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一世也没闹着去鬼城怎么这一次就要去了?难道是因为这次有魔修给你带了头?
“哪有从鬼城活着出来的?你……”
“是他们,”谢惟侧头看向他,“是那两个人。”
孟惘一顿,蓦地反应过来——
谢惟的意思是,强行打开鬼城并闯入的魔修,是他们在仄冬荒遇到的两个蒙面人?!
他们多半就是为了那“遁历”去的。
可谢惟下去干什么?阻止他们?还是和他们抢?
“傅靖元,你带他们回南墟,我要进去看看。”
说罢他便不顾傅靖元和孟惘的阻拦,直接跳了下去。
谢惟半隐了身形,压制灵气混入鬼群之中。
这些鬼魂平日都是不现于人前的透明态,只有鬼城开启之夜才会显形,呈半透明态,不过即便如此,凡人也是看不见的。
身旁一个白影一闪,他惊愕看去,只见傅靖元也半隐身成鬼魂模样,正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来了?”
傅靖元叹了口气,谢惟才发现,不光他,孟惘、风乔儿、温落安,都掩住灵气混入了鬼魂之中。
他皱着眉,“谁让你们下来的?”
他们平日传音都用传音符,但是传音符的声音会外放,有时候几人如果距离很近,为了谈话不被旁人听见可直接布个隔音结界,但如果几人有些距离,则需要识海传音。
耳边响起风乔儿的声音,“你下来后三师兄也下来了,我们也不放心你,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怕拖你后腿,但考虑再三还是跟着来了,不然晚上回去睡一觉,第二天直接少了两个师兄可找谁说理去?”
方才从上空看不分明,如今下来才知这鬼城城门如何壮阔诡谲——
足有数十米高的城门通身印着青赤火焰流纹,上方升一巨大缢鬼石雕,自左至右立着刀劳、拘魂、罗刹三鬼红像,各自手执浸着阴气的粗长铁链,眼瞳冷抑面容凶煞,让人不敢直视。
门匾两侧分叉出数根向上的弯刺尖牙,下方结界般红青白三色交汇成一片,如冰火交融,烟波滚滚。
“这鬼城虽是强行打开,应该也只能撑一夜,你要做什么告诉我们,也好过一个人做。”傅靖元道。
“不,打开鬼城的魔修堪比大乘境仙尊,只要他们不出城,城门就不会关。”
谢惟语出惊人,除了孟惘,在场三人全都怔住了。
魔界中有能与五位仙尊实力相较的,他们就只知道有个百里夏兰。
五位仙尊均是大乘末期,实力最强的浮鸿仙尊现一百三十三岁,也至少还需五十多年才能飞升,而百里夏兰早在六百年前便达到了飞升的水平,在魔界、甚至于整个下界都是一骑绝尘。
只是因为肺疾缠身,血池续命,无法长时间领兵打仗,否则早就攻入修真界了。
其余就是魔界二十四城城主,均是元婴中期水平,同五境二十二位关门弟子的平均实力。
“有点难说……我和师兄之前在浔仙道习地遇到过两个蒙面人,身份和修为着实诡异,师兄觉得这次打开鬼城的就是他们。”孟惘解释道。
“现在魔界百里夏兰代理掌权,魔族行事皆由她调遣,强闯鬼城去寻一本毫无根据的‘遁历’不是她的行事作风,她若真想对鬼城下手不会等到现在,”谢惟一边随着队伍走一边向他们传音道,“敢光明正大地展露魔修身份,修为高深又行事高调,一看便不在百里夏兰的掌控之下,只能想到是他们二人。”
“那师兄想怎么做?”
“潜伏进去找到那两个魔修,如果他们没有拿到遁历,隔岸观火,看看到底传说是真是假。倘若真有,能趁乱拿到最好……”
“如果他们拿到了遁历……”谢惟眸色微沉,接着说道,“不论如何,要和他们交手一番。”
孟惘默默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交手?那二人实力强悍,他们五个人也不可能会有胜算,顶多也就伤着他们……
对了,伤着他们……
谢惟难道怀疑那两个人是百里一族?
可是百里一族只剩下他、百里夏兰和百里纤纤了,如果还有族人,百里夏兰怎么会不知道?她若是知道,哪还需要来找他继位?
孟惘竟一时猜不到他的目标到底是遁历还是那两个蒙面人,抑或是,两者都有。
“哦,那魔修是首要对吧,不管怎样打一次看看实力,遁历是第二。”傅靖元笑眯眯道。
“不是。”
“嗯?”
“你们的安危是首要。”谢惟淡声道,“孟惘有我看着不会有事,一旦走散了你们就传音联系我,有意外燃魂符,我会去找你们。”
傅靖元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继而扬起一个无奈的笑。
他家大师兄,有点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和谢惟同龄,相处了将近八年,从刚入门时的十四岁,再到现在的二十一岁,能感觉到他真的变了。
十四岁的谢惟对刚入门的他从不理睬,他除了随师尊修行就是靠自己翻书苦读。
有一次实在着摸不透一个要点,去请教了谢惟,而对方只是眼也不抬地说了一句“静心钻磨,不可急躁”就转身而去。
他一个人直愣愣站在原地——
这人可真差劲,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十五岁那年他下山历练意外落入妖兽巢穴,全身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谢惟把他救回南墟后就皱着眉去沐浴了,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但他能看出那人在嫌恶身上染了他的血。
吊着一口气的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瞪着眼看天花板,心中不解道——
我是什么很让人恶心的东西吗?
后来有一次师尊派他们去一个镇子上除祟,那大户人家见来的不过是两个十五岁的小孩,无论如何都不愿交代实况,嚷嚷着要告他们南墟的修士敷衍人界委托。
谢惟直接拿椅子把委托人一条腿抡了个粉碎性骨折,把剑架在对方脖子上,言简意赅道——
“阻止修士除祟,也可以理解为与邪祟私通,按修真界的规矩,我可以杀了你。”
所谓南墟境大弟子,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冷淡、强势、理性……
脾气差。
直到他十六岁时,变了一点。
那一年的某天,谢惟竟然丢给他一个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药瓶,告诉他可以涂抹去掉疤痕。
当时的傅靖元着实惊异,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被妖兽咬过留下的伤疤。
此后他便觉得那人有人情味儿了不少,会时常出境到人界去,有时候也会买些吃的带上来给他,两个人开始说话交谈。
大抵是随着年龄增长,谢惟不再那么明显地展露任性和孤僻,或者换句话说——
他会伪装了。
直到有一天,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衣服上沾上点儿血都要皱眉的大师兄,竟然捡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
小孩儿身上都被雨水淋透,只一双幽墨的眼睛黑得发亮,眼角微微下垂,抬眸看人的时候一副可怜样,乖巧的很。
也就是孟惘。
孟惘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如果说他带那小孩儿回南墟真是因其有木灵伴生,资质绝佳百年难遇。
但傅靖元却想不通孟惘是如何能让如此不近人情的人注意到他并甘愿用心教育他的。
他问过谢惟,也没得到什么可信的答案。
不过那天在去浔仙道之前,他趁着孟惘不在又随口问了一嘴,得到的回答却十分深思熟虑,好像是在回忆上万年前的往事——
“并不是见了一面就带回来的,第一面是在夜里赶路时,他在路中间吃死人肉,血腥味很重,我以为是什么邪物用剑把他挑开了,他就记恨上我了。”
“没想到他会等我,我再一次出境处理委托时第二次见到了他,但我没认出来。他装作人畜无害的样子趁我不备咬了我一口,手指骨关节咬断了,后来又用灵力接上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傅靖元却是一惊,以谢惟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但念他年龄太小又不过是个凡人,我没杀他。”
“……我把他的嘴封上了,用灵力。”
当时的谢惟说到这儿还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人看来简直是毛骨悚然。
“第三次见他是在一个树林里,离上次见面不过三天,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我。”
“他很饿,也不凶了,一看见我就掉眼泪,因为张不开嘴,就一直红着眼睛哭,也不出声……”谢惟顿了顿,补充了三个字,“很可怜。”
“他要来牵我的手,我躲开了,我说他太脏,他听懂了我的话,正好那天又下雨,他就去树下水洼里捧着积水洗了洗脸和手,又朝衣服上擦……”
谢惟语气平淡,眸光却柔和了下来,“我一蹲下身他就双手轻轻捧着我的脸,用脸蹭我,眼泪黏乎乎的,我知道他在求我解开法术,他想吃东西。”
“但我突然就想让他一辈子这样,不想给他解开了。”
他语势陡转,傅靖元听得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我看他那样子有多开心,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那时候的他在对谢惟的认知里又默默加了一个词——
变态。
“但是他太可怜,我又不忍心让他挨饿,”谢惟徐徐说道,“法术解开后,他立马就要去找吃的,然后我就掐着他的脖子,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以后只听我一个人的话,他点头了。”
他为什么点头你心里没有数吗……
傅靖元努力维持着表情管理,真是场酣畅淋漓的“你情我愿”。
很明显就是被取悦到了所以才把人带回来养啊……
但是孟惘后来为什么不记恨他呢,在他的印象里,那小祖宗可是非常记仇。
眼见马上就要进入鬼城,好奇心极盛的傅靖元私下用灵力单独向孟惘传音道,“小惘,你还记得谢惟是怎么把你带回南墟的吗?”
孟惘回道,“你问这个干嘛。”
“他当初那样……你就没什么反应?”
“他当初哪样了?”孟惘疑惑地看他一眼,凭着上一世的记忆,“师兄在雨中替我撑伞,说会对我好,还抱我,用外袍裹在我身上。”
“他还给我讲道理,我就跟他回来了。”
傅靖元,“……”
讲道理?他不是掐你脖子来着吗?
你俩的说辞是没提前串通好吗?
来不及细究到底是谁的问题,脑中传来谢惟的指令——
“都把灵气收好。”
话音方落,眼前白光一闪。
视线再次恢复正常时,他们已然穿过城门,进了鬼城。
第28章叙鬼
“诶,来来来!要渡化的走左边——要参观我们鬼城的走右边——”
方入城内,便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鬼使坐在一张三人高的大鼓上扯着嗓子吆喝着。
那吊死鬼似的嗓音和似要散架的坐姿,颇有傅靖元当今的风范。
孟惘心下起疑,方才在外看到的冲天鬼气一到里面就没了,本以为里面已经开打了,进来后竟是一派祥和模样。
鬼城那么大,这可如何去找。
“请问,方才那鬼气是因何而起?”
他闻声一惊,谢惟竟直接站在鬼使正前方,仰着头问他!
傅靖元几人也在他身旁顿下脚步。
那鬼使紧盯着下方,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谢惟面不改色,“我们几人在人间巡荡十年待城门开启,结果方才黑气冲天,若是城内有危险,我们这些鬼魂岂不是来不及渡化便被打散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众人心下一松。
此话一出,原本要向右边走的鬼魂们也都停了下来,纷纷朝鬼使看去。
鬼使注视他良久,蓦地笑道,“懂得那么多?你是死去的修士?”
“我身旁这几位都是。”谢惟道。
虽然温落安是妖,但他并不想多费口舌说得太清楚。
“哦~那你可知……”
那鬼使神色一凛,音调刹时尖锐起来,“我们鬼城……不收死去的修士——!”
孟惘瞳孔震颤,难道不是下界的人只要是死的都可以进吗?修士生前属阳,但死后也是属阴啊。
只有人妖魔死后才能入城?
竟反被那鬼使诈了!
他看着谢惟面色微凝,手掌向下摊开,指节微曲,身后的风乔儿也要化出红缨枪来……
尖细的尾音伴着狂风呼啸,城内厉鬼嘶鸣,鬼使敲响鼓面,大叫道,“有修……”
“等等!”
一个喑甜又略带稚气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停了下来,再次低头向下方看去。
只见一黑发半束长相清美的男子握着方才问话的那位“修士”的手,“魔修不是修吗?”
“魔修是魔!”鬼使眯着眼睛道。
“那我们是魔。”
鬼使直接被他给逗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吗?他刚才还说你们是修士。”
“魔修也是修。”孟惘无辜道。
风乔儿都怔住了,三师兄这不明摆着强词夺理,偷换概念吗?
既然修士不让进,那他们必有一个标准来区分——
孟惘猜是灵气。因为大部分修士死后,即便尸身死去,灵丹也会留有灵气,那灵气是深入魂魄,直至尸身彻底腐烂、灵魂消散。
上一世被剥了灵丹后仍能感觉到体内存有一定的灵气,无论是之后修魔还是到死前一刻,那灵气作为修仙过的痕迹,一直盘旋在识海的一角,从没有消散过。
所以孟惘认准了只要完全压制着体内灵气让它聚于灵丹不要四散,那鬼使就无法区分来者生前是何身份,否则一开始便认出来了,根本无需从谢惟口中套话。
反正一口咬定自己是魔修就成了。
“哪有魔修管自己叫修士的!”
“我们就这样叫,尊主都不会怪我们。”
“你……你……”
孟惘见他说不出来话了,便道,“所以你能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
鬼使又仔细在他们几人中来回看了几遍……
终究没看出什么道道来,他冷哼一声,盘起腿道,“有两个活着的魔修打开了我们鬼城,不然你们猜为什么这么早开门?方才他们闯进来,不过立马被我们天门楼的鬼主抓住了,已经送去大牢了,你们不用担心被打散。”
鬼主?
孟惘想问“鬼主是不是你们的主子”,但必然是不能直接这样问的,他换了副措辞,装作有些顾忌和胆怯似的——
“那我们去参观鬼城要听那鬼主的话吗?会不会一不小心惹怒到他?要小声说话吗?”
鬼使不耐烦的咋舌,“我们鬼主那么多事儿哪顾得上你们,安心玩你们的吧,他正巧想开个宴席,人多他还高兴呢,玩儿完去渡桥渡化就行。”
“哦,那多谢你咯。”孟惘不再多问,拉着谢惟转身,唇角微微弯起。
一行人朝右走去,直到挤出人群走到一个宽阔的街道上才慢下脚步。
风乔儿呼出口气,小声道,“还真被你糊弄过去了,吓死我了。”
孟惘笑了笑,“你们的灵气一定要收好,聚在灵丹处,一丝也不要散出来。”
“不过没想到这鬼城竟然不收修士的亡魂,”傅靖元一手摩挲着下巴,“和书上写的不一样,看来书上关于这鬼城的规矩也是收录的传闻,不可尽信。”
从那时谢惟要幻化出无妄剑起孟惘就先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到现在也仍是牵着。
谢惟常穿广袖衣衫,孟惘就喜欢绕过他的胳膊将手隐入他的袖中,冰冰凉凉的布料罩在手上,握久了也不会出汗。
“他说那二人被送入大牢,抓到的可能只是幻形,或者鬼主根本什么都没抓住,故意这么说平息慌乱。”孟惘分析道,“我不认为那二人在这么短时间内会被抓,一定是暂时隐匿起来了,所以大牢这个地点暂且搁置在一边。”
“他一开始说是‘天门楼鬼主’,后来又说是‘我们鬼主’,可见鬼主确实有很高地位,但不能确定鬼主只有一位。”
“师兄,你觉得该怎么办?”
魔修、遁历、大牢、天门楼、鬼主、宴席……
可现在无论是鬼主还是魔修,都无迹可寻,遁历就更别说了。
对了,遁历——
魔修是主动的一颗棋子,推着全盘局势的走向,因为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等到宴席上找到鬼主,接近他,套出遁历的线索。”谢惟说道,“魔修暂时不管,一有遁历的消息他们自会出现。”
那两个魔修多半也已经知道他们入城了,故意不露面是想要把他们当刀使,最后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鬼城中的楼宇极高,座座都是暗沉的血色,城外是夜晚,城内也是夜晚,一轮血月当空,红光照彻苍穹,底下人流涌动。
孟惘正想着上哪儿问问关于宴会的事情,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全然不似谢惟肌肤的触感,他寒毛倒竖,本能地一下甩开——
只见是一个年过花甲的矮个子老头儿,黑色眼镜的圆形细框低低搭在鼻梁上,正抬眸细细打量着他——
“少年,老夫见你有缘,能否容老夫为你……”
“我没钱。”孟惘实诚地说道。
“……”
那算命先生咳嗽一声,缓缓说道,“既是有缘,又谈何钱两,况老夫也非是重财之人,你且伸出手来……”
这老头行为举止着实怪异的很。
“师兄……”孟惘朝谢惟身边凑。
“我来我来!您看我和您有缘吗?”风乔儿见谢惟面色不虞,生怕他提剑横那人脖子上,只好挤在孟惘身前笑嘻嘻道。
那老头顿了下,放开了孟惘,将两指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处,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却钉子一般刺着人脸,像是要在人的骨头上刻下名字。
风乔儿深感不适,面上仍扯着笑。
半晌那算命先生放下手,抚摸着稀疏的胡须,血月的红光映在他那如朽木皮般布满褶皱的脸上,眼中却灰浑一片——
“千千回残生难求,恰是今世空独留。”
风乔儿一怔,啥意思?
那老头儿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个烟斗,将烟嘴含在嘴中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白雾,他的脸变得飘渺起来,如云霞幻影,似海市蜃楼。
原来的算命老头转眼却变成了个小孩模样,瞪大眼睛猛地将斗钵指向温落安,温落安吓了一跳,只听对方以稚嫩的声音说道——
“非花非雾非秋景,弃道守魂人也。”
那小孩子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变得成熟,又长成了个书生模样,将烟斗施施然持于身后,目光落在傅靖元身上,温和道——
“夜来惊堂一看客,回首已成书中人。”
书生收回烟斗向前走去,一步生花,腰身一转已然化身成了个妩媚多姿的花旦,她含梅一笑,伸出纤纤玉指绕过孟惘搭上了谢惟的肩膀,千回百转地轻唱——
“孑孓难了心痂痴绕,断堤孤守赴故人一场,难缱绻,苦卷多少人事悲渺~”
谢惟眼中闪过一道暗芒,歌声未落那花旦已转身而去,他下意识紧追两步去抓她的袖口,在指尖方要触碰到衣服时却赫然心口一悸,眼前阵阵发黑……
……
再次睁开眼时,谢惟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屋内的光柔和昏黄,眼前模糊。
孟惘一直坐在他床边,见他睁开眼睛后才松了口气,“师兄你吓死人了,突然晕倒。”
“他那是不让我抓他。”谢惟的视线恢复清明,声色平静却没有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他就是传说中的叙鬼吧?轻易就能控人神智。”
“判官笔应该就是他手中的烟斗。”谢惟接道,眸光一转,“这是哪?”
“你晕倒后我就抱着你找了家客栈,幸好这鬼城里和人界一样,客栈就离街道不远。你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方才傅靖元他们下去打探有关宴会的消息了……”
谢惟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注意力全在“抱着你找了家客栈”上,良久才极小幅度地动了动眼珠,淡淡地回了个“嗯”。
“既然叙鬼是真的,遁历多半也是真的……”孟惘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师兄要那遁历做什么?”
“我没想要。”
看着他的神情,孟惘轻笑一声,音色愈发甜软乖顺,听起来却莫名有些森诡和压迫,“师兄是想改谁的命吗?”
谢惟不答。
幽黑的眸子盯着他的脸,透不进丝毫光亮,沉重的气氛在整个屋内弥漫……
他努力抑制着想去掐住谢惟脖颈的冲动,努力抑制着想把一切挑开摊开逼问他真相的冲动。
他快要被谢惟逼疯了。
叙鬼所说的话,何止是傅靖元他们没听懂,连重生的他都没听懂!
只有温落安的命运和方才那个叙鬼所说相同,上一世的温落安确实成了“弃道守魂人”。
上一世风乔儿也确实是“残生难求”,因为她被他亲手杀了,但哪里来的什么“千千回”?!而且“今世空独留”是什么意思?那叙鬼能知道一个人两世的命运?
还有傅靖元的那句,“一看客”和“书中人”,难道也是指前世和今世?
可重生的只有他和谢惟,这两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叙鬼能连通两个世界还是能怎么着?!
再者就是叙鬼对谢惟说的那些,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孟惘很烦躁。
莫名其妙的重生、长期不稳的法场、同为重生还没杀他的谢惟、身份成谜的蒙面人、提前开启的鬼城、叙鬼和遁历……
所有线索与他本能的感觉,将这些异变汇拢,同时指向了同一个人——
谢惟。
谢惟一定知道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就上次去皇宫前讨论法场不稳的原因之后,这是他第二次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孟惘强作镇静,在心中默默道——
不行,还不到时候。
以我现在的修为,他不用无妄就能轻易杀了我。他现在不杀不代表他不想杀,可能是由于某些原因,必须要等到和上一世一样。
等两年过后我入了魔,不再抑制魔息后修为自然会超过他,到时候再逼问他也不迟。
他暗自用虎牙咬磨着唇内软肉平复心态,然后躺在床边伸手抱住谢惟的腰,将脸埋入他的肩颈处……
方才沉重的气氛刹时消失不见,只听他闷闷道,“师兄……”
“怎么了?”谢惟朝他这边偏了偏头。
孟惘感到有什么似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发顶。
“……坏人,不喜欢你。”
他憋了半天,蔫蔫说道。
他满腔怨念无法言说,只能赌气似的扔出些毫无杀伤力的词汇。虽说他本也不怎么会骂人,就算会些脏话,也断不会用在谢惟身上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惟的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上半句随你说,下半句不许。”
他将孟惘搂在怀中,把自己的一半被子给他盖上,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修仙者的相貌身形会永远停留在二十几岁,活一百多年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上一世亲手让自己的生命终结于二十五岁的人,现在却对他说“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孟惘心中五味杂糅,想不通他说这句话到底用意为何。
第29章娇妻
半个时辰后,傅靖元他们几人打探消息回来到孟惘的房前,方一推开门便见醒来的谢惟正将怀中熟睡之人柔细的发尾绕于指尖……
傅靖元意韵颇深地笑了一下。
风乔儿一副见怪不怪。
温落安稍稍移开了视线。
还未待门口三人发话,谢惟便给他们传音道——
“孟惘睡着了,有什么事明天说,关门的时候别发出声音来。”
他连头也没抬,视线一直落在孟惘的脸上。
门口三人,“……”
风乔儿轻轻关上了门,拉着傅靖元和温落安他们走到楼梯口,极为认真地轻声说道——
“我真的,感觉大师兄对三师兄太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他和三师兄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和平日是两个极端,你们不觉得吗?”
温落安点点头。
傅靖元反问道,“你……评价一下你家三师兄的长相?”
风乔儿犹豫片刻,直愣愣吐出两个字——
“妖孽。”
傅靖元没忍住笑出声。
风乔儿忙解释道,“不,不是说三师兄像女人,就是……很漂亮的,但不女的那种……”
温落安细数道——
“南墟境得宠娇妃榜一,南墟境甜美弟子榜一,南墟境最想结为道侣榜一,南墟境假想炉鼎榜一……”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风乔儿震惊道。
她入门比温落安早一年,竟然从没听说过南墟开过这些榜。
温落安抿唇,“师姐整日在山上练枪,自是不知山下八千弟子过得有多热闹。”
“现在是收敛不少了,你不知道小惘刚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候你还没入门。”傅靖元兴灾乐祸地笑道,“小惘刚入南墟的时候才十一岁,脸太稚嫩看不出什么感觉,到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长开了,那真是……”
“南墟都炸开了,话本满天飞,名声都传到境外去了,山下的弟子不论男的女的都半夜爬上山就想看他一眼。”
说着他偷感极重地瞥了眼远处紧闭的门扉,抬手虚掩着唇,摆了摆手,“不行,走走走,到我屋里,二师兄给你们仔细讲讲……”
那时孟惘十五岁,身形高挑,都快赶上二十岁的谢惟了,每次下山要去处理人界委托时,境内就会有一群人盯着他的脸看,然后将他浑身上下刮个遍。
不是他不想易容,而是那些人就蹲在传送阵外等着,当时山上一共就他、谢惟、傅靖元、天玄四人,且天玄又不下山,所以他化成灰飘出来那些人也能伸手去抓。
他受不了那些人的视线,有一段时间怎么也不肯下山了,还不让谢惟下山。
谢惟就摸摸他的脸,轻声问他,“之前不是就想去人界吗?”
孟惘委屈地蹭他的手,“不想去了……”
“是不是总有很多人看你?”
一双好看的狗狗眼微微睁大,“师兄怎么知道?”
坐在一旁的傅靖元嗤笑出声,“这还用猜。”
他斜倚在椅背上,懒洋洋道,“是不是还有人给你书信,想和你结为道侣?”
孟惘没说话。
“要我说小惘这个年纪,虽不懂什么情啊爱啊之类,可以随便玩玩的嘛,反正那种事也不必要有什么感情。”傅靖元随意道。
“他那张脸比那些成日泡在青楼里的皇室太子党不知强了多少倍,不做点什么多可惜,人不能太死板……”
眼前剑光一闪硬生生截了他的话音,面前的白玉桌裂成了两半。
谢惟轻抬眼睫,浅淡瞳眸中看不出情绪,“别拿你们王室那套用在孟惘身上。”
傅靖元无奈叹气,“你也知道小惘与常人不同,你不觉得他像……”
看到孟惘那双纯净漆黑的眼睛,他又不忍心地闭了嘴。
他没有人应有的俗念,情爱,悲欢,他感情太淡,目光太浅,只认谢惟一人,且只有依赖。
“我这么说吧,换个正常人离你那么近,那样抱你和你一张床睡觉,都不会像小惘那样没有任何反应的。”傅靖元对谢惟说道。
听到自己被他归到了“非正常人”那一列后,孟惘不满地蹙眉。
傅靖元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咱到山下看看?”
……
“诶——只剩一千册了啊,先到先得!三十文一册!”
“孟师兄下山时间、住所地点、喜欢的吃食、道侣标准、喜欢听什么情话、床上喜欢什么风格等等都在这里啦!”
一个男子站在一堆书的跟前,施加了灵力喊着,“看完此书保准您能讨到孟师兄——”
“多看你一眼——”
众人,“……”
这人,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儿呢。
不过即便如此,那一千本书很快便下了一半,周围围了一大圈人,还有很多人推搡着往里挤。
“给我留一本!”
“我去哥你别喊那么大声啊,这是什么很光明正大的事儿吗?”
孟惘三人下山后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没关系,书上说孟师兄这种时候不会下山!”
孟惘,“……”
谢惟手中化出无妄剑后冷着脸走向前去,孟惘本想拉住他,不料却反被傅靖元一把拽住,他施了个隐身术隐匿了二人身形——
“诶,看你师兄怎么处理。”
正在抢书的一众蓦地感觉周身一股寒意,终于有人禁不住喊道——
“别挤了别挤了!我屁股怎么凉嗖嗖的……”
“妈耶,大……大、大……大……!”
“大你妈啊,不买就让开别挡道!”
“——大师兄!”
周遭的喧哗倏地静了,连风声都听不到。
众人都默默把书藏在了身后。
“肖想仙尊座下关门弟子,论罪……”
还未待谢惟说完,那一千本书全都被扔回了原地。
谢惟转头看向那卖书之人。
那些人忙从卖书人身边退开二里地。
卖书人,“……”
谢惟自八岁便跟着天玄仙尊修行,为仙尊亲传大弟子,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同时也是出了名的禁欲高冷不解风情。
他是要在天玄仙尊飞升后继位境主的人,也马上会成为修真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宗师,全境上下除了孟惘和天玄,无人不敬他畏他。
“大师兄好!”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喊了一声。
那语气,简直像是女婿喊岳父一样。
众人都捏了把冷汗。
毕竟谢惟不发话,没人敢遛走。
他走到那杂乱的书摊前,刚要拿起一本书时便猛地被一人护住,那人扯着笑,牙齿打颤磕磕绊绊道——
“大、大师兄,粗鄙、鄙之物,入、入不得眼……”
“粗鄙之物?”谢惟低睨着他,“你是卖书的人?”
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修。
“你想和他双修?”
此话一出,顿时抽气声四起,他们大师兄这话问的着实让人牙酸。
“哪……哪儿能啊……”那人苦笑着,脸却是红了。
“信口雌黄,拖去惩……”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来拽着他袍角,“大师兄!童叟无欺啊!我是专门算过的!”
笑话,拖去惩戒台,他还能活吗?
那里的刑罚全是灵力咒术之类,专门针对修士来的,还不如拖出去赏他八十大板呢!
“算过?”谢惟眯起眼睛。
“对啊,”他力图摆脱自己“信口雌黄”的罪名,“我专门找了算命的算的,之前花好大工夫趁孟师兄不注意削了他一点头发,又用灵力收录了他的指纹,算命的说他喜欢吃甜的,说他姻缘浅淡性情不通命途多舛……”
“哦?那你之前喊的,他床上之人是何种风格的呢?”一声随意散淡又兴灾乐祸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卖书人脑中已然乱成了浆糊,问什么说什么,“轻、轻浮……”
一阵利刃出鞘的刺耳声传来,激得人头皮一麻,他抬头看去,只见谢惟已拔出无妄剑,剑身翁鸣发着白光,当即惨叫着跑开——
“大师兄饶命——!大师兄我错了!有话好说你别拔剑啊!”
无妄剑尖直指远处那人的头顶,只需轻轻向下一划,磅礴的剑气便可将对方砍为两半。
方才还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傅靖元脸色倏地变了。
旁人不清楚,但他能真切地感觉到他那大师兄是真的动了杀心。
一股熟悉的气息在此刻从谢惟身后而来,修长冷白的指骨握住了他拿剑的右手,然后缓缓摁下。
在前跑的男修被一条藤蔓绊倒。
“师兄,对不起,让你生气了。”
谢惟转过身,垂着眼看他。
孟惘的面色为难,拉着他的袖口,“是我没做好,我添乱了。”
“是我处理不好这种事,只会躲……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众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他好乖啊……”
“更喜欢了……”
“可他平日就是很冷淡,都不看人啊。”
“啊~当初如果是我捡到他该多好。”
“你做梦去吧。”
谢惟一抬眼,那些小声议论立马消寂。
“仙尊令达,修境规。”谢惟薄唇轻启。
众人面色一变,纷纷下跪伏首。
“境规”一般由境主才可以修改或补充,但天玄仙尊说过,在他闭关期间谢惟可不用经他同意修改境规,但必须由至少三千子弟在场见证。
而眼下已是超过三千子弟。
“此后山下之人不得上山寻关门弟子的宫殿,不得买卖有关关门弟子的书册话本,不得对关门弟子言语行为大不敬,违者,斩魂鞭七十。”
斩魂鞭一鞭可断灵脉,十鞭可毁灵丹,三十鞭则修为尽废……
谢惟说的这个,也就相当于死刑了。
这要是能投胎,怕是轮回桥都得给抽断了。
风乔儿倒是早听过一些类似的风声,却没想到当年能疯狂到那种程度,更没想到是谢惟以“修境规”甚至更严重的手段强行压下。
这也太夸张了。
“别看你大师兄平时那样,对他捡来的小孩儿可是宝贝的不得了。”傅靖元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不让人说也不让人碰呐。”
风乔儿一笑,“我感觉大师兄养了个孩子。”
“他是在养媳妇……”傅靖元含糊不清道。
“什么?”
“唉,没什么。”
温落安看了眼傅靖元,极轻地笑了一下。
第30章伺机
次日清晨,鬼城内一阵厉鬼鸣啸,鼓声震天。
孟惘闻声睁开眼,下了床掀开窗户朝外看去。
这个视角正好能看到鬼城城门,城门处的鬼魂汇聚成乌压压一片,都被那个入口处坐在大鼓上的鬼使堵着,他敲着鼓面大喊——
“别进了!别进了!时间到了!”
被堵在外面的鬼魂嚷嚷道,“你开着城门还不让鬼进?!不让进你倒是把城门关上啊!”
那鬼使也恼了,“老子说不能进就不能进!谁进谁死!”
孟惘轻笑一声,眉眼弯弯地回过头去,“那城门果然还开着,鬼使和鬼魂吵架了。”
谢惟穿上外袍,“走吧,去傅靖元那屋。”
到门口处还隐约听到里面的几人在谈话,推开门时便刹那间消匿无声。
“你们一晚没睡?”
孟惘看着围在桌边莫名静音的三个人,桌上还有一堆瓜子皮。
“唉,打听完就到下半夜了,睡什么,聊了会儿天。”傅靖元支着下巴笑了笑。
风乔儿指着两个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昨天去街上问了几个摆摊子的鬼,他们说鬼主要在今夜开宴会,不过只有鬼使们才能进去,其他鬼魂只能围在外面看。”
“鬼主有三个,分居天门楼、低尘楼、阴骨楼。一个鬼主有四位鬼使。”
“宴会内容呢?”谢惟问道。
“就是普通宴席,吃喝玩乐。”温落安道,“有舞女、戏者、鬼术之类,表演者大多是魔。”
“表演者不大行,我们得从鬼使下手,一个鬼主只有四个鬼使,所以鬼使与鬼主接近的概率很大,可以借着宴会这个机会假冒成鬼使。”孟惘说道。
“鬼使也是死去的魔,要是想掉包就不得不用灵力处理掉他们,宴会上鬼主也在,我们如何动手?”风乔儿心有疑虑道。
这倒是个问题。
孟惘胳膊抵在椅座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凝神思考着。
半晌后他眸光微动,偏头去看谢惟,“师兄,牵魂丝能用在鬼使身上么?”
谢惟犹豫了一下,“可以。”
“那就行了。”孟惘浅浅笑起来,“到时候我在暗处下线操纵鬼使,给你们创造机会。”
“不行,下线耗费太多灵力,况且还是对魔……”
“我灵力不够可以用灵印,正好趁此制造动乱将鬼使调离出去,借机找准并杀了要调换的对象,之后再丢出几个幻形假装被捕获。这样不会破坏宴会进展,同时也能让鬼主放心。”
谢惟眉心微蹙,“这件事换我来做也一样。”
“确实,下线这种事情难度太高,且灵印坚持的时间又太短,万一有什么差池就晚了。”傅靖元懒懒倚在椅背上,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具。
“这件事换师兄来做当然会更好,也更保险。”孟惘眼睫微垂,神色散淡下来,语气却不容置喙,“但它会损耗师兄的精神力。”
谢惟隐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在古土秘境用灵力维持法阵直到做完棺材,在浔仙道用符咒与他空间互换对战蒙面人,在后宫对上百人使用牵魂丝硬撑到后半夜,又毫无间歇地追杀魔修直到天亮……
每一件事都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做到的。
谢惟也是人,他不是神,他不能总在任何时候都挡在前面。
虽然打算以后给他吃下念奴丹,废了他修为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孟惘并不希望还会有其他事情带给那人苦痛。
他这辈子、上辈子,所有的磨难伤罹都是由谢惟所致,可两世仅尝到为数不多的甜悦安乐,也同样都是那人给的。
塑魂塑心,那人将他养育成人。
百里一族情淡至此,他大抵把所有人性血肉凝聚,任伤任弃,也仅此一次了。
他隐去眼底的情绪,忽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
这一举动已成了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本性基因,一如他早已披惯了的人皮,孟惘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和犹豫地弯起唇角,轻轻歪头靠着他的手,半眯着眸子甜丝丝地叫道,“……师兄。”
“那就按孟惘说的做吧,今夜杀鬼使的动作快些。”
风乔儿突然觉得南墟开的那些榜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随后他们便出了客栈在外面逛了一天,熟悉了一下鬼城内部。
主要是三楼四阁一湖一川——
三楼指那三位鬼主的处所,只有鬼主和鬼使才能进,四阁是四座低矮的阁楼,一湖指鬼城中心的丹霞湖,阁楼和此湖都是用来观景,而那一川便是渡川,顾名思义是渡化鬼魂的。
现在已是六月初,天色暗淡时微风便起,孟惘和谢惟坐在一条船上游荡在湖中。
此时宴会还没开始,他们五人便先在此等着动静。
他一手放在膝上,长发半束着,歪头用别在发侧的戏鬼面具轻蹭了一下谢惟,眸中满是澄澈的笑意。
那小型戏鬼面具是白天傅靖元给他买的,巴掌大小用作头饰。上面还垂着几束颇具古韵的彩色麻绳和红豆流苏,配上他今天身上隐在黑色轻衣下的暗红色里衫,倒真有几分鬼城内别具一格的异域气息,衬得他原本就昳丽的容颜更加明艳。
谢惟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知道他是今天玩的开心,丝毫不介意他比平日更频繁亲昵的举止,伸手摸摸他的发顶。
孟惘就势倚在他的肩窝处,垂落的发尾混入谢惟的发中,转头看着那湖岸上的一众鬼魂,视线又落到湖面,岸上的灯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映出他破碎扭曲的影子……
前世时,他也经常坐在风雨桥上,坐在蒙蒙细雨中,低着头看桥下的流水,看波光中的倒影。
那七年,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没有谢惟的那七年。
和封骨术下七百多年的活死人状态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那七年能感到疼,能尝到苦。
且总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千仞山上没有替谢惟挡下妖兽的偷袭,也没有当着那些人的面重伤愈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或者说,如果谢惟对他足够好,好到不在乎他的身份,即便发现了他是百里一族也仍站在他的身边,不把他带到惩戒台,不揭穿不召告天下,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宴会要开始了。”谢惟轻声说道。
岸上涌动的鬼魂多了起来,风乔儿他们已经靠船上岸。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只见无数只厉鬼徐徐游荡向同一个方向,有些体形巨大,有些身姿细长,骑马坐轿、飘悬跟走,密密麻麻形色各异,百鬼夜行,隐约能看出生前死相。
转了一下船上的扭盘,船身便调转了个方向,朝着岸边飘去。
孟惘又想了想他们的计划,确定并无疏漏后才放下心来。
他起身抬腿上岸,下意识转身去扶站在船上的谢惟……
风吹起一缕微凉的发丝拂在脸侧,孟惘看着因弯腰自右鬓低垂而下混于发间的几根红色流苏,不由得动作微僵——
突然发觉没那个必要。
谢惟平衡性很好,且又不是什么娇弱女子,他这一举动显得有些怪异。
谁知谢惟却很自然地把手搭了上去,就势握住了他的手,手心相贴,牵着他走到鬼魂稀少的地方停下。
他以为谢惟要给他交代些什么。
谁知温凉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侧,拇指指尖细细摩挲——
只有在他小时候谢惟才会这样摸他的脸,到十五岁之后就极少这样了,大多时候都是摸他的头。
他现在已经比谢惟略高一分,此刻微微垂眸,显得非常乖顺。
孟惘神色轻柔地看着他,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师兄有什么嘱咐?”
“下线时别强撑,大不了直接硬闯,别伤着自己。”
孟惘微微一怔。
他抓住了谢惟将要放下的手,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半阖着眼轻笑道,“好。”
分头隐入鬼魂之中,他顺着鬼群朝前走去,直到挤到了一处鎏金护栏外。
宴会开在缕烟阁前。
那些鬼魂都被挡在外面,护栏有一米多高,朝里看去,最中间有一座红木高台,高台上坐着三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其前各有一低矮桌宴,台下则有十二个桌宴,鬼使已陆续入席……
宴席周边的灯光勉强压过了血月的红光,让人看起来舒服一些,他默默将那些鬼使的相貌和位置都记了下来,又不禁去寻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进去的——
一位鬼使走到了护栏处,一脚蹬着下面的横栏,另一只腿一抬一翻……
……这是正经鬼使吗?
竟然是没有正门的吗……
他有些无语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高台后的楼阁。
楼阁上有很多人在往下看,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是那些接下来要表演的人。几位抱着古筝、琵琶的乐师从楼阁中下来坐到了宴会场地的四个角落,还有几位身着轻纱的舞女也跟着走了下来,为那些鬼主和鬼使们斟酒。
他悄无声息地来回打量着场内,仔细观察着宴会局势,却措不及防对上了一个舞女的视线。
那个舞女竟然在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孟惘心中咯噔一下——
那么多鬼魂,她怎么单单看着我?
难道我站的位置太显眼了?
他扫视了一下四周……
有许多鬼魂正站在他身边呢,还吵吵闹闹的。
难不成是自己探查的目光太突兀了,竟被一个舞女看出了异样?
对方偷看被抓包,面上一红,脂粉都要掩不住,直到壶中酒液溢到桌上都未曾发觉。
鬼主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
“啊!对不起对不起!”
那舞女忙从腰间抽出手帕,慌张地跪在地上擦拭桌上的酒水。
那鬼主冷声道,“看什么这么入迷?”
孟惘直觉不妙,侧身后撤一步轻松隐匿到了鬼群之中,不再听他们的对话,转身径直向北兆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