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惟一直在隐藏实力。
应当可以和那超脱四界的蛇妖平起平坐,但如果对上百里夏兰,胜算仍是不多。
那他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炼灵印?拼命修炼强成那样就算了,还要炼打破高阶标准的灵印,用来炸了下界么。
他坐在床边,实在无聊,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以及一些最基础简单的陈设。
连书也没有。
他起身,第一次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看。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好像下一秒就会从窗外贴上个鬼头来。
这里的光都是用灵力伪造的。
就算出了这个房间也还是在芥子空间中,他现在没有一丝灵力,破除不了。
魔气被困于识海,魔族之人也感应不到他。
孟惘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听天由命”,再多的猜想、努力和纠结,到头来不过是给自己平添苦恼,于隔岸观火者而言,不过是像蝼蚁般可怜又可笑的挣扎。
幽黑的眼睛看着窗外,他头脑放空,视线迷失在散淡又深沉的雾中。
突然腰身一紧,温热的躯体自身后贴了上来,吐息喷洒在颈侧,他身体微微一颤。
随即用力拉开腰间的手毫不犹豫地移开几步脱离谢惟的怀抱,“你离我远点。”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谢惟看着他,蓦地向前一手掐住了他的脸颊,手臂一推便将人推到床上。
他的手心紧紧贴住孟惘的唇,白皙骨感的手几乎罩住了他下半张脸,指尖将他的下颔摁得微微泛白,止住了那人的话语也锢着他不让其动弹——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弄死那些想要带你走的人。”
孟惘微微一滞,抬眸看向他。
看来猜测是对的,魔界之人借此挑事,肯定也给谢惟添了不少堵。
“孟惘,我一向迁就你,但你也不要总和我对着干。”他跪在他的腰侧,低头直视着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手中力道却是不减。
“你不听话我就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难免会做出些你不喜欢的事。”
孟惘心里苦笑。
他的这套说教和威逼的架势,和上一世百里夏兰把他当个杀人利器般粗暴蛮横的驯化有什么区别。
谢惟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瞳眸微动,松开了手——
“别惹我生气。”
“我有的是手段让你听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哄小孩一样哄你。”
他瞳孔微颤,声音极轻,“所以你把我当什么?难训的狗?”
“我说了,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想和你像以前一样。”谢惟道。
孟惘觉得可笑——
亲手毁了从前,又想回到从前。
可他对谢惟是真的没有欢喜之情了。
好像所有能帮助产生情感和情绪的神经都被切断,一开始是失了那纯真诚挚的喜欢,现在竟是连恨意和怨念都懒得提起了,只是本能地不想再看到他、接近他。
可惜百里一族天生自愈之术只能医皮肉,不能医心伤。
孟惘向来就是这么一个人,疼了就往后缩,情感终是淡薄,死生爱恨从不执着。
“是,你当初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没说是在骗我,你当初和我结道侣契的时候也没说会剥我灵丹。”
“喜欢你并不是在骗你。”
他无意再与那人争执,伸手就想拉过被子将自己蒙上,却不料被人猛地拽着胳膊翻过身来。
一瞬间危机感在脑中炸开,他下意识就要膝行着往前爬,一条胳膊从后面圈着他的脖颈将他牢牢锢住,紧紧向后一拉,他被迫仰头的同时,躯体自后强势压下。
他挣动不开,谢惟用灵力缚住他的双手,修长的指骨圈制住他的手腕,他只能用手肘支撑着。
温热的身躯紧紧覆于背后,谢惟另一只手扣着他的腰往下压。
感觉到他明显的反应后,孟惘立马起了一身冷汗。
数日分离后的亲近,哪怕隔着衣料,也足以灭顶的欲念,即刻就能将人焚烧殆尽。
微凉的唇吻上他的耳骨,带着压抑的喘息,谢惟在他耳边低低道,“我养大的,合该归我,凭什么要让给别人。”
“……孟惘,让我进一次好不好?”
他抑制不住地颤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压迫,劲瘦的腰身被那人一手扣着向下按凹成一条优美的弧度,也被迫相贴得更紧,他咬着牙狠狠道,“你敢……”
谢惟淡漠地耸拉下眼皮,微微动了动。
孟惘险些骂出声来,浑身高温感觉肺要气炸,腰身发软,手肘都险些要支撑不住。
“我有何不敢的?”
他的手绕到他的身前,要去解开他的腰带。
谢惟这个视角只能看到他低头时凌乱额发下的鼻梁和白若脂玉的下半张脸,尤其是被他死死咬住的红嫩下唇。
“孟惘……你越生气我越是兴奋。”
“我恨你一辈子。”
拉他裤腰的手倏地顿住。
孟惘觉得锢着自己脖颈的力道明显一松。
长久的静默后,谢惟放开了他。
那人躺在床上,揽着他的腰将他捞入怀中,从后面抱住他,一手不断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
“孟惘,乖宝,不生气。”
之前那蛇妖说谢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时孟惘并不认同,觉得那人只是控制欲强些,时至今日才真正知道他说的有多正确。
此后二人的相处中,他仍是毫不忌讳地触碰那人的底线,谢惟警示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几次都险些没压住脾气,缓冲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何止谢惟失常,孟惘被关在此处已一个多月,成日不分昼夜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他的精神状态也渐渐出了问题,每日都要被那熟悉的身影和声音折磨,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或推测任何东西……
一整天都倒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看向窗外透进来的白亮又虚假的光线,昏与亮交织,灰与白相融,一种压抑又窒息的感觉袭卷了他,身体的感知力一天天下降,脑中日日昏涨难忍。
他迟早死在这里。
这是谢惟要他性命的新方法么?
他静静地想。
第67章泥沼
这一天,谢惟仍是来给他送饭,将孟惘从床上拽起来揽入怀中,用勺子喂他喝粥。
孟惘垂眸偏开头。
握着勺柄的指尖微微用力,谢惟低头看着他——
“不想吃饭,想吃药?”
孟惘心中一紧,抬手猛地将那碗粥打翻,一把推开谢惟跪坐在床上,呼吸发颤地用力将旁边的桌子推倒,桌上的饭菜全被掀翻在地,巨大的闷响混着盘碟碎裂的声音,将他脑中维持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挣断。
他像是失了声一般,微张着唇喘息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只是崩溃地蜷缩起来死死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眼睛干涩又痛苦地睁着,胸腔起伏,浑身颤抖。
又是沉默。
又是诡异的沉默,平静的凝视。
“谢惟……你直接杀了我吧……”
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混着几声破碎的气喘和哽咽。
他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生来就姓了百里,他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他。
天魔出身,七百年封骨术,被识破身份,被送回魔界,继位魔尊,反攻五境,重生一世……
哪一步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哪一步又是他能选的?
为什么死的时候那么疼,活着的时候也这么疼……
眼泪又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一滴滴砸在洁白的床单上。
为什么要打压他,强迫他……
他尽力乖巧努力听话了,他夜夜苦思冥想去求一个双全法,为什么结果还要这样……
谢惟一只手捧上他的侧脸,抬起他的头与那双朦胧的泪眼对视,指腹轻轻拭去他的泪水。
他站在满地狼籍中,轻声道,“孟惘,我爱你。”
孟惘觉得这句话像根钢钉般钉入他撑着全身的关节,又将他所有骨头都打了个粉碎。
一声哭喘终于忍不住从喉中溢出,那双幽黑色瞳眸彻底模糊于泪水之中。
他只觉得心中疼痛,难受的喘不上气来。
我不是你的爱人,我是你的囚奴。
你不是在爱我,你只是在摔碎我,驯服我。
“谢惟……你换一个人喜欢好不好?”
世界上恶人那么多,你放过我好不好。
谢惟眸光微沉,捏住他的下巴,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药丸。
孟惘以为又是软筋散,一把拍开他的手就要往后退,那人却蓦地嵌住他的下颔,将药丸捏碎成几块尽数抵入他的喉中。
他的喉口忍不住收缩,几天未吃饭本就胃中难受,异物感的刺激和情绪激烈的影响下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扒在床沿伸手就要去催吐……
谢惟迅速将他的手腕拉开,在他干呕前拿起桌上的一杯水便灌了下去。
冰凉的茶水混着怪异的药将他的食管刮得生疼,呕吐的欲望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猛咳。
谢惟伸手将他唇边溢出的水渍拭去,想要给他顺气,不出所料仍是被对方无情拍开,他无甚表情,默默在他身旁坐下。
孟惘扒着床沿缓了一阵,擦了擦咳出的眼泪,重新躺到床上抱着被子,转身背对着他。
他指尖冰冷,阖上眼睛,努力调整着颤栗的呼吸。
反正一会儿软筋散生效他也无力反抗,谢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怎样都无所谓了。
然而就在他意识渐渐昏沉之际,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呼吸有些快。
身上发热,像是有团火自内里而烧,噬骨的热意遍布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床边的谢惟——
“你给我吃的什么?”
“能让你听话的药。”
孟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谢惟伸出手,指尖在他颈侧不轻不重地划拉着——
“我知道你们魔族修心,欲念控制力和精神力很强,况且你又是百里一族,只要你不想,一般的药对你几乎没什么效用。”
他神色不变,抚上那人的侧脸,“所以我费了很大功夫去找的烈性春药。”
“用一整只魅妖炼成的。”
孟惘偏开头捂住腹部,一阵反胃,薄唇一下被咬出血来,“滚……”
“我再说一遍,我一直都喜欢你。”
“别……恶心我。”
“我只想调节一下我们的关系。你但凡配合,我也不会用这种方法。”谢惟悠悠道。
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
反正孟惘已完全在他掌控之下。
他甚至心情愉悦地抬了抬唇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你不知道我之前过得多么提心吊胆,现在才发现这样是最好的。”
“我只后悔我醒悟的太晚,我早该用这种方法。”
“废了你的修为,把你囚在这里,让我前所未有的安心。”
孟惘已经无心去听他讲话了,他蜷缩着身子张开口喘息,额角抵在柔软的枕头上。
桃红的眼尾湿润。
他竭力抑制从喉中泄出的低吟声,听起来像是小兽的低声呜咽。
谢惟伸手解开他的腰带,手指探入他的衣衫,顺着腰线细细向上抚摸,“你要是像之前一样听话服软,也不用受这种罪。”
他一条腿抵进他双腿之间,一手撑在他颈侧,指尖拉下他的衣领吻了吻他的锁骨。
孟惘的呼吸彻底乱了节奏,眸中光影错乱,像是搅碎了的云霞,抬手抓住身上人的胳膊,力道极大。
那人低下头去吻他的眼角,侧脸,鼻尖,向下到脖颈……
谢惟一只手掐住他颈侧,用指关节顶着他的下颔,唇齿携着温热的吐息便肆意蹂躏起那处冷白敏感的肌肤,留下道道暧昧的痕迹,身下人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眸光微散,无意识地仰了仰头,一呼一吸都勾得人燥热难耐。
理智在药性的摧残下倾圮,不带任何感情的迷乱,冷淡到极致又欲念冲天的情事,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喘息。
曾几何时,眼前渐渐明晰起来,见得身上人眼睫低垂,比平常添了几分欲气和湿气,额发有些被汗水打湿,薄唇红润,一只手撑着他的小腹低喘。
连孟惘也说不清药效渐淡后又是否又混进了几分真情。
……
第二天。
谢惟躺在他身边,从储物戒中拿出个一指长的红绳,轻轻系在他的小拇指上。
孟惘的视线落到上面,没有动。
“这还是你十六岁那年除夕买的,一直忘了给你了。”
那是一根极细又艳丽的红绳,松松地在他的小拇指上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上面还带着一颗极小的朱砂……
“这个是红豆。”
孟惘眸光微滞,却没有说话。
谢惟的指腹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睫,默默地看他良久,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终仍是将那人揽入怀中,道了句——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欺骗你了,只要你听话待在我身边。”
孟惘任由他抱着,静静地埋在他怀里,没有调动起一丝表情。
他之前瞒着谢惟自己重生之事的时候,有太多事情想要去问他。
比如谢惟上一世是怎么死的,为何在杀他之前又多此一举将他送回魔界,为何要炼灵印,今世的法场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终于前世今生全部摊开了,他却又不想问了。
上一世谢惟亲手把自己送入魔界,今世反又将他囚禁起来不让魔界之人找到。
他想做什么,什么目的,孟惘从来猜不明白。
就算是像百里绎说的“天道限制”又怎样,谢惟对他的情感已为荆棘刺骨,孟惘累了,不想再费心思去为那人开脱了。
他没力气再去原谅他。
那人也不需要他原谅,他会强制,会压迫,会威逼利诱,会软硬兼施。
谢惟握住他的手腕放到唇边,温柔地吻他腕骨处的道侣印。
那处有他的名字。
孟惘眸光阴晦,猛然挣开他的手。
谢惟将他揽得更紧,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脑,嘴唇几度张合,只干涩道了一句——
“是师兄不好,对不起。”
他每天来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长有时短,到今日傍晚时便离开了。
孟惘抱着被子侧身半蜷,阖着眼睛,意识空冥沉浮,却无半分睡意。
在昏沉与清醒的交界处徘徊到后半夜,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
随即他便怔住了。
现在的他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对面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仍是同印象中那般一手托着腮勾唇笑看他,语气邪魅轻快——
“可算拉回来了,谢惟真是好手段。”
百里绎戳戳他的脸,“他倒是能耐,把你识海封的严严实实的,光是感应你的神魂就费了我不少功夫,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你当时是半修半魔没有激活魔血的状态吧,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封了你的识海。”
孟惘漠然地看着他。
不到没有退路的绝处,他并不想调起百里一族的天魔血脉,不想真正入魔。
他当时仍是抱着期冀,想着和那人解释,想着他们以后的路。
对方边打量边道,“怎么又白了那么多?阴森森的。”
幽黑色的瞳终于动了一动,移开视线,平淡道——
“本来就不像人。”
现在灵丹没了,灵气没了,自然更没有修士的样子了。
“看来这次是彻底闹掰了,我还是建议你回魔界,他的手法太偏激了,还不如我的好。”
孟惘抬眸看向他,“你希望我帮百里夏兰攻取修真界,重新统一四界么?”
对方弯了弯唇角,纤细葱白的指尖把玩着桌上的碧青瓷杯,有些答非所问,“夏兰这个人,对我最是忠心。”
“她亲眼见过我一千年前对魔尊之位有多执着,她陪我一路走来,受我影响颇深。”
“我死后,她用尽手段强撑了七百多年,为了魔界,更是为了守住当年……”
百里绎垂眸,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看着杯中清澈水面上的倒影——
“你姑姑也有放不下的东西。”
孟惘沉默半晌,眼眶酸涩,张了张口,只觉喉头发紧,没有发声。
百里夏兰没有错。
百里绎没有错。
谢惟也没有错。
百里绎口口声声说是他“阿爹”。
百里夏兰理所当然地唤他“念儿”。
谢惟一次次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他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他自己。
是自己太过矫情怕疼,多愁善感,左右权衡僵持不下,敏感多疑,阴鄙肮脏又异想天开。
百里绎不知道他平静淡漠的神情下在想着什么,于是道,“现在我既能感知到你的神魂,不用几天我就能得知封锁你的芥子空间的位置,那时候百里夏兰和荆连会去救你。”
他向后倚着椅背,“到时候你就入魔吧,以你现在魔气的强度,调起魔血后会再翻上个十几倍,完全可以超过你姑姑。”
“直接就能继位。”
百里绎看着对面良久沉默的半透明神魂,眼中复杂,一种无力感渐渐漫上心头。
“……念儿,是我们让你担了太多不该担的东西。”
“生你养你,我都有错。”
第68章温泉
清晨,谢惟起身穿衣束发后,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想起了什么,略微有些分神。
月华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他没有回头,傅靖元的身形投射在镜中。
他一身暗金流纹的白衣坐在桌旁,十分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谢惟淡声道,“怎么了?”
他喝了口茶,抿唇笑了笑,也不绕弯子——
“小惘,是你藏起来的吧。”
沉默。
他接着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把他藏起来了,不过既然现在他的身份已经传遍了修真界,局势已是如此,他待在你那里也算安全。”
“我不劝你把他送回魔界平息二界矛盾,知道你割舍不得,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百里夏兰不会这么放手,这将会成为两界大战的一个导火索。”
谢惟垂眸。
如今下界形势动荡,修真界和魔界的关系进入白热化阶段,都是因为他将孟惘囚禁了起来。
他的一己私念,会直接加速勉强维系了七百多年的和平崩圮瓦解,一旦开战,死伤无数,以魔界的血性和杀戾,必定会搭进半个天下。
“……那又怎样。”他轻声道。
修真界如何,魔界如何,天下又如何,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要死的人不是孟惘,又有什么所谓。
傅靖元的指腹轻轻在杯口摩挲,静静看他半晌。
谢惟坐在镜前,明明距离不远,他却只能看到那人模糊的身形,如何也见不得其神情。
他眉宇舒展,面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唤了他一声,“大师兄。”
谢惟的眸光微微一动。
“从十四岁入门到现如今二十二岁,与你同门八年,虽然我们平日交往不多,话也很少,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性情,你也最清楚我。”
他慢慢地开口,悬浮的目光落在殿门处,眼睫低垂掩去复杂汹涌的情绪,声音很轻——
“我并不觉得你自私,也从不觉得小惘品性恶劣。”
“就算你不把他藏起来,待小惘回到魔界,大战也是不可避免。”
“百里一族的野心固强,能力固然可怕,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人心上的提防猜忌,自然的弱肉强食,昨日喜欢小惘的人今日就能因为他的身份反咬一口,我理解你在保护他……”
“傅靖元。”谢惟忍不住打断他。
他顿了顿,蓦地对上那人回首的视线,却是怎么也看不清对方那双眼睛了。
“嗯?”
“你是不是……”
谢惟直直地看向他,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他从不避讳那些词,不信神鬼,想说什么从来不会磕磕绊绊,但当他对上傅靖元那张柔和苍白又强颜欢笑的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傅靖元知道他要说什么,轻笑一声懒洋洋地支起下颔——
“想什么呢。”
“只是先天性的劣疾,活个几百年还是没问题的。”
谢惟稍稍松了口气,仍是面色微凝的看着他,“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能带我去见见小惘么?”
对方抿了抿唇,“还不到时候。”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几个月没见了,怪想他的。”
傅靖元故作无意地争取道,“乔儿也很担心他,经常问我他会不会是落到其他境内仙尊的手上了。”
“不行。”谢惟眉心微蹙,无情拒绝道。
这段时间正好是魔界全力搜查的时候,魔族高层必定正一分一秒地盯着这边,即便孟惘魔气尽封,也仍极有可能被感应到生息。
芥子空间一旦打开,他的灵力供给一旦松懈,极有可能被百里夏兰钻着空子定到孟惘的位置。
他不能有任何犯险和差错。
傅靖元弯了弯唇角,“真狠心啊。”
谢惟的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提防你,只是不得不提防魔界,待百里夏兰搜查力度稍缓就带你们去,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垂着眸,将“不必急于这一时”慢慢在心里咀嚼揉碎,强忍着苦涩低声道——
“嗯,不急,还有的是时间。”
喉中溢着一股腥甜的锈气,内腑已是疼得夜不能寐,视线越来越模糊,三步之外看不清故人面容。
噬骨散的毒性在前几个月突然爆发,按原本慢性的情况下他确实可以再活十年,可是现如今……
他怕是撑不到能见到孟惘的那一天了。
连正式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又恰恰赶上这么个关键时段,谢惟和风乔儿见到自己尸体的时候会怎么想……
平添堵塞。
……
芥子空间中,温泉水汽氤氲,透过重重水雾,传来沉重旖旎的喘息。
水波荡开层层涟漪,孟惘撑着池壁的手都在发抖,鬓发湿润贴于侧脸和颈侧,发尾的水滴顺着紧贴于身的里衣褶皱蜿蜒而下。
他脑中昏胀,眼角殷红,露出来的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又被热汽熨得薄粉。
软筋散让他浑身失了力气,大部分重量都放在身后人身上,又不得不向前撑着池壁勉强站稳。
太疯了。
孟惘之前做的时候都还收着三成力道,谢惟完全不知道收力,他想要屈起一膝缓解不适,又被人抱得更紧,谢惟咬着他的后颈,眼底暗色更深,低声道,“孟惘……别动。”
他平生第一次这么想骂人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句,憋气憋到头疼。
谢惟的手探入他的衣衫向上轻抚,指尖触到某处时,孟惘眸中涣散一瞬,身体不受控地轻颤起来,一声声甜腻短促的低吟伴着低哑的气音,不断上挑的尾音,催调起身后人更高的施虐欲。
“乖,忍一忍。”
直到被一股热流打湿,孟惘双腿打颤,眼眶泛红。
谢惟一手托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微转过头来,轻柔地吻他的眼尾,安抚道,“是不是站着很累?”
他为他整理好衣衫,抱着他绵软的腰身将他放在池台边,孟惘坐在湿滑的岩石上,双腿无力地搭在对方的腰侧,眼睫湿润,垂眸看他。
谢惟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脖颈上,扣住他的后颈,微仰头去吻他。
孟惘被温泉热气熏得头脑发昏,本能地配合着启唇,红润舌尖自齿间隐现。
这好像触发了某种特别的开关,他听到对方更沉了一度的呼吸,被吮得唇舌发麻。
那人又在他颈侧抵磨吮吻,他无力地攀着那人的肩,却连着力点都是被动。
托着他后颈的手力道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掐,脆弱之处此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人面前,他双目失神中,只觉埋在自己颈间的人格外疯狂。
红唇微动,嗓音喑哑,他轻声喊出了那个将他养大之人的名字——
“谢……惟。”
到现在十七岁,他真正记忆里短短八年的时光中,其中六年都是谢惟。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培养他由怪物变成小孩,由小孩长成大人。
恍恍一路走来,到现在才明白,那人给了他持续六年的,且一生一次的生长痛。
谢惟淡淡应了一声,放在他腰间的手却紧紧勒着,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揉烂入骨。
孟惘压低声音,不知是难受还是怎得,忍不住轻轻呜咽了一声,“你和那些人一样。”
谢惟顿了一下,自他颈间抬起头来。
幽黑的瞳蒙着一层水汽,原本就绮丽的面容此刻更显妖魅。
谢惟看着他,喉中轻响,“随你怎么说。”
孟惘指尖微颤,“谢惟……”
那人摁着他的后脑勺,抬头堵住了他要说的话。
不过片刻,一声沉闷的呼吸声和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同时响起。
血水滴滴嗒嗒地流入温泉,周身数米内立马被染成红色。
谢惟慢慢松开了手,一双阖上的桃花眼又缓缓睁开,露出带着笑意的冰绿色眼眸。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视线一直停在孟惘的脸上,用指尖摸了摸胸腔那处被藤蔓洞穿的伤口,语气轻柔地像是在哄孩子——
“怎么不直接刺穿心脏?”
谢惟将藤蔓缓缓拔出,神色不变,好像这种对他来说根本是不疼不痒的小事,反而弯起唇角,将指尖上的血抹到了对方的唇上,抬头吻了吻孟惘,宠溺低喃如情人间呓语——
“舍不得?”
“你疯了吗……”
孟惘蹙着眉咬牙道。
“嗯,”他认真地小辐度点了下头,左耳碧青耳坠微动,十分贴心地又将那条藤蔓缠回到他的小臂上,“要不然怎么让你听话。”
那藤蔓足有二指粗,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腔,血流不止,汩汩而出,很快将他洁白衣袍染为鲜红色。二人像是浸泡在血池中。
谢惟什么也不做,只是搂着他的腰身,微仰着头看他。
孟惘眼睁睁看着他迅速褪去血色的唇,心中一时慌乱。
他承认他对谢惟的偏执和极端感到反感,尤其是对他玩弄感情,剥灵丹后将自己囚禁这几件事而怨恨。
但他……
害怕谢惟死。
他不想心疼那人,可能就是骨子里卑贱,见不得那人流血。
因为藤蔓是他在毫无灵力的情况下唯一可以催生并召令的东西,虽然速度快,但以谢惟的修为和警惕性一定不会让它伤到自己。
他本来只是想用这个方式制止一下那人,哪怕给他添添堵也可以。
可他竟然没躲。
“你……”
“嗯?”
“止血……”
再这样下去,修为再高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那人淡淡笑道,“不用止。”
孟惘的心脏一阵抽痛。
“冷不冷,我抱你回去?”谢惟搂着他的手紧了紧。
“止血。”孟惘又说了一遍。
他将手轻轻覆上那处骇人的血窟窿,声音有些发颤。
对方全然不听,视线描摹着他的五官。
孟惘只得双手捧起他的脸,低下头轻吻他的眼皮,然后抓起他的另一只手去含吮舔舐其指尖上的血渍——
“……谢惟。”
他真的害怕了,太多太多的血流出来,刺目的红色映入眼中,压得心口阵阵发慌。红舌在其指尖上碾转,一双狗狗眼略微下垂,无措地望着他。
谢惟眸光深邃,眼底笑意似真非真,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锁骨上——
“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愿意。”
孟惘一阵头皮发麻,这样的谢惟让他倍感陌生,又有些熟悉。
这种将人心玩弄于股掌,步步从容的松弛感和平静的疯感,仔细想来,在他们第一次初遇就已初露端倪。这几年相处时他也会偶尔流露,只不过太过隐晦,让人轻而易举地忽略掉了。
谢惟托着他的腰将他从石头上抱下来,周围场景骤然变幻,他们由温泉回到了那间屋子的床边。
孟惘心下一悸,能如此轻松又紧紧嵌密地在两个芥子空间中来回切换……
回过神来时,二人的衣物均已干净如初,谢惟的伤势在白衣的应衬下更加惨不忍睹,不过没有再朝外涌血了。
他一膝跪在床边,轻轻把孟惘放在床上,低下头便要去吻他……
孟惘无力去推,只能偏开头去,“你……储物戒有没有伤药?”
“……”
谢惟沉默许久,“不用上药。”
“你把我软筋散的药效去了,我给你上药,不然会……留疤。”
身上那人又沉默了。
孟惘现在只觉别扭难受的要死,在心里一通乱骂,要不是他疯疯癫癫脑子里只有亲啊做啊什么的不把自己的安危性命当回事谁愿意去管他这个神经。
谢惟起身施了个术法,“只给你恢复两成。”
那人倚到床头,从储物戒中拿出几个小药瓶和绷带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是在等人家给他脱衣服。
孟惘只好跪坐到他身边开始解他的腰带,给他脱了外衣,最里面的内衫他脱得格外小心,有些衣料与血肉粘在一起。
他眯着眼睛,手下一点一点地动作,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指尖打颤。
过了良久,他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看着那处丝毫没有被揭下来的衣料。
孟惘有些崩溃地抬起眼,正对上谢惟平静的视线,故作冷淡道,“你直接用移灵术把痛觉传到我身上吧。”
他下不去手,感觉要疯了。
他宁愿疼痛在自己身上,心一横使劲一撕就完事了。
他不要谢惟盯着他看,很烦。
谢惟又弯了弯唇角,“移灵术,必须在双方都是修士的情况下才能用,且施术者要保证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此术上。”
“第一,你灵丹没有了,算不得修士。”
他毫不避讳说出之前剥他灵丹的事。
“第二,我现在很想亲你,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你身上。”
他淡淡地说道,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孟惘……我也恨不得将你剥灵丹的疼转到我身上……”
孟惘想捂住他的嘴。
还未待他动作,谢惟用指尖揪住了那处混入血肉的衣料,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过来亲了亲他。
只是简单的唇瓣相碰,很快便分开了。
“可以上药了。”
孟惘垂眸,只见他已在方才一瞬将那衣料完全揭下,伤口彻底露了出来。
他微微皱眉——
这人的忍痛能力真是……
他小心翼翼地给他上了药,然后缠好绷带,仍是跪坐在那里,将手放在膝盖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惟指尖一动,身上换了一件平整干净的月牙色衣衫,一手抚上他的侧脸,凑近了端详。
孟惘被他看得不自在,方要拍开他的手便听他道——
“小魅魔。”
那人用指腹抹了抹他淡红的眼角,贴近轻蹭他的鼻尖。
孟惘愣怔片刻,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抿了抿唇,“你这次怎么没生气?”
“你真要我说么?”谢惟意味不明道。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他跪坐起来扯了下被子装作打算睡觉的样子,“算……”
“我知道你,肯定很心疼。”
指尖在洁白的被褥上抓出褶皱,好像晴天霹雳般将他脑中劈成了浆糊,孟惘面上不动声色地躺下盖上被子,动作透着种机械的僵硬,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他是在自恋么?还是什么?
是怎么做到用那么正经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的?
他早就知道寻常观察他人性情的方式不适用于谢惟,因为那人的性情与印象中的上下浮动太大,且伪装太多。
但没想到那人能复杂成这样。
谢惟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孟惘想要往旁边挪,他便紧紧圈着他的腰贴的更紧,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别动。”
无奈,他闭眼睡觉。
然而睡到半夜,他又被身后人给弄醒了。
那人上半夜也睡着了,不知是自然睡醒了还是怎么醒的,发现二人之间分开了一段距离,便一手捞着他的腰猛地抱了回去,然后又强行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着自己。
被摁着埋在他怀里的孟惘先是茫然地懵了几秒,然后皱眉闷声道——
“你干什么。”
“你跑什么?”谢惟在他耳边低声道,语气隐隐有些不悦。
“你贴着我不舒服。”孟惘无语。
要是正面窝着还行,但是不习惯背后有东西贴着,睡着后就无意识地挪了挪。
“不行。”谢惟冷冷道,紧紧搂着他,“那你以后就这样睡。”
孟惘觉得又困又心累,便没有再说话。
第69章暮死
次日辰时,窗外的光线先是一束束照入屋中,又如云雾般轻薄地铺散到整间屋内,孟惘感觉到那用灵力伪造的虚假“日光”,眼睫轻颤,从谢惟怀中抬起头来。
眼眸中带着些未褪去的睡意和迷茫。
谢惟眸光微暗,搂住他的腰紧贴上来,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低下头抵着他的眉心,“孟惘……”
眼见得他又要亲,孟惘下意识去躲,身上人的腰身却突然往下一沉。
他随即触电般一颤,被扣着的指尖也蜷缩起来,抬眸看着那人,眼中满是带着警示性和攻击性的威胁——
“你下去。”
“不下。”谢惟的吐息洒在他的脸侧,浅淡的眼底掺杂着几分欲色,“我又不进去。”
孟惘咬着下唇死死盯着他,“你……别动。”
“不动?那你让不让亲?”
他轻轻啄了啄他的唇,逗弄挑衅一般。
孟惘心头火起,奈何又被他压着没办法拿他怎么样,只能字正腔圆又铿锵有力地吐字,以勉强掩饰住自己的磕绊——
“你、起开。”
谢惟看着他,极轻地笑了笑,轻微的气音自喉中泄出,脸埋在他的颈窝中,“抱一会。”
“你想吃什么,我一会去给你买。”
“不吃。”
谢惟的手虚虚掐在他脖颈上,捏了捏,感受那触感明晰的脉搏和里面涌动的灼烫鲜血。
“为什么这里这么热?”
他又把手心捂在孟惘的唇上。
嘴唇的温度也比较高。
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脸……
孟惘实在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谢惟。”
那人又把话题绕了回去,“你想吃什么。”
“不吃。”
谢惟的指尖顺着他的锁骨朝下滑去,勾住他的腰带。
“茉莉凉糕吧。”孟惘脱口而出。
“凉糕……”他低声重复道,“之前我宗师册封大典的前一天,迟羽声托人给你的就是这个。”
孟惘一愣,反应过来后直接无语凝噎。
谢惟轻咬他的耳垂,“你倒是念念不忘,当时被傅靖元吃了,觉得很可惜?”
“是你念念不忘。”孟惘蹙眉道。
他只是记得那次在鬼城里吃过感觉味道不错,况且他又一向夏天爱吃热的冬天爱吃凉的,迟羽声那档子事儿早不知道抛哪去了。真就是奇了怪了,怎么什么都能和迟羽声扯上关系。
他前今两世与迟羽声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句,谢惟到底在敌视什么?
“你是和迟羽声有私仇?”
“他和我抢你,不是私仇么?”
“……你想多了,”孟惘的语气突然淡了几度,“他没你那么有精力,你也别把自己想的太深情。”
谢惟轻笑,“我深情不深情,我还不知道么?”
孟惘懒得和他废话,伸手去推他。
那人却只是弯了弯唇角,又躺在他身边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和脊背,动作珍视而温柔,“我再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走,去给你买东西吃。”
孟惘由他搂着,没有再反抗。
不是他不信谢惟喜欢他,而是他真的不敢信了。
他害怕,害怕像之前几次一样上当受骗,溺毙于温柔乡里,交付出的真心和信任全都被打个粉碎。
他有血有肉,他知疼怕疼,他想自保。
……
谢惟出了芥子空间,在街上寻找有卖凉糕的斋店,突然收到了风乔儿带着哭腔的传音——
“大师兄你快回来……傅靖元他……”
脚步猛地一顿。
三月春风拂起他垂落胸前的一缕长发,眼前景象极速后退,一幕幕不曾在意的记忆碎片从眼前袭来,破入冰绿色清湛的瞳眸,透过那衣袂飘摇的□□,直撞得他灵魂一颤,心神俱震。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那棵总是全年盛开的桃树上,凛风吹过,漫树蹁跹,片片桃花花瓣绕树干盘旋,在离地几寸处悠转徘徊……
清风吹拂所向,不自觉受引回首,周围的薄雪清寒自视野中褪去,映入眼帘的是春风十里,暖阳融融,以及——
那日光下斜靠在躺椅上的故人。
谢惟气息不稳地紧走两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颤声道,“你不是说天生劣疾,能活几百年吗?!”
风乔儿正跪趴在傅靖元的膝头哭的喘不上气,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袍。
傅靖元脸上已毫无血色,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努力想挤出个笑,最终也没能成功,只从喉咙中挤出几丝干哑的气音,“不想……让你们伤心……”
谢惟抬眸看向他身后的天玄,急切道,“有什么办法?”
天玄抿唇,“毒素已入体多年,无药可救。”
“毒?”谢惟声音发紧,“谁下的……傅少茗?”
果然啊……
瞒不住。
傅靖元的眼睛现在几近成瞎,听力也与半聋无异,抬手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腕,带着几分请求道,“大师兄……”
“别杀他,别为我……报仇……”
他的声音极轻极哑,视线也不能很好地聚焦,眼前一片模糊,内腑灼痛抽搐被毒素侵腐化为脓水,“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当年……丢下他离开宫,这一命……权当是……赔他的了。”
“你都这样了还在管他?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风乔儿哭喊道。
傅靖元唇边溢出一丝虚弱的笑意,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皮肤近乎透明,一手搭上她的后脑,轻轻阖上眼睫——
“别哭,怪让人心疼的。”
“乔儿和大师兄,要都好好的……”
“就是可惜,没能撑到可以去见小惘的那天……”
他不怨谢惟的拒绝,不怨自己被阻隔在外,不怨被隐瞒真相云里雾里,他从始至终对谢惟和孟惘都出奇的信任,怨只怨自己短命又死的不是时候,偏偏在这种阶段,偏偏撑不到能与那小孩相见之时……
他从小看着的,伴着成长的,喂桃喂肉打趣逗弄喊了六年的——
小惘。
气若游丝的尾音被微风带走,盘旋散至桃花漫山的远方,像是之前无数个日与夜般,懒懒倚在躺椅上,沐着光,好似下一秒就会抬起那双狭长又戏谑的茶褐色眼眸,调笑逗趣,把人惹急,再笑着包容忍让。
可是他没有。
他就这样一睡,再也不会醒了。
“骗子……骗子……”
自从五岁那年收养他的老乞丐死后,风乔儿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不论是弃婴也好,乞儿也罢,挨饿受冻,欺辱打骂,她什么都受的了,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崩溃到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慌乱悲痛又无可奈何……
她泣不成声。
直到亲眼见自己当作至亲之人安和着没了声息,无力到只能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冰冷的体温,她也只是哑了嗓音,一遍遍唤着那人的名字。
水珠滴滴砸在他的脸和衣襟上,她站都站不稳,颤抖又执拗地给他擦拭一次又一次,却总是反应不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五岁的风乔儿尚有愈合的余地,修炼是她脱胎换骨尘封苦痛的唯一希望,十七岁的她却再次经历了丧亲之痛……
自此,一把锉刀插入心口,是永世的伤。
“他所修无情,默心入道,杀戮相佐,道至极广。天赋异禀是极好的材料,倘若修成便是此道第一人,天下名列前茅,更是要为天道所用,直接飞升。”
这是天玄后来所说。
傅靖元本为无情杀戳双修,却在十八岁时便只修无情道,故意弃了杀戳道以避免此道修成被迫飞升。
他大抵是在下界还有牵念。
大道行尽,太上忘情。
他们五人中,最不正经的那个,竟是以忘情入道。
摒下界之习,演阴阳天机,尘欲身边绕,心证无情道。
且在无情杀戮二道中,无出其右者。
天下最修心也最难参悟的道门,年仅二十二岁的傅靖元已是一骑绝尘。
以虚妄之心化虚妄之境,生杀夺予系天道普化,浸于红尘浊泞,净于剃骨涤心,修身即是济世,血戾指尖染,惜怜眼中含……
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啊。
只是世间,再无朝生。
初春暖浸不入彻骨寒,直钉得人如木械、喘息艰难,耳边只剩下风乔儿的哭声。
……
孟惘觉得谢惟去的时间格外久。
他坐在床边,看着小拇指上的红豆绳,指尖轻轻捏住打结的一头。
犹豫半晌,还是放弃了要解下来的想法。
……算了,万一那人看到后又要发疯。
他仰倒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右手轻轻捂上心口——
总觉得心慌慌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门在这时被推开,谢惟走到床边坐下,微微抬手,桌上便出现了一盘凉糕,还有许多其他的糕点。
孟惘没有多问,坐在桌边尝了一口。
“甜不甜?”谢惟轻声问道,嗓音有些干哑。
他点了点头。
察觉到对方与平时不大一样的视线,他抬起头,“怎么了?”
“没事。”谢惟摸了摸他的脸。
孟惘总觉得哪里不对,盯着他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被一只手按住后脑,熟悉的动作调动起的记忆让他瞳孔微缩,后仰躲避的本能被制止,紧接着那张清冷俊秀的脸在眼前放大,唇边一热。
谢惟轻轻贴了上来,没急着探入,只是先在他的唇上抵磨辗转,用舌尖轻舔去上面的甜味,一只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孟惘疼得瑟缩一下,只听他低声道——
“别推。”
他的手被对方禁锢在怀中,稍有反抗意味便会被灵力缚住。
于是那人勾缠他的舌尖,吮吸舔吻,孟惘眼尾泛红,微微后仰又被他按住后脑避无可避,唇舌交接处不断溢出黏腻的水渍声和急促的喘息,在寂静的屋内不断放大……
不可否认的一点,大多数时候谢惟的欲念要比他强太多,孟惘一旦不采取主动措施就难以自保,并极大概率随着他的步调和他一起失控。
这会让他有一种十分压迫的危机感,所以一般要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夺回主动权。
但前提是他对谢惟还有感情。
一次次受伤的他不想再当傻子,也固然不会再承认这点。
被迫承受着蛮横强势的索取,对方的呼吸烫得他几度恍惚,直到二人都快喘不上气来。
孟惘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平复呼吸没有说话,冷着脸继续吃糕点。
谢惟望着他,无数道回忆和人影浮上脑海,眼底生出一抺复杂哀伤的情绪,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南墟境那时,极其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顶。
第70章决裂
这天谢惟不在时,孟惘仍是像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小臂压着额头,半阖着眼睛看向那白茫的窗外,神色淡淡,光洒在他冷白的脸上,弥散着颓丧又阴郁的倦意。
脑中倏地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微微一怔,皱了皱眉,“什么人?”
对方轻笑一声,“这么快就忘了啊。”
孟惘静默两秒,指腹无意识地抚摸另一只手上的红豆绳,片刻后蓦地反应过来。
是那个蛇妖?
“你怎么能和我说话?”
“当时芥子空间撕裂之前,我在你体内留了道灵力,多少有些感应,寻着时机用那灵力松动了一点你的识海,所以就勉强能给你传音了。现在你应该也能调出些魔气了。”
“什么目的?”孟惘冷声道。
“没有目的,”对面答道,“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见对方没有回应,他便继续说道——
“傅靖元死了。”
孟惘指尖一抖,面色骤然阴沉下来。
“……滚。”
“我并不是在针对你二师兄,只是说的实话,你可以仔细想想,以你的头脑应该能判断出这是真是假。”
不可能,傅靖元上一世在他攻取南墟时都还好好的……
“是中的剧毒,很多年了,他自己心里清楚活不长,前些日子还求着谢惟见你一面,当然被拒绝了。”
“托谢惟的福,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孟惘怔住了。
短短几句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一遍遍在脑中徘徊、回荡、重复。
“……什么?”
最后他又愣愣地哑声问了一句,语气带着些许的茫然和无助。
什么最后一面,什么毒。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啊。
“话说谢惟亲眼见傅靖元死掉的,回来后瞒着你不说倒也罢了,难道表现的毫无异常?”那蛇妖的语气透着戏谑的笑意,“真是无情啊……”
“对相处多年的同门都这么冷淡,不知道你那位二师兄死时会怎么想,说不定还以为是你自己不愿意见他呢。”
“……闭嘴。”
孟惘的呼吸陡然加重,他猛地坐起身捂着抽搐的胃部,难受地蜷缩起来,肩膀靠在墙上,张口喘着气。
指甲狠狠掐入肉里,他咬了咬下唇,颤声带着鼻音,“你怎么知道的?”
“外面的事,我想知道简直是轻而易举,你在陈府委托的那个幻境里不就已经清楚了么?”
蛇妖轻轻道,声音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如同要把活人拉入鬼狱的骷髅,幽寒之气顺着四肢漫延至心口——
“况且我也没有要骗你的必要,你大可以去问问谢惟。”
怎么可能。
这和上一世偏离太多太多了。
傅靖元不是被毒死的,也不可能知道他是魔族后还要见他。
前世的傅靖元和风乔儿在自己继位魔尊后就已恨他入骨,南墟境之战时直下死手,怎么会……
怎么会想要见他?
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掉?
他头痛欲裂,额角死死抵在墙上,身体微微发抖,被冷汗浸透的额发半遮住眉眼,只能看见他挺秀的鼻梁和略微颤抖的红唇。
那声音像是伏在他耳畔,是低沉又压抑的隐忍,又像即将喷薄而出的汹涌岩浆——
“孟惘……我终于理解那姓谢的为什么能那么疯了……”
“好想抱你……”
他借着识海被松动的间隙调出一丝魔气,摒退了蛇妖留在自己体内的那道灵力,终于周遭又重新归于寂静。
不知道谢惟能不能察觉到,如若不知,他便能借此找机会调动些灵力,方便百里夏兰那边更快定位到他。
他要出去。
要离开。
孟惘眸光死寂。
……
谢惟进来的时候已到晚上,屋内一片漆黑,却仍能看到抱着被子倚靠在床头的模糊身影。
比黑夜更浓稠,比寂宁更压抑。
他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伸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怎么……”
“啪”地一声清响打断了他的话,孟惘毫不收力地将他的手一把拍开。
那力道极重,蕴着难以抑制的怒意,比以往数次都要用力,以至于谢惟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呆愣在原地。
手心隐隐作痛,而他只是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隔着浓沉的黑暗,彼此都看不清神情。
“……怎么了?”半晌后,他将没问完的话再次说出来,口中干涩。
“……怎么了,”孟惘咬着牙低声重复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到底为什么!”
“你要所有人都跟着你的疯病一起陪葬吗?!”
他的视线同针锥般紧钉在那个人的脸上,一字字从喉中挤出,直扎入人的心口——
“你只顾你自己想要的,想做的,折磨别人看别人生死不能,觉得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个人开心就好,其他人都活该苦痛?”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控制的了……是不是觉得那些人死便死了,只要能完全支配我就什么都无所谓,哪怕那是跟了你八年的师弟……”
谢惟瞳孔骤缩,猛地握住他的手腕,语气狠厉——
“谁告诉你的?!”
“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我问你是谁告诉你的!!”他一把拽起孟惘的衣襟,力道大的近乎要将他衣领撕碎。
二人急促的呼吸响在寂静又空旷的屋内,气氛压得人骨肉发寒,喘不上气来。
他这么一拽像是破了他最后的防线,所有的愤恨隐忍如城墙般轰然倾颓,往日的安慰和纠结尽数被震碎化为飞灰。
孟惘崩溃大喊,眼泪决堤而出,“你陪了我六年,他同样也陪了我六年!谢惟!你甚至连让我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用尽力气将谢惟的手扯开,不顾衣襟将脖颈勒的生疼,肢体的冲撞彻底激起了对方的怒气。
谢惟再次强硬地拽住他的衣领将他甩在床上,膝盖抵进他双腿之间,一手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居高临下地低睨着他,声音低沉可怖——
“我问你最后一遍,是谁告诉你的?!”
他是彻底被激怒了,情绪濒临失控,抓着对方头发的力道不断加大,嗓音压到极低——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死?你在和谁偷偷联系?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听话?”
“我要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和其他人来往,不要妄图离开,你为什么偏是不听?!”
孟惘看着他,被他粗暴的言行及周身戾气勾起了心底那隔世的记忆和恐惧,随之又被恨意淹没,他浑身发抖,咬着牙才能维持着吐字清晰——
“谢惟……你知道前世你当众揭穿我身份、将我剥丹洗灵送回魔界后,百里夏兰是怎么对我的吗……”
谢惟一顿,呼吸紊乱,他竭力压制,看着那人因疼痛而泛红的眼眶以及糊满眼睛的泪水,平复良久,慢慢松开了手。
冰绿色眸中的怒意渐渐散去,他的眸光也黯淡下来,就这样站了许久许久。
孟惘捂着头蜷缩着身子,将脸埋在臂弯里,紧咬着衣袖哽咽,“我恨你、我恨你……我讨厌你……”
“我后悔遇见你……我宁愿死在那个树林里……”
“你让我恶心……死也不要喜欢你……”
他把这两辈子的怨念愤恨都融入了这三句话中,对自己的出生之恨,对百里绎百里明南的弃养之恨,对百里夏兰的伤身之恨,对谢惟的剥丹囚禁之恨……
通通抛给了眼前人。
谢惟的脸隐在黑暗里,沉静到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他好像在这段时间中回想了好多东西。
最后所有的情绪近乎枯无,疲惫和苍凉之意漫上心头,肩颈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软塌下来。
他貌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努力拼凑连接着自己的身体和四肢,气音虚浮,转身离去——
“若真有人来救你,想走便走吧……”
大不了再来一次……
那人走后,他抬手将指尖穿入发中,捂住发顶处阵阵发疼的头皮,眼泪很快就浸透了衣袖。
此刻他的委屈竟胜过了伤心,脑海中全是方才谢惟扯着自己头发的画面。
谢惟没有哄他,谢惟走了。
谢惟根本就不喜欢他。
他哭的一抽一抽的,又忍着不发出声音,比方才更伤心了。
“念儿?”
识海中响起百里夏兰的传音。
他下意识闭着眼睛在衣袖上蹭蹭,“嗯?”
对方听到他带着哭腔的鼻音,明显愣了一下。
“你找到我了?”他唇角委屈地向下弯,含糊不清道。
百里夏兰无言了一阵,方才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能和你联系了。”
“因为有人用灵力给谢惟的术法钻了个空子。”
“什么人?”
孟惘伤心道,“别问了……”
对面的声音仍是冷淡,语气却轻了些许,当真没有再问,“已经定到芥子空间的位置了,我现在去找你……”
“……先别来,”他将脸从臂弯中抬起来,擦了擦黏腻腻的泪痕,低声嗫嚅道,“等到后天吧。”
百里夏兰沉默片刻,终是没有再问什么,“好,后天我去找你,到时候不论谢惟在不在,你都要跟我回来。”
“嗯。”
传音结束后,孟惘犹豫着用灵力打开了储物戒,从里面拿出个小盒子,盒中赫然躺着一枚血红色的丹药。
这是今世第一次在皇城与百里夏兰会面时要的念奴丹。
念奴丹入体,念奴咒生效,到时候谢惟若是不放他走,他便可以用这个拖住那人。
只是必须要主奴一人一半,而且这颜色也不好隐瞒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