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韫姜睡得不稳,辗转反侧睡到了巳时才肯起身。顾诚听闻她起身了,候着韫姜梳妆罢了,才进来回话说:“主子,事情办妥了。”
韫姜早已身穿了一身晏居天青潞绸褙子,侯着愈宁备好早膳。她坐在錾花铜镜前看鬓边钗的点翠簪,听了顾诚的话,赞许了他办事利落。
她由簪桃搀扶着起身,往外走去,顾诚一呼噜起身抢在前头将珠帘打起。
韫姜问他:“月仙阁皇后那边有何动静?”
顾诚跟上韫姜,回道:“打量着快了,只是当下却没有。但事儿是昨个夜里就安排妥当的,因皇上吩咐天大的事也不能拿来惊扰主子休憩,所以也未敢来打搅主子好睡。”
韫姜乐得吃吃笑:“嘴总是抹了蜜的。”顾诚笑嘻嘻地说:“若能博得主子欢喜一笑,就是奴才几世几年修得的福气了。”
她坐下,看小厨房熬的莲子百合小米粥稠稠的,黄灿灿的,很勾人胃口。和着酸黄瓜,泡嫩姜用了满满一碗。
吃罢了,为着消食儿,韫姜往后花园去漫步闲逛,一来散心,二来透气消食。
参天的梧桐绿叶芊芊郁郁,护着一片阴凉,走在树下听着飒飒风吹树叶之声,倒十分惬意。走得累了,坐在一帘幽篁后的石凳上乘凉。
她抬头透过蓊蓊的竹叶看水色干净的一方碧落,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是簪堇,只听她徐徐道来:“启禀主子,月仙阁皇后差人来回话了,有道是主子现下养病,不管后宫事宜,但兹事重大,主子位居高位,不得不了解些。谢昭仪久在宫闱,然德行有亏,谋害妃嫔,降为从三品婕妤,罚俸三月,抄录《女论语》三遍。”
她犹豫片刻,开口问了:“奴婢一事不明,斗胆问一句。不知主子何以将祸水引到谢婕妤头上,而非主子怀疑的孟修容身上?”
韫姜闲闲道:“我不想姝容华这样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同时,恪贵妃风头太盛,也合该煞一煞她的羽翼锋芒,何况皇后既有此良机一举剪下贵妃的利爪,何乐不为呢?她一定会坐实是谢婕妤所为。不过这处罚留了情面,可见还是顾及忌惮贵妃,贵妃也是袒护了的。”
簪堇听韫姜提及贵妃,猛地想到一事,道:“明儿个就是庆功筵席了,虽说后宫女眷不得出席,但贵妃却一样在奇华阁置办了夜宴。早先差人来请主子的意,不过主子睡着,所以奴婢只让人先回去,稍候再去回话。如今奴婢倒想起来了,那主子去是不去?”
韫姜低头看新染的丹蔻,浮光溢彩,很是粲然漂亮,她淡淡微笑:“去回话罢,本宫定当准时赴宴。日日窝在瑶花斋里,纵然是瑶台阆苑,也有腻味之时。去奇华阁聚一聚也好。”
“可……主子不怕她们……”簪堇迟疑不定,想劝说韫姜回绝邀请。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这场戏的主角并非本宫,本宫不过去凑个趣儿罢了。”她起身攀折过一片竹叶,捏在手中转圈把玩,“总以病症搪塞,不免要落人口舌,惹得一身闲言碎语,才没意思。郑夫芫的气性大,拂了她的颜面,她岂可善罢甘休?指不定倒说我们傅家鄙薄嫉妒她郑家功勋荣耀,小肚鸡肠、眼中容不得人。”
簪堇上前虚虚扶持住韫姜的手肘玉臂,叫她仔细脚下的青砖路,韫姜扶着嶙峋料峭的湖石假山往屋中去。簪堇应承下:“那奴婢就差人去奇华阁回话。”
韫姜问:“月仙阁可有动静吗?”簪堇道:“一向稳妥,未有异动。”
“是了,她费尽心血得来一子,也算赚的终身倚靠,对恩宠与否、妃御恃宠而骄的芥蒂也比先前少了些。何况先前出了那一桩事,她需收敛些。但她少不得为再彦前途打算,必不会放任郑夫芫这样恣意潇洒下去的。”她提裙上了台阶,往里屋里去,簪桃却迎上来说:“主子,月仙阁差人来请呢。奴婢来请您的意,是否回绝了?”
“果然是坐不住了。”韫姜嗤笑一声,抬袖看衣裳并不符合觐见皇后的仪制,于是命人服侍更衣,又叫簪桃去回话并备轿辇。
愈宁上来一同服侍,她忧心忡忡道:“主子定要去吗?元风一事,想必已结下仇怨,芥蒂尚未纾解,此行一去岂非羊送虎口吗?”
韫姜自嘲自讽道:“本宫与皇后结下的梁子可还少吗?本宫、皇后、贵妃,不过是互相掣肘,互相利用罢了。她虽厌恶憎恨于本宫,然现下最棘手的莫过于贵妃了。何况她也不蠢,要打压贵妃,必用险招,来日败露,她可不想独一人承担,拖了本宫一同分担才好呢。”
愈宁觑着韫姜的脸色,惴惴不安道:“主子既然明白,何以仍要赴这鸿门宴呢?”
“你且以为贵妃也会善待本宫吗?未雨绸缪也好。”她再行换上了一套杭绸浅天青冬雪明月纹宽袖襦裙并一色宽袖衫,梳了一个朝云近香髻,钗了点翠珍珠簪并烧蓝步摇,并不奢华,然颇具典雅朴素、温婉大气,端庄优雅之态。
乘了肩舆往月仙阁去,愈宁随侍一侧,小声道:“主子处事之风与先前相较可谓大相径庭。”
韫姜抬头远眺着远处泛白的天与水色相交界的地方,说:“本宫再不愿逆来顺受,让珍爱之人蒙受屈辱,承受痛苦。父亲让我心里更明白,更能看清纷繁的事物下,明朗的利益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风却有些大,在呼呼的风声中,显得愈发式微。愈宁在旁听到,顿觉这一番话显得韫姜老气横秋,暮气沉沉没有朝气,而不是淡泊一切的悠扬洒脱。
年纪轻轻,却为利益、谋划所囿,变得那样拘束,被囚在盘算的牢笼里,更为可悲可叹。
“主子何必如此,傅大人本意或非如此。”愈宁喟叹不已。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韫姜低头看着愈宁浅浅笑,与寻常的温柔一般无二。
愈宁抬头看韫姜,却被风沙迷了眼睛,她在泪眼婆娑里仿佛依稀可在韫姜的眼里寻到残存的一些希冀、向往与生气,她低头柔眼睛,心里头的憋闷也少了许多。
月仙阁的景致不比瑶花斋的差,月仙阁旁围着一圈梧桐,取得凤栖梧桐的好意头,是乃特为皇后所备居所。
名为月仙阁,真也有几分广寒宫的意味,月仙阁正门入内种着两棵几丈来高的月桂树,一半屋檐顶用月白琉璃瓦所覆盖,大有清冷威严之势,令人心生敬意,不敢亵渎。
愈宁体贴搀扶着韫姜下了肩舆,月仙阁早有人等候,见韫姜过来,上前问了贵安引了她往内房去。
尚未入内,隔着镂花竹帘就闻到了麝香百合的清香,端的是百合香浓邸舍深。
韫姜莲步曼曼,一步一行端庄娴雅,踏在地上跫音不响。
她入内,正见了皇后端坐在黄檀贵妃榻上,华服加身,母仪天下的气度油然而生。她气色不错,红润如珠,看着韫姜微微笑着,却不让人觉得亲近。
“臣妾恭请皇后圣安。”韫姜施施然屈膝行了礼,问了贵安。
皇后忙扬手示意容贤将韫姜扶住:“妹妹身体欠安,无须多礼了。若再伤着,本宫也不能给皇上交代。”
韫姜拣了位置坐了,容德早在一旁候着奉了祁门红茶,上—了—她喜欢的绿豆酥。
皇后道:“专门为妹妹你准备的,妹妹宽心用就是。”
韫姜端起釉里红茶盏呷了一口茶,而后看着皇后道:“到底皇后娘娘料事如神,知道臣妾必会赴约,才能未卜先知,先备下了这茶水糕点。这茶水晾得最好,七分烫。”她稍稍抬起茶盏示意给皇后看,笑容中掺了几分嘲讽。
皇后只作未见,徐徐说:“不管如何,妹妹还是来了。妹妹蕙心兰质,有咏絮之才,必定能揣摩出本宫的深意。”
“臣妾蠢笨愚昧,还请皇后娘娘明示。”她放下茶盏,捻起撒—花丝帕点了点唇,只待皇后开口。
皇后手中握了一柄紫玉如意,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循着花纹款款移动着,气定神闲道:“奇华阁。”
“恃宠而骄四个字皇后娘娘知晓得最透彻,如今郑家满门风光荣耀,再谨慎小心的人也不免恃荣而骄,做出些僭越之事来。可这偏偏是皇上的心头病,皇上习性最恨居功自傲、有恃无恐之辈。皇后娘娘大可参照当日一只金凤飞舞停在了臣妾衣袖上之事。不过当日难免牵强附会,今日可算是有理有据了。”她笑得嫣然无方,却极具嘲讽鄙弃之意。
皇后的脸色不很好看,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紊乱的呼吸。
她思虑片刻,骤然想起些甚么,对韫姜道:“本宫新得了一对合浦南珠耳环,可衬妹妹朝霞映雪之面,具霞姿月韵之态。如今红粉赠佳人,借花献佛,送给妹妹,妹妹可愿收下吗?”
“且说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合浦南珠堪称珍珠精品,如此贵重,臣妾无福承受。”韫姜起身福了一礼,谦和婉拒。
皇后却命容德入内去取,不消时,容德就捧了一只小描花妆奁出来,呈递给韫姜过目。
韫姜接过打开金锁一看,里头果躺了一对雪色合浦南珠的耳环,南珠光泽温润、瑰丽细腻,好不惹人欣喜。
韫姜确实心中喜欢,也知断断绝非皇后慷慨,于是推辞两句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