐渐散去,一身血衣目不忍睹,却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今日死伤若能换后世清平,又有何惧之!”

而阵内灵压的提升速度是阵外的十倍,孟惘跪在巨阵中心,一手痛苦地捂住面部,手背暴起的青筋脉络延至手腕,唇角却挑起一抹嗜血的笑意。

封印……

费那么大功夫,结果只是封印。

还以为能直接杀了我呢。

死前还不忘按上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帮虚伪正道可终于有机会名流千古了……

他的口中不断涌上鲜血,阵法在慢慢下压,从符箓上冒出的丝丝缕缕的红光绕着他盘旋数圈,渐渐融入他的身体,如同铁链般拴住他的骨头。

疼到恍惚之际,他听到百里夏兰和荆连在叫自己,还有很多很多杂音……

但都无所谓了。

他自嘲地想——

我这两辈子,到底图什么。

活在纠结里,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于自己的私心和百里夏兰的意愿之间徘徊,脑子里一团乱麻,到头来什么也没想明白。

被支配,欺骗,按着他人的心意过活,也从来弄不清自己想要如何去活……

猝然一声震天撼地的声响,白光照彻血阵,无数透明符箓如玻璃般顷刻破碎,直刺入他那紧缩到极致的瞳孔。

强大的灵流自阵中如浪翻开,后浪推前浪地阵阵涌向四周,凌乱的发遮住眉眼,孟惘仍是看清了……

在自己面前,死死钉入地底的——

无妄剑。

他不是没来么……

孟惘怔怔地看着那嗡鸣不止寸寸断开的剑身,剑识正在消散。

他蓦地眼眶酸胀,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突然明白过来。

百里夏兰都为之无可奈何的上古僭刹阵,他却能一剑破除,是献祭了本命。

一如之前,温落安献祭七弦红木琴。

他第一时间竟不是抬头去寻谢惟的影子,而是跪伏在地,怔然地看着那正在碎裂的剑身。

眼中的暗红悄然褪去,一滴泪无声地自左眼落下,淡去了天魔印记,漆黑的瞳孔慢慢放大,任由那几缕淡金色的剑识拂过自己的眼睫和脸颊。

他像个孩子般,茫然又低卑地看着碎成多片的残刃,感受着剑识的温柔,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奇怪,无妄明明杀过他一次。

明明没摸过也没碰过。

明明看到它就会害怕。

为什么感觉……

好像。

陪了我……好多好多年。

他跪在地上一手撑地,身体微微前倾,探出指尖,头一次地,极为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所剩无几的金光。

金光分成千万丝流恋地绕于他白皙的指上,又散为点点星光,化于风中……

一抹纯白闯入视野,他无助地抬头,看到谢惟站在他身前,面上毫无血色苍白如纸,静静地垂眸俯视着他。

孟惘双唇翕动想要开口说话,只见面前人突然膝盖一软,他连忙伸手将其捞入怀中,低头一看,谢惟已经昏了过去。

他将那人抱着紧了紧,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一遍遍轻声喃喃道,“师兄……师兄……”

他的眸光全然隐匿了,只剩下一片灰败混沌,双目失神不知在想什么,袖中藤条条紧缠上谢惟,手臂收紧,恨不得将他绞死在怀中,拥入骨血。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轻轻将谢惟抱起来,魔气将周边杀伐激荡的灵力抵隔在外。

“不必打了,今日魔界正统四境,独留南墟,其他境内之人逐散到人界,违令者杀。”

修真界的中低阶修士几近全灭,五位境主陨落四位,唯有天玄不见踪迹,二十一位关门弟子仅余不到十位,魔界这边也已损失惨重、力不能支,没有再打的必要了。

第75章针锋

孟惘开了传送阵到了魔界总坛,步履急促地进了清音殿将谢惟放在床上,注入的灵力如泥牛入海不见丝毫效用,那人面上毫无血色,鲜血不断从关节骨缝中往外渗,还有许多顺着指甲流出来……

洁白的床单很快被染成红色。

孟惘见状重新将他抱入怀中,坐在床边紧紧搂着他,谢惟身上的血染了他满身,黑衣被洇透,脸上脖颈上也有。

但他毫不在意,他用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不要命地为他传输灵力,甚至直接将灵力以修为的程度从体内抽出渡给他……

命剑与主人死生相依。

法器越强,主人受到的反噬和影响也越大。

谢惟以无妄剑献祭破了阵眼,无妄剑毁,他的灵脉寸断,若不用强悍的灵力维系修复,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刚刚处于两界大战漩涡正中心的孟惘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坐在床边给他高强度传输了五天五夜的灵力,每分每秒都未曾松懈。

直到将谢惟的灵脉勉强修复了个七七八八之后,他垂眼看着那个倚在自己怀中的人,低下头轻轻与他眉心相抵,低低松了口气,因灵力散失过多而略显苍白的唇动了一动。

可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说了也没有人听。

孟惘抱着怀中人缓缓站起身,脚落地的那一刻只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他狠狠咬了一下唇内软肉,口中顿时溢出一股血腥味,借着疼痛强行提起一丝精神。

走到门口,殿门打开后抬眼便是不知从这等了多久的荆连和百里夏兰。

百里夏兰看着浑身是血的二人,微微皱眉,“怎么样了?”

孟惘施了个术法除了二人身上的血迹,嗓音沙哑,气息微浮——

“没什么大碍了。把泠水间那水换了,灵水倒在里面,我让他进去泡几天。”

百里夏兰气极反笑,“你身为魔界之主,花了大半修为救一个将死之人,我不说什么,但你现在又要用灵水来替他疗养已无大碍的灵脉……”

“灵水为极地千年白莲炼化而成,泠水间一指深度虽是不深,可它面积大,你可知这要用多少白莲?”

“那就十颗。”

“魔界一共只有十颗……”她阴沉道。

“你为什么偏要和谢惟过不去?”孟惘凝眉道。

灵力损耗过重,他现在看东西都有重影,耳边也响着杂音,任谁也不能在两界大战独挡三位大乘末期又受到禁术重创之后还能连着五天五夜高强度调散灵力。

他不想和百里夏兰过多争执,压着脾气道——

“我只要他好好的,就像你只要魔界壮大基业一样,你只不过想在生前把魔界交到一个靠谱的人手中,我答应,我努力去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样子,我体谅你八百年毕生所求,但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我?”

百里夏兰一时无言以对。

荆连一直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荆连,去兰阁取白莲,带过来。”孟惘抱着谢惟与她擦肩而过。

“……是。”

孟惘将他放在泠水间的灵水中,每天都会去看他。

如此连着一个礼拜。

打开泠水间的门进去,中间一个巨大的正方形台体,台面不平,由四周极小辐度地向中间下斜,正中间是一个长方形平面,台上一层浅水,最边缘处约有一个指关节那么深。

孟惘脱了鞋登上台阶,袍角划过水面,越往里走水越深,渐渐可以没过一指,谢惟便躺在最中间,静静地阖着眼眸,薄唇微抿,左耳的碧青耳坠没于水中,在水面浮光的映射下更加剔透。

此时正开着窗,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容上,三千青丝在水中延绵沉浮,从外飘来几片败落的桃花。

孟惘全程出奇的平静,每次都跪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时不时用手轻拂去他发上的花瓣。

他的视线轻掠过那人的眉眼,半晌,跪伏着,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而就在他低垂着眼皮打算重新坐直身时,袖袍却蓦地被拉住。

浓黑的睫倏地抬起,讶异的目光一闪而过,对上了对方那平淡毫无波澜的冰绿色双眸。

空气诡异地静默了两秒。

孟惘率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默默将他抱起,往泠水间外走去。

无言片刻,他张了张口,“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我为什么不救你?”

谢惟昏迷了十多天,开口嗓音微哑,气息仍是有些虚弱。

孟惘抿唇,“风乔儿……没来参战?”

谢惟一手揽着他的脖颈,视线静静地落在他的侧脸上,“嗯,商议的时候,公然拒绝的。”

“为什么?”他的表情有一分不自然,眸中浮光微动,“她上一世……”

“那是中了阴阳丝。”

孟惘脚步一顿。

“最后你反攻南墟的那场大战,她和傅靖元都是受阴阳丝控制,从尸体的心脏中能发现藏留的丝线,只是前世我早没发觉,温落安肯定也有,只不过因为许千影那场变故他脱离了你身边,没能派上用场。”

他将谢惟抱进秋娄殿,将他放在床边,垂眸俯视着他。

“所以,有人给你们下阴阳丝,是想利用你们对付我……”瞳中墨色翻涌,他的话音沉顿,“但那人一直没能找到个有利的时机催动,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

他不知又怀着怎样的期冀,一手撑在床头微俯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发尾垂落在对方的膝头,带着几近可笑的渴求问道——

“那你……”

“那你上一世做的那些事……”

公示我魔族身份,当众行刑,送入魔界……

最后又杀了我。

“是不是,也与那阴阳丝有些关系?”

哪怕一件,哪怕只有一件不是你本心所为……

他的视线炽热得恨不能将人看穿,可对方那双眼中仍是只有平淡。

谢惟亲眼看见他眸中的期冀一点点破碎,那双下垂的眼角连带着眼眶洇上点红,看见他微微启唇自顾自轻轻说了一声“没有”。

前世谢惟体内的阴阳丝定是早被他自己除去了,孟惘明白。

他有些无奈又心疼地抬手想要摸摸孟惘的脸,却被他躲开。

指尖微蜷,无奈更甚。

孟惘就这样半哭不哭地看着他,也不生气也不走,嘴角不自觉地下垂,不同于以往想要人哄的委屈,还带着种“你自己看着办”的刁难。

谢惟一口气哽在心口,头一次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伸手将他扯入怀中抱着。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躯体,眼泪从眼睑处滑落到白嫩的皮肤上,他没有挣扎,只是睫毛微颤,“再也不喜欢你了。”

对上谢惟,他也只会说这种话了。

要是还在芥子空间里,他说这种话是要担后果的,可现在局势不一样了,谢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轻轻替他拭去眼泪,面上还带着股重伤后的冷颓,低声道,“不喜欢我喜欢谁?”

“……反正不喜欢你。”

孟惘这个人,本性还是停留在九岁封骨术解禁那年从树林中醒来的时候,一种不通人性为所欲为的无知和幼稚,虽然这些年谢惟教了他很多,但以他那单一又纯粹利己的天魔心智,根本无法承受住凡人所能承受的复杂情感。

他只会本能地去分个完全,是开心是不开心,是爱是恨,可一旦许多感情杂糅在一起,他就会感到难过纠结,想不通就会烦躁,烦躁就会闹脾气,可对着谢惟,再大的脾气也会变成无理取闹。

谢惟再了解他不过。

他恨他的伤害,怨他的关禁,心里又放不下曾经的那份依偎和情感,而如今,他又被他舍命而救。

如果可以,这些他都不想让孟惘经受,那人只需单纯无知又幸福地活着就好。

“……无妄剑,没有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偏头将脸埋入他的怀中,眼眶湿热,浸湿了对方的衣襟。

谢惟的眼睫颤动一瞬,呼吸停顿了片刻,又状若无意地恢复正常,声音难以自制地沉哑了几分——

“……你不是一向怕它。”

“谁让你前世用它杀我……”孟惘扒着他的衣襟,声色颤抖,低低抽着气。

他委屈到近乎抽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我之前还觉得它好看……它消散的时候还用剑识摸我……它为什么摸我、我才不要它摸……”

如是说着,谢惟觉得自己的衣襟已经湿透了。

他温柔地抚上怀中人的发顶,沉默半晌,尽量转移他注意力道——

“方才来这里的路上,看到殿后的桥周下着雨,是你刻意扰乱法场弄的?”

孟惘突然安静了下来。

谢惟捏捏他的脸,“为什么?”

孟惘拿开他的手,情绪稍缓,闷闷道,“哪有为什么。”

“因为我初见你那天是雨天,不论前世还是今世,你来魔界后都站在桥头淋雨……”

“你不是说后悔在树林里遇见我?”

原来安静窝在自己怀中的人突然用力挣开他想要起身,那力道极不留情,带着些被逼急了的愤懑和恼羞成怒,谢惟也是早有预料,就势将他推倒在床上,一手按住他的手腕,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别生气,我的错。”

身下人被他这么一亲,下意识止住了要挣扎的动作。

谢惟轻叹一声,缓缓又无力地开口道,“我……迫不得已……”

双唇微动,他犹豫着想说一句“你要相信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将此话咽了下去。

他的手心刚覆到那人的脸侧,垂下眼皮想再次低头去吻他,殿门却突然被打开,百里夏兰一手负在身后,面色冷沉地看着床上二人。

下一秒,两股魔气相撞,浓黑嘭然如云雾般散开,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孟惘一手揽过谢惟同时坐起身,抬袖一挥将袭来的丝线切断。

此举完全将百里夏兰激怒,蛮横的灵力直接撕碎了孟惘的藤蔓,“百里念,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早晚有一天会被他害死!”

千万条细线自她手心如蛛丝般散出,终于有一根缠上了谢惟的脖颈,瞬间勒入皮肉流出鲜血,孟惘泄出一丝魔气顺着线身浸透整根,止住了对方的控制。

两方僵持。

“……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清楚。”孟惘看着她。

“为了他,压制魔军,独留南墟……”百里夏兰咬着字,语气狠戾,“灵丹不除修为不废……”

“你以为有念奴丹就能制住他,你以为他的命剑毁了你就安全了?”

“就因为他救了你一命,你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他把你关起来数月最后是谁救出了你?!”

“姑姑,把线收了。”孟惘像是看不见她冲天的怒气,反而异常平静。

“你答应我,剥了他的灵丹,我就饶他一命。”百里夏兰紧盯着他的脸。

谢惟颈侧钝痛,面上不动声色,对着百里夏兰传来的威压,毫不避讳地直视回去。

之前她与孟惘维持“合作”状态,总会照顾到他的情绪而不能将人逼得太急,现在她的心愿已成,魔界一统下界,完全可以强硬压制。

孟惘却嗤笑一声,轻轻道,“那你杀了他吧。”

他从身后抱住谢惟,偏头舔了舔他颈侧的血,丝线还勒在皮肉里,被双方魔气牵制得难动半分——

“谁都不要活了,大家一起死。”

孟惘一手揽着他的腰身,亲昵地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眼底漫上笑意,再次重复道,“你杀了他吧。”

如此维护的姿态而嘴中却道“你杀了他吧”,这种平静中带着疯意的言行反差让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是真的会让所有人给谢惟陪葬。包括魔界,包括他自己。

孟惘平日还会有谢惟能管得住他,可一旦真的无所顾忌起来……

什么都威胁不了他。

百里夏兰单手紧握成拳,良久,缓缓抽回了丝线。

红衣袍角伴她转身的动作卷起,一张白纸自袖中落出飘到地上——

“百里念,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我再不多管。”

见她走后,孟惘在床边半蹲下身,从储物戒拿出一瓶药来,打开后有种淡淡的草药香,指尖沾上一点里面的白粉。

“这几日你就先住在这里。”

“荆连呢?”

涂药的动作一顿,他抬眸,“什么?”

“荆连,现在住在哪儿?”

“……清音殿的……”孟惘犹豫不解道,“偏殿。”

谢惟眸光微压,视线落在他脸上。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还被囚在芥子空间中全由那人调控的错觉,倏地心口一紧。

不过随即便反应过来,他敛下眼睫继续为他上药,“上一世我在魔界那七年,他一直都住在那里,有什么问题。”

谢惟没说话。

二人之间的气氛再次不畅起来,孟惘给他上完药后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有些事,先去忙了。”

说罢他没再去看谢惟的神情,转身走到门口捡起百里夏兰留下的纸张——

果不其然是当初让她调查的下界所有傀修的位置。

他压着心中的复杂出了秋娄殿的殿门,不忘在外升起一道结界。

谢惟根本不会在意。

他若真正在意前世又怎会将他送回魔界,七年不来见他,当初他想那人想的要死,那人却只想取他性命。

他就是和荆连相处了七年又怎样,全是谢惟一手推动,他又没做错什么,他为什么要心虚害怕。

孟惘赌气似的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