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跌下长榻:“你这个女人!你这个贱人!”
黛笙躲开扑身过来的淑妃,狠狠道:“你好自为之吧?这份礼,本宫送给你的,你好好珍惜吧,淑妃娘娘!”
她背后传来凄厉的尖叫,淑妃匍匐在地,又哭又嚎,已经几近崩溃。
“皇上。”江鹤悄无声息地过来打了个千儿,“禧贵嫔娘娘来报,说淑妃娘娘的病症更重了些,简直到了言行无状的地步。这也罢了,她、她还口中咒骂皇后娘娘,要皇后娘娘不得好死。”
徽予将手中的奏折一放,剑眉不自觉皱了起来。江鹤觑了徽予一眼,故意说:“当时君悦将皇上的旨意晓谕六宫,到了熙正殿,淑妃娘娘听完之后,就有些异样了。君悦说淑妃娘娘扯着他,足足问了三遍,似乎大为不满。那之后,淑妃娘娘就病了。不过禧贵嫔娘娘安排太医去医治了,这样的事也不敢拿来烦皇上的心。只是现在,淑妃娘娘犯上不敬,不敢隐瞒,才通报了一句。”
一下静默了片刻,徽予才说:“把昭充仪请去熙正殿偏殿。”他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往外去,“摆驾熙正殿。”
到熙正殿时,里头意外的一阵静谧,徽予不待宫人请安,就提步往里去。原来盛挽蕴吃了药,才睡下了。婵杏见徽予过来,喜出望外,刚想过来请安,徽予却冷声道:“把淑妃叫起来。”
“皇、皇上……淑妃娘娘才睡下了。”婵杏不可置信,但又不敢肆意违抗徽予。
徽予不耐烦地一挥手,君悦和江鹤立时上来,一个控住婵杏,把她拖拽下去,另一个则同安姑姑一起唤醒淑妃。
徽予在霄华搬来的椅子上坐了,等淑妃茫然醒转后,才一挥手:“都下去吧,婵杏好好查问,旁的人,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办。”
淑妃醒来时见徽予在旁,一时是惊喜的,但耳闻了此话,一下又错愕起来:“皇上?”
徽予的眼珠子冰冷得像一轮宝珠,无情地盯着淑妃:“夫芫走了,姜儿病了,朕想着现在满宫里,只有你有统领六宫的能耐,所以饶你一马,没有戳破那些伎俩,更没有追究你们泼在夫芫上的脏水。你就该感恩戴德,乖乖地当你的淑妃,为朕处理好六宫的事宜。但你真是叫朕失望透顶,白白辜负了朕的宽仁!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觊觎后位的心,真是一点没变,还胆敢出言不逊,诅咒皇后。”
盛挽蕴颓倒在床上,难以置信:“什么……”
“你同昭充仪的把戏,以为朕真不知道,能被你们蒙在鼓里么?自作聪明!”徽予想起病逝的夫芫,更是痛心,“夫芫是什么人,她会安排白氏的事吗?!朕隐忍不发,你就该好自为之,现如今你成了什么样子!”
“皇上,您夸赞臣妾了。”盛挽蕴疯疯癫癫地笑了,完全不顾徽予的责骂,“对,皇上,满宫里只有臣妾能统领六宫,臣妾才应该是皇后!皇上!臣妾才应该是皇后啊!”她翻滚下床来,爬向徽予,紧紧攥住徽予的衣袍,不跟松手,“皇上、皇上,求您收回成命啊!臣妾应该是皇后的!您不要信傅韫姜那个贱人说的话,她就是要报复我!她就是……”
“闭嘴!”徽予听到她谩骂韫姜,一下怒气上涌,“你也配叫姜儿的名字吗!”他看着盛挽蕴疯癫的样子,蹙眉嫌恶道,“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徽予半俯下-身:“就算朕曾经想过封你为皇后,但现在朕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一句,你不配。”他忽而一笑,一推桌上的一盏茶,“这是一盏鸩酒,你若喝下去,朕立时追封你为皇后,大赏盛家,你喝么?”
盛挽蕴呆了一下,竟毫无犹豫,一把抓起那茶盏,一气喝下去,口中仍笑着:“皇上一诺千金啊!”
徽予一脸嫌恶,已经到了不想同她多费舌一句的地步:“你真是疯了。”他路过君悦,使了一个眼神,君悦立刻会意,缓缓走进了寝殿。
彼时,郎绮妘正百般疑惑地坐在偏殿的圆凳上,徽予悄无声息地进来,借着窗外的光芒,能看到郎绮妘的侧脸。
她是真的像韫姜,性子却活像是夫芫。所以徽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追究她攀诬夫芫的罪过。她太像韫姜了,让害怕韫姜薨逝和对夫芫心怀歉疚的徽予舍不得处置郎绮妘。
但徽予也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会发作起来,韫姜请求他再不立后的时候,他就都明白了。韫姜想要把盛挽蕴逼进绝路,想要还夫芫一个公道,也想要了结自己最后的忧虑。
那徽予就顺韫姜的心,反正她不喜欢的人,没一个是无辜的。他只不过再也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了而已。也是好事。
郎绮妘注意到了门口的徽予,心内一慌,表面上还是带着笑过来请了安:“皇上怎么叫妾身等在这儿?”
徽予眯着眼打量着郎绮妘,伸手抚上郎绮妘的脸,留恋地摩挲着:“朕是真舍不得你,可惜你辜负了朕的美意。”
郎绮妘浑身一震,美目不自觉瞪大了,被这诡秘的氛围吓得打怵:“皇上——”
“好端端的,为什么攀诬夫芫?”徽予用很温柔的口气与郎绮妘说话,“真是可惜了你这张脸。”
郎绮妘抿紧了朱唇,仿佛遭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她的眼是血红的,彼此沉默了良久。
她仿佛没有惧意似的看向徽予:“因为郑夫芫还有整个郑家都拿我当玩意儿,我本是孤女,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我的一生。是否荣华富贵、是否平安顺遂,我都可以做主。但是他们未雨绸缪,把我当玩意儿似的送进宫来,当傅韫姜的替代品。连你喜欢我,也不过是因为我这张脸而已。那我到底是谁?”
徽予一蹙眉,郎绮妘尚未回神,就被一掌掴倒在地,她倒在地上,也不爬起来,反倒呵呵笑起来:“郑夫芫到死都不知道,是我怂恿的再勋,再勋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随便挑拨几句,他就对皇后还有再阳心生恨意了。可怜郑夫芫为了这事儿,活生生病死了。还有我的四舅舅,被我骗到林子里,促成了他和白氏的好事。结果他到死还以为我是个好外甥女呢。”
徽予闭目:“毒妇”。他居高临下地蔑视着郎绮妘,从她的痛处戳下去:“你真是除了一张好脸,一无是处了。”他旋身走出去,“景安,赐鸩酒。”
“你要赐死我?”郎绮妘怒目圆睁,“我肚子里还有龙子!”
徽予的脚步一听,默然转回头来,蹲下-身扶住郎绮妘的肩,微笑道:“你不配生下朕的孩子。”景安没有多言,等徽予一起身,立刻招呼人上前按住昭充仪的肩。……
到了吃药的时候,愈宁蹑手蹑脚的进来,唤醒了迷迷瞪瞪的韫姜:“娘娘,该吃药了,和大人也过来把脉。”
“唔……”韫姜艰难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请和大人进来吧。”
韫姜已经油尽灯枯了,她的眼前总是披着层纱的,雾蒙蒙的。她努力地睁了睁眼,看清楚了来人。和如命竟在不知不觉间憔悴了这么多,想必是夜以继日的劳碌烦心,才致如此。
“多谢你了,和大人。”韫姜撑起一个微笑,“这么多年来,谢谢你了。本宫若是走了,你千万不要自责,是本宫的身子不争气,原不是你不用心的过错。”
和如命神情一动,慌忙低下头,生怕会让韫姜看到自己眼底的泪光:“是微臣无能。”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能活到现在,都是你的功劳。你的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的。”韫姜喘了口气,声音细微下去,“和大人,永安、阳儿还有枫儿就拜托你好好照看了。除了你还有华大人,我都是不信的。”
和如命终于耐不住,红着眼、抬起头,哽咽道:“微臣定不负娘娘所托,微臣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公主还有殿下的。”他守了韫姜一辈子,对她的情谊从始至终没有说出口过,他不知道韫姜到底明不明白,但这样就好。
他真的还想让韫姜多活得久一点,哪怕她从始至终都只爱徽予而已。他只要看着韫姜,就心满意足了。
韫姜温柔的视线落在和如命的身上,她细声道:“请大人不要自责,我的命数至此了,没事的。此生,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她微微一笑,“还是要谢谢你啊,和大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谢你的恩德,你若有所求,我一定答应你。”
和如命落下泪来,凄哽道:“微臣别无所求,只愿娘娘平安无虞。”韫姜眼中也滚了泪:“我的平安无虞,一半是皇上庇佑,还有一半就是你给的。”她看着和如命憔悴却清秀的脸,有一次无比郑重地说,“谢谢你,大人。”
每一次韫姜醒来,徽予几乎都会在身边,这次也不例外。徽予看她醒来了,忙柔声问她要不要喝水等话。韫姜摇摇头,徽予这才继续道:“你放心吧,郎氏和盛氏,朕都处置了。”他抚上韫姜清癯的脸颊,“婵杏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不过曾经伺候盛氏的太医温愉,倒吐了不少东西。朕已经下旨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盛家女入宫为妃。”
韫姜羽睫一颤:“你都知道了?”
徽予没有一点怒气,反而十分愧怍:“从前我一直要你懂事,要你隐忍,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这样的,你如今病成这样,一大半的缘故都是心情郁闷的缘故。所以现在你的心愿,我不会说一个不字。何况她们也是咎由自取,没什么的。”他的眼眶泛起红晕,“姜儿,你最近越睡越久了……”
回应他的先是沉重的呼吸声,韫姜缓了缓,才说:“对不起……”
徽予赶忙拦住她继续说下去,他强迫自己压住喷涌而出的悲伤,带上一份勉强的笑容:“姜儿,我命莳花局抓紧培植护养,你院子里的山茶花今儿开花了,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你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赏花吧。”
韫姜努力地睁了睁眼,挽住徽予的手,微笑道:“我想现在去看看,好吗?”
徽予的笑容僵了一下,犹豫了片刻,他才柔声答应:“好,我叫愈宁姑姑进来为你更衣,我在外头等你。”
不知过了多久,徽予只站在明堂内,无声地望着院内各色的山茶,有宝珠山茶、还有花鹤翎等种种,叫人看了眼花缭乱。因为韫姜最喜欢山茶花,徽予便命人移植了世上最好的山茶种进未央宫里,供韫姜赏玩。
忽而听到了极轻柔的脚步声,徽予一回头,就见韫姜披着山茶红滚绣鸳鸯披风出来了,一晃神,仿佛是十余年前的样子,二人挽在一起,看冬日开的最早的那一蓬山茶花。
韫姜明艳而俏丽,拉着徽予穿梭在花丛中,一切都无比美好。
徽予搂着韫姜,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陪她慢步围走在花圃边。韫姜伸手折下一朵红艳的宝珠山茶,捏在手里,慢悠悠地转着圈。
回想到曾经,她坐在千秋上,手执着山茶花,给身后的徽予慢慢而幽扬地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这一生,爱过也恨过,计算谋划着虚无的东西,盘算了一辈子,其实也不过是一场空。她所求的不过是徽予的爱,再阳和再枫的平安,还有安稳的日子,仅此而已。
不知已经过身的歆珩、夫芫、宛陵她们,临走前都在想什么,回望一生,是否追悔莫及,又是否死而无憾?
韫姜想,她虽然不舍,但没有遗憾了。
她有最孝顺而优秀的儿子,有爱她敬她的丈夫,还有彼此信赖的姐妹,这一生虽然磕磕碰碰、有时也无比悲伤,但不失为幸福完满的一生。
花儿落了,她的一生也终结了,但是这明城会继续光耀下去,会有不断如花般鲜活的女子进来,然后掉落……
呈乾十一年,十月二十七日,皇后傅氏崩势,追封为德裕皇后。
韫姜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孩子们都过得极好,在韫姜薨逝后两年,徽予便立了再阳为皇太子,之后又亲自为再枫挑选了一门婚事,是一个极好的女孩儿,温婉多情,贤良聪慧,与再枫十分合得来。
而韫姜又答允了夫芫的,在临走前拜托了?诗她们,一定要为定城、寿城择一门好亲事,后来她们都嫁了很好的驸马。不是很显贵的豪门,但是都同驸马彼此情好,敬爱了一生。
再勋的事,徽予没有收回成命,但后来为他挑选了一位家室清明又贤良淑德的王妃,听说他和王妃十分恩爱,这都是后话了。
而后宫里的妃嫔,终究还只能留在明城里,度过她们的一生。韫姜、夫芫还有盛挽蕴的接连离世,让后宫一时没了主心骨。好在姝修容、婧贵嫔与容夫人还算明事,资历又深,徽予便命她们先暂领处理事务之权,并叫?诗和晴妃从旁学习。
没了姨母的庇佑,?诗也成长起来,她聪慧又恭顺,没有偏心谁的道理,很得徽予的心。很久之后?诗、晴妃分别晋为了淑妃与贤妃,彼此协助,成为了统领后宫的女人,但她们是否快乐,只得她们自己知道了。
至于和如命和徽延,他们是爱而不得的,一个谨遵韫姜临走前的嘱托,终身未娶,致力于照拂韫姜的孩子们;一个抱憾终身,终究难以平复,只得倾尽全力,辅佐、教养再阳,略以弥补此生的遗憾。他二人,都是再阳为帝之后,尊敬倚靠的人。他们都用不同的方式,保护着再阳的安康。
徽予他没有一味沉浸在韫姜离世的悲伤之中,除了丈夫的身份,他还是一个皇帝,他还是得宵衣旰食,履行身为皇帝的职责,孤独地活下去。
徽予的勤政拖垮了他的身子,他刚过完四十九岁的万寿节没多久就病倒了,幸在届时再阳业已廿六岁,能力卓群,由他监国,再枫从旁协助,一切都没问题。
侍疾的事是?诗她们轮流着来的,这一日正到了徽予该吃药的时候,?诗便捧着晾好的汤药过来唤徽予。谁料徽予自己醒了,他望着架子床上遮的幔帐,喃喃地对?诗说:“朕梦到姜儿了。”
?诗一下眼眶一红,韫姜薨逝后,徽予很少在人前提起韫姜。但谁都知道,徽予此生忘不了韫姜了。他保留着未央宫的一切摆设,把未央宫的人都留在里头,叫他们每日擦洗未央宫的物什,照料未央宫的花草。他每天都会去坐一坐。
他的太平宫里,种了一棵枇杷树,殿内挂满了韫姜画的花草画,还有她的丹青,听江鹤说,徽予总会在很累的时候,抬头看一看那些丹青,或是望一望窗外的枇杷树,那样他就会畅怀些。
这么久了,徽予始终记挂、思念着韫姜。
?诗抹去眼泪:“皇上是想念姨母了。”
“朕觉得有了力气,你扶朕外头去看看。”有了这话,?诗赶忙招呼起来,徽予不要旁人搀扶,自己忽而有了一股精力,自己一步一步走向了殿外。
他少时读过一篇文章《项脊轩志》,里头有一句,他记得很清楚:“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院子里的枇杷树郁郁苍苍啊,也许是时候,该来找你了。
下辈子,还做夫妻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