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乍然出声,众人皆是惊诧。
徽予命她讲,珮儿哭诉道:“奴婢自幼是舅母抚养长大,所思所想唯有来日尽孝于舅母膝下,但世事无常,之后贵妃胁迫舅母,强使奴婢入宫为奴,为其所用。舅母改嫁,已入了他人族谱,自然无从查起。更是叫奴婢无从哭诉。今番调教雪绒冲—撞陆宝林,嫁祸裕舒夫人这件事,也是贵妃娘娘胁迫的。奴婢猜想是贵妃娘娘害怕东窗事发,才托人送这纸笺来……奴婢明白其中深意,饶是说是皇后娘娘送的,奴婢也明白她的真主。”
“不容推敲。”林初不屑一顾,斜着眼睛轻蔑地剜了珮儿一眼,移开目光徐徐说来,“既然挟持,你怎么肯这样痛快地和盘托出?难道不怕贵妃出事,未等人去解救你的舅母,你的舅母就命丧黄泉了吗?其二,本宫听闻,贵妃舍身救护陆宝林,她若存心要伤她,大可趁鸡飞狗跳之际,推波助澜,何苦要将陆宝林护在身前?其三,陆宝林委托贵妃保胎,她若出事,贵妃也脱不了干系。你且以为贵妃是蠢笨愚昧之徒吗?”
贵妃将绛红苏绣锦被堆披帛微微摊在膝上,缓缓抚—摸着使得自己沉静下来,不至于失了仪态,她对徽予说:“皇上,尚有一事,臣妾未报,是觉得时候未到,但到了这步田地,臣妾不得不将之公之于众了。”说着,吩咐千璎去把打发了去辛者库的翠禾找来。
听到翠禾的名字,皇后乍的有一瞬的忐忑,茶水送到嘴边也不慎溅到了唇畔。
她抽出凤穿牡丹丝帕来擦拭了水渍,眼底有抹凝重与憋闷。
不少时,约莫一盏茶功夫,翠禾就急匆匆跟着千璎来了,她心惊胆战地给各位主子请了安。
贵妃暗舒一口气,心情似乎愉悦了些:“翠禾,把实情告知皇上。”
翠禾磕了头,她因恐惧而变得口齿不清,囫囵说了两个字,怯生生觑了皇后一眼,贵妃不耐烦地喝她:“皇上跟前,大声回话。”
“回皇上,奴婢……奴婢受命于皇后,要……要在雪绒冲撞陆宝林之际,趁乱拽倒陆宝林,使她受创以至小月。但贵妃当时警觉,发现了奴婢的用心……所以……”
“所以贵妃当时请命要处置了翠禾……”徽予淡淡说。
贵妃颔首称喏:“臣妾之后审问了翠禾,费了许多功夫才让她松了口。未免有人动手灭口,更是下了功夫保她性命。”
皇后说:“恁地,要凭借片面之词定断本宫的罪?”她下意识抓紧了扶手,“若是如此,有两人指责的贵妃岂非嫌疑更大?”
一直默默观虎斗的韫姜,在陡然陷入寂静之际,以常州方言问了一句:“珮儿,你可问心有愧吗?”
堂下众人除却皇后、珮儿之外无人听懂明白,小春子、翠禾等只敢低头等候垂问,既不明不白,自然不敢抬头。
珮儿听懂了,下意识抬头看向韫姜,韫姜微笑着对皇后说:“臣妾才学的几句常州话,不三不四,倒还能入耳,珮儿尚且听得懂呢。只是臣妾疑惑,珮儿是潭州人,怎生听得懂常州话呢?”
贵妃冷哼:“自然她是常州人了!这下意识的才是最真切的,悉通方言,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不是自幼长大,怎么会听得懂?”她转头说,“把小川子叫来,小川子可是地道潭州人,且叫他说句潭州话来,看珮儿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徽予默许,不消时,小川子就弓着腰走了进来,贵妃叫他随意说一串潭州话来,再问珮儿小川子所说何语。
珮儿支支吾吾,哪里答得上来,急得是满头大汗,意攘心劳,全没了主意。皇后见有端倪败露,也是惶恐不安。
韫姜实在虚弱,支撑不住,咳嗽了几声。
徽予沉住气,微微拍了一下扶手:“韫姜,你先回去休憩罢,别累着。”韫姜脸色奇差,不再推辞,起身告退了。
送走了韫姜,林初说:“皇后娘娘可也是常州人。贵妃娘娘如果要陷害皇后,就该保留她的籍贯,这样方能瓜田李下,加大皇后娘娘嫌疑,何须弄虚作假呢?”
“皇后,你作何解释?”徽予摩挲着翡翠扳指,往后倚靠着引枕,阖上双眼不去看她。
皇后犹自强撑着一口气:“因缘巧合,算不得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与臣妾恰巧同乡却又掩盖事实,或是另有隐情,但不能断定是臣妾指示主谋。”
珮儿早已泪水干涸,满面只有一条条泪痕,她抬起手胡乱抹了一把。
她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上来几句话,强撑着拜倒,仍止不住不由自主的战栗:“奴婢欺君罔上,罪该万死!”说着遽的起身,转身直冲向身后的朱红漆柱子,咚的一声,直挺挺倒地。
林初离那柱子近,吓得即刻站起身来往旁退去,墨玉忙忙护住她。
珮儿额上撞了极大的一个血窟窿,汩汩不住地往外淌着猩红的血。
徽予厌恶至极,扬手命人将她拖下去。贵妃见珮儿惨死眼前,不免也有些心慌,但她素性胆子大,又不是十分忌惮牛鬼蛇神之说的人,少顷之间就恢复了镇定。
皇后怔忪不已,心里一颗顽石却已然落地。她斜眼歪向早已有些神情恍惚的小春子,小春子吓得魂惊魄惕,大有疯癫之状,徽予不耐烦地蹙眉,吩咐人把小春子拉下去处置了。
徽予沉沉问贵妃:“还记得适才开始之际朕对你说过的话吗?”
贵妃不料想徽予语出如此,俄尔回过神来,起身跪下道:“臣妾记得。”
“一个死了,一个疯了,翠禾,你可还有话说?”徽予起身缓缓走下,翠禾惊骇得手足无措,目光呆滞:“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徽予负手于身后,凝视向不远处被血污洇染开的一块污—秽之地,没来由地想幸好韫姜不在,否则雪上加霜。
皇后不敢再辩解,低着头等徽予应答。
殿内静阒无言,无比压抑,血腥味隐约在殿内散播开来,令人作呕,让人害怕恐惧。
“贵妃,恰到好处地领着朕到了现场,人赃并获;皇后,言之凿凿,却疑点重重。”徽予点点头,“很好……”他恼怒到了极点,却犹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没有厉声呵斥,也没有暴跳如雷,平静得像是死气沉沉的湖面,没有波澜。可是那骇人的毫无波动,而更使人如堕十八层阿鼻地狱一样魂惊魄惕。
“你们全当朕是由人牵着鼻子走的傀儡吗?”徽予狠狠握紧了拳头,想借此宣泄自己的一腔业火,他的声音因为气急败坏而变得嘶哑可怖,殿内众人皆是跪下请罪,人人自危。
贵妃不想到了这般田地,端的是悔不当初,又暗恨韫姜早儿抽身离去,远离了这是非之地。皇后面目狰狞凝重,跪的膝盖疼,却不敢出声。
徽予对这勾心斗角感到极其的厌烦与憎恶,低头盯着微有颤抖的皇后,走近她,低声说:“倘若戕害皇嗣,污蔑韫姜,都是你做的……”
“不是臣妾……”皇后被徽予冰冷的声音所击溃,仓皇却也苍白地辩驳着。
徽予冰凉的手指划过皇后的面颊,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温存也没有一点感情:“皇后,你是三皇子的生母,是大楚的皇后。温良恭俭让、敦诗说礼、婉嫕淑娴,合该是你的模样。而非在这里,被人指摘,被人非议,陷入泥淖不可自拔。”
“臣妾有罪……”皇后烟眉颦蹙,眼眶血红,苦泪一行行,只觉惊恐万状。
徽予说:“朕希望你别忘了元风,也别忘了朕的嘱托。你与朕,合该是天潢贵胄的表率。回去,好生思过。后宫事宜,有贵妃、裕舒夫人与肃妃处理,你不必担心。在宫里仔细想一想,好好掂量作为皇后的道理。”说着,抽回手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韫姜才喝了汤药,药水滑过喉间有轻微的灼痛感,她闷声咳了两下,只觉苦涩作呕的中药味愈发浓重。
泷儿送上了蜜饯山楂,韫姜摇头:“不吃了,嗓子疼。”
泷儿替换上了温吞的清水,说:“那主子喝两口温水去去苦味罢。这方子里加了栀子,清肺止咳,却味极苦。”韫姜确实难以忍受这口中教人反胃的味道,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口的温水。
“感觉好些了吗?”徽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从泷儿手中接过了汝窑十瓣莲花碗,韫姜卸下珠饰铅华,毫无血色的脸色展露无遗,她微笑:“精神倒好些了。”
她含情脉脉凝视着徽予,看着他在床榻边坐下了,婢子们懂事,早儿全退下了。
“事情都了结了吗?”韫姜见徽予隐有愁容,有些惴惴不安,想要拉住他的手,却犹豫着收了回来,徽予却眼疾手快,顷刻间将她素手拉住,徽予颔首:“结了,珮儿触柱而亡,小春子昏聩,翠禾却还一口咬定。朕提点了皇后,不过朕不想问你,你为什么会学那常州话。”
韫姜笑容黯淡下来,低垂着眸子不去看徽予,两人僵持着,气氛冰寒而又凝重。
徽予打破了这死寂,柔声问她还要不要喝水。
韫姜解颐:“都凉了,喝了伤嗓子,不喝了。”
徽予将莲花碗放好了,重又坐下,拉着韫姜的手说:“朕有一想法,想说与你听。皇后处理后宫事宜忙碌,又要照拂再彦,恐心有余而力不足。朕想着不妨将再枫交由林初照料,她性格沉静,为人彬彬有礼,贤淑恭良,朕相信她能做好一位母亲。而且林初膝下无子,也有足够闲暇照顾再枫。你以为呢?”
韫姜陡然双眸一亮,极为惊喜欣悦,她的笑意几乎要漫开来了,春花烂漫似的,她难以抑制自己盈满胸怀的快乐:“这当然再好不过了……苏姐姐日思夜想,总渴望有个孩子陪伴在侧!”
他见她难得这样高兴,且看她樱唇轻启,双瞳犹如星光熠熠,流光溢彩似的。就算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花灯之节的盛况,也比不过此刻她眼中的绚丽璀璨。
徽予忍不住吻了一吻她的面颊,她身上有幽兰香浅淡的香气并着苦涩清幽的药味,却有独特的一番风韵滋味在。韫姜揽住徽予的脖颈,却有意轻柔地将他推开:“臣妾身上有病气,别过了予郎。”
徽予笑着,却将她搂得更紧:“你总是说这句话,哪次朕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