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宴会
孟惘暗自算着时间,这个时候鬼使都已入座,风乔儿他们一定正在周围熟悉鬼使的身形相貌,选择目标。
经他观察,那几位鬼使和鬼主的穿着很有辨识度,不同楼内的鬼使和他们鬼主的穿衣风格一致。
袖袍处一种流纹,一种点星,一种条纹。
只是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如何与三楼对应的。
拐到阁楼下的一个小巷口,他一只手按着后颈微微仰起头,漆黑的眸映在灯下,瞳孔动了动,再次在脑中过了一下流程。
这里离宴会并不算远,一旦大量使用灵力就会泄露灵气,极有可能会被立刻察觉,而他要做的事情却有很多,布阵、灵印、下线、幻形……
也不能用魔气掩饰,会被谢惟他们发现。
孟惘单手捏诀,指尖灵光乍现,周身灵气翻涌,淡色隔离法阵雏形初显。
他改变了形貌后跃上北兆阁顶,手腕一翻,一个灵印于空中盘旋扩大后铺散而下,直开到包括北兆阁和宴会的方圆二十里……
刹时厉鬼尖啸,狂风阵阵。
不出所料,余光瞥见几抹黑色身影自远处飞来,孟惘面色不变,一手掌心朝下,几条无形的丝线自手心扩散、延伸……
速度还是太慢。
鬼城中的灵气太少,灵印能汲取的灵气不足以转化为强悍的灵力……
应该用上高阶灵印的,覆到整个鬼城。
电光火石之间他并指一转强行刺激灵脉,指尖蓝光更盛,那些即将对他发出攻势的鬼使猛地顿住了动作。
无形丝线已自他们的眼部穿入,深埋于脑中。
向下一瞥,隐约看到人群中那几抹熟悉身影后,孟惘唇角微扬,缓缓放下手,半隐于袖的指尖轻勾——
一名鬼使立刻朝他奔来,灌满灵力的一掌携风轰出,孟惘侧身一躲,故作不慎从阁楼顶部跌了下去。
众鬼只见几位鬼使紧追那修士打到了阁楼下的一处小巷,灵波相击魔气汹涌,直打得尘土漫天飞沙走石,叫人睁不开眼。
“嘭”得一声巨响,待尘灰落定时,修士已然被砸进残垣废墟里,站不起来了。
为首的一位鬼使理了理袖口,眸中笑意微不可察,“押入大牢。”
几只厉鬼随从便上前架起了那昏过去的修士,离开了北兆阁。
赶来的鬼使有七位,他们处理完这个小插曲后便相继回了宴席。
按照之前的位置坐下后,鬼主问道,“怎么回事?”
一位鬼使回道,“禀报主上,北兆阁有一修士作乱被我们拿下,现已被押入大牢。”
那鬼主点点头,抬了下手,宴会正式开始。
雨落般急促的鼓点伴着乐声响起,几位身穿异服的戏鬼戴着面具上场,舞姿动作怪诞畸诡,多处与凡间杂技类似,又好像还添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方才下令将修士打入大牢的鬼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场其他人,待其他人开始动筷后才抬手拿起了刀叉。
目标明确,直冲桌上那碟茉莉凉糕而去。
不是孟惘又是谁。
他一边吃着一边抬头,看起来是在看戏台,实际上他的视线在隐晦地观察着对面那六位鬼使。因为识海传音这种中阶术法会泄露灵气,他只能靠感觉来辨认同门。
突然注意到一位鬼使端起了茶碗悠悠喝了一口,还有一位鬼使手中拿着筷子,仔细一看其拿筷子的角度与常人相比偏向直立,双方视线正好与他相交,孟惘趁此时又叉了一小块凉糕放入口中。
对面一边右二右五,傅靖元、风乔儿,衣服上是条纹。
而他自己的衣服是流纹的。
鬼使座次分两边,温落安和谢惟可能在他这一边。
希望那二人中至少有一个能是点星的,这样一来三个鬼主居处就都能探查一番了。
一开始还会对那森冷中带着诡诞欢悦的表演气氛感到新奇有趣,看了一会儿便消磨了兴致,困得孟惘想打哈欠,忍得眼睫有些湿润。
他眼神恹恹,刚想将手放在桌上托腮,蓦地瞳孔骤缩——
戏者吹火的焰光映入他缩紧的瞳中,枪光剑影鬼面纷乱间,一位身穿古服的长发女子立于其中,身后是凭空出现的几座巨大神像。
她双眸紧闭,两串血泪自眼睑流下,双手合十痛苦地压低头颅,沐在神像的柔光下,又禁在无尽的幽昏中,画幕浸着残血。
原本表演的声音尽数消退,耳边传来一轻细女声,念念有词地喃着不知所言的咒句,音调声色不似常人。
孟惘学不来也听不明白,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失了调控力和思考力一般,神识想要有所动作,身体却只能定在那里,有一种魂体分离的诡异之感。
视线不受控制地偏离,完全不在大脑的调派之下。
他又看到一面容阴艳的女人懒懒倚在富丽的座椅上,宽大的袖口垂落在地,头戴珠玉凤簪,过于瘦削的指骨上套着几枚并不配适的金戒。
而那过于阴丧的面色硬生生压去了她身上的大半贵气,妖冶无神的双眸下灰青一片,皮肤冷到透明,能隐约可见皮下暗紫的血管脉路自脸侧延至脖颈,眉心处却又一点艳极亮极的朱砂……
她丧丧看过来,看起来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唇边笑意似有似无,额发颓靡地铺遮住眉眼,透过来的视线却让孟惘呼吸一滞。
也就在此时,耳边咒句骤然消失,他瞳孔微动,场上仍是戏者吐火,宴会内外一片热闹,久违的带着生气的声音如浪潮般卷来。
他阵阵心悸,极缓极缓地舒着气。
刚才……
是什么东西?
叙鬼的本相吗……
孟惘缓了许久,抬眸看向对面神色如常的傅靖元和风乔儿。
他们没有看到?
叙鬼这是盯上他了?为什么?
夜风吹来,他才突觉自己背后已出了一层冷汗。
头脑不甚清醒地直待到宴会结束,天空破晓,见那几位鬼主站起身来,护栏也被撤开,孟惘与其他三位鬼使一同跟着天门楼的鬼主离开。
那些鬼使对鬼主的态度不说是毕恭毕敬,只能说是疏离有礼,这样一来反而不易露馅。
外面的鬼魂自动退避,孟惘却在与一个白衣鬼魂擦肩而过时脚步微顿——
这种柔和中透着种韧性的气势,和心底中自然产生的想要绕其道走的感觉,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一眼扫过,是个不认识的人。
不再多想,他跟着鬼主到了一栋楼前,抬起头一看那鎏金匾额,上面赫然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
天门楼。
不过这名字起的也是……
明明是鬼城,楼宇却起名叫“天门”。
这鬼主生前可能是个想入上界的魔。
楼内金碧辉煌,白雾氤氳,纯白玉梯紧贴四壁盘旋而上又不断向内靠拢,从里面看,倒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竹笋之中。
目测二十米左右封顶。
但是从外面来看,这楼显然不止二十米。
那玉梯盘旋直至顶部,与白色天花板融为一体,梯身像是粘在楼内的墙壁上,墙上有贴着数十扇门扉。
真别致。
孟惘感叹。
“尔等无事便回去休息吧,最近城中异乱非常,多加警惕。”鬼主说完便上了楼,拉开一面门进去了。
传说叙鬼来无影去无踪,但遁历是固定在一处地方的。
可他要在这里找吗?
一共有三十二道门。
其余的三位鬼使也陆续上楼进了不同房间,不知是去干什么的。
只剩孟惘一人站在原地,呆呆地仰头看着那些门板。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休息,也不知道哪扇门能进哪扇门不能进。
大家都好冷淡啊。
本来还担心如果交流起来会不会露馅之类的,完全是想多了。
他抬腿踩上玉梯,一步步向上走……
无论能不能找到,都得看看。
他算计、伪装、演戏、观察,不是想着低调谨慎,也不是怕有性命之忧,他的每一次周旋都是在给自己延长思考推断的时间。
他不怕被鬼主发现,也不怕与鬼主交手,只是还需要一点线索、一些时间。
心里有谱之后,自然会以最快、最粗暴的方式来结束这件事。
直到顶层。
楼梯口聚结于平滑的天花板上,没有吊灯却似天光大亮,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天花板上印着细密的图腾,淡云柔水,楼宇宫殿,还有衣袂飘飞的仙人……
这天门楼内的物什和风格,倒真符合孟惘对那上界的想象。
就是不知阴骨楼和低尘楼是什么样的。
就没有他们鬼城风格的么?
“阴骨”就挺像的。
这想法一出,孟惘猛地一怔——
天门、低尘、阴骨。
上界、下界、鬼城。
是巧合还是……
他必须要和风乔儿他们联络一下。
正想着出去找个离鬼主较远的地方使用灵力传音,不料方才转身便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腰身,紧接着一拉一推,只听“哐当”一声,后背便抵在了门上。
一股全然陌生的冷意迎面而来,他半仰首抬眸,正对上那位鬼主低俯而来的视线。
面色苍白的男子一只手锢着他的肩将他困于门板与身体之间,灰白的眼森然又疯狂地低睨他,嗓音低沉蕴着压抑的怒气——
“你今天,怎么不偷看我了?”
孟惘愣住了。
“之前不是巴不得我多看你一眼吗,不是跪着求我说你离不开我的时候了?”
“最近处理事情这么积极,不就是想向我邀功赏你么?”
孟惘震惊地看着他的脸。
这么巧,他杀的这位鬼使竟然和鬼主有关系?!
还……还……是这种关系?!
第32章交锋
“离我远点。”
鬼主的气息近在咫尺,孟惘皱了皱眉,手指动了动,随时准备将他一掌轰出去。
反正也瞒不住了。
正好也无需瞒了。
那鬼主愣怔半晌,转而笑了一声,“现在开始装高冷了?”
“从人间缠我到地狱……”
“你们这种死皮赖脸往上贴的感情,像是怎么打都不知道跑的一条狗,永远都低贱得让人……”
“嘭”得一声巨响——
众鬼只见天门楼顶层墙壁倾塌,一个黑影撞了出来,扬尘漫天,然后从二十米高空直直落下,被一股黑气猛地砸入地里。
鬼魂尖叫着逃开,连厉鬼和刚从楼中出来的鬼使都连连后退,他们的鬼主被黑气死死钉在砸出的数米凹槽里,一位浑身魔气的鬼使冷然立于空中。
那鬼使的容貌和身形渐渐发生变化,眼尾舒长下垂,眸中墨韵浓黑,发尾及腰迎风而起,目光幽幽朝下睥睨着,肤色冷白如妖似鬼。
他有些遗憾地敛了周身魔气,压在鬼主身上的黑气也刹时散去。
竟然没有将人一击毙命,看来在应怜荒吸纳的魔气还是炼化得不够。若是百里夏兰在这儿,怕是又要甩他一巴掌了。
魔气一收,灵气便显了出来,他幻化出从万剑阁挑的剑来,单手挽了个剑花直朝下面的鬼使而去。
一剑灵力浩荡,竟直接破开了那鬼使的攻势,生生将其斩为两半!
剩下两位鬼使一齐攻上,其中一位惊异道,“你……你到底是修士还是魔?!”
孟惘弯起眼睛,声音轻飘带着笑意,温热吐息洒在他耳畔——
“我是魔啊……”
热血溅在脸侧,鬼使看到了面前之人眼中的兴奋——
“你们鬼还有心脏啊……”
只见对方一手握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一手反握剑柄将另一个上来的鬼使一剑割喉。
而那颗心脏,正是他自己的。
他亲眼见他将那团血肉随手扔掉,然后舔了舔血淋淋的指尖,露出甚为俏皮的笑颜——
“有血还有心,我没想到呢。”
他冶艳的脸在印在逐渐昏沉的视野中,鬼使魂飞魄散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不知从哪里听到一句的话——
渡川三千抽憎骨,也削不弱此人劫世恶。
孟惘又舔了一下手心,自顾自道,“比小时候喝的热乎……”
身后魔气澎湃,他转身一看,方才被砸入地里的鬼主又站了起来,声线压到极低,带着轻微的震颤——
“你把他……弄到哪里了……”
孟惘直觉打不过他。
如果魔气全部调动起来或许可以,但谢惟他们肯定在一开始就听到了动静,随时都可能赶来,他不敢用。
“他……在哪里……”
“当然是杀咯。”
孟惘不带丝毫感情,甚至有些轻快且理所当然地残恶道,与眼中的纯澈全然不符。
鬼主双目赤红,周身戾气翻了一倍,身影一闪便至眼前,利刃出鞘携着强大的灵力横扫而来。
还未待孟惘举剑格挡,忽觉眼前剑光骤起,灵力相击之下的流波冲得他黑发翻飞,他眯起眼睛看清了眼前人的身影——
一身白衣袍袖微扬,青丝如瀑卷着月牙发带,身形高挑单手持剑。
陡一回眸,如月华脱俗举世无双。
“有没有受伤?”
他不问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不问他到底想如何做,不问战况时局不问动机,他一向是抛去处境不谈,先去在乎孟惘的安危。
就像那次在浔仙道的空间互换,他不问孟惘在面对什么,只问了孟惘有没有流血,然后便果断地启用了符咒上的术法,将自己换了过去。
“没有。”孟惘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鬼主方才在天门楼顶说的那番话。
风乔儿、傅靖元和温落安也不再隐瞒身份,已经在不远处和另两个鬼主交手,因为还有阴骨楼的四位鬼使,所以应付得有些吃力。
那鬼主被彻底激怒,调起了全身灵力再次攻来,而低尘楼的鬼使也已自远处朝他们奔来。
谢惟冷声说道,“你去找遁历。”
孟惘犹豫片刻,终是与风乔儿和温落安传音道,“给我说一下阴骨楼和低尘楼内有什么线索。”
他不能再去亲自探察,必须尽快确认心中猜想。
“我和大师兄是低尘楼,”温落安抽出空档语速急切地说道,“里面装饰仅有四色,装饰也各有特点,有重合也有冲突,大师兄猜测是对应修真界、魔界、妖界与人界。”
那低尘楼就是下界。
“阴骨楼屋里的册籍大多是有关渡川阴魂和鬼城布局什么的……”风乔儿接着说道。
果然。
三楼对三域。
鬼城内除了三楼和大牢,其他地方鬼魂都可以随便出入,遁历只可能在这三楼里。
传言都说遁历在鬼城。
有关鬼城的东西应该都在阴骨楼。
可是遁历记载的又是下界人的命运……
所以也不排除会在低尘楼的可能。
他仔细回想着有关遁历的传说。
二者必须推出一个,他没那么多时间去猜测……
“孟惘,天门楼!”谢惟的声音被利剑交击声去了大半。
孟惘蓦地抬头。
对,遁历和判官笔是天道赐予的,本是上界之物。
谢惟一人拖住鬼主和四位鬼使,他转身快步走进楼内,举起剑尖直指向那亮光吊顶……
他观察过,楼内外高差至少五米。
上面一定另有空间。
剑尖一挥,天花板直接被剑气劈开一道裂口,果然隐约看到里面有一张书架,架上有本厚书插在暗格之中。
孟惘御剑而起,稳稳站在了顶层的地板上,为防有什么机关法阵之类,他抬手放出袖中藤去缠上那本书……
没有异动。
藤蔓立马极速收回,然而就在此时——
上方突现的森森寒意激得他头皮发麻,紧接着箭芒一闪,断藤与书一同落到了地上,孟惘生死一际侧身躲过,几乎在同时鬼头三叉戟直刺而下。
蒙面人从真正的天花板上落到了地面上。
他们什么时候上来的?!
动作于思考先行,藤蔓迅速甩出扯住了遁历的一角,方一回到手中刀尖便紧刺而来,孟惘下意识一掌轰出——
“呲嗤”一声,一滴血珠溅到他左眼下方约莫二指距离,混着对方的魔气浸入皮肤,一枚倒钩双回旋天魔印记于那处隐现,红艳似火,仅不到半个眨眼的瞬息。
三叉戟刺穿了他聚起的灵力,刺穿了他的掌心。
“遁历给我吧……”蒙面人不知是看见还是没看见,毫不留情拔出刀尖,语气兴奋,“给我会更好。”
血窟窿迅速愈合,孟惘周身灵气如洪浪般涌起,没有任何犹豫和间歇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颈朝墙上掼了上去,一声空彻的金属击撞声刺痛耳膜……
那墙竟是纹丝不动。
他眸中的人性和情绪已全然褪去,那双瞳毫无温度得像一张润平无光的墨纸,幽森又机械地盯着对方。
他这是动了真怒。
蒙面人被撞得自胸腔发出一声闷哼,极短促地笑了一下,用手撑着膝盖,脚下一撑又持戟而来,孟惘提剑迎上。
“和那个谢惟的剑法挺像,他教你的?”
男人的声音带着股魅气和疯魔,和仄冬荒时别无二致,“他教你好多东西,就是没教过你怎么爱人。”
言罢他又笑了笑,“他自己也不会。”
孟惘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方才那一下穿透他的掌心,疼痛让他思考不了别的。
只想杀了那人。
即便因为顾虑没有调出魔气,不过百招他便由防守转为攻击,由被动转为持平,招招直取其心口位置。
“哎呀,”蒙面人丝毫不慌,故作难过道,“有箭要射过来啦。”
他的声音又陡然欢愉起来,“冲你来的。”
身后的另一个蒙面人第二次拉起了弓箭……
孟惘脚步一转将剑身死卡入叉中,手腕一翻挑了他的攻势,偏头躲过一箭,抬腿要踹向那人的腹部。
对面紧握戟柄不放,用力向下一压挡住袭来的膝盖,借力侧身狠狠一腿扫来……
孟惘持剑的手被他借力压着,抬起另一只胳膊格挡,不料低估了他的气力,一声清晰的骨头断裂声自耳边传来,手中的书被甩了出去。
他猛地睁大眼,也顾不上小臂断骨的疼,咬牙要去夺那掉落的遁历。
他这一乱便失了节奏,失了原有的攻势和防守,蒙面人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用力砸到了地上,地板承受不住他带着灵力的一击直接碎裂开来,孟惘还未来得及用灵力护体便从高空摔到实地,喉中立马涌上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咳、咳……”
感觉身上好几处骨头都断开,又在慢慢接上,错位了的又移了回来,他捂着心口猛咳,止不住发着抖。
他突然想哭,想谢惟。
就像小孩摔倒了就想找爹娘哭诉一样。
他没有爹娘,也没有旁人,他一疼就想躲到谢惟身边。
一种十分不合时宜的委屈涌了上来——
他才十六岁,重生后修为没有跟过来,反而一个人对两个不下大乘境的魔修。
上方的蒙面人拉起弓箭,隐约听到细弦的紧绷声,蕴着千钧之势瞄准了他……
破空声再次传来,将要射入他腹部的箭尖却被一剑身阻挡,两相击撞下发出阵阵嗡鸣。
白衣,命剑。
却不是谢惟。
一张温润如玉的脸转来看向他,视线对上时对方唇角微起,轻轻叫了一声,“孟惘。”
迟羽声?!
“你怎么……在这儿?”孟惘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不在这儿你怕是性命不保。”迟羽声眉梢微挑,然后又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向他伸出手,“起来吧,我帮你分担一个蒙面人,你放心用魔气好了。”
“谢惟在外面忙着对付鬼主而且不知道我在城里,自然会把我的灵气当成是你的,你不用担心被发现身份。”
孟惘怔怔地看着他。
迟羽声竟然还想着帮他隐瞒身份。
这还是前世那个迟羽声吗?
“啊……”那个蒙面人往下望着他们,意有所指地喃喃道,“天哪,压力山大啊,我是说谢惟。”
“那你帮我拖住那个拿箭的,我去抢遁历。”
他调动起全身魔息,那沉睡了七百多年的至纯魔气,加之应怜荒吸纳的,顿时灵力暴涨,修为直接翻了几倍。
果然,魔族血统用魔气才是正道。
有了迟羽声的灵气作掩护,傅靖元他们在外面看到的只不过是楼内魔气和灵气在缠斗,自然会下意识把迟羽声那灵气当成是他的,把魔气当成是那两个蒙面人的。
至于谢惟,他本来也知道了自己百里一族的身份,到底怎么想,便随他吧。
带着魔气的一剑斩去,那蒙面人应付得显然没那么轻松了,嘴上却仍是不停——
“我看到你就开心到想要杀了你,但又舍不得……”
“特别想让你疼想让你流血,想把那些年你没经历的痛再补回来……”
他激动地声音都在发颤——
“你怎么不喊疼呢,百里念,叫给我听……让我知道你在活,嗯?”
他为什么一副对自己很熟悉的样子,为什么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这个人,竟然还知道自己经历过七百多年的封骨术。
忍痛任刀刃刺穿腹部,孟惘终于抓住了那人手中的遁历。
蒙面人歪头看着他,“你本可以躲,为什么要凑上来,你知道这遁历有什么用吗就来抢?”
孟惘抵着后槽牙,“要你管。”
“因为是谢惟要的东西?”对方嗤笑一声,说着就要结印,想借此空档将遁历放回储物戒中,“我说了,你拿不到它。”
“是吗……那你也别想要了。”
说罢孟惘抬袖甩出一根藤蔓,一手紧抓着蒙面人手中的遁历,藤蔓那端绑着他胳膊,另一端则缠到了正与迟羽声激战的那人的腰部——
“千钧。”
是他在古土秘境时为救傅靖元用的千钧术。
刹时两方被一股强悍力道极速反方向拉弹,朝墙上猛冲而去,第一次掼倒那蒙面人时他便知这墙壁极硬,于是与蒙面人调换了个方向让对方后背朝墙,同时敛了魔气手中灌入灵力抵着他的喉咙用力一推——
所有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伴着一声巨响,蒙面人被撞得呛出一口血来,墙被撞穿了个窟窿,孟惘同他一起掉了下去。
貌似瞥见一抹熟悉身影从楼内跃下,然后他便在半空中被人抄起膝弯稳稳接住,跃上渺州剑直向鬼城城门飞去。
“你干什么……我师兄还没出来!”孟惘惊讶道。
“你师兄就在后面呢,那蒙面人一出城城门就会关,鬼主你们又杀不死,现在不出何时出?”迟羽声一手圈在他的腰上,柔声提醒道,“你的伤口愈合了,但是血迹还在。”
他回过神来,忙用了个除血咒,衣服上的血迹瞬间消无,只余下刮痕和尘土。
出了城门便是脱险,因为那鬼主出不了鬼城,那两个蒙面人又因他的千钧术受伤,迟羽声便将他放了下来,孟惘赶紧去看手中的遁历——
少了一半,只有后半本。
另一半应该还是在那个蒙面人手中。
他顿时失落地叹了口气。
听到身后传来动静,甫一转头,便看到谢惟面色阴沉地朝这边走来,傅靖元他们也神色复杂。
他骨节泛白的手中,无妄剑发出不正常的低鸣声。
迟羽声竟还扶着孟惘的肩。
第33章吃醋
无妄剑直冲面门而来,迟羽声汇于身前的防御结界被剑尖穿透,千钧一发之际他反应极为迅敏地猛然侧首后退一步,凶煞的剑气堪堪擦着脸侧而过。
被抛出去的剑身在即要钉入土地的前一瞬止住,又调转方向飞回谢惟手中。
他冰绿色的瞳眸寒若碎琼,其间冰封抑制着翻涌的怒意,直直地看入迟羽声眼底。
谢惟走到他们身前,一把拉过孟惘将其扯到身后,语气极不友好,敌意昭昭——
“你进鬼城作甚。”
迟羽声毫不介意他方才直取命脉的一剑,仍是那副温润有礼的模样,手中人被拉走了也面色不变,“城门开在索苑境与旋灵境交界,我便进来看看,并不是冲遁历去的,也不会向外人泄露半分,你大可放心。”
谢惟抬了抬下巴,阴鸷地睨着他,“那也巧了,正好遇到了孟惘。”
“是的,确实有缘。”迟羽声好似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反而微微颔首。
看似是顺着谢惟的话说,实则那“有缘”用的又极具挑衅意味。
气氛一时焦灼。
拿着遁历的孟惘一时不知这是何展开。
重点不应该是在遁历吗?怎么转向迟羽声了?
他不记得上辈子谢惟与迟羽声有何仇怨啊,这俩人几乎没什么交集。
谢惟无声地看着对方,眸中渐渐生起一分极细微的讽笑和兴致,自然地牵住孟惘的手,“迟羽声,我奉劝你一句,不放在第一位的东西就别急着伸手。”
这回两相彻底沉默了。
傅靖元那下意识想要安抚的手几次抬起又放下,面上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风乔儿和温落安从未见过谢惟如此锋芒相对谁,站在旁边没敢说话。
傅靖元又不由得庆幸迟羽声这种温润性子——
至少表面上是温润性子……
要是他旦凡再刚一些,两个人可就直接开撕了。
修真界仅次于五位仙尊的两位元婴末期,又以谢惟那个脾气,打起来可就麻烦大了。
他一个劲儿地朝孟惘使眼色让他劝劝谢惟,怎知孟惘才是最懵的那个,万分无助地将拼死夺来却无人问津的一半遁历抱在怀中,愣愣不敢吱声。
相对于迟羽声的谦逊好说话,谢惟的目光言语就显得尤为咄咄逼人,这火气终究没能起来,他也不再浪费时间下去,冷冷瞥了对方一眼便拉着孟惘转身离开。
风乔儿和温落安见状只得尴尬地朝迟羽声点了点头,“迟师兄,再会。”
迟羽声神色平静,淡淡地看向谢惟与孟惘离开的身影,眸光极小幅度地滑下,顺着孟惘的腰侧落到他冷白的手背上,片刻后又默默收回视线。
转身时原本谦和柔秀的眉目立马浅淡下来,眼皮松散半阖,不知想到了什么,带着错觉似的轻蔑笑韵。
他随意抬了抬手,轻白衣角无风自动,渺州剑化作剑光收回掌心。
傅靖元微微皱起眉,看了眼朝旋灵境走去的迟羽声,又看了眼反方向的谢惟他们,一手轻轻托起下巴,缓缓眯起眼睛,“嘶……”
这一趟下来几人都有些狼狈,除了谢惟之外他们四人身上都挂了彩,偏偏他又不御剑,只一味地向前走。
“师兄……你怎么了?”
他步调极快,孟惘被他拉着也仍险些跟不上,时而紧赶两步,觉得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大得出奇。
“你生气了?”
“怎么不理我了?你别生气,我错了……”
孟惘拿着遁历朝他怀里塞,脚步急促地跟在他身边,面露无奈,“你走慢点……”
谢惟一手拿住那一半遁历,结了个印将它放回了储物戒,脚步不停。
他只好匆匆转头对傅靖元他们说道,“你们先御剑回南墟吧,我和师兄一会儿回去。”
傅靖元于后面眼神复杂地看他们半晌,只好带着温落安和风乔儿先行离去。
眼见得天色阴沉了下去,孟惘看着脚下速度丝毫没有减慢的谢惟。
穿过一个昏黑的巷口时,他反握住了那人拉着他的手,“师兄,你打算走着回南墟?怕是还要走三天……”
话音未落他便被一手猛地推到了墙上,孟惘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力道吓了一跳,随即便觉一阵温热气息与呼吸交织,唇边覆来一片柔软。
他瞳孔微颤,被人抵在墙上,没有反抗。
谢惟的举止粗暴,但亲上来时却极尽温柔,甚至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唇瓣轻贴他。
此处季夏的晚风还算清凉,可他忽觉空气略有闷热,一种酥麻痒意自心口蔓延。
孟惘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呼吸有些钝。
“不发烧也可以亲么?”他十分突兀地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谢惟的指尖猛地一抖,有些狼狈地偏开头去,呼吸彻底乱了节奏。
“不是道侣,师兄弟也可以亲么?”那双黑瞳中隐有光泽流转,他十分真诚且认真地问道,带着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一丝期冀,“原来是可以亲的么?”
“不,师兄弟不能。”谢惟将他偏到天际的理解拉了回来,还貌似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能吗……”孟惘有些遗憾地垂了垂眼皮,“那师兄为什么亲我。”
谢惟一手撑在他颈侧,指尖恨不得扣进墙里,手背上骨筋分明,隔着黑暗借着月光,描摹着孟惘模糊的面廓。
二人距离极近,不说一呼一吸,就连心跳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尽管是平日与他亲近甚多的孟惘也不由得屏了屏呼吸,后脑避无可避地靠在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瞬息,谢惟有些泄力地撑着墙,垂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右手指尖自他的下颔摩挲着向上抚去,手心暧昧又带着丝伤情地覆在他细腻的脸侧……
开口方觉嗓音已哑——
“孟惘,别再和其他人有任何接触,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虽然谢惟行为上确实在哄他,但他也是第一次从那人的话语中听出了警告和威胁的意味。
心头的那丝异样感觉刹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解和心慌。
他有些可怜又伤心地垂眸,良久才回道,“……我知道了,师兄。”
谢惟是真的生他的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难受起来,他浓黑的眼睫氤氲着湿气,强忍住发颤的声线,突然只想要自己独自待一会——
“师兄,昨晚没睡觉,我们御剑回南墟睡觉吧。”
半晌无言。
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朝下垂落,轻轻又倔强地抿着唇。
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侧捏了捏,谢惟的音色还是有些发冷,“你委屈什么?”
“我没有。”
孟惘的声音愈发闷软。
眼圈却是红润了。
他能不委屈吗,就因为对方随口一个指令他拼死拼活去抢那本不知其所用的遁历,结果对方却头一次对自己发了火。
他讨厌谢惟威胁他,这比谢惟杀了他还另人讨厌。
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谢惟为什么要以那种语气对他说那种话。
对方好似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抵制和叛逆,微微眯起眼睛,重新抬起头看他。
孟惘对上他的视线,于轻薄月光下看清了那双眼睛,不禁有些犯憷。
他是完全不了解谢惟的,但是谢惟却十分了解他。
他是谢惟养大的。
不论真假,那人也确实是偏袒宠溺他,但也是真的在控制他。
不同于傅靖元总是叫他“小惘”以表亲近,谢惟叫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叫,那种所属、归属与掌控的感觉异常强烈。
眼角蓦地传来冰凉的触感,睫毛忍不住轻轻煽动一下。
谢惟用指尖抚上他潮湿红晕的眼尾,眸中冷意终于消退,语气轻了下来,“听话。”
听什么话。
孟惘憋屈地想,可怜兮兮地“嗯”了一声。
他的手并没有放下来,指腹恨不得流连辗转对方的每一寸肌肤。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只见他双唇翕动似是有话要说,但片刻后又转化为一声轻不可察的叹息——
“……回去吧。”
谢惟带着他上了无妄剑,孟惘从身后抱住他腰,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闷头没有说话。
“……以后不会了。”
孟惘一顿,抬了抬头,下巴抵在他的肩窝,“什么?”
“以后不会对你说那种话了。”谢惟腾出一只手来揉揉他的发顶,“别伤心。”
“哪种话?”
“让你不要和别人接触。”
孟惘愣怔片刻,“师兄不介意了?”
谢惟神色从容——
“再有下次我会处理,不会再牵连你。”
虽不知他说的“处理”是指什么,但直觉不会是什么明智且理性正常的方法,又重新趴回到他的肩处,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
鬼城这一遭耗费了他大量心神,在与蒙面人的对战中又将魔气灵力调用到极致,此时夜风拂来,他感受着那人身上的温度,精神身体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视线逐渐迷糊,头脑也不甚清明。
“……孟惘,先别睡。”
他隐约听到谢惟的声音,轻阖上的眼睛又微微睁开,搂住身前人的脖颈用额发蹭蹭他的耳廓。
困时的孟惘甜腻粘软的不像话。
谢惟的薄唇抿成一条线,御剑的速度提了一倍,轻声道,“……快到了。”
第34章沉荼
这次鬼城城门提前开启于下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们自回到南墟境的第二天傍晚便被天玄召去了朱茵台,问了几个城内与魔修的概况,然谢惟并没有将遁历之事说出,傅靖元和孟惘几人见状也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其实这样最好,毕竟对于遁历这种上界之物千年难遇,若是稍一走漏风声,他们怕是要被推到风浪口尖上。
半柱香后他们从朱茵台出来,谢惟被天玄单独留了下来谈些什么,孟惘与傅靖元他们分开,慢悠悠朝着月华殿的方向走去。
垂眸看着铺散着清和月光的青石板路,两边树木簇成一条狭窄幽潮的小道,他一步一步地踩在间隔的石板上,额发被风拂在脸侧,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孟惘有片刻的走神。
这条路他走了好多年。
从幼儿到少年,从前世到今生。重生后做的许多事、说的许多话,总会时不时恍惚几瞬,茫然分不清到底今夕何夕。
耳边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响,他视线在昏暗的夜色下没有很好的聚焦,只条件反射地偏头一看——
一棵五米高的树上,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瞪大紫青的双眼盯着他,身体倒立挂在树枝上,如轻飘薄纸般离他不到三寸距离。
孟惘很明显地感觉到胸腔内心跳骤停的那一下,如鼓胀气球崩破的一瞬,好像所有感官都消失了。
几个呼吸之后,他麻木的听觉终于闯入了一声尖锐刺耳的笑音。
那吊在树上的女人就这样于空中翻身跃下,轻松落到地上,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也不能说是女人,她看起来不过十岁小孩的身高,一身简洁宽大的麻衣青褂,单薄又规整的长裤,以及一双凡间百姓穿的普通布鞋。
一身再质朴不过的衣服,硬生生让她穿出了邪恣不羁的犷戾之气,一头黑发用红绳盘着,配上那张白的不似活人的稚嫩脸庞,看起来有种狡黠的娇俏,又好似溢着喜气的阴鬼。
见到是她,孟惘当即感到方才被吓死去的身体机能又重新活了过来,缓缓呼出口气。
魔界上下二十四城内,除了百里夏兰,敢对他如此无礼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冗妖城城主伏忱。
另一个便是眼前人,沉荼。
孟惘对这二人的印象还算深刻,沉荼此人也确是几十岁的元婴中期,谷息城一城之主,只不过因为某些特殊癖好都会将自己化形成小孩模样。
她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逐渐归为平淡的神情,眼底下天生一片乌青,一双眼瞳却紫得发光,比那高悬银月还要明澈几分——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那嗓音细哑中透着股稚气,乍一听竟辨不出是男是女。
“堂而皇之进了南墟境重地,百里夏兰都无法轻易做到的事,除了魔界那个空间术第一的千古符咒师,怕是也没旁人了。”孟惘敷衍道。
她嬉笑着将负于身后的手伸出,果然指尖夹着一张用朱砂画着诡异古纹的符篆。
空间切割术。
下界古籍上的高阶秘术。
如此一来二人便处于一个独立的空间之中,现在所处之地便是从原来的空间中切割复制出来的。
无怪乎她这么大胆不怕被仙尊发现,确实在此术上无人出其右者。
而另一边——
仙尊正殿中的白玉桌前,谢惟与白发垂膝的天玄相对而坐。
杯中水映着他淡金色的双眸,殿中顶光白得有些刺眼,半晌他拿起茶杯轻抿一口,缓缓说道,“缘何进那鬼城?”
谢惟端坐对面,却垂着眼不与其视线相交,从容答道,“去查探那强开城门的魔修。”
“查出什么来了?”
“什么也没查出来。”
似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的声色又淡了几分。
天玄早就习惯了他这副脾性,面上不动声色,“你这样总让我觉得你有事在忙,很急躁。”
谢惟没有说话。
“急着去见孟惘?”
见对方不答,他悠悠叹道,“你总不让我教他。”
“弟子不敢。”
天玄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我知道他不会耽误你修炼,但你真没有必要如此护着他,有关他的事都要亲力亲为……”
“无妨,弟子不介意。”
每次和他这大弟子聊不过三句就会憋得难受,他深吸一口气,“你在提防我。”
陈述语气。
谢惟仍是垂眸,须臾过后,又道了一句——
“弟子不……”
“你敢的很。”
殿内刹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
鲜红的舌尖将符篆卷入口中,沉荼细尝着那上面腥涩旧苦的独特味道,目光灼灼地绕着孟惘转了两圈,喃喃道,“不愧是百里一族……百里夏兰费那么大功夫要找的继承人……”
孟惘微微蹙眉,“你来这儿就没什么事?”
她苍白的指尖习惯性摩挲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血红珠串,步履轻快又顿错有律地凑到他跟前,满身铜钱红链随她的动作发出叮铃轻响,蓦地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神说,先来看看主,恶恶相冲,宽疏吾罪。”
孟惘缓缓眯起双眸。
倒是还有一点,沉荼此人,也是他认为的魔界里最神经质的一个。
要说嗜血嗜杀,那人不次于自己,且阴邪至极异癖甚多,精通各种腥诡的上古秘术,可又有一个极矛盾的点——
她信神。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一天之内屠一座城,也不惜剃骨削肉,在神像前跪伏三日,只为请神‘赦罪’。
一边杀人一边怕死,一边入魔一边崇神,重欲重利还成日自怜自哀,希望死后的神魂能被判一个好的归处……
沉荼咬住自己的食指又向前一步,颇为没礼貌道,“你什么时候回魔界去?给我克克罚罪,挡挡灾。”
“你怎么知道百里夏兰找过我?”孟惘反问道。
“我消息可灵通。”
她弯着唇角,定定地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发亮的眸色与眼底的乌青格外不搭,给人一种明丽又阴丧的强烈冲突感。
孟惘算着时间,想着谢惟要是从朱茵台回来没见到自己可能会起疑,方要开口,沉荼却眸光一闪,猛地探过头来。
她的鼻尖近乎要触到他的心口,孟惘反应极快地后退一步,眼神立马低沉下来……
“你要死?”
沉荼眸光攒动,像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一般兴奋地睁大眼睛——
“你的灵丹……”
孟惘霎时察觉到此空间外多了另外一人的生息。
“里面,是不是……有什么?”
有什么?
他纯当这人突然发疯,抬手化出一个与外界相连的芥子空间就将人推了进去——
“我师兄来了,你先回你那魔界玩去。”
幸好将沉荼赶走的即时,他前脚刚快步走到月华殿内的桌边坐下,谢惟便后脚进了殿中。
孟惘装作已经等了他很久的样子,见他一来便起身迎上,牵着他走到桌边递了杯热茶——
“师尊给你说什么了?”
“无非是些修炼的事。”
谢惟喝了一口便转身坐到床边,再次从储物戒中拿出遁历,借着灯光翻阅。
孟惘见状也坐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倚着他的肩,黑溜溜的眼睛一会朝上看看,一会朝下看看,感觉把月华殿内的每一处角落都打量了个遍,连物品摆放角度他都记了下来。
“你没见到判官笔?”谢惟问道。
“没有笔,也没有烟斗,只有这本书,”孟惘的视线落到了他的侧脸上,“会不会在叙鬼那里?”
“这本书……”谢惟有些犹豫地说道,神色微凝。
孟惘顿时惴惴不安起来,“不会是假的吧?”
要是费那么大功夫抢来的是一本假书,他真能崩溃了。
“不,”谢惟摇摇头,看着遁历的最后一页,“是真的。”
悬起的心又猛地落下。
“这半本是后半本,两天下来,它变厚了。”
“厚了?”
他将遁历放在膝上,用指尖点了点那最后一页,“本来没有,但今早一看多了很多人的名姓,它在自己添。”
垂首去看那页的内容,字体密密麻麻,一页大约写着上千人的名姓,每个名姓后都跟着简短的几句话。
就像那夜叙鬼对他们每个人说的那种话一样。
“传说得遁历和判官笔可改命,但遁历后半部分在我们这儿,那叙鬼怎么还能写?”孟惘开玩笑道,“……隔空写?”
谢惟微微勾了勾唇,然后认真道,“我觉得像是遁历自动收录的,就像是与叙鬼的眼或脑相连,他游于下界,所见所感所评所叙,不需笔触纸张,可直接承于纸上。”
还未待孟惘发问他便补充道,“判官笔不作记叙,可能另有其用。”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改命不见得,先有名再有命,如果用判官笔抹了自己的名字,或许可以斩了命线,断了与天道的联系。”
“此后永远不入遁历。”
孟惘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闻所未闻。
谁会想与天道作对,下界之人修行、飞升全靠天道,机缘气运也都是天道给的,斩了与天道相连的命线,那还能活吗?
“真的假的?”孟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还只是猜测,”谢惟的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遁历上,声音幽幽然,“天道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张了张口,努力绕了个别的话题——
“……这半本里有你们的名字吗?”
“风乔儿他们的都有,”谢惟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但是没有你我的,应该在上半部分。”
这是什么原因。
如果说他自己是因为在七百年前出生应该排在前面,那谢惟又缘何会在上半本?
他合上书,将遁历放回了储物戒内,“睡觉吧,明天还有事。”
“什么事?”孟惘抬头看他。
“明天是你生辰。”谢惟的眼中难得有了几分明显的笑意,“给你过生辰。”
哦,对哦。
明天是六月十一,是他们初见的日子。
他名姓是谢惟起的,就连生日也是那人定的。
第35章破裂
不知谢惟从哪听到的“长寿面”这种说法,每年生辰都会让风乔儿给他煮碗面条。
清汤寡水,就是纯面。
问他为什么,他便回答“寓意好”。
对此孟惘颇感无语——
你不杀我,我活得比谁都长。
修真界没有像他这样年年过生辰的,修士寿命长活得久,要真过起来岂不是没完没了,何况来回都是那一套,时间一长就没了新意,那人却每次都执意带他去人界吃饭,然后给他生辰礼,竟能年年不重样。
今年也是如此。
谢惟带着他进了一家酒楼,方一踏进门那小二便热情地凑上来,“二位……娘嘞……”
“……”
“啊不不不就是感慨一下,我还真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仙师,”那小二赔笑道,“敢问仙师要哪间包房?”
“几楼人少?”谢惟问道。
“三楼,三楼清静,仙师且随我来。”
他们跟着小二上了楼,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谢惟将菜谱推给孟惘,“点你喜欢吃的。”
孟惘低下头用指尖指上面的菜,小二在旁边一一记着。
谢惟总是这样,记得他的生辰和喜好,但有关他自己的却半点不说。
仔细想来,他确实不知道谢惟喜欢什么,他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爱吃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爱做的。
都说修仙之人清心寡欲、辟谷无梦,但真正做到的没有几人,谢惟这样的更是少有。
那人吃的都是他喜欢吃的,做的都是为他而做的,就像除夕去看花灯,如果他不在,谢惟大概会像天玄一样选择闭关修练。
等菜的时间他无所事事,用筷子轻戳盘中的糕点,倏地敏锐听到楼下有吵闹的声响,托着腮偏头向下看去——
下面是一个小巷,一串全是小吃摊,挺热闹。
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青色身影,随后视线便惊异地定在了那人的身上。
那是……
木筱雨?!
她竟然会去路边摊吃饭?
孟惘忍不住略显讶然地自喉管发出一声带着轻挑笑意的气音,“师兄,你看下面。”
谢惟侧目望去。
木筱雨腰系玉笛立于一家店外的摊位前,蛾眉微蹙,一手叉腰极为不悦道——
“你说你要报救命之恩,本姑娘抽时间来陪你,结果你就带我来吃这个?!洛画言,你怎么不去吃土呢?!”
坐在桌旁的女子腰间也系一只玉笛,面露无奈地拉住木筱雨的胳膊——
“大师姐,油茶很好吃的,你先尝尝再说啊。”
“你就是穷!”
“……是的,我穷,你先坐下别喊了……”
洛画言心里盼着对方说话小点声不要那么引人耳目,只得顺着她的话低声说道。
“我不坐!”
周围之人都看得出二人不是普通修士,木筱雨一吵他们都静了下来,默契地低头吃饭。
洛画言无可奈何地看她半晌,望着对方胡搅蛮缠丝毫不让的态度,终还是泄了口气,撑着膝缓缓起身,“走吧,师姐说想要去哪儿吃……我带师姐去。”
谁知木筱雨在她刚站起来要走的同时又坐了下来,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暂且吃这个。”
洛画言,“……”
孟惘看到洛画言虚曲成拳的手,低笑道——
“木筱雨就专门跟她对着干。”
“也就洛画言好脾气,能受得了她。”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油茶便被人端了上来,“两位仙师慢用。”
木筱雨皱着眉用勺子搅了搅,“浓乎乎的,这里面是什么?”
“坚果,□□,香葱,很多东西。”洛画言直接端着碗喝了一大口,“好喝的。”
她犹豫着将勺子递入口中,嚼了嚼里面的核仁。
“好喝吗?”
在洛画言隐隐带着期冀的眼神下,她半晌才吐出了两个字,“……还行。”
对面那人又端着喝了一大口。
木筱雨纳闷道,“这有什么好喝的?不就是咸咸的浓糊糊吗?”
她这种家世和地位,出生就在顶端上,自然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也不觉得这油茶有什么稀奇。
“之前……爹娘还在的时候,这是我们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毕竟有味道而且饱腹感强,有时候一年也吃不到一次。”洛画言的那碗很快见了底,“师姐不觉得难吃就行,下次带师姐吃更好的。”
木筱雨向来冷艳的表情明显一滞。
小二端上了方才点的菜,孟惘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那透明的梨花糕。
尝过好吃之后,他拿起一块没咬过的递到谢惟唇边,“师兄尝。”
谢惟仍是在看向下面,闻言微微偏了偏头,看着递来的那一块糕点。
“吃不了。”他面无表情道。
“没事儿啊,你咬两口剩下的我吃。”
“为什么不是你咬几口剩下的我吃?”
孟惘微怔,眼睛黑溜溜的,相当呆萌地眨了眨,理所应当道,“那怎么能让你吃我吃过的东西呢?”
谢惟垂眸咬了一口,然后轻轻推回他的手,示意自己吃一口就够了——
“你之前也不在乎这个。”
孟惘将那剩下的梨花糕放进嘴里嚼着,含糊道,“哪有,我之前有给你吃我吃过的东西吗?”
他一向觉得这种行为对他人来讲很不礼貌,所以吃糕点他必定给谢惟拿一个新的,喝水他必定给谢惟擦一擦杯沿。
“你小时候。”
他不以为意道,“因为那时候不懂,就是……比较脏。”
“那去年除夕钩柳街的那个糖画呢?”
孟惘噎了一下。
“那个……是因为,手上只有那一个糖画,所以只能给你吃我咬过的。”
他的语气有些牵强。
谢惟不说还好,一说孟惘便突然悲催地反应过来,他那潜意识中所谓的“懂礼知礼”与“讲究”都是同他那“良心良知”一样——
时有时无,全看心情。
谢惟看着外面,也不揭穿他,没再说话。
吃完饭后他们又到街上,见有卖的那种竹木蝴蝶,转动发条就能飞起来。
“师兄,乔儿应该喜欢那个。”孟惘已将酒楼内的话题抛至脑后,轻轻扯了扯谢惟的袖口。
然后孟惘就跟个小孩一样抱着竹木蝴蝶跟在他身后要这要那,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街市灯火通明,同喜欢花灯一样,他看到亮亮的东西就想买。
等回了南墟之后,已是弦月高挂。
谢惟带他去了后山,流萤漫天。
他们席地而坐,谢惟递给了他一个扁长的木盒,轻声说道,“生辰吉乐。”
孟惘顿了顿,伸手接过。
他知道,是将古。
打开木盒,拿起那把黑色匕首,缓缓拔出……
匕柄漆黑,但刀身雪白。
“是上等仙器……”孟惘仔细端详着,“你用了多少灵力,花了多长时间炼的?”
“没费多大功夫。”
上一世谢惟也是这么说的。
别的他不知道,却知傅靖元那把朝生剑是用灵力灌养了三年才成形。
这柄匕首怕是也差不多。
他拿在掌中转了两圈,依稀可闻破空之声,一手反握刀柄持住,刀身与手肘的方向平行,又随手翻动指尖调转过头将匕首收入鞘中,他明知故问,“叫什么名字?”
“将古。”
仙器有灵,它们会在炼成之后显出自己的名字,不需主人来取。
他默不作声地将匕首放回储物戒内,伸手抱住谢惟,笑眯眯道——
“师兄……你真好。”
孟惘和风乔儿一样,偏体术型而非灵力型。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擅用剑的原因,拿不准施力点,不会提也不会拎,就会只会拿剑身去砍,力达不到剑尖,杀人时就会很憋屈,所以好好一把剑他往往用几次就断了。
匕首这种利落的短兵就很适合他。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本以为谢惟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不会再给他这种花费数年炼制的上等仙器当生辰礼了。
但这一世他仍是对自己很好,如果不是有之前在书房里亲眼见过的那本书作保,孟惘都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重生的了。
谢惟看着飞舞的流萤,“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孟惘抱着他的腰离他极近,抬起眼皮便能看到他清冷的侧颜。
他的相貌其实是偏柔和的,不知为什么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很冷冽,一双桃花眼本是多情,只是因为瞳色疏浅,徒增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势。
他很早之前便这样仔细观察过他的容貌。
谢惟在此刻侧首,两人呼吸交缠的一瞬间,孟惘眉心一跳,有些僵硬地向后仰了仰头。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又眯起眼睛笑起来,“你怎么突然转过来。”
“我如果对你不好,你也不会跟我回来。”
谢惟淡声道。
“你这种凡事都喜欢问别人动机的人,自己也是无利不起早,对自己无益的事决不去做,别人的付出必须与你的付出等平或超出,旦凡回馈比支出少些就会立马抽身……”
“我如果对你不好,或是说对不起你的依赖,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谢惟用手撑在身边,轻平的声线伴着柔润夜风让人莫名心安,困疲感渐渐袭来,孟惘坐在他身边,懒懒抱着他的腰倚在他身上,轻阖着眼想——
我可真能睡啊,还是说他太催眠了。
“你心里算的很清楚。”谢惟别有意味道,“加加减减,各自抵消,再怎么样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被一下点破的孟惘歪歪头,并不作多余辩解,只是问道,“所以你做这些事情……”
“我就是为了你。”
孟惘还是没听懂。
谢惟的意思是,我对他有用?
那不然他为什么想把我留在身边呢?
他脱了外袍叠起来放到身后的草地上,软绵绵道,“我想枕你胳膊。”
谢惟依言躺下,他便如愿以偿地枕在了他的臂弯中,“师兄,你能不能抱抱我。”
身边人翻过身,臂弯曲起将他揽入怀中,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背。
谢惟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你不想想你今年都几岁了。”
十七,个子都比谢惟要高一点点了。
孟惘突然想起来,那人比他大五岁,现在应该二十二了,那按上一世来算——
“师兄是不是要渡劫了?”
“嗯。”
上一世谢惟突破大乘境之际,便是去渡劫台渡的第一次天劫。
当时一切顺利,渡劫后只是有些站不稳,休息了两天就好了。
“那你以后几天是不是要到渡劫台修炼了?”
“嗯。”
境界一到突破的边缘雷劫便会轰然而下,以防万一他必须提前到渡劫台,那里有几位仙尊设下的法阵,确保天雷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孟惘将脸埋在他怀中,没有说话。
他不能在谢惟突破期间打扰他,不能同他讲话,不能去找他,大概要十天左右,抱不到那人,也不能同那人一起睡觉了。
谢惟半低下头看他,温柔地摸摸他的头,“你舍不得我?”
“舍不得。”
“……那我尽快突破?”他故意问道,于暗夜中勾起唇角,透着几分逗弄的笑意,语气却听起来毫无异常。
“不行。”孟惘闻言立刻抬起头,霎时紧张起来,“这种时候更不能……”
“你担心我?”
他的问题一个一个地抛出来,像是在有意下套引导什么,孟惘虽有所觉察也没空细究,“反正你不要因为我去赶进度,你在那里待二十天也没关系。”
谢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和带着担忧的目光,视线先是落在他急切下晕红的眼尾,又顺着他的鼻梁落在那软糯的红唇上,眼中晦暗不明。
孟惘见他不答话只是盯着自己看,不禁更加正色道,“师兄,你听到没有?”
他害怕谢惟的天劫出什么差子,修士一生只有两次天劫,大部分修士一辈子也到不了迎来第一次天劫的境界,而千年来死在天劫之下的大能也数不胜数。
谢惟眸色深沉,神情同平日一般冷淡,但孟惘却觉得他呼吸有些快。
下颔被他的指尖轻柔地托起,下一刻,绵薄温软的感觉又自唇边传来。
这次却不似之前那两次一般只轻轻相贴一触即分,而是由一开始克制隐忍的轻啄到极其缠绵与柔情的辗转,炽热的呼吸消磨殆尽那恰到好处的暧昧青涩,急切与心火转战上风。
渗透、侵袭。
唇上被吮吸舔咬的酥麻触感愈发明晰,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孟惘的大脑再次宕机——
我又被亲了?
不是正在商议渡劫的事吗?怎么一言不合又亲我了?
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下颔被人以极强势的力道嵌住,贝齿被软舌撬开,濡热长驱直入卷起他的舌尖……
孟惘从没被他这样亲过,这种亲密程度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身体本能地抗拒起来,抬起手打算抵开他。
谢惟按住他的手将他压在草地上,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更加粗鲁强势地于他唇舌涤荡。
他喉中抑制不住的低咽声被身上人堵得严实,沉闷又急促的喘息已分不清到底是谁。
他其实可以直接推开他,而且有把握能够推开他。
但却不能推,因为那不是别人,那是谢惟,以暴制暴的手段他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独独不忍用在谢惟身上。
心里和身体上的双重不适让他的呼吸逐渐加快,已没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去调理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人才舍得放开他,然而还没待他缓息两下便又要压过来……
孟惘连忙用小臂抵在二人中间与他拉开些距离,偏头低低调整着紊乱的气息,唇上濡麻的感觉让他无意识地轻舔一下,“你不是说过师兄弟不能亲吗?”
如果说之前那两次孟惘不懂也搞不明白,那么这次都到这种程度了,他心思再怎么纯澈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谢惟的气息也有些不稳,眸中冷调不变,又涌动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曲膝挤入他腿间。
孟惘只感觉浑身一麻,应激性地曲起膝盖抵住他的大腿制止他进一步动作,声线发颤——
“师兄!”
谢惟一手抚摸着他的脸,指腹摩挲着他被吻得略微红肿的下唇。
他本可以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的,他本可以等到孟惘愿意,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从皇城那里就不该起这个头,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他好不容易让那个人破掉心防完全信任依赖自己,他们现在这种状态就已经很好了……
傅靖元说的没错,孟惘没有人应有的俗欲,仅最纯澈的喜欢、占有、和依赖。
但他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也不想毁掉好不容易营建起来的关系,可冲动一旦起了一次,再难抑制,哪怕明知后果承担不起。
谢惟再次吻了上来,孟惘微微发着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什么,双手被他紧紧锢着,任他予取予求。
他这种乖顺的姿态好似极大取悦了身上人,温热的唇舌离开那处领地,开始吮吻那脆弱敏感的脖颈和喉结,然后一路向下,挑开衣襟。
孟惘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以前从没觉得谢惟的呼吸这么烫过。
这两辈子,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谢惟对他有别样的感情。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谢惟若是喜欢他,上一世就不会那般对他。
“你是不是中什么情毒了?”
那人的吐息灼烫着他的颈侧,“你不就是情毒么?”
孟惘的瞳孔倏然收缩,这句话像个引线一般,轻轻一牵,那原本深埋心底的记忆和情绪立马汹涌而上。
他最厌恶的事情,就是被旁人视作不似常人、肆意揣摩。
他最阴影的时期,便是十五岁相貌初长成的那一年。
他不需要任何人衬他良善,慕他容体,他只想被当作一个“人”看,而不是在那一年起就被贴上标价和标签,被人当作物品一样审视打量。
那些人借着所谓“爱慕”“欣赏”与“喜欢”的名义夸他赞他将他捧高,把他推到人潮中、押到明台上。
他表面上什么都无所谓,但心里还是会很难受,纵使他情感迟顿,也受不了他人明晃晃的视线,这让他觉得自己很脏。在树林野生时的衣不蔽体、脏泞不堪都没让他产生过如此之强的恶心与羞耻感。
那些人为自己的精神凌虐找了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
因为他漂亮,他好看,他就是个行走的春药。
而当众人知道他是百里念之后,无一人再顾他那空有其表的长相。
公敌寇仇,弃便弃了。
他以为谢惟不同。
他以为谢惟不同呢……
哪怕那人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哪怕那人对他有一点其他的感情,他也不会觉得谢惟同那些人一样,只是暂时性看上了他的形貌。
孟惘心口一阵顿痛,抬手虚虚握住身上人的胳膊。
他偏头避开他的唇,指尖轻颤,“师兄……”
“我不想你这样。”
我不想你把我当成你的一个不通感情、人智未开的所有物。
像是一个没有温度的机器一样听你调令,任你摆弄。
我想你把我当人看。
“……我讨厌你亲我。”孟惘疲惫地闭上眼睛,声音薄如蝉翼,心跳都滞钝。
他没去看谢惟的神情,只觉得那人静默了许久。
随后他半解的腰带便被重新系上,衣领也被轻轻理好,其间空气静得可怕。
最后孟惘一人躺在后山空旷的草地上,将小臂搭在了眼睛上。他嘴角绷紧,犬牙抵磨着唇内软肉,丝毫不在意那疼痛中的腥甜。
第36章渡劫
次日正午,风乔儿着急忙慌地跑到南繁殿内,“三师兄?!”
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