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妃抬头,透过玻璃支摘窗可以看到外头影影绰绰、飞扬飘洒的鹅毛雪花,风扑棱打在窗上,发出啪嗒之音。
她将手里的暖盅递交给身边的婵杏,说:“来时外头雪霁风停,一派祥和明净的天地,转瞬间又是柳絮因风起,真真儿是摸不准的。”
皇后斜倚在软榻上,道:“那你们便留下用个午膳再走罢。”全妃同顺妃对视一瞬,一道齐声谢了恩典。皇后问顺妃:“你不是说有事要禀么?”
顺妃软声应了一句是,先接过了婵杏递交过来的紫铜镀金捧炉,将手暖着,才徐徐说:“听了皇后娘娘吩咐,刻意着人留心太平宫、慈宁宫两处动静。恰好昨日江公公领着君悦出宫去,臣妾也就差了两个小太监出去盯梢着。江公公同君悦除了办自己的事,就是帮衬宫女采买些物什,或是置办旁的,都是寻常事。这些也不必拿来说嘴,只那两个小太监说偶然听到江公公同君悦说起些什么‘胎气’、‘养胎’、娘娘等事来,他们留了心回来报,臣妾亦不敢隐瞒,特来禀告。”
全妃本低着头,骤然听了这几个字来,猛地回神说:“莫不是德妃其实是有了身子了?”她心下微微发急,“若说是婧婕妤,她的胎一直安安生生的,有什么好拿来说的。何况,她还不够这个资历能让太平宫的首领太监,背地里也敬称一声‘娘娘’。”
皇后也是脸色一凛,沉沉道:“也不一定是德妃,她的身子不好,侍—寝的时候也不多。而且她在呈乾二年的时候还小产过,应该是怀不上的……”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止不住地思索起来。
“可是怎么没来由就突然罚入万寿阁,而且是六月之久?就是要责罚,大可不必进慈宁宫的,未央宫是她独居,闭了宫也便宜,但偏生要关进慈宁宫去,可不就是大有用意?”全妃不依不饶,“何况六月之数未免过长,现在想想,十月怀胎之数,六个月犹嫌不够呢,这也能讲得明白了!”
“在此猜着,也是没个正经说法的,只是偶然得来的一点风声,保不齐就是婧婕妤,不过是江公公敬称了一句娘娘,顺口念叨了她的胎相罢了。”顺妃淡淡然说,“若实在要追究明白了,再过不几日就是除夕家宴,合宫里几乎没有不去的,太后娘娘理应一道儿出席。那慈宁宫可就有空缺可以钻了去,都说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地儿,加上除夕之夜人难免懒怠些,松懈了也是常理,届时差派个人偷偷去查探了,不也尽数明白了?”
皇后随手拿了一只柑橘来徐徐剥着,静听她二人的议论之后,也不立时发话,只送了一瓤入口吃尽了,才闲闲说:“都说这橘子酸甜与否,都得亲口尝了才知道,正如这德妃的事儿也得查验了才都明白。”
全妃嘴角蕴了一缕森冷:“要是德妃当真有孕,可就是大为棘手了。江公公知道,皇上必定也知道。连带着皇上也一起帮着相瞒,来日真叫德妃生下那孩子来,若是公主也罢了,若是皇子可怎么得了呢?”
顺妃恭敬起身,接过皇后随手赐来的柑橘,用了两瓣儿才说:“这也不一定,依我愚见,若是当真遇喜,这样大费周章地保胎,大概是因为德妃的身子过于孱弱的缘故。若是明面上晓谕六宫了,只怕经不起折腾,所以才要秘而不宣的。”
她缓缓擦拭着沾湿了汁水的兰指:“全妃妹妹可仔细想一想,皇上虽则宠爱二皇子些,却也没有越了规矩去。归根结底,是爱屋及乌,心疼德妃得紧了,所以这样。德妃从来是三好两歹的,若是这胎出了差池,难保不会损伤母体,坏了元气。所以保胎要紧,出不得差错。”
全妃冷嗤了一声,心里却泛起酸来。皇后亦陷入长久的沉默与嫉妒中去,顺妃的话一针见血,抽丝剥茧地露出刺人心的真相来,到底是皇上拿心去爱护德妃,所以不惜金屋藏娇。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阁外是万家灯火,明灯高悬,红亮的灯火将浓黑点墨的夜照得昼亮一般,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大明宫的笙箫歌曲,还有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热闹。
万寿阁内也小小地置办了一桌,韫姜最近开始害喜,有点不思饮食,所以多是清淡饮食,不过也不缺了寿字燕窝、红白鸭丝、什锦鸡丝等吉祥菜,韫姜还特地温了一壶屠苏酒给愈宁与双簪饮用。
愈宁同双簪先跪下说了吉利话、贺了新岁,复才起身来,韫姜笑意满面,拉着她们坐下,情谊深深说:“你们都是我贴心窝子的人,我当你们同姊妹一样的,姑姑更如我的长辈一般的,我们也别客套拘那些虚礼,一道坐了,用些年夜饭菜。”
簪堇拊掌而笑,敛了裙就坐下,看似调笑一地样说:“今年虽只咱们几个,可过得一样舒快。娘娘从前就懒怠应付那些繁文缛节的,家宴酒席上彼此举杯换盏的也是无趣,如今好了,不必那些个麻烦,吃得才痛快呢。”
韫姜盈盈看了她一眼,碧水漾波一样明净的眸子里倒影着暧—昧的烛火,鲜亮而明媚:“正是这个理儿的。也别顾什么了,爱吃什么且都吃罢。”她随手搛了一箸奶白鱼片入口吃了,味鲜美肉丝软,入口即化,十分可口适宜。
她没得思念起徽予来,喃喃道:“我身子很不大爽利,这里物什也不齐全,所以今年没有打了福包送给皇上。”
愈宁知她思念皇上,宽厚的手轻柔搭了上去,婉声道:“这里物什几乎都是皇上示意置办好的,娘娘可不能辜负了皇上的美意,得好好保养才好。”
韫姜将眼尾闪烁的泪意隐了去,讪笑道:“是了,也不知是不是孕中格外多思些,反而比从前矫情多了。”
簪桃不停地往韫姜跟前的浅碟里夹菜,劝她多用些补身子。
愈宁笑着拧她:“叫娘娘吃这样多,反而要倒胃口害喜了。这红烧明虾娘娘爱吃,奴婢替娘娘剥几个。”
四人围坐一团说笑着将饭吃了,韫姜只喝燕窝银耳蜜枣羹,愈宁同双簪用了小半壶屠苏酒,也是喜气洋洋的。
之后撤了饭菜,换上打发时间的玩—物来,韫姜率先提笔写了两幅“春条”作贺,簪桃心灵手巧,手指翻飞间就打出了一个福字缨络来,也算心意一桩。
簪堇剪了几张“福寿康宁”、“福禄祯祥”的窗纸,愈宁则披了斗篷出去捧了两束红梅进来,入了白釉高颈瓷给韫姜观赏。
馋嘴的簪堇还不忘朝炭火盆子里添了些栗子、红薯、香芋进去。逗乐得韫姜直直发笑,指着她嗔骂:“好一个促狭鬼,才用了半桌子菜,就来煨香芋、埋栗子,好好的梅香清冽,都被你这满屋子的尘俗气掩盖去了!不晓得的,还以为这万寿阁是慈宁宫的庖厨之地呢!”
“就是,好好的坏了愈宁姑姑辛苦摘来的红梅呢。”簪桃笑吟吟的,没有什么怒气,只是调笑着,愈宁道:“也罢了,把红梅折了丢炭火盆子里,叫这霜雪美人给那些个俗物染些谪仙气罢。”说着带笑把红梅取了一枝来,一朵朵攀折了丢入炭火盆子里。
韫姜只看着笑,腹部泛起的不适也略略纾解了好些。
她只随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忽见猛然闪过一个黑影子,她不禁吓得尖叫失声,满堂的笑声也随之戛然而止。韫姜失声:“外头有人!”愈宁胆大兼之稳重,早在双簪心神不宁之前就率先抢出去拿人,韫姜定下神,由双簪搀着也出去瞧,簪桃不忘抓过一件银鼠毛大红猩猩毡给韫姜兜头兜脑地罩住,见外头已有个男子身形的人将一人按压—在地。
韫姜警觉地立在廊檐下,高声喝问:“是谁?”
愈宁拿了一只羊角宫灯提心吊胆地去看,见竟是御前的小城子,那小城子押着人过来,不便给韫姜行礼,只在口头上恭顺地问了贵安,才说:“皇上早料有小人要趁着慈宁宫守卫懈怠之际前来万寿阁作祟,特命奴才来守着,不枉奴才一身猫脚功夫在,拿住了这个鬼鬼祟祟在万寿阁窗前探头窜脑的狗奴才。”
他一把抓住那贼子的头发,强制他将脸子抬起来给韫姜过目,韫姜仔细去瞧,只见是个容长脸蛋、面生的奴才。小城子怕韫姜遇了风寒,于是请韫姜进去议事。
那奴才先是守口如瓶,问而不答,只当个锯了嘴的葫芦。韫姜呛了两口寒气,不住嗽了两声,小城子只怕审得久了误事,于是将那奴才的左臂反手一提,随手抄过一块擦了脏污的布块塞入他的嘴,只听咔嚓一声,生生断了他的左臂。
韫姜裹着貂皮风毛的毯子取暖,露出一丝不耐烦来,问道:“在万寿阁外鬼鬼祟祟所为何事?若再不答,另一只手也休想保住了。”
那奴才的嘴被脏布堵着,只呜呜呜乱叫,小城子将脏布撤了,喝了一声:“快说!”那奴才疼得涕泗横流,哭道:“奴才该死,是奉了贵妃娘娘的命,前来查看万寿阁的情况的。贵妃娘娘只教奴才一应都看着,回去详尽禀告了就是。奴才不曾想,才溜进来就叫人拿住了,奴才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瞧见的。德妃娘娘您大人—大量,饶了奴才罢!”
“呵!看来贵妃娘娘使得银子还不多,本宫这儿还没使人动手段呢,就把幕后主使都和盘托出了。可见是泼了人脏水了!”韫姜悻悻冷笑,不留情面。
她抿唇静思了片刻,大觉不对,只怕外头的人已有些了疑窦,故而来核实的。她一颗心突突窜着,见小城子仍不懈追问,抬手止住他道:“已经一目了然了的,不必非要宣之于口才都明白了。”她冷眼瞧着那奴才,道,“你是个好忠心的奴才,只是蠢钝了些。”她带上些许微笑,“小城子,真是辛苦你了,大冷天还守在外头,提了他去见皇上同太后娘娘罢。”小城子答应了一个是,麻溜地提了人就走了。
送走了小城子,韫姜沉声道:“恐怕颐华宫的那位起了疑心了,百密一疏,终究是走漏了风声了。”
愈宁搓暖了手,思忖道:“这是迟早的事,等月份大起来总有疏漏的时候,只是不想这样早。”
“这样也罢了,总比她们暗地里知道了动手脚,杀个猝不及防来得好些。”韫姜就着簪堇的手喝了两口安神汤,舒缓了紧绷的神经,“有皇上在,本宫不会怕的。何况她们未必就能躲得过我们的眼睛。”
酒席上趁着空档时分,容贤附耳过来对皇后说:“差派去的小河子没有按时回来,恐怕是叫人拿住了。”
皇后饮酒的动作缓慢地停了下来,面上仍是波澜不惊,挂着端庄的笑朝堂下看了一周,落在顺妃身上时,刻意停留了片刻,顺妃接收到她饱含深意的目光,举杯示意,看似敬酒实则给身边的全妃递了个意思。
“本宫料得不错,不论是慈宁宫出人,还是太平宫出人,总还有个盯梢的在。看来当真是有些猫腻在,并不简单了。”她随手搛了一片厚薄适宜的火腿送入口中,“若是安安生生养身思过,怎么会这么警惕?若真像传闻的那样,德妃是一丝两气,快要没命了,何必防得这样密不透风,毕竟早有传言,也不必这样费心再瞒。”
容贤松口气:“好在那奴才同咱们颐华宫毫无瓜葛,也不是咱们出面去差派的,出了岔子也理论不到咱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