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人生有八苦(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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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贵妃却冷笑,朝着她说:“收起你的惺惺作态,本宫不吃这套。你愚蠢至极,险些连累了本宫,要不是你还乖觉,知道不能牵连本宫,否则本宫决计不饶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宛然是狮虎猛兽捕食前的低呼,令人毛骨悚然。

谢婕妤往后退了两步,寒毛桌竖,不敢再说话了。

孟修容心有余悸,她深知恪贵妃素来行事狠辣刻薄、雷厉风行,眼中绝柔不进沙粒,如若触怒了她,若未有裕舒夫人、皇后那般烜赫家室、隆重恩宠做后盾,她必是要杀之而后快的,纵使不如此,也必是百般折磨,如堕地狱。

她惜命惜福,不愿为了谢婕妤葬送前程,于是连忙跪下请罪:“贵妃娘娘,是臣妾骄纵无礼了,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恪贵妃一反常态,并不穷追不舍,只是淡淡说:“起来罢。你们半斤八两,谁也逃不出错处,本宫不会偏袒,回去抄录一遍《女论语》学学礼数罢。”

从贵妃口中听得这些话语,当真是千载难逢、百年不遇,孟修容惊诧地哑然失声,瞪大了双目抬头看恪贵妃,误以为听错了字句。

恪贵妃垂眸,居高临下,傲视孟修容,玩笑似的戏谑嘲笑道:“怎么?孟修容嫌惩罚不够吗?”

孟修容急忙垂头,道:“臣妾不敢,多谢贵妃娘娘宽仁大量。”说罢紫娟连忙在旁搀扶起她,仓皇行了礼后退下了。

恪贵妃回过头来斥责谢婕妤道:“被贬谪、训斥了还不安分,如若教皇后撞见,你必定没有好果子吃,再不济,牵累本宫,看你吃不完兜着走!”

谢婕妤胆怯瑟瑟,花容失色,颤声说:“臣妾知错了。”她嘟囔,“可那孟修容欺人太甚,贵妃娘娘您如此轻纵,好不便宜了她。”

“你且闭嘴!本宫放她一马,也是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如今无宠、又没有地位,与她顶撞争一口气,不过是愚昧无知地送死罢了。”恪贵妃剜她一眼,狠厉叱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倒还不如姝容华有用,她乖巧听话、不兴风作浪,比你省心。”

她不敢辩解,单是唯唯诺诺答应下了,她心中的委屈与怨怼却是根深蒂固,愈来愈重。

太平宫,养性阁。

韫姜掀起夔龙纹青铜古香鼎的回纹耳盖,添了一勺龙楼香入鼎,岚烟袅袅升起,一缕一缕旋转、氤氤氲氲,像是一片山雾,盖上铜鼎,徒留香气弥漫。

徽予盘腿坐在罗汉床一端,云杉绿罗衫齐整盖在腿上,韫姜伸手理了理,冁然而笑:“司衣司女史手艺愈发好了,予郎且看这傲骨峥嵘的松柏绣得极好,栩栩如生,苍松翠柏、仙风傲气。”

徽予暂且放下手中的折子,低头掀起袍角一侧看那“松柏”,付诸一笑:“确实精益不少,比之先时更负有灵气与魂魄,不是美则美矣,不过是幅绣画而已。”他看向韫姜,“说到底朕还是最喜欢姜儿为朕缝绣的衣裳。”

她登时眉开眼笑,秋波含情,比绣画更美:“予郎此话一讲,那姜儿少不得再耗费些辰光为予郎缝制秋衣了。”她歪头恬静莞尔,目光炯炯,很有活泼俏皮的意味,“予郎喜欢甚么花样?要甚么颜色?”

徽予看着她笑,也是极欢愉的:“只要是你做的,朕都喜欢,只要你高兴,不拘做甚么花样、颜色,都好。”

他们正言笑晏晏之际,江鹤进来通报说:“启禀皇上,司衣司女史前来奉大皇子殿下封王典礼的吉服予以皇上过目,请皇上的意。”

他颔首,让人进来。

橐橐轻悄的脚步声,一位穿着淡翠绿素衫女史规制衣裳的宫人垂头款款走了进来。

她将盛有吉服的彩绘狮子滚绣球木案举得高高得齐眉,教人看不清楚样貌。但她举止有礼有度,通身气质远胜一般寻常宫娥。

韫姜留心着她,待她跪下唱礼,露出样貌,只见她柳眉青黛、樱唇粉—嫩、鼻梁挺拔,生得是明眸皓齿、眉清目秀,端的是宫人中颇为出挑的。她淡妆素衣,看着更是别具风韵。

江鹤在旁将吉服取过,展开呈现给二位看,只见枫叶红蜀锦上以明黄缎捻金丝绣着日月星辰、以青蓝丝绣以山河大川,日月光辉灿烂、星辰光明锦绣,山河涛涛、大川巍峨,吉祥如意的寓意油然而生、皇族贵胄的大气尊贵也拿捏得妥当。这一套衮服,裁制得体,绣工出彩,极为合适。

韫姜笑着对徽予说:“臣妾看这山河大川绣纹的针脚功夫,和皇上身上的如出一辙,想必是出自同一位女史之手。”她的声音温柔却不失气度,令人心生敬意却不恐惧,她问那宫人,“你唤作什么?可知这绣纹出自谁手吗?本宫很想向她讨教针黹功夫。”

那宫人似乎受宠若惊,却依旧不失礼数仪态,不卑不亢俯身回答:“回裕舒夫人的话,奴婢贱名陆瑓,这衮服上的山河大川与皇上龙袍上的绣纹正是出自奴婢之手。”

“陆瑓?可是哪个字?”韫姜温文莞尔,暗叹此女也实属难得,是明珠暗投了。

陆瑓又福了礼,才说:“回夫人话,是从玉旁的。”

徽予默然不语看她两眼,他问陆瑓:“学习女红多久了?看你年纪不大,手艺却远胜旁人,可堪国手之称。”

陆瑓得了徽予的亲口赞誉,登时赧颜,她凝雪似的玉肌衬着朝霞般的红晕,格外姣姣:“回皇上话,奴婢今年十八岁,学习女红业已有十年了。因奴婢不止将女红看为工作,而是将它视为一件令人欣喜之事,奴婢以为将缕缕丝线勾勒成一幅绣画,是件极美好之事。”

“这话说得妙,别出心裁,可见你心思恪纯干净,是位冰魂雪魄之人。”韫姜对之赞不绝口,她悄悄儿打量徽予的脸色,一扬脸吩咐,“且退下罢。”陆瑓于是端然行礼,收了衮服告退了。

她转过身对徽予说:“婧妹妹休养得极好,这几日臣妾去看她,见她面色红润,可见快大安了。她如今想开了许多,拈花微笑,也是不必再忧虑了的。皇上这些日子,不过是偶尔在未央宫歇息,这于皇嗣无益。且看如今枫儿也到了封王的年纪,皇上雨露均沾,螽斯衍庆之喜也能近在眼前不是?”

她言尽于此,她素与徽予心有灵犀,其中深意徽予明白,也不必点破。

他的视线落在袍角边的凌霜不凋的松柏上,一时沉默。韫姜抬头望向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仕女撷花图亦是寂寂不语。

徽予牵过她有些冷的素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朕也算阅人无数,姹紫嫣红一园春,朕还是最钟意你。不论是你少艾时的明艳活泼,还是如今的温柔体贴,朕都是最爱的。”

韫姜脸上香腮红云绕绕,妙目含情脉脉,她温煦回应:“有予郎此言,再无所求。但予郎是天下人的皇上,臣妾都明白。为皇家开枝散叶、福祚永延着想,予郎大可随心一些,不必顾念姜儿。姜儿只要知道,予郎心中永远有姜儿,就够了。”她停一停,小心着说,“予郎或可去看一看宛陵,她……”

徽予颔首:“知道了,朕不会再让你为难。你待她亲如姊妹,朕也不会冷落了她,以免伤了你们姊妹情分,教你难过。”

自暮色深沉,才出了太平宫,韫姜心烦意乱、欲哭无泪,并不想即刻回宫去。

刮过脸颊的风有些钝钝地如刀子,寒冷,使人不住打了冷颤。可却也使人清醒。她不顾簪堇的阻拦,执意要绕了远路回去,簪堇只好提着羊角宫灯走在前头照明,由簪桃扶着韫姜缓慢走着。

暗夜中的明城,没有白昼时的巍峨轩昂,徒增许多阴森与凄楚,与在惨淡月色下望断天涯路、肝肠寸断的闺阁怨妇一般无二。“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明城的夜,最长、也最寒冷。

她恍惚间看见前头过来一行人,趵趵齐整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原来是守门巡夜的侍卫。韫姜立定细观,察觉为首的正是已故元风的爱侣钟离叙。

钟离叙一样注意到了韫姜,忙恭敬上来打拱问安,他感谢道:“多谢夫人提拔之恩,助卑职入宫为守卫。”

韫姜见他精神尚好,内心对元风的亏欠便也略有弥补,她说:“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本宫提挈你一趟,往后自看你自己的造化了。看你任务在身,就去巡察罢,不必为了本宫耽搁。一些事藏在心里就好,不必放在嘴上说了。”

钟离叙会意,口中说请恕罪,一壁稳稳行了个大礼,才领了那一班人走了。

回了宫,韫姜坐在外殿,能隐约听到春恩车铜铃玎珰的声音,响在阒静的深夜里,很是动听,也很是刺心。“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她拔出白金宝相花簪,取下烛台上的明纸罩,剃了蜡烛灯芯,劈啪一下,灯火跳蹿,明亮许多。她就着灯光,挑着从库房里选出的几套面料,预备给徽予裁制秋衣,她拂过浮光锦面,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抽泣低头,眼前朦胧起来。

簪桃进来添一盏灯,看韫姜悲然垂泪,也是感伤。

韫姜狠狠压抑着哭腔,自嘲似的哂笑:“我从未这般,苦口婆心劝解心爱的良人去宠幸别人。这滋味确实不一般,或许黄连、莲心也不过如此。”她低头继续一套一套仔细检阅过去,哽咽道,“贤妃确实难当,如若可以,我当真想做个狐媚惑主、没心没肺地争宠邀恩,不顾雨露均沾、阖宫安宁这八个字的红颜祸水。”

“奴婢知道主子的苦,可主子不仅要顾及家族门楣,也还担着太后殷殷嘱托期望,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只能昧心劝解,恪尽职责,将喜怒嗔痴放诸第二。”簪桃跪下替她捶腿,愁眉苦脸,无奈劝解。

“人生有八苦是乃: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本宫如今是病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三苦缠身,令人心力交瘁。”她将衣料放置一旁,捂着双眼道,“眼睛疼,伺候本宫睡了罢,明日再看。”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