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花斋内,汤药轻微的苦涩之味已悄然在房内弥漫开来。
韫姜半侧着身躺在床—上安歇,额上密密生出了一层晶莹的汗,簪桃跪于床榻之侧,用浸了温水的巾子轻柔地拭上她的额,一点点揩去了汗珠。
韫姜柳眉紧锁,沉吟一声后幽幽醒转过来,声音低沉而沙哑:“本宫睡了多久了?”
簪桃轻声回道:“主子睡了一个时辰。”
韫姜咳嗽了两声,将头埋入被衾中,闷着声音道:“身上还是不舒坦,倒杯水来,喝了再出身汗。”
簪桃哎了一声,起身替韫姜掖好了被角,才出去了倒水。恰巧簪堇捧了晾好的温水进来,于是给倒了一杯。
簪桃凑近簪堇耳边问:“你去了,怎样?”
簪堇摇摇头,喟叹道:“贵妃娘娘在的,你以为请的来么?我去这么一请,只是告知皇上一声罢了。”
簪桃撇撇嘴说:“我说也是的,就算贵妃肯放,依皇上的性子,铁定也是不会来的。可怜主子心心念念着皇上,却……”
话正说着,又听里头在唤,簪桃急忙捧了水进去给韫姜饮用,待她歇下了,才又放下幔帐退出来。
她退出来放了家什,拉着簪堇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去……在贵妃跟前,这样太冒失,也颇有些猖狂的意味了!贵妃见了此情此景,铁定要气急败坏了,要是她一怒之下又做些什么事出来,主子如今失宠病弱,哪里禁得住她折腾呢!”
簪堇一时无话可说,等了等,怯怯地瞥了簪桃一眼,自知不对了,气焰也偃了下来:“我也实在是为主子鸣不平呀……你……你千万别跟愈宁姑姑说,我可怕她责骂的。”
簪桃噙笑捏了簪堇的玉靥,捏了一把笑道:“之前哪一回不是这样的呀?你性冲闹了事,都是我替你瞒着的。”
簪堇拿肩撞了下簪桃,笑嘻嘻道:“所以你才是我最好的姊妹呀!”说着话又瑟缩了脑袋、捂了嘴朝里间悄悄儿望一眼,看没动静,才又笑吟吟地看着簪桃挑了挑眉。
簪桃又好气又好笑,佯怒道:“娘娘还病着,哪里来心思吵闹玩耍!快去盯着第二盅药,看煎熬得如何了。”
簪堇一面连声应是,一面提了裙角往外去,甫一出房来,就撞见满面怒气的素月怨气冲冲地小跑着过来了。
簪堇有些疑惑,瞪大了眼“咦——”一声道:“哎,这不是素月妹妹么?怎么过来了?难不成是和主子有事儿?”
素月没好气,冷笑着站到簪堇跟前来就是一顿抢白:“有事儿没事儿你心里清楚!我家主子待你们夫人怎样,你明眼都瞧着!可是呢?这委屈都是我家主子受,怜惜安抚都是夫人担着!还真是姐妹情深!”
这一席话呛得簪堇语塞难语,脸涨得通红,她一口气涌上胸口正欲理论,却忽想起适才去往奇华阁的事来。
思来想去,似乎明白了缘由。于是瞬间“偃旗息鼓”,尴尬地一把拉过素月,绕到后院去安抚道:“我这儿给你赔不是,这事儿原是我自作主张,夫人本不知情。如今夫人正病重昏睡,你万不可去惊扰了夫人,否则伤了夫人玉—体就是大—大的不妥了。你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我作甚么我都肯的。”
谁料素月睚眦似裂,怒目圆睁,泪水滚滚,一把甩开簪堇的手道:“瞧你也是心疼主子,处处为主子着想的,想必也能明白我的心情。婕妤素来与人为善,待夫人亲如长姊,受了委屈都往肚腹里咽,可又换来什么好!夫人是病重昏睡了,我家婕妤也是惊厥昏过去了!谁比谁可怜!如今我素月就不要这命了!索性闹起来!”说着挣脱开簪堇,撒开腿就往里屋跑,一面跑一面抹眼泪,觉得胸腔沉闷有怒火焚烧。
簪桃正在外间,一见素月进来了,尚不明缘由,只当来做客的,便忙要招待,谁知她竟正眼不瞧只往里冲。
簪桃吓得急忙上去拉,急道:“夫人睡着呢!你去作什么!”素月一时脱不开身,于是嘴里就嚷嚷:“夫人!夫人!”
韫姜本昏沉晕眩,睡得不深,一听了喧哗吵闹,幽幽地就醒转了。
她未完全清醒,尚有些惺忪,只半支起身子唤簪桃,见进来的是素月。她努力睁了睁眼,喘口气,虚弱道:“素月……怎么是你来了?是不是宛陵也来了?”
素月泪眼朦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噗通一声跪下道:“娘娘!奴婢此次前来,就是想要个说法。奴婢实在不知娘娘又是何处惹恼了贵妃娘娘,怒的她叫了我家主子过去就是一顿折辱!贵妃娘娘位高权重,我家主子受了委屈也不敢禀告皇上。可是这委屈来得没缘由,分明我家主子半分错也无,反倒是一心维护娘娘,却遭了这等大祸。如今她心力交瘁,昏厥过去。——娘娘,奴婢知道您待和婕妤一片真情,可是好心酿了坏事,贵妃娘娘动弹不得您,就把气儿都往婕妤主子身上撒……这……”
这一番话听得韫姜云里雾里,只记得些宛陵受气昏厥、素月怨怼的话,一道闷气就一股脑冲向胸口,韫姜顿觉喉间腥气浓重,垂着头唔一声,摁着床沿就“噗”地呕出几摊血来。
随后而来的双簪吓得面无人色,簪桃性软胆小,早吓得摊在碧纱橱旁站不起身。
簪堇性烈,咬牙推开素月,指着素月的指尖颤抖着,连声音都嘶哑了:“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要剐冲我来!若是我家娘娘玉—体不济,我就与你同归于尽!”说完,转回身跪行至韫姜身边,一壁替她拭血,一壁哭泣,“娘娘!娘娘!玉—体要紧!”
韫姜气得撑不住,伏在床沿上无力地一推簪堇,怒道:“我……我算是听出来了!你……你又去做了什么孽呀!”
簪堇低头哭得凄厉,断断续续将事情缘由讲了大概。韫姜听闻,眼前黑白交织,天旋地转,呜咽一声就晕厥过去。
另一边正候着检查汤药的愈宁听得主屋里吵闹,于是就唤顾诚过来盯住药罐,一面兀自过来这边,入了里间一见这等情形,亦是一时回不过神来。等她被簪桃的哭声惊醒,方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请太医。
景和居内殿,徽予垂首扫了一眼郑世泓递上来的折子,而后抬头对前来商议的傅枏寉道:“郑氏父子不日就要进京了,朕的意思是虽天已有转凉之势,但朕尚在行宫之中,凯旋之宴不妨设在华阳行宫朝晖殿罢,老师以为如何?”
傅枏寉颔首道:“朝晖殿周遭风景秀丽不说,殿宇也宽阔宏伟,用于盛宴并无不妥,且能体现皇家贵气。”
徽予淡然拿眼看枏寉:“君臣夜宴素来是暗潮涌流。”
枏寉气定神闲地问徽予:“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微臣教导过皇上的……”
徽予一怔,忽而恍然微笑:“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顿一顿,徽予摇头道,“岂有如此简单?”
枏寉徐徐说道:“郑老将军暂时不能,不过郑老将军之子大郑将军——郑柏松,或可一用此计策。郑柏松战功仅此一回,军中威仪尚未形成不可撼动之势,皇上以封爵荣耀换其擢升将军位。至于其军权,大可转交皇上信任的萧严将军手上。毕竟他们同属一军,凭是郑老将军,也无话可说。”
徽予颔首,说:“确实如此,且萧严面上隶属他座下,看起来他并无折损,也不会引起他的不满。”他继续徐徐道,“老师总能替学生分忧。”
枏寉听闻徽予自称学生,立刻起身作揖道:“臣不敢,为皇上尽职尽责乃臣的本分,皇上何须如此。”
徽予起身走近枏寉,扶了一把他,温和说:“老师不必战战兢兢。”
枏寉淡然垂首,不卑不亢着说:“君臣有别,臣虽教导过皇上,但那是臣之幸事,并不敢居功。”
徽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枏寉,而后叫他坐下,一面自回到位上坐下,又说:“韫姜今日身子又不太安稳了,朕知道老师恪守礼节,不大愿入内院去面见韫姜,恐冲—撞了其余嫔妃。但韫姜病中苦闷,老师又恰来了行宫,此回不妨前去探望一番罢。朕会替老师打点的。……若是姑母有空暇,不妨明日亦来一回罢。”
枏寉站起身谢过,因心中确实挂念女儿,故不再推辞,但又说:“回皇上,因宫中皇太后娘娘凤体抱恙,故而翁主进宫去陪侍了,大抵无空暇前来行宫探望娘娘。”
徽予噢一声,又说:“那不妨请静王妃罢……”不过此话说得轻悄,枏寉并未听清,徽予抬头摆手示意无事,又唤江鹤进来吩咐了事宜,方才让枏寉跟随君悦前往瑶花斋。
跟随君悦出去未曾几步远,就见瑶泷儿哭红了眼、急惶惶跑过来这头。
枏寉并不认识泷儿,单以为是其他妃嫔的婢女,君悦却疑惑地叫住泷儿:“泷儿,怎么回事?”
泷儿抹着泪嚎啕道:“君悦快去禀报皇上,夫人呕血昏厥,太医前来把脉查看,说怕是不大好。”
枏寉闻言,登时耳鸣目眩,当今宫中夫人位的不是自家女儿又是谁?
他极力平复下心绪,对君悦道:“公公快去通报,此宫女既是裕舒夫人跟前的人,便换由她带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