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广陵宫的通衢上,韫姜蓦地回忆起曾经和宛陵欢快的日子,广陵宫幽静,别有一番景色。韫姜喜静,就常来宛陵的雩华殿,或坐在一起品茗、或在一起挑样子。宛陵总有做不完的香囊、缠不完的琲珠串,做好了头一个送给自己。
那时候的她总是怯生生的,像一朵青栀、像一簇茉莉,让韫姜心疼得很。
可惜现在全不一样了。
“你们主子病得很重吗?”韫姜头也不低,轻声问茉蓉。
茉蓉抹抹泪,答道:“是了,主子十几日前就总做噩梦,后来就发低烧、说胡话,越到后来越是不成了。延医问药的也是没用,没法子了,才请德妃娘娘您来看看的。否则德妃娘娘事忙,也不敢随意打扰。”
她长长叹气:“皇上来过一回,见主子病得不行,糊里糊涂的,坐坐也就走了。”
眼睑微垂,韫姜的心猛地一窜,没有说话。
进了里头,一股暮气的味道,韫姜不知是何心情,迈着艰涩沉重的步伐款款入内去,到了寝殿,她侧身示意:“都退下去吧。”
她走近床榻,犹豫着,还是在床沿坐下了。透过莨花纱可以看到宛陵枯瘦纸黄的面颊,韫姜噙着一眼泪,默默地挽过银钩,把垂委在地的纱幔绾了起来。
她俯身贴近一点宛陵,小声唤她:“宛陵,我来看你了。”
先是痛苦而无力的低吟一声,宛陵才缓慢而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睑。她的眼前一派朦胧,像是起了一阵浓重的白雾,散都散不去。她晃了晃头,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韫姜啊。
宛陵笑了一下,已经说不出话了,她从病的那一日起,就发烧、神志不清,话也说不了一句。到第三日,干脆话都说不成了。
她猜到了,是有人要灭口啊。她不病入膏肓,徽予压根不会来看她,可就算来了,她也说不出话了。下药之人,其心之毒。
宛陵张张嘴,似乎在喊:“姐姐。”韫姜伏低身子,勉强能听到一丝气声从她的喉间逸出来。
韫姜秀长的眉沉痛地扭曲在一起,她背过脸,生生忍住哭声,急速抹去泪,才回:“好好养身子吧。”
“唔。”宛陵双眼迷离,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她无力地抬起枯瘦的手,好像要抓什么东西。
韫姜清瘦的身子颤了颤,整个人不自觉往后倾倒,远离了些宛陵,踌躇着还是拉住了宛陵那一把枯骨似的手。
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变成这样,从前我们多好啊……”
宛陵也哭了,从她浑浊的双眼里溢出来,无神的双眼被潋滟的泪光泛上了一层凄凉。她说不出话,眼睛也污浊了,韫姜读不出她的意思。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韫姜把宛陵的手送在脸颊一侧,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哭得泣不成声,“我真的没想要颜子青死,我没想到他会死。”
宛陵的手突然使上了力气,想要极力从韫姜手心里抽出去,半晌,她终于放弃了,手指缓慢地一动,轻轻地握了握韫姜的手。
她真的恨透了韫姜吗?好像心里还留存着一点爱,所以她没有答应淑妃去动再阳,也没有卸下那个镯子,她就是太信任韫姜了,才会觉得被背叛、被抛弃了。可是韫姜哭得那样伤心,让宛陵怀疑自己恨的人到底对不对。
可惜她已经说不出话,也没法去求证了。她就快要死了,宛陵最近天天梦到颜子青,大概是自己要去找他了。
宛陵苦痛地摇了摇头,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韫姜不会一点错也没有。宛陵这样告诉自己,韫姜背叛了她,她也算计了韫姜,两不相欠了。
韫姜感受到宛陵的手在不受控地坠下去,她惊慌地去喊宛陵的名字,可她的双眼逐渐涣散开去,悄无声息的。
她的手止不住的发抖起来,韫姜捂住自己发颤的唇,不让自己失声惊呼出来。她呆坐在床边,又是无尽的悲恸,又是被憎恨的羞愧,还有被背叛的愤怒。一切的情绪波涛一般不由分说地涌进她的胸腔,几乎要让韫姜窒息。
可是这死寂,最终也让这五味杂陈归于宁静。
韫姜抬手抹去最后一滴泪,缓慢而落寞地往外走去,愈宁守在外间,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韫姜,神情紧绷地往里瞅了一眼,没有多言。
“去请皇上、贵妃还有太医过来吧。”韫姜朝着茉蓉如是说,眼神却微微示意顾诚跟紧了茉蓉。
等他们走了,韫姜在正堂的交椅上坐了,扶额撑在桌上,把顾远传了进来,问:“这几日茉蓉去淑妃那了么?”
顾远打了个千儿,回:“回德妃娘娘的话,茉蓉去了两回,头一回淑妃娘娘见了,奴才怕打草惊蛇,没敢进去听,但茉蓉留的也不久,约莫能谈三两回话就是了;第二回正是淑妃娘娘被撤了协理六宫之权的第二日,淑妃娘娘没心思见她,就吃了闭门羹回来了。”
“去了就好,那样事说得通。你还记得是哪一日吧?”韫姜心里盘算着,心不在焉地问他。
“是,奴才谨记在心。娘娘交托奴才办的事,奴才也做好了。”顾远是个忠直且机灵的人,认准了德妃这主子,办事没有不尽心、没有不完美的。
韫姜赞许地点点头:“了结了这件事,你就来未央宫当差吧。本宫看你功夫不错,办事也痛快,就跟着二殿下吧。”
顾远憨厚地笑了:“奴才全听德妃娘娘安排,德妃娘娘就是要奴才上刀山下火海,奴才都去。”他知道照顾再阳是头一等体面的事,更是被主子信任的表现,怎不感激涕零,怎不尽心?
他磕了个头,照旧退下去了,仍旧安稳地办自己的差事。
等了半盏茶功夫,贵妃才姗姗来迟,和如命后脚就到了,听了命进去查看。贵妃在韫姜身旁坐了,小声问:“没了?”
韫姜的神色又淡漠又哀伤:“约莫是吧。”
贵妃半仰起她弧度优美的下颚:“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戏要等着开张了。眼泪等着戏开场了再掉,否则都是没用。”
韫姜没有搭话,无力地垂着头,她真是万万没想到,竟有一日她会拿着宛陵的过身做戏。真是可笑、真是可怜。
片刻之后,和如命吊着一颗心出来,跪下谨慎又小心地呼道:“两位娘娘节哀,和昭仪娘娘殁了。还有一事容禀,微臣惊觉和昭仪娘娘乃中毒而亡,还望两位娘娘决断。”
下意识地紧闭双眼,韫姜缄默片刻,才稀里糊涂地回:“再差一拨人去请皇上吧,容皇上来了再议。”
贵妃冷冷道:“把雩华殿封起来,不许人走动出路,近侍者当场扣下等候询问。千珊,你带人把和昭仪的用物、留存的吃食、药石全都起出来给和太医查看,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茉蓉一晃神,还没来得及喊冤,宁福就一个拂尘甩过去,把她扣在了地上。贵妃懒得瞧她一眼:“茉蓉是掌事宫女,先从她查起吧。千璎,你搜身,滢儿,你去查她的庑房。旁的奴才也不许放过,全都查。”
韫姜强撑着坐直身体,微微侧了侧脸,示意愈宁令人过去帮衬。
约在一炷香时间后,徽予才赶过来,韫姜特地拨人来请,是何用意徽予猜着了大概。他虽没几分伤心,但到底殁了一个妃御,不得不过来一趟。
韫姜抬眼看见徽予的身影,绷紧的一根弦一下就松泛下来,泪也跟着不断地掉落下来。她掩面啜泣:“皇上,和妹妹殁了。”
贵妃少不得做出点腔调来,也苦着一张脸,语气却还是淡漠的:“皇上容禀,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和昭仪殁了不是天灾,实乃是人祸啊。”
她扬过脸,和如命立刻膝行上前:“皇上,微臣奉命前来,来时和昭仪娘娘尚存一丝气息,微臣本想施针吊命,却回天乏术。但谁料银针入体,取出为黑,此乃中毒之兆。微臣不敢隐瞒,特报给了两位娘娘。”他说罢,捻着那根银针献给徽予过目,徽予蹙眉瞄了一眼:“中毒?”
贵妃迎上去,扶着徽予坐下了:“臣妾已经命人去调查了,皇上稍等。”
徽予忧心忡忡地望向韫姜,只看她哭得伤心,也是心疼,柔声道:“朕会厚葬和昭仪的,快别哭了,仔细哭伤了自己的身子。”贵妃在,他也不好怎样偏心韫姜,只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慰。
其实韫姜也不全是在哭宛陵的过身,她也不知在哭些什么,只觉得哭出来,痛痛快快哭这一场,就会好的。
她攥紧了帕子,死死捂住嘴,身体跟着战栗起来,一个抽泣,她缓缓回过劲儿来。贵妃见她哭得不成样子,抽过丝帕来递给她,也算是一种警示。
韫姜取过,慢慢把泪擦了,眼红胀酸乏得很,心里却没有那样苦了,像是空了一块,这泪像是一场滂沱大雨,冲刷了自己的心,把一些感情一道带走了。
她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过了会儿,只见千珊同宁福领着吱哇乱叫的茉蓉进来了,千珊看她不成样子,信手扯过一块布塞在她嘴里。
他二人规规矩矩请了安,千珊开口道:“皇上、娘娘,查出来了,是茉蓉这背信弃义没心肝的奴才。”
说着一挥手,后头立时跟上来数个人,手中各有玩意儿。一个捧着药渣、一个捧着小瓮瓶、还有一个端着只剩个汤底儿的药碗,最后一个是伺候和昭仪的太医。茉蓉道:“奴婢取了银簪试过,这瓶东西里的是毒物,连带着今日的药渣、汤药,都含着毒,所以立刻过来了。”
和如命机敏,立刻过去查验,一一看过后,答道:“确实如此,此毒性不烈,须得十几日下去,才能致命。而且状如重病,不像寻常中毒。若不是微臣以施针,寻常把脉和观面相都看不出的。”
那太医也叫:“是是是,微臣不敢不尽心啊,和昭仪娘娘的症状是低烧转高热,神志不清,口不能言。微臣便对症下药,奈何不起作用,原是没查出是毒的缘故。和昭仪自小月后就体弱,有一段日子也病的重,所以微臣没往中毒上想去,是微臣失职了!求皇上恕罪!”
徽予对宛陵的感情一般,也懒得为她怎样追究,只悄悄儿拿眼去看韫姜,顾忌着她的心情。韫姜沙哑着嗓子,轻声道:“这本是用毒之人其心险恶,太医大人是治病的,怎能想到这事上去,不好怪罪大人的,大人也尽心了。”
那太医真是如蒙大赦,连连磕了头,退居了一旁。
这边贵妃叫把茉蓉嘴里的布去掉,厉声问:“说,为什么给和昭仪下毒?听太医说,这毒可不简单,不是寻常能拿到的,又是谁指使的你?”
茉蓉哭嚎得厉害:“奴婢没有啊!奴婢真的没有啊!”
千珊见她不认,忙截断她:“还敢狡辩,这毒物可是在你床褥子底下摸出来的。至于汤药,我也都审问过了,人人都说是你亲自盯着煎熬的,除了你下药还能是谁?难不成满宫里联合起来陷害你吗?”
话声刚落,外头进来顾远,小心翼翼站在门外,小声道:“奴才有事要禀告。”
贵妃下意识瞟向韫姜,韫姜微微颔首,贵妃才叫人进来。顾远进来磕了头,将用衣裳兜住的药材散开来了,回道:“奴才是雩华殿的粗使奴才,司职养花弄草、干些粗活的。今儿个奴才看花圃里的花有些蔫儿了,就自作主张要培土,结果一翻里头,出来这些个,奴才见是药材,想到主子们正查的事,所以特地来禀告。”
和如命和那太医欠身过去翻看,瞧了瞧,才说:“回皇上,确实是和昭仪近来用药的药渣,里头搁了毒物。”
“想是你怕东窗事发,都把药渣藏起来了。”贵妃冷笑一声,“你还要辩解什么?你不说,有的是慎刑司的人来问你。”
茉蓉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没做过的事又怎么认?她哭天抢地地上前要喊冤,被宁福死死扯住。顾远在一旁装着怯生生的样子,偷偷儿瞟了茉蓉一眼,小声道:“奴才还有一事……”
“说吧。”贵妃不知韫姜竟安排了这一手,嘴角稍带上些讽刺的笑意,瞥了她一瞬,趁着徽予不注意,又收了回来。
“奴才有一日去莳花局取时新花卉回来栽培,那日下雨,生怕把花儿弄坏了,所以走钟粹宫那条路回来,不曾想竟瞧见茉蓉姑姑从钟粹宫出来了。奴才一开始想着,或许是和昭仪病了,淑妃娘娘管理后宫诸事,茉蓉姑姑照例去禀报一声。也就没多在意,今儿个闹出事来,奴才才觉得不得不说出来,叫主子们知道了。”
茉蓉神色一惊,哭声一下子收了回去,她怎料想被这奴才给瞧见了。一下有些张皇起来,嘴上还犟着:“你信口胡诌,我何时去了淑妃宫里了?真是好笑!”
一听淑妃的名,徽予蹙起了眉:“淑妃?”
顾远赶紧磕了个头:“奴才不敢撒谎。”
茉蓉下意识往角落里缩,仍不肯松口:“你可别含血喷人,你又有什么证据?空口白牙的,在这儿污蔑我!”
韫姜呵地短笑两声:“你去淑妃宫里又怎么着,正如这小奴才说的,你照例去通报一声也使得。为什么这么着急要撇清干系,难不成是做贼心虚么?”
这一下惊得茉蓉哑口无言,哆哆嗦嗦地还想狡辩些什么,却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