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将盛有冰糖炖燕窝的六瓣莲花碗往韫姜跟前推了,口中劝她多喝些。
韫姜接过舀了几勺喝,说:“还是血燕好些,不过今年多半送去给陆美人安胎调养用了,余下不多,还难为你拿出来熬了给我喝。”
“你身子虚弱,本该你喝。何况我也不好这口,给你也算物尽其用,不用放在我这儿暴殄天物了。”林初丝毫没有为之可惜吝啬的意思,她从身旁取过给再枫缝制了泰半的秋衣,继续起针脚,缝绣赶制,她口中又问,“谈婧娴的事该怎么安排才妥当?”
“她既然有病,就得治。俗话说得病容易治病难,她是皇上宠爱之人,要好生调理,才好不留下病根。再说,如果随意敷衍过去,只怕有人拿来说你不负责,难当大任。若是贵妃执意要插足进来,你也别与她僵着。我早打点好了和大人,他会以针灸改姝婕妤的脉息,就是扁鹊再世,诊出的也还是头风疾病。不过也不可延迟太久,以防引来猜忌。依我看,一月,不多不少,恰恰好。”她拨弄着燕窝汤羹上浮着的枸杞,舀起一勺送到林初嘴边,林初噙笑着饮下了,她听罢韫姜一席话,颔首答应下了。
又稍坐了一会儿,愈宁进来通报说:“娘娘,该到去慈宁宫伺候太后用药的时候了。”韫姜将莲花碗轻轻放下,对林初说:“那我先去了。”
林初放下手中活计:“你这几日天天去慈宁宫伺候太后用药,不怕累坏身子吗?”
“承蒙太后照料,趁身体爽利之际,尽力尽孝服侍,不怕累不累之说。”韫姜细心给林初捻去了粘在衣裳上的线头,微微颔首示意,就把了愈宁的手缓缓走了。
至慈宁宫入内,恰巧徽予、皇后皆在,一并问了安,在一旁坐了。
皇后说:“德妃来得正好,正在商议着事儿呢。原本贵妃提议,请国寺高僧赴宫中英华殿来,为太后诵经祈福。本宫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这虽是往年的惯例,但其实有些靡费了。不如换作别的法子,叫妃御们沐浴斋戒,再往英华殿祈福诵经,也是一样。这不仅体现诚心、孝心,也节省了额外开销。德妃你以为呢?”
韫姜温顺应答:“臣妾但听皇上、太后与皇后娘娘决断就是。要论起来,这主意两全其美,无可挑剔,臣妾以为很好。”
徽予噙笑,默默注视着韫姜,片刻不离视线,待到太后唤他之际,才回头过来应答。太后答允,徽予也没有驳斥的理由,而且这主意确实上佳,他也没有异议。
“不过其中事宜,还是要劳皇后与贵妃、肃妃多费心安排、打点。德妃孱羸,就少费些心神吧。”徽予生怕韫姜劳累以致旧病复发,又要缠绵病榻,消减寿数。
太后呵呵一笑,警醒似的:“皇帝可别偏心呐,就只心疼德妃,不顾恤皇后她们吗?”她手肘撑着八成新的弹墨宝莲靠枕,眼瞧着皇后,“不过能者多劳,皇后谨严妥当,办起差事来没有不稳当的。再辅之以贵妃的聪慧与肃妃的细心,也就万事齐备了。”
“能者多劳,臣妾是管见所及,去帮衬倒坏事!还是要靠皇后娘娘、贵妃姐姐与肃妃姐姐勠力同心,多多劳累了。”韫姜看似毫不介意,爽爽朗朗地打趣玩笑,乐得太后一笑。
徽予也乐得开怀:“你总是这样牙尖嘴利。”
皇后眼见这三人怄着玩笑,其乐融融,更像是一双夫妻在怄母亲开心,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她咳嗽了两声,岔开话题,指着绮窗边一盆玉翎秋菊说:“这秋菊不仅清新芬芳,让人宁心静气,也看着舒适。”她转头朝着韫姜说,“德妃妹妹工笔花鸟画的技艺,可谓刻画入微,出神入化;写意水墨也是意境高雅,别出心裁,韵味十足。不知可有趁这金秋佳节,多绘几幅?”
“皇后娘娘谬赞,臣妾确实打算绘上一两幅涂鸦之作,不过尚未动笔就是了。”韫姜恭谨有礼,客套却不亲近地回应。
皇后正想再开口提点什么,却被徽予截去。
“你可还说,不是说要送朕一副么?朕也割爱,送了你王彀祥的《翠竹黄花图》,时至如今,还未动笔!”徽予佯怒,眉宇间可还是丝毫不减的珍视与钟爱。
皇后神情复杂地望了眼徽予,暗自松了口气。
“《翠竹黄花图》?哀家记得曾经与先帝谈画论道时,说起过这幅画,可惜不曾亲眼见过。现下既在德妃这儿,何妨拿来给哀家一观,也好了却哀家一桩心愿。”太后幽幽道来,语气中流露出对昔时岁月静好的眷恋。
韫姜自然不能回绝,命了簪桃回去取。不费一盏茶工夫,簪桃就抱了画来,韫姜起身,躬亲打开卷轴献于太后一观。
缓缓展开,韫姜视线扫到那画时,顿蹙烟眉,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树猩红刺目的红梅,宛然淬了鲜血一般飘摇风中,这不是《翠竹黄花图》。
她稍一愣神,心想或许是簪桃不熟,取错了画,于是想收起开口解释,太后却骤然寒了面孔,一把夺过展开了看。
只见红梅飘零落地,一位女子掩面垂泣,另一位红衣女子倾倒雪地之中,上—书一句诗:“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白雪皑皑,缀以凄美的红,让人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决绝与绝望悲哀。
电光火石之间,韫姜遽然想到一个可怖的画面,这是徽予生母,昭章太后山陵崩的情形。这是前朝讳莫如深的宫闱密事,也是皇帝与太后的大忌。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哀叹的是杨贵妃瘗玉埋香在马嵬驿的事。讽刺的是当年杨贵妃纵使沉鱼落雁,与唐明皇恩爱情长,到最后却还是南柯一梦,凄惨勒毙在马嵬驿。
这画、这诗,是对昭章太后的大不敬,也是对大行皇帝的暗讽批驳。
此等罪过,万死难赎。韫姜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太后劈头盖脸扔来的画打了正着,她惊吓脚软,一下跌坐在地。
徽予先是一怒,但见韫姜跌倒在地,下意识仍是要去扶她。江鹤见太后神色阴沉,忙从后头扯住了徽予。
韫姜颤了颤,仓皇跪下膝行到太后脚边,扶住太后的膝盖:“太后娘娘息怒!臣妾有罪!”
“你是哪里来的这混账画作!”太后显然是怫然大怒,只见她嗔目切齿,喝道,“来人!把这画拿去烧了!”
皇后忙忙站起搀扶住盛怒的太后,又将上来捡画的静姑姑拦住,摇头示意她退下。
徽予脸色阴沉,笼在他脸上的铅云,藏着万丈雷霆。他一样被气得浑身发颤,但尚能忍着一口气,不至于暴跳如雷。
“母后、皇上,德妃素来婉娴知礼,温和体贴,上敬母后、皇上,下善待宫人,绝不会做出这等僭越大不敬之事。饶是借她三千胆子,她也不敢有意奉这糊涂罪过的画上来,给母后您过目。若是贸然烧了,无从查证,或怨了德妃,才是不值得。”皇后抚着太后背脊,又端过思姑姑奉上的安神茶伺候太后喝了。
徽予问簪桃:“你从哪里拿来的这画?”
簪桃吓得魂飞魄丧,语无伦次,三言两语说得一团糊。
韫姜上去将她揽到身后,镇定下来对徽予说:“禀皇上,这是臣妾的罪过,当时不当心摔损了《翠竹黄花图》的檀木画轴,只好发还如意馆重新装裱。不知是不是如意馆事务繁忙,匆忙间装错了画了……”
徽予那令人发憷的神色有所和缓,他坐直身体,瞥了眼太后的脸色,见太后也沉静下来。他才柔了神色俯身扶她起来。
太后也在皇后的宽慰下冷静下来,恢复了昔时的菩萨面容:“适才有没有砸痛你?”
徽予站起身,下意识将韫姜护在身后,韫姜不敢埋怨:“臣妾无碍,但气着了太后,损伤了太后凤体,才叫臣妾惶恐不安。”
“你确实该惶恐不安,就算这画不是出自你未央宫的,但你也失察失责,把它送到了哀家跟前来了。”太后将皇后手持的盛着安神汤的碗微微推开,语气沉重,大有追究的意思。
韫姜不敢为自己辩解,只得跪下听太后发落,太后却是看着徽予:“罚德妃去英华殿偏堂抄录《观无量寿经》,再诵经祈福一月,求请极乐世界的昭章太后宽宥这罪过罢。不满一月不得出。”
徽予张口想为韫姜说情,但看着太后一双沉静却坚毅的眸子,就知不容违背,于是默许了。
这还是为韫姜留了余地的,没有直接动用皮肉之刑。不过是去个清净地罢了,韫姜知道太后心疼自己,于是连忙谢过太后宽恕之恩。
皇后道:“母后宽心,儿臣对外只说是德妃孝心诚挚,特请为昭章太后抄录《佛经》去的。这既保全了德妃的颜面,也不会把这实情宣扬开去。”太后沉默颔首,算是应承了。
韫姜无悲无喜,循规蹈矩地谢了皇后容量恩德。
徽予静心回想那幅画作,觉得那画风笔触没来由的熟悉,于是叫收着画的静姑姑拿来再行观察揣摩。
他展开细细每一处瞧了,又唤韫姜上前:“姜儿,你可觉这笔触画风极为眼熟吗?”
韫姜疑惑,凑近了仔细看了,循着记忆,一通搜肠刮肚地回想,骤然想起,惊诧不已:“这……”她撞上太后锐利的目光,不敢隐瞒,怯怯回,“是婧容华的手笔。”
这般一点拨,徽予也顿时察觉。婧容华素来多画花鸟山水,那红梅确实有她独特的手法,连字迹也与她的有九分相似。
“皇上,婧容华不是那样无礼之人。这画许是旁人学了她的来,意在诬陷于她。”韫姜手轻微搭上徽予的手臂,欲为婧容华辩解。
徽予侧目觑了眼太后脸色,收回视线,他安抚着韫姜,轻轻推下了她的手,低声道:“兹事体大,已不是靠着往日情分与信任这个几字就可随意揭过去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我既都不是婧容华,何来知道她心中所想?”
“皇上那……”韫姜话到嘴边又收回,无形的凄切与无力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发不出声来。
皇后冷淡地斜了眼韫姜:“德妃还是先行回去布排事宜罢,多说无益。”
徽予深深望她一眼,才负手身后,缓缓背过脸去。韫姜见无力挽回,也知道多说物语,只好无奈行礼后默默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