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思考这句话的可靠性,只觉得通过米阴的举动与苻缭的问话来看,确实像这么回事。
像,在他眼里等于有苗头。既然已经能被人看出来了,说没有这样的居心,谁信?
但他是从小带自己长大的人,而且基本是向着自己的……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呢?
许多针对奚吝俭的举措,也都是他提出的。
奚宏深越想脑子越乱,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都在望着自己,有些生气。
“看着朕做什么!总管,他这么说你,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米阴躬身道:“奴婢在官家身边的时间很长,天地可鉴,奴婢从来没做过什么有违官家的事。不知世子是何居心,要这样污蔑奴婢?”
“我不过是提出一个猜测,总管莫要当真。”苻缭不慌不忙,“我也明白官家的想法,但上木终究是要收回来的,而今殿下与上木的关系众说纷纭,倒不如顺风使舵,这样可谓一举多得,世人还会称赞官家的智慧。”
奚宏深的眼睛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亮了一下。
称赞。
“那……还是,照你说的做好了。”奚宏深朝苻缭道,又看了一眼米阴寻求意见:“这样没问题吧?奚吝俭要想撇清关系,那必须得离京。”
到时候,在他离京路上再做些什么也不迟。
出乎苻缭意料的是,米阴没有再反驳。
苻缭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征兆。
“既如此,奴婢还是先派人将刺客捉拿。”米阴淡淡道。
既然季怜渎已经敢刺杀徐径谊,想来他身上的毒也该去了。
他能逃脱第一次追捕,也能逃脱第二次。
现在将火引到奚吝俭身上,恰好遂了他的意。
奚吝俭应当比自己要早些知道这消息,知道官家会怎么做,也不用自己再多担心。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好!”奚宏深一挥手,“给朕大张旗鼓地抓!然后去找奚吝俭兴师问罪!现在!”
他看也不看苻缭一眼,指挥着米阴,与他一同出了门。
片刻后,之敞探头探脑地从没关好的门外看了进来。
“公子,官家他们走了。”他压着声音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苻缭后知后觉地头晕,摇了摇头。
“我休息一会儿。”
苻缭便坐在桌边发呆,直到猛然发觉天色暗得可怖。
照理说,之敞应该叫他吃晚饭了,但他不习惯那么早吃饭,之敞后面也习惯了。
应该差不多快来了。
苻缭推开门,呼吸着新鲜空气,让他稍觉得脑袋没那么沉重。
他听见了一声动静。
苻缭听出这声音是从缺口处那边发出来的。
但是很怪异,只一瞬又消失了,随后才慢吞吞地出现点动静。
苻缭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看。
他先闻见了一缕气味。
“小季!”
苻缭看见扶着墙的人,低声惊呼。
季怜渎略略抬头,从鼻子里低低哼出一声气。
“不是说不要再见了么……”
他的声音极度虚弱,想来是为了逃亡用尽手段。
苻缭看见他的脚踝渗出鲜血,露出的肢体上染上些暗红的颜色,痛苦地蜷着身子。
“你走到我府上来了。”苻缭耐心解释道。
季怜渎扶着墙,缓缓坐了下来——苻缭不能肯定这是他主观上想要坐下。
呆愣片刻之后,季怜渎才意识到苻缭说的话。
“原来还在京州……”他喃喃道,“京州何时变得如此之大?这么久都走不出去。”
明留侯府,离出京州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他捻了捻手指头,上面沾了许多泥土的颗粒,难受极了。
苻缭也跟着他蹲下。
“你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么?”苻缭道,“若是要应急,我能帮你。”
季怜渎低低笑了一声。
“你知道私藏我是什么后果么?”他道,“那个傻子和老东西……不就是杀了个人么,我不信他们和那混蛋真那么要好……不就是要面子,搞得好像徐径谊是有多大能耐的人一样。”
苻缭扶住他就要倒下的身子。
季怜渎没有反抗,他也已经疲累得不想反抗了。身上哪里都是痛的,让他想起第一次他全力在人面前起舞的时候。
可惜现在他早已没有那份欣喜若狂的感觉,只剩下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你要卖了我么?”季怜渎轻声问道,“好像有很多赏银,还有爵位,还是什么封地……之类的。很多。”
没想到自己最有价值的地方在这里。季怜渎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依稀听见旁边人轻轻叹了声气,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好像是因为蹲久了眼前发晕那样不舒服的喘息。
喘息声渐渐消失,他又听见了身后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得随意,没有刻意隐藏。
季怜渎感觉出来人的高傲,让他莫名不爽。
不过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再去理会了。
季怜渎很想休息一会儿。
他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他的头被什么撞了一下,他立即清醒过来,警觉地看着周围。
身子还在一晃一晃的,季怜渎意识到他在一个轿厢里。
这个轿厢还在动,而且厢内不只有他一个人。
季怜渎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
他怎么会和两个女人在同一个轿厢内?
那名稍年长的女性见他防备的模样,并没生气或是恼怒,另一位似乎有些怕他,努力地朝着身边的女子靠,企图把自己藏在她身后。
“是明留侯世子托我将你带出来的。”那名年长的女子道,“不必惊慌。你的仇人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手段吧?”
季怜渎愣了愣。
苻缭?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好像确实与什么人说过话,但他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自己要死了,而现在他的脑子还能运转,身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好,干爽得很。
他问道:“你们不认识我?”
没听过苻缭提起他的女性朋友,但自己现在可是个危险人物,这两名女子还敢私藏自己。
“若是要问起来,自然说不认得。”年长的女子依旧平静地答道。
“你们是谁?”季怜渎又问。
“我姓祖,我身边这位妹妹姓蓝。”她答,“我父亲曾在朝中做官,现在已经辞官回家。”
祖……
季怜渎有些印象。
看上去……不像什么陷阱。
“胆子真大。”季怜渎评价道,“苻缭让你们帮,你们就愿意?”
“世子于我们有恩,自然愿意帮忙。”祖紫衫道,“何况我们已经出城,他们现在还在城内搜寻呢。”
“出城?”季怜渎彻底坐起来,“我们要去哪?”
“这轿子是回我府上的。”祖紫衫道,“进司州后,我会找机会放你下去。”
“苻缭和你们说了?”季怜渎皱了皱眉。
他的母亲就在司州。
虽然这件事上,自己欠苻缭一个人情,但他并不喜欢自己的私事被别人知晓。
祖紫衫有些意外:“何事?世子说你祖籍在司州,可是哪里不妥?”
季怜渎一顿,放松下来:“没有。”
他莫名有些局促,想随意寻个话题,便问道:“他还有说什么其他的话么?”
祖紫衫点点头。
“他说,要委屈你一阵子了。”
等京州的事情被彻底解决完了,再回来吧。
苻缭应下小太监传来的口谕,对他笑了笑,袖里的手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官家传他入宫了。
本来是件稀松平常之事,但恰巧在奚吝俭要离京的今夜,还是要他孤身一人进宫。
但这正是奚吝俭计划之中的事。
刚处理完季怜渎的事,小太监就来了,苻缭本担心身上的血腥味会很重,但看小太监的表现,是自己多心了。
不仅如此,刚刚奚吝俭也来了。
苻缭不知他是否是追着季怜渎而来,在自己提出要送季怜渎出城后,他什么也没说,苻缭便当他默认了。
“今晚我便出征。”奚吝俭淡淡道,“他们催得紧,就让他们以为我是匆忙上阵好了。”
苻缭点点头。
那他们的计划要开始实施了。
苻缭迟疑了一会儿,要不要问他林星纬的事,奚吝俭却已经离开。
难道是笃定了今晚还会再见面一次么?
苻缭吐了口气,环视着自家院子。
“公子又要入宫啦?”之敞在旁边偷偷笑着,“看起来官家很喜欢公子呀,小的又不能跟着公子了。”
苻缭难免将视线移到他跛着的腿上。
“是啊。”他抿了抿唇,“若是哪里不适了,可要记得去看郎中,别觉得是小事。”
之敞挠了挠头。
“公子,话怎么说这么重?”
就像是分别时交代的事情一样,让他想起他和他战友各奔东西时的情景。
苻缭笑了笑:“无事。我现在要准备了,你先去忙吧。”
之敞知道公子喜欢清静些,没多想便应下了,先去门口准备轿子一类的出行用具。
等到他看见公子出来,迎上去时,苻缭指了指他的身后。
“这次有官家的人来驾车,就不用我们的车夫了。”
之敞顺着公子的视线向外看去,还真有一个人走来,但穿着更华丽点,不像个车夫。
天黑了,他只看个大概,见公子这么说,他也点点头。
待到门口再没人时,苻缭才看向来人。
“世子。”殷如掣拱手道。
奚吝俭在他身后现身。
“准备好了么?”他问。
苻缭看向出城的方向。
“不知道。”他如实答道,“有点舍不得。”
他看了眼奚吝俭,又低下头,想快些登上轿子。
奚吝俭把他拦了下来。
苻缭有些紧张,生怕奚吝俭看出他的心中所想。
之前和奚吝俭说要离开京州,他便突然发怒了。
令苻缭意外的是,奚吝俭往他手心里放了个小袋子。
苻缭认出来了,是拿来装蜜饯的袋子。
没等他反应过来,奚吝俭又解下身上的大麾,披到苻缭身上。
苻缭有些慌乱,想要接过,被大麾的温度烫了一下,碰到奚吝俭的手,又发觉奚吝俭手上还拿着个什么东西。
奚吝俭并没有抓紧,它便自然而然地落在苻缭手上。
是一把折扇。
苻缭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身上的温度渐渐升高。
他的耳根也渐渐变热。
“为什么给我这些?”他感觉自己问话的模样很呆愣。
他不敢看奚吝俭的脸,他觉得刚刚接收到的东西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知道为什么。”奚吝俭答道。
对心上人,要关心他,要投其所好。
这是苻缭教给他的道理。
所以他现在用上了。
奚吝俭盯着苻缭,不在乎他有没有看着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被苻缭听进去了。
“既然舍不得,就别走远。”
第87章第87章
苻缭愣了好一会儿。
夜风吹过身上的大麾,柔软的布料缝着的些许绒毛适时剐蹭着苻缭的脸颊,也像在他心尖上挠了一下。
如今的天气并不需要这样保暖的衣物,因此身上这件大麾并不厚实,但同样起到了防风的作用。
对于苻缭来说,这份热意非但不是累赘,而是让他更加安宁的,无声的保证。
他愣愣地盯着奚吝俭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举动是多么冒犯。
他连忙瞥开眼。
奚吝俭遽然开口了。
“我看不出你是拒绝,还是同意。”
他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话里该表现得那么慌张。
“我有些疑惑。”苻缭回道。
纵然他有种半梦半醒的不真实感,奚吝俭这般明晃晃地挑破,还是让他最开始的疑虑浮上心头。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奚吝俭便知道他又是在多想了。
“你在疑虑孤与季怜渎之事?”奚吝俭眉毛动了动,露出一丝笑容。
见奚吝俭这般有恃无恐,苻缭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将一个简单的问题看得太过严重。
但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可以被轻描淡写盖过去的话题。
“你觉得孤是那样的人?”奚吝俭继续问道。
苻缭顿了顿。
他自是不相信的,但这件事在没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前,他实在难以放下心来。
“既然不信,又在怀疑?”
“这不冲突。”苻缭道,“何况,我若真没有这想法,殿下恐怕还看不上我。”
奚吝俭稍眯起眼。
苻缭眨了眨眼,下一刻奚吝俭就逼近他,伸出手,用力地拍在苻缭的肩上,再用力按紧。
柔软的薄布在苻缭锁骨处轻轻摩擦,奚吝俭修长的手指顺势搭在锁骨上,有意无意地刮擦,激得那处泛起一阵痒意。
苻缭不禁瑟缩一下,道:“我有说错么?”
奚吝俭与他挨得很近,苻缭感觉一呼一吸都被他尽数掠夺去,这种感觉非但没让他害怕,还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没有。”奚吝俭的声音莫名飘忽,像是在克制什么,“你说得对。”
他长长吐了口气:“既如此,就等我回来后,再与你说清。”
奚吝俭的指节碰了碰苻缭的脸颊。
苻缭犹豫片刻,主动地配合蹭着他的手指。
“为何要在现在说这个?”他轻声问道。
“晚点说,你就听不到了。”奚吝俭眉尾动了动,“我倒是想问你,怎么迟迟不肯动身?”
苻缭稍低下头,移开目光。
“我说过了,大抵是我还没有准备好的缘故。”
奚吝俭说的是事实。他若没有什么举动,自己可是打算就此不再回京州了。
奚吝俭见他没有不适应地躲闪,轻轻笑了声。
“世子是在想什么?竟然如此懈怠。”
“就是因为想得多了,便没准备好。”苻缭也这样应道。
淡淡的月光落在奚吝俭肩头,给他生人勿近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柔和。
苻缭没有发觉它同样洒在自己的面庞上,在奚吝俭眼里闪闪发亮,像森林中一条清澈的溪流,看见了便再也挪不开眼。
奚吝俭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时候快到了,该动身了。”
“就照殿下那日吩咐的去做。”苻缭确认了一下。
奚吝俭微微颔首。
苻缭便点点头,看了一眼在旁的殷如掣,示意他可以上马了。
殷如掣得到示意,没有多话便照做,苻缭也准备登上轿子。
奚吝俭看着他道:“万事小心。”
苻缭对他笑了一下:“这话该我对殿下说才是。”
毕竟自己要做的,算不上凶险。
苻缭的手有些颤抖。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是吗?”他问道。
即使他的理智清楚,但意识到即将有段时间见不到奚吝俭,甚至不能及时知道他的消息,苻缭不免低落。
“当然。”奚吝俭说得笃定。
他揉了揉苻缭的发顶。
这一次,他不再装作自然,而是刻意等到苻缭仰起头看他,才罢休。
苻缭脸上有些热。
“殿下一定要多留心。”他强调道。
奚吝俭没有不耐烦,仍然应下,双眸染上些不像是他会有的柔和。
苻缭坐上轿子,片刻后,感觉身子开始晃了起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种危急时刻的前夕,他的脑子里还想着情爱,是否有些不知轻重?
苻缭有些怀疑自己。
可那是奚吝俭先主动的。
苻缭垂眸,稍微缩起身子,闻了闻从那小袋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气味。
总觉得从奚吝俭身上摸出一个这样装着零嘴的小袋子,有些违和。
苻缭想着,不自觉笑了笑。
不过,而今的状况,奚吝俭还会花时间亲自去做蜜饯么?
苻缭看着手上的东西。
这包装未免太过娴熟,总觉得没有多次的练习,很难达到这种程度。
但看这个包装,与奚吝俭当初喂给他的蜜饯又很像。
他还说那是要给季怜渎的,但看他刚刚的表现,可不像是如此。
苻缭没有吃,小心地将其收好,拿出那把折扇。
上面的画很淡,甚至有些萧索,苻缭却很喜欢,并不觉得它看起来让人难过。
他也清楚,这样的画不适合画在扇面上,拿来送人更是有挤兑的嫌疑。
可奚吝俭将它送给了自己,是笃定自己就喜欢这样的画。
不知不觉间,他也这么了解自己了。
苻缭不记得自己有说过关于这方面的喜好,更不会想到有人要送他礼物。
眼睛忽然一酸,苻缭不自觉抿起嘴。
他也没想过,会与奚吝俭走到最后一步。
连他看过的原文里都没有的部分。
本该是季怜渎夺取皇位,而今却是奚吝俭要完成这一件事。
希望季怜渎不会怪自己。
照理说,他本该留在京州,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即使没有自己的帮忙,他也一定能撑过去,而自己却自作主张地将他送回了司州。
“我们到哪了?”苻缭掀开帘子,朝前面问道。
“世子,还要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殷如掣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苻缭点点头,放下车帘。
“感觉有些晚了。”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宫里的几位会不会着急?”
“他怎么还没到?”
奚宏深不满地拍了拍龙椅,手有些疼,立马有宫女捧着他的手小心地吹着,几名太监在一旁扇着风。
“官家,世子当是在路上了。”米阴看着面前大摆的宴席,淡淡道,“不用空出时间去给徐官人吊丧么?”
奚宏深想了想,眉头皱了一下:“好麻烦,而且这宴席不都摆好了么?还是先玩了再说吧,他们家自己吊丧不就行了。”
米阴没有说话,趁着奚宏深下阶时,对着身边的一个太监道:“去吧。”
那个太监略略抬头,斜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应答。
他的眉宇比其他太监都要更英气些,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好在几乎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奚宏深身上,没有人会去在意米总管手底下的太监。
“他不会再回大殿的。”米阴以为他在害怕,满不在乎道,“快去快回,别误了大事。”
“其他大臣什么时候过来?”奚宏深有些不满。
这次宴席摆得似乎有些快,本该重臣云集的地方现在竟然只有他一个人,空摆好了桌子,管弦丝竹奏起来的声音还有点回声,听得他耳朵疼。
空荡荡的,太无聊了。
“他们不敢不听官家的,也许很快就来了。”米阴回应道,“奴婢先去外面看看,若是世子来了,也好接待着。”
奚宏深闻言,高兴地拍了拍手:“好啊。正好今天能把奚吝俭赶出京州,本就该举国欢庆,百姓们肯定也高兴极了吧?”
“这是自然。”米阴应道。
奚宏深总觉得今日的米阴很奇怪,但他好像一直都是一副寡淡的模样。
他努力想了想。
兴许只是因为自己今日太高兴了。
毕竟总算把奚吝俭那个瘟神送走了。
听米阴说,是给上木发了战贴,这样奚吝俭不想去也得去。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把奚吝俭给逼走,果然自己还是厉害的,奚吝俭最后也没斗过自己。
脚站得有些酸,奚宏深不满地跺了跺脚。
门口依然清静,他便先回到龙椅上,想休息一会儿。
龙椅很宽敞,奚宏深能尽情地将整个身子瘫在上面。
他刚闭上眼,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转头看向米阴。
“你不是要去外面接人么?”他问道。
米阴点点头。
“是。”他应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平静的目光看向奚宏深。
奚宏深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一直看着朕?”他有些不习惯。
他意识到了,是因为米阴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
他不再低着头,而是开始正视自己。
奚宏深这才发觉他的眼神有些……可怖。
毫无波澜的,像死了一样。
难怪平日不敢抬头。奚宏深出了声气。这样的眼神,谁见了都要吓一跳。
“因为这件事与官家有关。”米阴走近了,奚宏深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什么事?”他直愣愣撑着龙椅,说话声有点发抖。
奚宏深太过紧张,全身心都在注意米阴面部的变化。
还没等到米阴的回话,他先感受到了一阵痛意,从腹部流出、蔓延。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米阴,可是肚子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意。
他以为膝盖被磕破皮是世界上最痛的事,再没有比这个痛的了。
可现在,他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不得已蜷起身子以减轻身体上的痛感。
他甚至忘了叫人护驾。
他不敢低下头去看,即使他知道是米阴用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身体。
第88章第88章
奚宏深身边的太监与宫女都没有惊慌,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奚宏深想起,自打自己记事以来,他们就是米阴手底下的人,只是他们年纪渐渐大了,便不常见到,都是些年轻的围在自己身边。
今日再次见到他们,他本来还挺欣慰。
眼泪不可控地流了出来。
“你怎么敢?”他带着哭腔道,“朕可是皇帝!你有什么不满,要这样对我?我平日难道亏待你了什么?”
米阴没有说话,他看着那片被染红的,明黄色的龙袍,缓缓地眨了下眼。
他抱起奚宏深,就像曾经抱起小时候的他一样。
奚宏深意识有些模糊。
他感受到自己身体腾空,是熟悉而久违的感觉——自从自己开始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后,米阴便没再这样抱过他。
愤怒、迷茫与委屈之间,这份熟悉而怀念的感觉让他渐渐停止挣扎,即使肚子上的疼痛还在持续。
“你要做什么……?”奚宏深感觉这个抱着自己的人已经相当陌生。
米阴对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的两行眼泪分别从双眸流下,缓慢地、一阵接一阵地划过他有些肥胖的脸颊,坠在下巴上。
“官家既然是从龙椅后出现的,那也死在龙椅后吧。”他眼眸动了动,“您的死亡会像您出现时一样宁静。”
……且无人在意。
若非当时官家对着璟王吵闹几句,正在忙着处理杂事的璟王怎么能注意得到他?
而他意识到这件事后,委屈的目光就看向了自己。
他那时也哭了,就像现在一样。
似乎是他唯二两次没出声的。
安静点好,平日总是聒噪。
米阴脸色沉了沉。
娘娘最讨厌吵闹了。
他把奚宏深藏在龙椅后面。
龙椅与金碧辉煌的墙挨得很近,只有一道狭窄的缝隙,对于现在的奚宏深来说过于小了。
“不要!”奚宏深猛地回过神来,想要挣脱米阴的束缚。
可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力气怎么也使不出来——他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本就没什么力气,连太监也比不过。
肯定是因为被这死太监偷袭,自己才毫无还手之力……
平时好像不是这样的。
奚宏深反应过来,连忙大喊。
“护驾,护驾!快来人!!”
不算大的声音撞在米阴身上,看上去有些瘦小的身子突然高大得像一堵墙一样,让奚宏深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绝望。
米阴没有理会奚宏深毫无意义地喊叫,自顾自把他硬是塞进了那点可怜的缝隙里。
血渗出得越来越多,米阴的双手被沾湿了。
奚宏深开始求饶。
“我好疼,总管……”他虚弱地拽住米阴的衣襟,“你想要什么?你想当皇帝吗?那给你当好了,我好疼,求你了……”
他抱住米阴不肯松手,即使米阴稍长的指甲死死地掐进他的肉里,想把他推出去。
身子被挤压着,他的脑袋被磕得极疼,身子又是撕裂般的痛,让他下意识地挣扎。
越挣扎,他越恐惧,仿佛回到了曾经提心吊胆,看着父皇和母后终日紧绷的脸,想起当初躲藏在闪闪发亮的龙椅后不敢出声的日子。
“凭什么?!”他恨恨道,“朕本就是父皇的嫡子,朕难道不该当皇帝吗?!”
“他们可没有把你当过他们的儿子。”米阴不想多解释,“他们太在意殿下,所以才有了你,你从来没明白。”
奚宏深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你的父皇与母后,也只是在看着殿下而已。”米阴瞥了他一眼。
奚宏深不甘心,下意识问道:“那你呢?你难道也是帮着奚吝俭的?”
米阴闭了一下眼睛。
“不。”他回道。
米阴看着滴落在地上的鲜血,张了张嘴,随后又变得不耐烦起来。
还有一个人要处理,不想浪费时间。
他没有再看奚宏深一眼,给左右一个眼神,身边的人就代替他完成了与奚宏深纠缠之事。
很顺利。
米阴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听不见奚宏深的喊叫。
来得有些慢。
米阴走出宫殿,朝左右看了一眼。
有微风吹过,周围的树丛起了些沙沙声响,似乎比平时的要重一些。
他看向一处,立时有个黑影跃了过来。
“总管。”他抱拳道,“有何吩咐?”
“可有探察到世子路径?”米阴问道。
“世子已进了宫,只是未下轿。”那人道,“想来是要进宫时,才会露面。”
明留侯世子的身体弱,他也是知道的,与常人一比,便显得娇气些。
米阴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人见米阴没有多话,有些犹豫,还是忍不住问道:“总管,这招果真有用?”
他原先是徐径谊手下的死士,如今主子死了,他们本该也随着去。
不少弟兄这么做了,他却觉得有些亏,好在是总管及时救他一命,他没道理不为总管卖命。
可总管什么都不说的性子,与他那位前主人一点都不像,总让他心里没底。
何况是这种大事。
他想着,有些心虚。
“不管有没有用,殿下都离京了。”米阴似乎并不在乎这件事,“清理一下街上的垃圾就让他如此愤怒,而今下了战帖,他不得不战。”
何况他还为殿下准备了点礼物。
以确保战事真的能发生,北楚的国土真能收回来,让他少一个不利于登基的理由。
远处有些动静传来,那人迅速回到原位。
米阴看向前方。
终于来了。
米阴皱了皱眉。
“世子来面见官家,怎么还坐着轿子?”他直接道,“世子何时这么不懂礼数?”
轿子里的人没有回应,首先现身在米阴面前的,是孟贽。
米阴眉毛动了动。
“孟、贽。”他莫名流露出些笑意,“你可还记得我?”
孟贽的声音嘶哑,但能准确地传达到米阴耳朵里。
“从未忘记。”他道,“不像有些人,忘了本。”
米阴的笑容收了起来。
“真是不孝敬。”他的声音变得冷漠。
孟贽也回应道:“随主罢了。”
米阴知道孟贽的意思。
在殿下幼时,他擅自评价过殿下不孝。
娘娘如此良苦用心,他却不学无术,害得娘娘日夜操劳。
不过是评议殿下时,被殿下听见罢了,想来他自己也心虚,没说什么。
“殿下心善,才未告发你。”孟贽鄙夷道,“你如今就是这样回报殿下的。”
“我只是在为殿下铺路而已。”米□□。
“那为何要召世子进宫?”孟贽声音提高几分,忍不住咳嗽好一阵,“为何出来迎接世子?不让世子先见过官家?”
他说着,就要指挥人继续抬起轿子向前。
“官家同意奴婢这么做的。”米阴朗声道,“奴婢也只是关心世子,可是身子哪里不适,不能见人了?”
这轿子比一般的要厚实许多,殿下更是将孟贽指给苻缭……
米阴沉下脸。
果然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就是因为这个人,绊住了奚吝俭的腿脚,让他比以往更加优柔寡断。
“奴婢听说是官家想要见世子,怎么会先让总管出来?”孟贽道,“想来官家是着急了,既如此,就让世子先见到官家再说吧。”
米阴的手不自觉攥成拳。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道,“一个亲王身边的太监,还敢与咱叫起板来了?”
“总管话别说太早,奴婢究竟是不是亲王的人,还不一定。”孟贽道,“总管很清楚,不是么?”
米阴沉默片刻。
“他知道?”他忽然问了一句。
“总管为何不自己去问殿下,还要将他赶出京州?”孟贽没忘了将话题转回来,“不是说好大摆宴席,怎么没听见一点动静?”
他说着,再次让人抬起轿子。
米阴手一挥,周围瞬间冒出密密麻麻,戴着面罩的黑衣人。
有人拉弓,有人挥刀,已经跳出遮蔽物,步步向他们逼近。
“大胆。”孟贽喝了一声,“你们胆敢对明留侯世子动手?!”
“明留侯家的人罢了。”米阴淡淡道,“他死了,他爹能为他的死辩出什么来么?”
“那你可有考虑过殿下的感受?”孟贽道。
米阴眉头猛地皱起。
“就是因为他,才让璟王如此颓废!”他厉声道,“璟王失去了这么多的机会,竟然还如此满足。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也会认同我的做法。”
“总管何出此言?”孟贽话里藏着些怨恨,“莫要羞辱娘娘。”
米阴叹了声气,忽然缓和语气,道:“奴婢不想为难世子,他若是愿意出来,与奴婢好生谈谈,奴婢不会为难他。毕竟他是璟王挂念的人,没必要到如此程度。”
孟贽嘴角动了几分,似乎真是被米阴的话说动。
米阴看了眼周围的人。
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剑甲也不是次品,若真要动手,区区一个轿子,不在话下。
孟贽凑近了车帘。
车帘厚重,风吹不起来,米阴只能通过孟贽面上的神色判断情形。
轿子传出些响声,看上去里面的人要下来。
米阴用眼神示意周边的人。
没等弓拉动,米阴看清来人,立即喝止:“停下!”
“孤倒是不知,总管竟然为孤操劳至此。”
冷冷的话语里藏不住张扬与讽刺,被吹起的衣角与发尾衬托出奚吝俭面容的俊朗与威慑。
他踩在地面上一步,就有人忍不住后退一分。
连空气都像是突然间凝固了,紧张地等着璟王的下一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米阴震惊道,“苻缭呢?!”
“总管既然如此在意孤,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世子忧心?”奚吝俭挑起眉,“孤亲自来与总管聊聊,想必总管定是不会介意。”
第89章第89章
米阴很快反应过来。
“你让苻缭出城了?”
虽然是个问句,但明显这已经是个事实。
米阴意识到这一点后,嘴角嘲讽地牵了牵。
一时大意,竟然没有盯紧他们二人出发的时候。
还好,还有后手。只要拖到他来,计划只是多了一个小插曲而已。
如果奚吝俭能照自己意愿行事,那更无所谓。
“本来他入宫,还有一线生机。”米阴恢复了常态,“没想到殿下亲手将他送入了死局。”
“你是说你妄图在城外耍的小手段么?”奚吝俭不屑地挑了挑眉,“那不会奏效的,不用期待什么了。”
米阴眉心敛了一下。
“你又如何清楚?”
虽然奚吝俭与上木的关系众说纷纭,但他知道,奚吝俭与上木没有任何瓜葛。
上木在正式成国的时候,奚吝俭还在中原收拾残局。兴许那时的他对龙椅还抱有野心,急着回京,与上木都城走了反方向。
后来不愿出京,那是防着奚宏深,自己才散出这个谣言,传到现在,不信的人倒是没多少了。可惜下了战帖的消息还未布告出去……也不着急了,这并不是自己的真正目的。
“孤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奚吝俭抚摸着自己的扳指,“你的用意太过明显,想早做打算并不难。何况真正到边境要多长时间?这么着急出手,真不怕消息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就算知道,你又如何化解?”米阴见他不像虚张声势,却觉得他并无破局手段,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与动作。
毕竟自己挑起的可不是什么小事。只要能将奚吝俭架在两国之间冲突上,他没那么容易脱身。
对于苻缭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就更没办法了。
“孤将人送出去,自然是有办法了。”奚吝俭低低笑了一声,“总管似乎一直在小看孤。”
好像自己从来没有主见,做出的决策也软弱无力。
甚至认为是苻缭影响了自己。
要说影响,不是没有,但绝不是米阴认为的那样。
奚吝俭眼眸缓缓眨了眨。
不知他那边是否顺利?
苻缭咳嗽两声。
外面很安静,马蹄的声音和着树叶的沙沙声空灵,幽远得不像是在郊外。
“世子,我们需要稍停一下。”
殷如掣抖了抖车帘。
“好。”苻缭应道。
奚吝俭和他说过,路上会有人来帮忙,具体的殷如掣会打点好。
他有些奇怪:“是对方来晚了?”
照奚吝俭的说法,该是对方早有准备,他方才还担心耽误太久,会让人久等。
“嗯……是。”殷如掣也有些不确定,“不过没什么大问题,对面的人送来的信刚到我手里,我才知道那边出了点事。”
“出事?”苻缭眉头皱了皱,“什么事?”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恐怕不是什么巧合。
“世子不必担心,很快就解决好了。”殷如掣道,“就是赶过来需要点时间。”
殷如掣说得很平静,苻缭并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不对劲。
“具体是发生什么事了?”他道,“我能知道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对面的消息有点急。”他撩起门帘,扬了扬手中的纸条,“不过对面让我们放心,而且出了什么事,我也能保护好世子。”
那张纸条被折了很多道褶皱,按殷如掣的说法,应当是刚写下来不久,但纸条看上去是相当陈旧,想来送到他手上历经了不少波折。
苻缭隐约看见那张字条上带着些血迹。
兴许是看错了。
苻缭无法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见苻缭忧心忡忡,殷如掣干脆道:“世子,我能进轿厢么?”
苻缭点点头,殷如掣便坐了进来。
“殿下相当信任世子,我觉得世子也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苻缭思索一会儿,道:“殿下只嘱咐了我要做什么,其余的没有多说。”
虽然这样说着,苻缭的语气并没有不确定。殷如掣长期跟在殿下身边,知道这时候应该等着世子开口。
“米阴想把殿下调离出京州,面上的理由是上木。”苻缭思考道,“但是北楚的兵力还在殿下手上,殿下不会疏于管理的。”
上木既然不是强国,硬是要借战争搏一个奚吝俭生死未卜实在不像米阴能做出来的事。
何况奚吝俭也说过,他觉得米阴的态度相当暧昧,这用意不可能这么简单。
米阴也没有非要针对奚吝俭的理由……他曾经还是奚吝俭母亲的太监,既然与她没有矛盾,为何又要敌视奚吝俭?
苻缭同样也知道,米阴对奚吝俭的敌意不是假的。
似乎还将对他的不满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殷如掣很高兴地点点头:“世子说得没错,殿下对军队可上心了!”
提起军伍,苻缭免不了担心,问道:“要是打起来了——殿下当是不愿看见这样的局面。”
他知道奚吝俭其实对战争相当厌倦。
殷如掣“嗯?”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哦,那个世子不用太担心,打不起来的。”
“可战帖已经发出去了。”苻缭疑惑道,“就算殿下不愿开战,上木那边若是做好准备,也不能只靠嘴巴说过去。”
殷如掣愣了一下,随后想起什么的模样,恍然大悟。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开口了。
“战帖也是要人送出去的。”殷如掣眨了眨眼,“这过程当中,有没有什么意外,可就不好说了。”
苻缭坐直了些。
他看着殷如掣道:“你的意思是……”
殷如掣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他咳嗽一声,凑近苻缭道:“其实,信使是殿下的人。”
苻缭放松下来。
他长长出了口气,殷如掣见状奇怪道:“难道世子也觉得殿下是那种人?”
“自然不是。”苻缭拍了拍胸口,“只是……”
他想起了林星纬。
事发突然,他还没了解清所有情况。
“是我太敏感了。”苻缭有些局促,面上染了些红色,“不过,殿下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吧。”
“殿下应该很在意世子的看法?”殷如掣立即道,“孟贽……和我说的。”
他不知该怎么说比较好:“呃,我也不懂具体是指什么。不过殿下将他的大麾给世子了,想来是极其信任世子的,大抵不会想被世子误会。”
殷如掣努力地想解释什么,却看到苻缭面上的表情愈发奇怪。
“我说错什么了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有。”苻缭一开口的声音有些飘,咳嗽两声才恢复常态。
他攥紧了身上的大氅。
有些热了。苻缭手心渗出些细汗,但还是不愿将大麾放到一边。
“我太紧张了。”苻缭下意识又解释一遍,好像能将这话说给奚吝俭听一样,“是我的问题。”
殷如掣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是我说话太糙了!”
我可不想再莫名其妙地被殿下罚了。殷如掣腹诽。
“所以,战帖没有让上木的人收到?”苻缭将话题转了回来。
殷如掣点点头:“本来朝廷做这事就急,也没来得及发布告——原本就是等信使完成任务回禀官家,确保往返无事才会布告天下,现在信使托词路途遥远和道路崎岖还未归朝,除了朝中人再没人知道。上木自然也没收到消息,殿下可以肯定这一点。”
苻缭顿了顿。
“但我们现在就是要去上木,对吧?”
“是。”殷如掣有些惊讶,“殿下没有和世子说么,我们是去和谈的。”
“和谈?”苻缭愣了愣,很快明白奚吝俭的用意。
和谈与战争都能将上木收复回来,奚吝俭显然愿意选择前者。
“那上木的人知道这件事么?”苻缭略有担心,“这么突然,万一他们的百姓接受不了怎么办?”
“上木的百姓本来也是北楚人,世子莫要被那些流言骗了。”提起这个,殷如掣有些生气,“上木的百姓都是些老弱病残,本来当时自立为国是不得已,否则人都活不下来几个。若是和谈了,有许多人还能见到家里人呢。”
忽然有人在外扣了两下轿厢。
殷如掣立即起身,示意苻缭先等待片刻,随后跳下轿厢。
苻缭依稀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
须臾,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扰世子了,能否下来一叙?”
苻缭认得这个声音。
他将奚吝俭给他的东西放好,才下了轿子,对着那人点点头道:“安娘。”
来人竟然是安采白。
安采白理了理衣袖,几缕碎发黏在她的额头与脖颈,看得出来是因为出了汗,她本人也有些气喘吁吁。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几匹马就被拴在不远处的树木上。
苻缭看了几眼那些人,均是有些疲累的模样。他们与安采白身上同样沾有一些血迹。
苻缭看着安采白,渐渐解开心中的疑虑。
原来这就是奚吝俭的安排。
“想来安娘就是殿下和我说的‘保证’了。”他道。
当时奚吝俭说过,他有能够保证自己安全的手段,即使米阴还在离京途中做了手脚,自己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看来璟王殿下都与你说了。”安采白活动一下手腕,爽朗一笑,“那倒也省了我的事。”
“其实殿下就只说到这儿了。”苻缭也跟着笑了笑,“接下来要怎么做,看来殿下很放心地让你说与我听。”
安采白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啊……”
见到苻缭并不怎么意外自己的出现,安采白先好奇起来了。
“你看起来不惊讶。”她道。
“惊讶还是有的,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苻缭实话实说。
安采白看着他:“明白什么了?”
苻缭顿了顿,尝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测。
“其实,你就是上木的皇帝,对吧?”
第90章第90章
安采白顿了顿。
“世子是如何知道的?”她歪了歪脑袋,好奇苻缭的回答。
“侥幸猜对而已。”苻缭不敢托大,“殿下与我保证过万无一失,我想他能说出这句话,定然是极有把握。”
关系到两个国家的事,而自己又无这方面经验,贸然让自己去和谈,听起来就不切实际。
奚吝俭不会做出这样有风险的事。
但自己的出城已是定居,他要保证和谈能成功,想来是笃定对面也有同样的心思,且能够在路上护人周全。
在提到上木皇上的时候,有一个最明显的特点,是说那人声如洪钟。
至于面如恶鬼之类的,当然是在流传过程中被夸大了,声如洪钟这个特点自然也是如此。
大抵是这人说话声音比较大。苻缭看向安采白。
他记得自己刚开始听见安采白说话声音时,心脏有一瞬生理上的不适,是因为安采白的声音爽朗洪亮。
加之她与奚吝俭是旧识,此时出现在这里,定然是受了奚吝俭之托而来。
自己也是大着胆子猜了猜,没想到安采白并不掩饰,承认得果断。
苻缭没有多说,安采白似乎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
“世子果然是聪明人。”她笑了笑,“既如此,有什么事,我们车上谈吧。”
苻缭回头望了一下自己的轿子,又看着安采白身后的轿子。
“现在是要我与你一同回上木么?”苻缭道。
安采白点了点头:“对世子来说,恐怕上木要比北楚安全些。”
她眯起眼睛,似乎很高兴。对上苻缭探寻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世子没有用敬称,我很高兴。”
听他说话相当有礼,叫奚吝俭的敬称也是叫得真心实意,虽知道他生于武官世家,但她还以为此人会是个太过苛刻礼数的读书人。
她是上木的皇帝,是因为上木需要有一个能下定夺的人。她可没想过自己还能被捧得这么高,但父亲也支持她,加之她明白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九五之尊之人,还是勉强承认了这个名头。
比起皇上,她觉得她更像个村长,上木里没人对她过分拘谨,倒也不错。
就是奚吝俭总是在拖着和谈之事,他们之间书信不便,不能及时得到消息,安采白总放不下心。
好在终于等到他有所动作的这天。
“想来上木的百姓都极其爱戴安娘。”苻缭笑着道。
殷如掣见他们寒暄得差不多,对苻缭道:“世子,之后便由安娘带着你,我得留在北楚,随时与殿下接应。”
他指了指苻缭的轿子:“以防米阴再有什么后手。”
苻缭点点头:“这也是殿下原本的打算吧。”
殷如掣颔首,苻缭便道:“我先上去拿点东西。”
安采白正奇怪着苻缭还带了什么,就看见他抱着叠好的衣物下了轿,怀里似乎还有什么,他下意识抱得特别紧。
她没看清那是什么,但认出那大麾是谁的衣物。
一看就是奚吝俭的,没变过。
奚吝俭不是不会换新,只是这件大麾在他身上穿习惯了,是他的首选。
安采白歪了歪脑袋,挑起一边眉。
“怎么了?”苻缭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
安采白抿了抿嘴,笑道:“无事,既然世子准备好了,我们就快些出发吧。”
上木离京州距离可不近,苻缭的身子她是知道的,等和谈完后还要将人送回来,也算是马不停蹄赶上几天几夜,世子的身子骨可不一定吃不消。
苻缭点点头,与安采白一同上了轿。
等轿子开始动起来时,安采白看着还在整理手中衣物的苻缭,问道:“你看起来对我的身份真的不意外。”
既不惊恐,也不膈应,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那时正值最乱的时候,当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苻缭笑了笑。
他想起文渊阁失火前自己看过的试卷。
苻鹏赋……他无法将那试卷上工整的字迹与现在这个只会花天酒地的明留侯应对上。
“世子怎么了?”安采白见他出神,问道。
“想起了一些事。”苻缭应道,“近日什么事都相当匆忙,脑子有些乱。”
“特殊时期,也是难免。”安采白低声笑了笑,“不知是璟王太沉得住气,还是他的敌人太过心急。”
“兼而有之吧。”苻缭担心道,“不知殿下那边怎么样。”
“相信他就好。”安采白笑道。
说罢她忽然发觉苻缭不是在担心奚吝俭的能力。
苻缭攥紧了手中的布料。
安采白托腮,看着苻缭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世子相当关心殿下啊。”
苻缭变得局促起来。
“毕竟现在需要担心的是殿下的安危。”他道,“本该是我去面对这些的。”
“世子难道在担心璟王没能力应对这些么?”安采白道。
“自然不是。”苻缭应道,“担心总是难免……何况这本不是殿下非要做的。”
“什么叫‘不是非要做的’?”安采白笑出了声,“他要是不做,恐怕才不高兴呢。璟王生气了后果可是很——恐怖的。”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
北楚人好像都这样传,她来京州偶尔还能听个乐呵。
苻缭这时知道安采白是在调侃他了。
他看一眼手中的大麾,自手中的暖意又泛到了心尖。
他忍不住泛起淡淡的笑容。
安采白“哟”了一声,惊诧道:“真的假的?!奚吝俭真……”
“没有……”苻缭连忙打断她,眼神躲闪几番,双手交叠在一起,“嗯,其实没有。”
和一个实际上不怎么熟络的人谈论这件事,苻缭有些不自在,何况他心中的疑问还没解开。
比如季怜渎。虽然他人已经不在京州,但也只是暂时的,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他会选个好时机回来的。
苻缭毫不怀疑他的能力。
奚吝俭和季怜渎相处的时间……该是比自己长的。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季怜渎就已经在璟王府里了,奚吝俭又是为何会变了心思呢?
季怜渎又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或是奚吝俭的心思呢?
苻缭眉头稍稍蹙起,安采白见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就是不知错在哪里。
看苻缭的神情微妙,安采白也不再提,突然间是苻缭先开口了。
“不知方才安娘遇到了什么情况?”苻缭道,“若是没猜错,这陷阱是要让殿下撞上的。”
“米阴就是想逼上木和北楚开战。”安采白哼了一声,“遣了些死士装作上木的人来袭击他,好让其余的北楚人觉得是上木在挑衅北楚,不过他不知道战帖从来没发出去,现在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吧。”
“米阴竟然不知道上木的具体情况么?”苻缭倒是有些讶异。
“我们家跟他原本就不熟,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连我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且那时候乱,他一个太监,会在宫里帮忙就不错了,战场上这么远的消息怎么可能传得准确。”安采白掰了掰自己的指节,“何况他能想到上木的皇帝是个女人么?这么久以来,也就世子你一个人发现了。上木又离京州远,估摸着就是把上木当棋子用。”
苻缭点点头,算是了解了些过往:“米阴执意要殿下开战的原因,恐怕也不只是单单想要收复上木。”
安采白迟疑了一下。
“这个我确实不清楚。”她道,“不过据璟王所说,米阴的目的似乎只是和他有关。”
她转过头看着苻缭:“世子在璟王身边的时间该比我多多了,我还以为世子会更了解些。”
“殿下没有主动说,我也不愿扫他的兴。”苻缭说这话时,没有先前的犹豫,“他定是有猜测了,不过没有证据,他不会说出来。”
安采白叹了声气:“他一向这样。”
她斜了眼苻缭。
还真是有人能忍奚吝俭这怪脾气。
看苻缭眉清目秀的,她害怕奚吝俭欺负人呢。
“总之别担心他,北楚的兵力还都在璟王手上呢,米阴还能有什么底牌?难不成他能哄着小皇帝把玉玺传给他?”安采白不屑地笑了声,“更别说璟王本身就足够谨慎。”
“说得也是。”苻缭牵了牵嘴角。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记起什么。
“安娘要吃点小零嘴么?”他翻出怀里的那包蜜饯,“到上木还要好长一段时间,想来坐着轿子也累得很。”
“啊,你要吃东西么,还是喝点水?”
安采白想说世子怎么还自己带了吃食上来,她这儿有的是,转头看见苻缭手里拎着的小袋子,“咦”了一声。
“这是……蜜饯?”她看这小袋子挺眼熟。
苻缭也奇怪:“安娘这就看出来了?”
“很眼熟啊,这个袋子,我也买过京州的蜜饯呢,和这个很像。”安采白道,“当时在城外,我还想给你分点,不过被璟王抢去了,还记得么?”
苻缭感觉有些不对劲。
“也是这样的包装么?”他看着手里的那个小袋子。
这和奚吝俭第一次时,说是亲手给季怜渎做的那个包装,似乎也一样。
“安娘试试味道?”他递过给安采白。
不同铺子做的多少有点差别,安采白接过试了试,对上苻缭垂下的眼角,犹疑了一会儿后,才道:“和我买的那家是一样的呢。”
她不知苻缭为何是这种表情,还是找补道:“璟王还真关心世子,出发前还会给苻缭带上零嘴。”
闻言苻缭想起出发前那一晚,想到奚吝俭看他的眼神,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嘴角噙了些笑。
欺骗是手段,苻缭知道那时奚吝俭的目的。
奚吝俭略显粗糙的指腹刮过他下唇的感觉,他记得清楚。
原来如此。
“大抵是因为,我抓到殿下的把柄了吧。”苻缭笑着道。
就连垂下的眉眼,也变得活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