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为难道:“本宫如今是淑妃之位不假,但也是瓜田李下,如今本宫无子无女,贸然提及公主你的事,只怕惹了皇上的生疑厌烦。反而彼此都不好了——你说起太妃,倒叫本宫想起,本宫自小是养在祖母的膝下的,但后来祖母身体欠佳、力不从心,所以本宫才回了母亲身边……其实跟在太妃身边,也没什么不好的,将来离了,反而牵挂思念呢。”
“我自然记得太妃的抚养之恩,来日扬眉吐气,一定不会忘了她……”她的话乍然一停,若有所思地放空了双眸,似是望着远处芊绵的花圃。
晋安停了少顷,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确实,父皇也不曾忘了我,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极好的,或许是我多虑了。”她扶桌起身,“我是趁着太妃礼佛方才出来的,耽搁久了恐叫太妃训导,先就回去了。”
淑妃噙笑目送她去,待她走远了,才冷笑着对婵杏说:“果然是个淌着云家血的女儿,志在千里呢。”
“娘娘尚未生子,若能得大公主在身边也是好的。本来想着大皇子,但大皇子视未央宫德妃娘娘为再生之母,极为敬重,怕不如晋安公主好。”婵杏扶着淑妃款款出亭子,小声如是说。
淑妃颔首:“这个自然,儿子不必养旁人的,反而给别人作嫁衣裳。”
那厢晋安见离的远了,下了狠心,驻足对随侍的宫娥画屏说:“你悄悄儿去太医署弄些药来。”
画屏怔了一瞬便回过味来,又隐约有些不忍:“公主,太妃娘娘是实心待你好的。”
“孤知道。”晋安眼中显出与她青涩秀丽的姿容格格不入的狠决,“所才只要催发生热的,看着凶险不伤根本的药。——不下狠心,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困在死气沉沉的太妃宫?你的以为我跟着太妃能嫁个好驸马,能在父皇跟前得脸么?你要时刻记得母后才是大楚真正的皇后,孤是真正嫡出的大公主,比这满宫里的女人还要尊贵的。孤不该时时仰人鼻息,低人一等。何况还有那个女人——德妃,因为她,母后才会郁郁而终,孤绝不叫她好过。”
将看过的彤史记档往旁边一放,韫姜接过泷儿献来的竹荪金丝茶呷了一口,带笑瞥向热—腾腾散着甜丝丝香气的海棠酥与荷花酥,笑问泷儿:“这是你做的?”
泷儿有些腼腆:“听闻主子午膳用的不多,所以特地做了些小点心来给娘娘垫一垫。这是枣泥馅儿的海棠酥和一个红莲蓉馅儿的荷花酥,万望娘娘喜欢。”
韫姜拣了一个荷花酥来入口,脆皮酥松、内芯暖软,入口蜜甜而不腻,大小又恰到好处,实在妙极,韫姜掌不住又吃了一个海棠酥,笑道:“做得极妙,一点儿也不发腻,甜得恰好,还有一丝花香气在内。”
“主子喜欢玫瑰花的香气,所以奴婢特取了一些来研磨成粉兑入料中,添了成色也更显风味。”泷儿见韫姜喜欢,更是活络,“主子若喜欢,奴婢下会子再做些旁的来。”韫姜自是欢喜不迭地应下。
愈宁倒了一杯温吞水给韫姜清口,韫姜且漱口罢,才缓缓说:“瞧了彤史记档,果真瑃顺仪被拔起来了。昨儿皇上还跟本宫赞她在茶道上颇有造诣呢。”
愈宁沉静道:“诚如娘娘所言,孤身而立不免如风中荻花,飘摇不定。要投入娘娘这儿只怕是自寻死路,不若痛快地撇清了,纵然得罪了贵妃,却也表了一个天大的忠心呢。”
“这是破釜沉舟呢。”韫姜拢了拢臂上垂委而下的羽纱平金团花披帛,披帛上缀的紫英珠随着动作飐动,无风自摇,泛出涟涟光泽,映得韫姜肤嫩如幼,光洁白皙。
她又说:“之前贵妃是不是差人传话来说冯太妃娘娘欠安了?朝阳宫的人前脚才走,后脚尚宫局的人就来,一时竟浑忘了。”
愈宁答:“正是,是抚养晋安公主的冯太妃。太后娘娘同皇上都差人送了补品去。奴婢已经打点好了,娘娘不必挂心。”
“这病得倒突然。”韫姜招手唤姜黄猫儿过来,猫儿懒懒撑了个懒腰才轻盈跳上韫姜的膝,伏在上头“呼噜噜”发嗲,“和大人是不是要来了?”
话才问出口,后脚就有顾诚来禀告和如命过来请平安脉,韫姜将猫儿往旁边的空暇处一送,即命人请进来。
请脉罢,韫姜问和如命:“冯太妃好端端的怎么病了呢?”
和如命于是答:“并不是很大的病症,发了热症一时有些不适,冯太妃年长些,所以更是体弱,所以发作起来了。”
韫姜若有所思地抚着猫儿柔—软的绒毛:“冯太妃突然病了,反而叫点醒了皇上,太妃说不定有些力不从心了。公主又出落成了近及笄的淑女,是该为晋安谋算了。”
愈宁探得韫姜的眼神,接话说:“从前德仁皇后仙逝,晋安公主便送入宫中抚养,太后体恤冯太妃膝下无子无女未免凄凉,所以托付于冯太妃抚养,此后也没有接回公主。不过现在么,顾念着公主大了,将来又要择婿,皇上或许会另择一位德高望重的妃御来抚养公主。”
韫姜问和如命:“淑妃可有刻意调理身子,或喝些坐胎药的么?”
和如命回:“这确是有的,不过并不是十分大的事,有时旁的妃御主子们也来讨,但凡主上没有特意吩咐,太医院都给方子抓药的。毕竟主上们都求皇家开枝散叶,所以无伤大雅的。”他坐直身子,“娘娘是以为?”
“有资历压得住嫡大公主的,舍她其谁呢?”
和如命思忖了片刻,蹙眉问:“娘娘之前过问微臣,是不是疑虑太妃娘娘抱恙的事——有蹊跷在?”
“一边是皇上的嫡出公主,先后之女,一边是先帝的妃御太妃,都是不好处置的。本宫不过存个疑心,但也不必去声张,就是有蹊跷猫腻,难道当真抖搂出来,下整个皇室的脸面?”韫姜肃了神色,“但仍想劳烦和大人暗中多留意,若当真有些蹊跷在,少不得要多留心晋安公主了。”她想起前日之事,不免心存芥蒂,难以释怀。
“微臣同师兄必定留心,但凡有异必来禀告娘娘。”和如命郑重答应,恰逢徽予过来,忙自偏门退下以防冲—撞。
这厢韫姜整顿了形容衣衫,迎至殿门口候着徽予,她方才出来扶着雕栏站定了,就见徽予自—宫门口阔步而来。
他着一身云杉绿浮光锦蹙金蟠龙衔珠衫,金丝线所绣的蟠龙在曦光下金光闪烁、凛然华贵,几欲腾飞。徽予身长挺—立,面如美玉,迎面而来如劲松英挺,清修俊美。
他同她一道进去,正嗅到甜丝丝的点心香气,笑道:“可又贪嘴用点心了?那还是后头院子里去逛一逛,以免积食伤胃。”
韫姜答允下,挽着徽予过后头院子来,徽予想起前院花圃里头新栽种了虞美人,道:“朕瞧你又新种了虞美人了,着实不错,不过那花儿究竟寓意不好些,多是咏怀悲歌的。你若不是顶喜欢,还是撤了罢。”
“我不过是瞧着好看,何况只是花儿,寓意都是旁人给的,怕什么?且虞美人也咏虞姬对西楚霸王的不渝之情,臣妾很喜欢。”韫姜只作不以为意的,但想了想还是说,“既然予郎不喜欢,等这两月的花期过了就叫人撅了,另改种旁的罢。现如今开得正盛,撅了可惜呢。”
徽予有些失意:“我想要你好好的,同不吉沾了边的也不要进未央宫的门。”
韫姜恍惚间想起歆珩薨逝前那句话来,她血红的眼盯着自己,苍白的唇艰难地张开“你的下场不会好过我的”。
她恬静的笑黯淡下来,又不禁加大了牵住徽予的手的力道。
徽予呼应似的将她纤小的手包入掌心,他的手是温而不热的,他的温度丝丝缕缕传入韫姜的心里,她有些怅惘地颔首:“也是……”
她曾说过死而无憾,可如今与徽予并肩而行,等着再阳下学归来,一切都恬静安好,纵然谋算争斗不曾休止,可是她开始有了不舍。
二人并肩而行,随性而谈,偶然谈到太妃之事,徽予不加掩饰地对韫姜说:“朕从前疏忽了华意,一时愧怍十分。想她长到十四岁年纪,朕拢共也没见她几次。还是得搬出来,多多联系父女之情。朕想着淑妃膝下无子又稳妥温和,让她抚养华意直到华意下嫁也是好的。”
“确实,妾身同贵妃姐姐膝下皆有子息,也不便再教养公主。贤妃妹妹又过于年轻,只怕不妥。淑妃妹妹不仅温婉贤良,更同晋安公主带着一份亲故,血浓于水,比旁人愈加合适。”
徽予略一颔首,陷入一段缄默,隐约是在思考什么事。
韫姜心中知道,他在思考盛淑妃是不是妥帖的中宫之选。他的眉头蹙紧又舒展,随意拣了旁的事掩过。韫姜知道现在尚不是时候,或许将来也多坎坷。
韫姜想起太后同她讲过不与盛淑妃十分亲近的缘故。
当日太后直言不讳地同韫姜说起:“盛家如今不算显赫之家,却仍旧是名门望族,到底是出过三朝贤后的勋贵之族,虽然现在儿子们养得一般,朝堂上没几个有出息的,但女儿出得却是极好。京城里伯爵王侯许多都愿求娶盛家女,所以盛家的姻亲连襟是十步一家、百步一巷。哀家着人去打听过,现在盛家旁支的门风却更比正宗来得好,因为出了三朝皇后,正宗已渐渐的忘乎所以了,连女儿也养得没有分宗好,实在叫人惋惜。盛氏如今虽则温婉贤良,处事稳妥,可叫哀家喜欢不起来。日后安分守己做一个四妃之一也算圆满了。哀家已少管后宫诸事,这些事也不必过问,不过是自己懒怠的再应付罢了,想来皇帝也自有丈量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