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座的徽予亦听了江鹤的转述,低声惑然:“那奴才说是贵妃?”他的视线不自觉飘忽向了恪贵妃,她一身烁烁光影的深银红吉服,袖口掐出雪白无瑕的雪兔风毛,一身优雅又不失华美的衣裳衬得她如鲜艳的玫瑰,一瓣瓣凝着鲜血一样的红,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她神态自若,兀自搛菜饮酒,毫无异动。
伴随着轻微而短暂的沉吟,徽予说:“不是贵妃。”江鹤垂手恭谨而立,没有接话,只听徽予继续说:“后宫的事朕从来是懒怠管、懒怠听,并非是一无所知。韫姜被罚入万寿阁,贵妃近来又得宠,这二者毫无冲突不说,把话往坏里说了,对贵妃十分有利,她又何须刨根问底,要追究德妃是在万寿阁内是何情景?”他的话里带了几分浅淡的嘲讽与淡漠,像春日里偶然会刮起的一阵转瞬即逝的料峭寒风,刮得人一个激灵。
江鹤面无表情,只细如蚊声地应了一句是。他从徽予冷静而清隽的面容上看到了一星深刻入骨的厌弃。
他不敢妄自多言,只待徽予的动静与吩咐,徽予抬眸扫了他一眼:“为什么闹出这事端来,必是有人起了疑心了,是何处走漏的风声?”为避免风声走漏,徽予刻意不许和如命前去照看,只让出入慈宁宫的院判还有华惠允顺势过去伺候,一切都是隐秘为之,太医院旁人若想窥伺,是绝无可能的。
江鹤思来想去也寻不到一个缺漏,不解道:“太医院有院判大人封着口,旁人既拿不到药方子,也看不到记档;慈宁宫更是不必说了,因今儿是有意请君入瓮的,才刻意松懈了些,寻常自不必说。太平宫这头知道的,只有奴才同奴才几个贴心窝子的徒儿,奴才同他们的嘴,纵使是大罗神仙来撬也是撬不开的。”
“难保你同他们碎嘴时,没得叫人隔墙听了。”徽予似怒非怒冷笑了一声,江鹤被这一句哂笑惊得绷紧了脸,才想脱口解释,猛然想起出宫时,量着在外头就随性讲了几句,吓得是一颗心都要窜出来了,小声说:“奴才该死,前头日子出宫时,奴才同君悦随口谈论了两句,不知是不是叫有心人听了去了。”
徽予将商银雕花碧玉箸一放,声音还是一例的沉静,语气中已有迸发出火星一样蠢蠢欲动的怒火了:“真是了不得了,眼睛都盯到太平宫的人来了。”
江鹤敛声屏息、提心吊胆地站着,殿中纷纷的歌舞升平听来只觉嘲哳,他截断自己纷乱的思绪,双目虚空、不再赘言。
过了元旦的庆贺典仪和祭祀之后,徽予才抽得出空,过来慈宁宫给太后齐整地问了大安。彼时韫姜正倚在窗口往外茫然地看,万寿阁坐落在慈宁宫正殿承—欢殿西边,透过干净的水晶窗子可以将外头的前院收入眼底,若是放下卷起的湘妃竹帘,就能将屋子内一切情景隔绝于外。
小—腹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垂垂隆起,比同月份的见小些,而韫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瘦下去,曾经养得如一把浓墨瀑布一样的青丝,也不知在何时变得棕黄起来,晨起时会在枕头上发现散落的一把又一把的发丝。
梳头时愈宁总很沉默,一边陪侍的簪堇也悄悄儿地把散落的发丝,以迅雷之势一股脑儿收了去,韫姜装作不知,其实她都知道。
万寿阁不大,以落地罩与一架八折绣屏隔做三处,为正堂,内寝,以及小憩的偏堂,华惠允同院判有时同愈宁等人的私语,她可以略听到一二,所谓“绵惙气竭”等云云。
她在恍惚中失神,乍听宫门口有些动响,忙要放下竹帘遮住时,见竟是御前的人跟着慈宁宫的司侍进去先行通报。
她的心骤的一停,等候了半响,见乌泱泱一众人拥簇着一个英挺颀长的身影进来了,细细定了眼去瞧,是徽予。
他披了一身黧色底边滚三指宽掐金瑞兽纹暖裘,束着一个紫金镂雕麒麟缀碧玺冠,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人如玉。
韫姜一时扶窗哑然默声,想去唤一声,可怎样都发不出声音来。愈宁进来见了,扶住韫姜的肩,一手亟亟把勾着竹帘子的银钩子扯了,啪嗒一声竹帘子散下来,韫姜这才回神。
她呆呆地在旁边垒起的软枕堆里躺了,自嘲道:“是我失态了。”
她有满腔子憋闷的郁闷,凝结成冰一样的硌心窝子。
她将愈宁递来的烘暖了的小软垫伏贴在隆起的腹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原以为,我决意要生下这孩子时就断了念想了,就是一生下了孩子就撒手人寰也无所畏惧。可现如今,反而这样不舍起来。我不住地想皇上,可是你瞧瞧我的样子,补药进的是往日的数倍,人还是一样消瘦下去的。”她抬起暴起青筋的手,托住几乎凹陷下去的面颊,朝向悄悄儿揩泪的愈宁,笑着问,“是不是丑了?别瞒我,我心里都知道。在万寿阁里随意度日,所以铜镜前不多滞留,为着这肚子里的孩子,妆粉、燕支、檀膏等是不用的,可我知道我一定不比从前好看了。”她伏倒在香枕上,“我只怕我走的时候,是这样不堪的样子,他见了,不会记住我最好看的样子,不会记我一辈子。”
她拨弄着有些褪色了的蔻丹,失神道,“汉武帝的李夫人殁前以纱遮面,自死不肯以癯惙病容见他……”
愈宁半跪在脚搭上,给韫姜捏发了肿的小腿,按捺住满心的哀叹凄凉,强笑道:“娘娘快别想这些了,皇上疼爱娘娘,又不是为着娘娘姿容绝丽的缘故。就看那姝贵嫔江南水秀一样的相貌,也不比娘娘得宠多少。皇上待娘娘是诚心的。”她适中的力道舒缓了韫姜的愁绪,“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母子俱安。至于姿色之说,娘娘天生丽质,将来补一补也就都回来了。”
韫姜浅浅一笑,没有再说。
她没有察觉到徽予的到来,徽予在软榻的空档上坐下,只见韫姜茫然地抬起头看他。
韫姜枯黄的发以一支碧玉簪定住,因她不施粉黛,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到她苍白中泛着青黄的清癯面容。
愈宁乖觉地敛裾退了下去,徽予拉住韫姜枯瘦的手,心疼道:“瘦了好些。”韫姜懵然回神,往后挪了挪:“你怎么过来了?”
“来给母后请安,坐着聊了会子。母后体恤,叫朕悄悄儿过来见见你,也好叫你安心养胎。”徽予见那珍珠钏儿与冰花芙蓉玉镯戴在她骨瘦如柴的腕子上空空荡荡、居无定处似的,心中不免发酸,“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韫姜仍想着瞒下—身子不利的事儿,打着弯儿绕着,不愿提这事,只笑道:“予郎怕是嫌我丑了。”
徽予突然觉得,这是还在从前和她随意说笑的时候,不自觉笑了一下,一见她骨瘦枯槁,又不笑了。他欲言又止,想劝韫姜又不知如何开口。
韫姜察觉出他纠结沉痛的情愫,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问他可有难处,徽予讪笑了一下:“没有……朕是瞧你怀相差,怀得实在是辛苦,太医们说是你底子太虚的缘故,本不是遇喜的好档口,这孩子来得不巧……”
听徽予萦回言语,韫姜一下子直起身子,声音庶几微不能闻:“你是不是……”两人四目相对,近十数年的情分默契,让二人一霎时就彼此明了,韫姜黯然下来:“和大人到底还是说了……”
徽予见捅破了这层纸,忙拉住韫姜的双手,紧紧包在手掌心里:“姜儿,孩子往后总会有的。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太医说你气血衰竭,必得猛药下去你的身子才撑得住,可不知这烈性再勾出什么旁的病症来。”
韫姜苦笑了一下:“只怕反反复复再不能好了,以后也没有个真正能适宜养孩子的时候了。现下只好信和大人他们,万一都好呢?”
她说得委婉,但心里已经下了狠心,徽予知道若贸然动了手,只怕不仅伤了身子,更是将她的心也寒透了,于是说:“只当为着我吧,可得仔细养着。补品药石这些东西你别怕,哪怕是要凤毛麟角,琼浆玉液,朕统统给你寻来。你只消受用,把身子补好了,元气养足了。”
一扑入他的怀里,韫姜就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心与安稳,她鼻尖一酸,应了一声好,说:“我是真想一直陪着你……”
徽予轻柔拍着她的肩,哄着她:“你别怕,那奴才的事朕都一应处置好了,该敲打的都敲打了。你在慈宁宫这儿住着,比未央宫里虽无趣些,不齐备些,可是最安全稳妥的了。”
“苦了太后娘娘保我,若非我任性妄为,也不必如此。”韫姜摩—挲着徽予食指上的一只金镶玉的约指,徽予反抓住她的手,拨弄了一下她的蔻丹,柔声道:“你别多想这个,太后是真心疼你的,不觉得烦扰的,你也别自寻忧愁。”他朗声笑了一下,“这也不单单为着你,一边也是为皇嗣计,应当的。”
“外头清欢妹妹的胎怎样呢?”韫姜抬头看徽予,他一例很注重仪容,下巴光洁得没有胡茬,看着丰神俊朗,恍如蒹葭倚玉树。
说话间愈宁上来奉了一盏蜜枣茶,徽予饮了两口,蜜甜不腻,润口生津,才徐徐说:“她的胎很稳,朕三不五时地去瞧瞧她,明年五月份约可临盆,与你相近。”
韫姜轻笑了一下,心里松快了好些。
外头临近黄昏之刻,夕阳却如晨辉一样生气蓬勃,织了一天彩锦丝绸一样的晚霞在天,浓郁的红没入远端的蓝白处去,融成一幅溢满希冀的画卷。
韫姜不能出阁,倚立在门口送徽予出去,她看他渐渐消失在宫门口,而后静默抬头看了看一天的旖旎多娇,簪桃过来给韫姜披了一身银红八棱西府海棠苏绣纹暖裘,扶着她的肩伴在身边。
说是罚禁在万寿阁内,实则无人守在万寿阁外看管,偌大慈宁宫是由着韫姜走动的,只韫姜恐招惹麻烦,从未出过门子。
“娘娘想是有心事。”簪桃见韫姜长久不言语,小心开口说了一句。
韫姜回神,面上渐渐泛起了神气与潮—红,道:“我是见这霞光真好,许久没见这样美的晚霞了。看了晴天散馀霞,以后还想再看一看雨后烟景绿。”她将头伏在扶着雕花门框的手上,“我想看着阳儿长大,看他娶妻生子,也真心想着常伴君侧,孝敬太后。”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憧憬,“我总是作了最坏的打算,然后惶惶终日,日日想着些不好的计较,真是舍本逐末了。”她转头来朝着簪桃灿然一笑,道:“进去罢,外头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