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予对生母的敬重与缅怀,人人能知其深厚,对先考的爱戴更是人尽皆知,此等暗讽先考与先妣之画,大大触了其逆鳞。
他待皇后伺候太后歇下了,才沉着一口怒气走了。皇后紧随其后,问该作何解。
她见徽予沉默,佯装着无意说,“英华殿素来是焚香祷告之处,偏僻也宁静,可以静心。但到底不是住所,不免冬寒夏热,不知道德妃妹妹孱弱,住不住得惯。不知是哪个大胆狂徒画了这画,偷天换日,叫德妃妹妹遭此横祸。不过皇上宽心,臣妾会叫人布排妥当的。”
果然提及韫姜,即是戳中了徽予的心病,让他脸上才消散疏淡的阴云登时又凝聚沉重了。
他忧心如焚,随手拨着玄色金丝回纹腰带上系着的玉佩的流苏穗子:“朕也会派人打点的。”
“不过适才德妃妹妹看出那是婧容华手笔,不知可要唤来婧容华问询?”皇后接着问。
“暂且不必,你去如意馆调查询问明白了,再提罢。”徽予心烦意乱,加快了步子,兀自走了。
太平宫养性阁。江鹤揭起帘子进来,悬吊着一颗心在嗓子眼里,放低了声音:“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徽予心烦意乱,看折子看得眼花缭乱,他将折子放置一边,闭着眼,捏着眉心:“英华殿那边打点得如何了?”
“回皇上,皇上安心,着人打扫出来了,一应物什都安置妥当了。德妃娘娘现下已搬过去了,只带了愈宁近身伺候。”江鹤恭谨回答,徽予点头,叫他把皇后请进来。
由御前宫娥小心揭起绣帐帘子,请皇后入内。
皇后一步一行,大有国母风范,并非是宠妃的千娇百媚,曼妙多姿,而是一种风暖日恬似的宁静端庄,优雅自矜。
徽予叫她坐了,皇后说:“启禀皇上,臣妾差人去如意馆调查。据如意馆舍人供词,这几日送去如意馆装裱的宫妃画作只有未央宫的《翠竹黄花图》。这期间,婧容华去过如意馆,且……取了来看过。”
徽予粗粗叹了口气,顿了顿:“把婧容华请来。”
不消时,婧容华就被请了来,她神情自若,施施然问了二人贵安。
徽予凝视着她,并不叫她起身,口中问:“之前可去过如意馆了么?看过朕赐给德妃的《翠竹黄花图》不曾?”
婧容华误以为自己冒失查看了徽予御赐的东西,得了徽予恼怒,不免怔了下,神情不大自然地回应:“喏。”
“翠竹黄花皆佛性……你性子冷淡,不爱与众妃交往,有时宫中筵席,你也推托不去。不过不知缘何,对德妃格外敬重亲近?”
婧容华并不愚钝,她见皇后在场,心想若据实相告,或给德妃引来烦忧,于是只说:“许是缘分使然。”
“本宫曾听闻,你最渴盼的是两心相系,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希望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皇后面带微笑,不露破绽地和缓说来,婧容华脸微红,点了点头。
皇后继续说:“既然如此,你不曾嫉恨过盛宠的德妃吗?”皇后窥探着徽予的神色,把握着分寸,继续诘问,“因爱生妒,想借机陷害,也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婧容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痛诘责问得莫名其妙的,纵她是千伶百俐,一时也是晕头转向,不知从何说起。
她茫然看向徽予,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陌生的令人心寒的怀疑与疏远。
她怔怔地望着徽予,好像置身在空阔无物的冰雪旷野,自己衣不蔽体,萧寒侵身。原来自己从未进入过他的心中,他的怜爱、他的蜜语,都经不住三言两语的拷问。
她耳边嗡嗡叫着,怅然若失,听完了皇后对事情原委的叙说。
“婧容华,你,有没有替换掉那副《翠竹黄花图》?”徽予漠然询问,没有留情没有顾忌,用怜悯的口气说,“朕不想去搜查你的宜瀛小筑,至少还给你全一全颜面。况且这是宫闱大忌,朕也不想宣扬。”
婧容华呆呆地凝视着地面,她跪在没有铺设毯子的地砖上,硬邦邦,冷冰冰,跪得膝盖都疼得麻木了,酸楚像被蚂蚁撕咬着,一点点席卷全身。
万念俱灰,也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境,那已经是空荡衰颓的一片死地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疑。
都是一场空。
“是臣妾做的。”婧容华抬起那涕泗横流的,却决绝的面庞,她的高傲倔强与绝望混杂在一起,她不想辩解也不屑辩解,觉得自己可悲可笑,“就像皇上心中所想,皇上心里想了什么,臣妾,就做了什么。”她几乎悲伤得、恼羞得失了理智,“不曾想臣妾是这样一个人!皇上错爱!”
徽予狰狞地拧紧了剑眉,手死死握成拳,上下颤抖着,他压抑着愤怒,一时间连一丝歉疚也没了,直高声喝道:“好一个铁骨铮铮!来人!拉下去!”
皇后急忙起身上前抱住徽予的手臂,柔声劝慰:“皇上息怒,皇上别气坏了龙体!余下的事,臣妾会处理的,皇上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耳边沉重恐怖的喘息才平稳了下来。
徽予冷笑:“她是在鄙弃朕的凉薄寡幸,疑心重重!可她也不过是虚以委蛇,故作清高!”
“那许是婧妹妹气头之上逞强说了那话,或许还有隐情,不如再行审问吧?”皇后语气低微,好似大为惋惜可怜婧容华。
“这种事,本就不宜大肆彻查宣扬。人证物证皆在,她自己也不予否认,那也不必追查了。”帝王的威严自古不容忤逆,甚至连一丝不满,一丝怨怼也不可。
徽予一则气恼此事涉及考妣,二则愤懑此事牵连韫姜,三则恨婧容华不肯服软,甚至话语都含了刺。
三者相加,自是难以冷静自持地思虑,便也不肯迁就,为她证明清白。况且后宫佳丽三千人,也非缺她不可。……
“你很聪明。”皇后捻着金海棠嵌玛瑙簪给婉容华簪上,她发凉的指肚滑过婉容华清癯的面颊,“能看出慕清欢的气性高,所以爱之深也会恨之切。你的心思细密,是你的劣处,却也是你的好处。”
“昔日嫔妾与慕氏算不上朝夕相处,但也有一阵儿还算往来颇多。她性格孤傲,却对皇上温柔似水。交谈之间,嫔妾也看得出她对这份虚无缥缈的感情期许过高。登高跌重,一样的道理。”婉容华低垂着头,又说,“谢皇后娘娘赏赐。”
凝翠上来扶住婉容华,搀扶着她起身在一边坐了。她冷冷哂笑,那样看似纯洁楚楚、低眉顺眼的脸上露出这般鬼魅似的笑,分外可怖。
“皇上么,本宫也知道。自古君王都薄情高傲,他欢愉时就对你眉开眼笑,那只是一时兴起。但凡谁敢忤逆、疾言遽色地与皇上说话,那饶是谁也躲不开龙颜大怒的下场。”皇后斜过身子歪倒在贵妃榻上,取过一柄冰花芙蓉玉如意拿在手中把玩。
婉容华喝了两口齐云瓜片,执着茶盖撇着浮沉的茶叶,凝视着纯澈干净的茶水,嘴边漫开一个阴鸷的笑:“而且一箭双雕,把德妃也收拾了。”
“英华殿偏堂冷僻,德妃的身子熬不住是情理中事。”皇后拂过鬓边油光水滑的青丝,瞥着绮窗薄纱上绘的魏紫牡丹,“不过如今为时尚早……话说回来,本宫去请了太后的意,太后意思是为昭章太后积些阴骘,所以留了慕氏性命。只是褫夺了慕氏封号,降为御女,发落至雨花阁为昭章太后礼佛、赎罪,不许人伺候,无召不得出。”
“雨花阁……”婉容华痴痴呢喃着这三个字,卒然垂下了一滴清泪,她死死咬着樱唇,眉眼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她舒了口气,憋红了眼眶,“嫔妾就是在那儿度过了最无望、最心死的一段日子。”
皇后事不关己,冷漠无情:“她这时兴许已搬去了,你何不去见见她?曾经姊妹一场,不去见她,情面上说不过去。”四目相对,宛如嗜血的、无有理智的猛兽邪物,杀红了眼,饥肠辘辘,盯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雨花阁的颓败与烟尘一如往昔不改分毫。慕御女吃罪了两宫主子,无人敢为她尽心安排。趋炎附势,跟红顶白,婉容华已经心领神会,烂熟于心。
支丫一声推开木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人渗出泪来,枯朽衰败的味道,像是垂垂暮年的老人散发出的日薄西山的气息,蕴藏着无人踏及的无尽寂寞的绝望。
枯朽的家具物什,甚至比不过苦差杂役的庑房。
“本嫔记得,本嫔到这儿时,这儿还没有这般蛛丝密布,灰尘漫天。原来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是这样容易。”婉容华拣了个能坐的地儿端坐下了,望将向万念俱灰、木然坐在另一端的慕御女。
慕御女卸下铅华珠饰,穿着素罗袄裙,简朴中有她独特的纯净的美。
还是白璧无瑕,清高似月的气韵,人靠衣装马靠鞍,原来在真正的美人儿身上是不适用的,正是这份素净,完美衬出了她出水芙蓉、雪山冰莲一般远离尘世、疏离众人的美。
这样的女人,端的配得上冰清玉洁四个字,婉容华含怨望着她,悲愤交集:“你知道我多恨?你有才情,有美貌,有你的铮铮傲骨,有你的桀骜不屈!可我!任人践踏!德妃凭什么偏爱你,她又算什么东西!我知道,因为你们都瞧不起我!就连你对我好,也是可怜我!”她疾行上前,揪住她的衣襟,死死盯住慕御女,“本来我是想与你相安无事的,可是你怀孕了,我的孩子没了,你也别想有!可是德妃那个贱人,偏偏发现了,还来居高临下地威胁我。所以我要你们都不好过!”
慕御女冷哼一声,不屑道:“从前我不觉得你可怜,可你如今疯癫无状,真的可怜。不是别人看不起你,是你自轻自贱,自甘堕落!”
“你闭嘴!”婉容华反手掴了慕御女一个巴掌,死死抓着她的脸,“你自命清高的模样最让我恶心!你在皇上心里,命如草芥,他对你的山盟海誓,不过是可怜你的自作多情。”她放声大笑,“你也可怜得很。你就在这里慢慢顾影自,怜孤芳自赏罢,永远记住,你视若生命的爱,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慕御女打了个冷战,羞耻填满了她的心,她死命挣扎开婉容华的桎梏,婉容华狠狠将她一推,甩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