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妃沉着脸色听完了,攥着衣襟:“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只空口白牙地诋毁本宫,本宫断然不认。”
徽予只摆手示意她沉定些,听完才作定论,景妃憋着一腔子气,羞红了脸,道:“皇上,好说歹说,臣妾是……是……若说是旁人做的尚可一听,说是臣妾做的,岂不天大的冤枉?”
“景妃此言差矣,正如你所说,出了那事儿,再疑心旁人也疑不到你身上。可平心而论,要不是你的奴才说出一句祸水东引的话来,今日要昭雪的只怕是你吧?扪心而问,可还有别人听他叫得一声德妃的小名么?”恪贵妃冷笑,蔑然摆弄着耳边垂下的赤金流苏。
慎今即刻辩驳:“贵妃娘娘此话实在昧心,奴婢照实说怎反成了诬陷嫁祸之词?”
“是不是,听明白了再做议论。你这般顶撞贵妃,是要以下犯上么?”韫姜平日里总是菩萨面容,寒下脸来斥责是极少的,连恪贵妃也些微有些被震慑到,遑论慎今了。
“景妃,你如有冤屈,还是等事情整清楚了,再做辩解不迟。”徽予仿似在安抚,但没真情实意在,景妃脸色一白,让人揣摩不定她当时的心情,但她确实沉默不语,安静地听下去。
下一个宫女丰—腴些,也算是个平头正脸、清秀面孔的,唤做降霜,一样磕了头才回:“奴婢、奴婢一样是得了景妃娘娘的恩惠,奴婢只负责等德妃娘娘来了后,给娘娘指路,要她往后院去,之后去后院陪侍就是……当时清月悬空,但奴婢站在廊下暗处,看不真切,不知是哪位主子走了,哪位主子留下,不知后来怎的,石凳处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奴婢当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后来见情势不对才喊了起来的。”
慎今捂着被踹得发紫的心口,跪下嗫嚅道:“苍天明鉴,奴婢挨了一记脚心窝子,险些呕血丧命……”
宛陵当即说:“苦肉计罢了,也不必放在台面上说。”景妃按捺住慎今,示意她不要冲动,静观其变。皇后吩咐降霜退下,只问最后一位。
最后一位始终埋着头伏在地上,众人看不清形容,她膝行上前磕了头,缓缓抬将起头来,景妃微微失色:“喜儿……”
庆儿甫一听闻这个名字,泪水就奔涌而出,哭道:“主子……岑哥儿实在枉死,我枉为他拼了命要护住的人,我实在不想独活了……你棒打鸳鸯……你要岑哥儿去害德妃,你拿了我的命要挟他……你……”
景妃这时难以安坐,蹙眉厉声:“你说与他有情,谁知不是被人收买了的缘故?”
庆儿磕了头,从袖中取出当时寻芷交给自己,要烧给岑画师的定情之物,是一枚比翼双—飞的缨络,皇后命人取来看了,骤然想起些什么,对徽予说:“慎刑司搜岑氏所居之处时也曾搜到过一枚一模一样的缨络,不过后来搜到了那副丹青,岑氏一见了那画不久就招了,合心缨络也就没有拿来多说。毕竟如要应对,必要搜未央宫,事情愈发闹得大,也是有违圣意的。皇上如有疑问,臣妾即刻传慎刑司的人来。”
“传来比对吧,心服口服才能真正让德妃身正。”徽予接过韫姜递来的太平猴魁,平静呷了口茶,内心却有波涛汹涌。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景妃。她是齐国出身的嫡公主,若最后咬定是她,如何处置又是棘手。若依规矩重责,则有损两国秦晋之好,与初衷不合;若轻纵过去,则凉薄了韫姜与一众旧人的心。
韫姜看出了徽予的忧虑与顾及,凝视着徽予手指上那枚扳指,轻声说:“有皇上的信任,臣妾足矣,其余的不敢奢求,只需昭雪即可。”知足并不总是长乐,却能保身,适可而止,是生存的法则。
徽予诧然、欣慰,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紧紧握住了韫姜的手,又缓缓松开,点头示意。慎刑司的人过了会方才赶来,果然呈上了另一枚璎珞,针脚与庆儿的那枚一模一样。景妃这回有些坐不住,但仍犟着一口气,跪下咬牙道:“臣妾没有。”
“人证、物证尽在。”皇后居高临下睥睨着景妃,手闲闲地拨弄着腰间的玉花结绶,皇后的神情宛然水静无波的海面,然而内底子里深不可测,望之生畏。
“请皇上的意,该如何处置。”皇后侧低着头,浓密鸦青的睫毛隐住了眼底的窃喜。
景妃如蒙奇耻大辱,手失控地哆嗦着,几乎是怒不可遏,恨不能嗔目切齿、大—发雷霆。她犹自不肯认下,咬牙道:“臣妾若要害她,为什么同德妃一同前去英华殿,又甘愿自己被轻薄?”
“这自然是富贵险中求,况且你这般正好开脱,不是吗?你去不去,有没有被轻薄,都不要紧,这些都阻碍不了你最后诬蔑德妃的险恶用心。”恪贵妃抚—弄着缠臂金,满眼轻蔑。
“景妃,你先回宫去,往后自有定论的。”徽予起身掸了掸苍龙银丝绣纹袍角,柔柔拍了拍韫姜瘦削的肩,道,“夜深了,朕留在未央宫。”
韫姜拾起笑容,赶紧站起身来,皇后识趣儿地领着一班妃子起身告辞了。
韫姜挽着徽予入内室,伺候着他脱了外罩的苍色双蟒八达晕袍子,递交给愈宁,小声吩咐拿下去掸了灰尘熨平熏香,愈宁捧过退下了。
韫姜又捧过核桃酪,落座到徽予身旁,儒雅柔和道:“予郎也累了,用一碗核桃酪罢。”
徽予惝恍苦笑:“朕还烦恼,你却如没事人一般吗?”
“水落石出,皇后娘娘回去必会处理流言,臣妾也便一身干净了,还有什么挠心窝子的?”韫姜歪身斜坐着,伏在苦菊圆枕上,随意取下一支盘花簪撬开了装有“兰生幽—谷”香饵的彩绘漆木小匣。
兰生幽—谷是在幽兰香的方子上多添了些药料配制出来的,为了又能馨香,又可养身。这是徽予特地命人做出来的心意,韫姜日日熏着。
她取过如意纹铜匙舀了两粒,放入镀金博山熏炉中,袅袅岚烟似的烟飘升而出,烟煴朦胧,遮住了韫姜真实的表情。
“当真么……怎会毫无怨言呢?你只会忍耐……”他以目示意众侍婢退下,而后才又缓缓互诉衷肠,“只你我二人,你有苦水,说出来,别委屈了自己。”
韫姜的眼底有氤氤氲氲的泪雾,她支着下颚,只凝眸盯着博山炉顶—端雕刻的蓬莱刻纹:“臣妾是委屈的,若说不生气,那就是造作。可予郎说信我,这就足够了……予郎对我坚信不疑,姜儿也就无所畏忌。但清誉又贵如性命,与人有染之罪臣妾担不起,还望予郎肃清流言,还我个公道……至于始作俑者……楚齐两国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是天大的好事,不能为了臣妾一人坏了两国姻亲之谊。”
徽予听她这样贤惠明理,怎不情动,他又是心疼又是爱怜,双眼迷迷,搂过她盈盈一握的楚腰,轻柔地贴近了她。
韫姜是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倒在徽予怀里宛然一只雀儿,温香软—玉的教人醉心倾倒,她佩戴的葡—萄蔓藤银香球散发出郁郁霏霏的香气,玉—体—香肌,幽韵撩人。
耳鬓厮磨,搅得韫姜钗环散乱,云鬟雾鬓的,韫姜嗔怪害臊地推了徽予一把:“还没就寝……别急,外头守着人等传洗漱更衣呢……”
徽予的唇贴着她的耳,气息如羽轻抚,韫姜怕痒,捂着耳朵要躲,徽予便磕着她的肩,私语道:“是朕连累你受委屈,你别怪朕,朕是天下之主,不可任性妄为……”
“姜儿知道,予郎是最好的皇上,若没有予郎舍小为大,怎会有这万名开泰、睦邻安边的太平盛世呢。”韫姜抱着徽予,徽予的后背宽大而腰却精瘦,她能轻松地抱住徽予的腰。
韫姜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觉得十分安心。她扪心自问,要是徽予是个陷于缱绻欢好而不顾大宗的情圣,而不是那胸怀天下、励精图治的君子,她对他的情也不会这般深。
徽予抚着她松软幽—香的青丝,吻一吻她的耳垂,她耳上戴着的赤金珊瑚耳珰微微发凉,徽予蜻蜓点水似的一触,道:“那便传人来伺候罢。”他又道,“明儿、后儿,都还来。”
韫姜含羞点头,迟疑了会儿,心里盘算着,无奈道:“皇上久不到后宫来,姊妹们翘首以盼……”
“一听你唤朕皇上,就知道你又要端起德妃的架子来。罢罢罢,朕是有数的。只想在你这儿多留两日,你还不肯吗?”徽予松开她,韫姜忙的把松散开的衣襟捵好了,徽予笑眼弯弯,丰神俊朗,好不清俊。
韫姜也笑:“我盼着你能天天来,可不能够。在府的时候恣意些,不打紧,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出什么麻烦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姜儿担着德妃的名头,不作出些温恭良淑的事儿,不叫人笑话吗?”
韫姜拨弄着徽予腰间和田玉佩坠的正红穗儿,徽予看向韫姜戴着的那枚和合如意同心珮,是很久以前他送的,韫姜一直戴着。
徽予喃喃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情谊昭昭,你戴了多年了。”他反握住韫姜的手,韫姜微笑,两心相知相守,不过如此。
对景妃的处置是三日后才下来的,在此之前景妃竟能如常行事,面对唇枪舌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了宫里才显露些真情。
她有怨怼、有委屈、有憎恨,一应不能在外流露,她不许自己落人下风,不许人前凄楚落魄,也不许自己落泪。
可这样是累极了的,她每每独坐内室,独自垂泪,无人知她懂她,她所持的是整个齐国皇室的傲骨,但形单影只,人单力薄,那事儿是做周全了的,她百口莫辩,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徽予取朝臣的建议,并未将此事泄露给齐国,为着护住睦邻友好之谊。对内也未重责,只是扣了她半年月例,禁足七日闭门思过,每日罚跪二个时辰自省自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