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郎难道是不想我同意么?”苻缭开玩笑道。
林星纬倒是过意不去:“你若真不愿意,那便算了。”
“这有什么不乐意的。”苻缭摆摆手,“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星纬犹豫片刻,点点头。
“好吧,算我欠你的。”他拍了一下苻缭的手,算是应下。
苻缭下值时,轻松不少。
本以为林星纬会变得消沉,但他明显比自己想得更有韧性,也更明事理。
可惜这份轻松没持续多久,在他回府见到苻鹏赋时便烟消云散。
比起莫名受了责骂的苻缭,苻鹏赋更像是那个受了不公平待遇的人。
“和你说了多少次,别去当那劳什子什么书郎,你是觉得你老子分量不够吗?!”
苻缭看见一旁坏笑的苻延厚,便知他是没钱了,要拿些“情报”来换他爹的银两。
苻缭现在也清楚,比起一个有文官官职的儿子,苻鹏赋觉得一个泡在赌坊里的儿子更让他省心。
“天天在那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打起仗来还不是靠你老子!”苻鹏赋唾沫横飞,连苻药肃都挡在苻缭前面。
苻药肃示意苻缭快些回房,苻缭却皱了皱眉。
苻鹏赋不仅没明白校书郎具体是做什么的,还对读书人抱有深深的恶意。这种恶意似乎超过了对旧党,也就是文官们的厌恶。
这才是苻鹏赋真正厌恶的事情,甚至于看见别人做,都已经觉得是对自己的羞辱。
当然,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如此不听话,会让他更火冒三丈。
“我就算是读书,也和您没什么关系吧。”苻缭平淡道,“书里并没有羞辱您的内容,您为何如此生气?”
苻鹏赋只把这当做对他的挑衅,脸腾一下涨红,话都说不利索。
“你你你……”
苻药肃还在打圆场:“爹,我去和阿缭说,您别为这点小事担心了。”
苻鹏赋还要再说,苻药肃又补了一句:“延厚不是还有事要和您说么?您别让他等急了,放心,我一定好好和阿缭说。”
苻药肃给了给台阶,苻延厚也见缝插针——他才不管别人怎么样,他自己有钱就好了。
苻延厚顺势就找苻鹏赋要银两去了,苻缭也被苻药肃推回房。
“阿缭,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苻药肃关上门,语重心长道。
苻药肃没有否定苻鹏赋不对。
“他为何会如此反感?”苻缭问道。
苻药肃却是摇摇头,有些无奈:“也就你敢问了。”
苻缭记得,奚吝俭对这件事也并不清楚。
可他总觉得,这事出有因。
他来不及多想,听见屋外有几声动静。
苻药肃辨别声音来源并不是非常敏锐,一时间不知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
苻缭却听出来了。
是他院子那堵围墙的缺口处传来的脚步声。
第76章第76章
苻药肃对这种声音并不熟悉,更别提知道苻缭的院子里的围墙有所破损。
恰逢绵羊在门外咩咩叫了两声。
声音比之前要有精神得多,此时透过木门传来的清晰叫声才让苻缭意识到他不知不觉间养着这只羊,已经是有相当一段的时间了。
绵羊开始还不太认亲,苻缭也并不想要这样,渐渐地绵羊总喜欢黏在他腿上,而他似乎也慢慢习惯了脚边总有一个软绵绵暖烘烘的东西蹭着。
还有一个原因是苻缭已经抱不起它了。
即使知道这样一只羊就是作为狼的食物,苻缭看见绵羊的时候也不禁会想青鳞是否真的能吃下它。
想到这儿,苻缭脑海中浮现出青鳞的模样。
它一出现,总是会跟着他的主人。
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这样如同心悸的反应让苻药肃不免担心。
“阿缭,你身子还好么?”自打知道他这位弟弟不会因身弱而发怒后,他不用遮遮掩掩,“近日看你有些憔悴,又没见你叫过郎中,可不要勉强自己。”
苻缭笑着应道:“这不是近日下雨,身子惯常不爽罢了。”
苻药肃无奈地摇摇头:“若是不舒服,可一定不能怠慢,你那只小羊养得这么好,怎能因此舍本逐末?”
“是它自己会享受。”苻缭笑眼弯弯,“若是招待不周,它可还要发脾气的。”
别看平时它慢腾腾还懒洋洋的模样,也是黏人的紧,可一旦当日的食物不新鲜,它便会开始叫唤起来。
之敞给他抱怨过好多次,好在绵羊也是认得他,自己吃满意后还会蹭蹭之敞,之敞倒也拿它没办法。
照之敞的说法,是这只羊成精了。
苻缭不知是不是它也听见了缺口处的动静,更多是怕苻药肃一探究竟。
“好在是父亲没有发现。”苻药肃来苻缭院子的次数比常人也较多些,与绵羊也算稍熟悉,“怎么,它是饿了?”
“兴许是想去遛弯了。”苻缭道,“上次才偷吃了苻延厚那儿的鲜草,不过他也不会发现就是了。”
苻药肃对这只白花花的羊还挺喜欢,特别是阿兰带着念儿来时,念儿一看见它就想摸,它也不攻击人,让苻药肃对它好感直直上升。
“那我带它去转转。”苻药肃笑道,“也是延厚不在……”
说到这儿,他提醒道:“以后还是不要和爹提起这些,他要是问了,你说辞了便好,他也不会再多追究,延厚又不认得官场上的人,他也没证据。”
苻缭应下,苻药肃便打开门,绵羊就在门前立着。苻药肃摸了摸它,它便跟着苻药肃走了。
见绵羊没有异样,苻缭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沙沙的脚步声又传来了。
苻缭提起的心一下子落空。
若是奚吝俭,不会惹出这么大的脚步声。
“小季。”苻缭走到缺口处,果然见到的是季怜渎,“你现在可以出宫了?”
“哪儿能呢。”季怜渎摆了摆手,“但宫内那么大,谁知道我跑哪里去,借口怎么都能找出来。”
他看起来没什么要紧事,比先前松弛不少,苻缭猜测,他在宫内应该是风生水起。
“你早时昏过去,被奚吝俭带走了。”季怜渎道,“我怕你出什么事,回来就好了。”
季怜渎一提起这个,苻缭便想起自己昏过去的缘由,脸上不由得一热。
季怜渎继续道:“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苻缭突然发觉自己身上的沉香气味很浓,浓到季怜渎也能闻出来。
“他哪会对我做什么?”苻缭笑得有些勉强,“这不,我一醒就回来了。”
话是这么应付过去,可苻缭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感觉,迟早有一天纸包不住火。
先前要离开的打算再次浮上心头。
苻缭在魂不守舍,季怜渎早已先入为主地认为苻缭是心里有鬼。
事实确实如此。
季怜渎可是清楚地知道他们俩有什么事,更别提苻缭晕倒时奚吝俭铁青的面色,还有他不由分说便要把人带走的时候,连御医都来不及叫,坐上轿子就带回他府上了。
也就是那时候人不多,再没人知道这事,否则就凭奚吝俭先前散下的那些与自己的流言,可是要被人抓着把柄的。
于是季怜渎故意笑道:“怎么啦,我只是问一下而已,怎么你反应这么大?难道是早就移情别恋了?我就说哪有感情是长久的呢?”
“没有!我怎么可能……”苻缭一下激动起来,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是说、我没……”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转而问道:“小季,你可是又遇到什么事了,才这样说?”
是自己昏迷期间,他们有了什么交流,让季怜渎误会更大了,还是季怜渎已经发觉自己的真实情意?
季怜渎见情况不对,连忙道:“阿缭,我开玩笑的,你别紧张。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你若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反倒还松了口气呢。”
看苻缭脸都涨红了,嘴唇又是发白的,便知他实在是害怕。
季怜渎不免唏嘘。
这又是何必呢。
他都不明白苻缭怎么会看上奚吝俭。
奚吝俭估计满脑子怎么把官家从龙椅上弄下来,他那性格又不会随意让旁人插手,向他献媚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都不为所动。
苻缭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身份,奚吝俭又怎会花心思在他身上?
而且,奚吝俭竟然也对苻缭有些事儿。
就自己被关在璟王府那段时间,光听声音就知道奚吝俭忙于正事,与苻缭又哪有那么多碰面时间。
这两个人,莫名其妙。
不过,奚吝俭要是能因为苻缭而无心权斗,倒也挺好。
不然他总会坏自己好事。
季怜渎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
可能么?
让奚吝俭为一个还没表露心意的人而放弃多年的努力。
苻缭要是知道,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季怜渎也并没有兴趣去管这种无关紧要之事,总之苻缭本就不会扰乱自己的计划,奚吝俭也仍旧是自己的敌人。
一切都没有变。
但季怜渎觉得,苻缭与自己的一些目标是一致的。
至于奚吝俭,这不就是他要阻止自己的原因么?
总想着让新党一家独大,为了他自己的权力致使文人寒心,就连身弱之人都要被笑话。
苻缭又怎么可能会满足于这样的境况?
季怜渎思索着,听见苻缭的回答:“这样么……只是你在宫内,反倒还难与你见上一面,我难以放心。”
季怜渎拍拍苻缭。
反正他心思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季怜渎的确是轻松不少,还更敢动手动脚了。
“别担心我啦。”季怜渎说的是实话,“我如今可是能被官家看进眼里的,没人敢轻易动我,包括米阴。”
说到米阴,他顿了顿道:“话说,官家是不是让你催促奚吝俭出征来着?”
苻缭愣了一下,才缓缓点头,似是不想面对这件事。
“可是听见官家着急了?”他轻声问道。
“是米阴在催。”季怜渎带了点幸灾乐祸,冷笑两声,“官家最近玩得高兴,倒忘了要紧事。”
苻缭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把重心放在米阴身上没有错。
奚吝俭似乎也早已做好了与米阴对峙的准备,而非官家。
苻缭的思索让季怜渎误认为是沉默。
“你……”季怜渎张了张嘴,缓缓问道,“你不会是不想做吧?”
苻缭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目光闪烁。
奚吝俭是决定要去的,他没法阻止。
安危他自然是关心,但此时让苻缭更难过的是,大概那就是与他分别的时候了。
不然等他回来,再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可能就不愿走了。
“我……”
苻缭知道自己的思绪决不能说出口:“我只是觉得不到时候。”
季怜渎眉头皱了起来。
再怎么说,上木也迟早要收回来的。
他是不信奚吝俭和上木的关系如传闻所说的那样,但也认为奚吝俭在这件事上一味拖延定是有他更深的用意。
只要奚吝俭不好过,他就好过了。
要是真能把他赶出京州,没法回来,其余人都不是自己的阻碍。
可是苻缭……
纵然苻缭喜欢上了奚吝俭,他也不觉得苻缭是一个为了心上人而丢了大局观的蠢货。
何况这可是官家给他的任务,要是完成不了,苻缭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后果。
想必奚吝俭也不会这么轻易让官家得逞,他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这般想着,季怜渎还是忍不住提醒:“你知道的,奚吝俭若不能出事,那出事的,可就是你了。”
苻缭闭了闭眼,点点头。
他知道季怜渎在担心自己,也许季怜渎还发觉了别的事。
“我有分寸的。”苻缭这么说道。
季怜渎的眉头并没有放松下来。
“是这样就太好了。”他道。
说罢,他挠了挠脸,继续道:“这次来寻你,除了和你说的那些,还有一件事。”
“什么?”苻缭问道。
“之后若在宫中遇到,恐怕连寒暄都要免了。”季怜渎握紧了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履,“我不能……让我的努力毁于一旦。”
季怜渎知道这话有些绝情,但他相信苻缭能够理解。
毕竟他连奚吝俭都能理解……季怜渎至今没想明白这件事。
苻缭确实知道季怜渎想表达的意思。
照小说的进度,这时候也该是季怜渎进行复仇的阶段了。
他既然这么说,那便是箭在弦上。
“我明白了。”苻缭淡淡笑道,“山雨欲来,你也一定要多留心。”
苻缭指的不只是季怜渎所说之事。
季怜渎看着他,点了点头。
苻缭心中忽然一空,无端地泛起酸涩之感。
时间过得当真是快。
他吐出压在胸中的一口气,正要开口时,之敞的声音从院外就传了过来。
“公子,公子!”他大喊道,“大事不好啦——公子!”
第77章第77章
季怜渎啧了一声,但转念一想,这又是最不令人尴尬的分别方式,便趁苻缭转过身去时,悄悄离开。
苻缭受了声惊吓,有些慌乱,又听之敞的声音着急,视线下意识地朝声源看去,忽略了身边人的气息不知不觉消失。
之敞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还没进院子便开始喘起粗气,让苻缭稍有喘息之机。
他正想着如何与季怜渎说,才发觉身边早已没了人,一眼望去是空空荡荡的小道,地上铺满了未清扫的落叶与陷进污泥里的石子枯枝。外墙有些发霉,青紫色腐蚀墙根,延伸出古怪的形似裂缝的枝丫。
苻缭因季怜渎的及时离开而松了口气,心底又忽然有些茫然,像是从云端坠下,却迟迟看不见身下的地。
短暂的愣神过后,脚步声愈发靠近,苻缭便整理好自己的仪态,从缺口处走出来,立于房门前。
之敞见公子就在门前,以为他才从房内走出,后知后觉地吃了一惊。
“哎,小的不会惊扰公子了吧?!”
若是打扰公子休息,那可如何是好?
苻缭摆摆手:“没有,我正好出来透透气。”
之敞不知自己在宫内晕过去了,要是知道,恐怕又得问上一阵。
“你方才说,发生什么事了?”苻缭想知道是何事让之敞如此慌张。
之敞这才想起来要紧事,连忙道:“啊啊,是!”
“小的不是最近都帮着公子采买东西去了嘛,平日在街上就常和兄弟们聊聊天……就是之前给公子见过的!”他生怕苻缭想不起来,“他们,呃,就是在街边的那些人。”
苻缭对他们自然是没忘。
为家国付出这么多的人到最后竟然居无定所。
他们大多残疾,却流落街头,苻缭很难想象他们对北楚会没有怨恨。
奚吝俭作为当时的统帅,不知也会不会有人对他心有埋怨。
苻缭记得当时想着要和奚吝俭说这件事,却因太多事情堆积便忘记了。
话说回来,奚吝俭对这件事难道不知情么?
苻缭刚这么想,便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
奚吝俭连之敞先前的名字都记得住,怎可能会无视这些街上的,与他一同作战过的弟兄们?
苻缭想着,继续问道:“我记得他们。可是出什么事了?”
听苻缭一问,之敞便立即慌张起来。
“朝廷派了官兵,说是有违京州风貌,不许他们再在街上待着了!”
“不许?”苻缭皱着眉头,“怎样不许?他们无家可回,有些人不愿回家,难道还要强迫遣返不成?”
之敞哼了一声,尽是不满:“要是真能让他们有个地儿住就好啦,我看他们是要一点一点把人赶出整个京州!要一点人影都见不到才好呢!”
苻缭抿起嘴,示意他进屋来说。
之敞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跟着苻缭进了房间。
关上门,苻缭才问道:“怎的会如此严重?”
“原本我有几个兄弟们也确实觉得在城内不好,所以他们就到城外去了。”之敞瘪了瘪嘴,“这样要见他们都要费好大的力气,然后官府确实没管了,我们都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
他忿忿道:“然后这几天,他们又来了!不由分说就要去赶他们!”
“而且……”之敞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根本不是京州官府的意思……虽然他们确实是朝廷直系下来的,但这命令似乎就是从朝廷下下来,而不是官府请示上去的!”
“还有,他们特别特别粗鲁!”之敞锤了一下桌子,又陡然发觉自己失态,连忙笑了一下掩饰尴尬,“我那些兄弟们,缺胳膊少腿的,公子你也知道,还有听不见的!他们竟然就直接推推攘攘,还用脚踹!”
之敞说到这里,突然噎了一下,眼睛开始发酸:“要是当初没有他们……哼……”
苻缭僵了僵,拍了拍他的手臂。
之敞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公子这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就是觉得,哪有这样的……小王都发高热了,好几天都还没好……”
苻缭听着难受,但还是要问清楚。
“你的意思是,要赶走他们,是朝廷想要赶走他们。”
之敞打了个哆嗦,不敢乱说话。
“小的也有认识的人……是管京州的官人,小的听说他也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才……”
他并没有底气,但那些官兵自诩官府的人,又有令牌,能比京州官府还大的,不就是朝廷么!
一想到是朝廷要对他们这些保护北楚的士兵动手,之敞就忍不住难过。
苻缭知道之敞心里堵得慌。
其实之敞说的这件事,来找自己并没有用,但之敞一定是急坏了,才没办法。
依他所言,这行动不是近日才发生的,他能忍了这么久不与自己说,想来也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苻缭默了默,道:“我们先去看看小王吧。至于你说的,我想办法问清楚。”
之敞吸了吸鼻子:“公子,真的可以么?城外又乱又脏的……”
苻缭笑了笑:“城外哪有你说得那么差?再说了,你不想小王好么?带上我的药给他看看,别耽搁了。”
古代发烧也不是件小事,小王能捱这么多天实属不易,若是再晚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之敞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把责任都推到小的身上!和公子和我的弟兄们都没关系!”
“别担心。”苻缭仍是安抚他道,“也许情况没有你想得那么坏,我们先走吧。”
官家是什么性子他知道,就算真是朝廷的意思,那也不一定是他的主意。他大抵不会费心去管这些对他来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也许,米阴会管。
他要管的理由,自然也不是表面说的那样影响市容。
但无论是谁,现在也只是一个猜测。
苻缭还是想快些出面,先保下他们的安全,再以世子与校书郎的身份,从中套得些消息。
之敞是心急如焚,先前愿意陪苻缭慢慢从府邸走到宫城,中途还要休息一下都不急不恼的,现在虽然随时记得他仆人的身份,但举手投足间都是催促,甚至隐隐有怪罪自己跛了的腿的意思。
苻缭便坐上轿子,之敞引着车夫,一路上的颠簸让苻缭有些不适。
之敞发觉了,相当愧疚,想叫车夫慢一些,但苻缭还是摇摇头。
他指了指手里的药盒,之敞便有些纠结。
本来主子与仆人就不该坐在一个轿子里,公子破天荒地愿意屈尊,他已经不敢受了,如今还要公子为自己……甚至不是自己的事担心,之敞实在心慌。
“我们府里城外还算近,很快就到了。”苻缭道,“都这样了,便一路快马加鞭为好。”
之敞不放心:“既然近,那慢点也……”
他说着,又没声了。
之敞自然是担心慢的,好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车夫已经减缓速度。
这不是在迁就苻缭,而是已经快到了的征兆。
之敞脸上的欣喜是遮不住的。
苻缭便先把药盒递给之敞,道:“你先带给他们,若是那些官兵还在闹事,和他们说世子在这里,有话要问他们。”
明留侯世子的身份一搬出来,还是有些用的,毕竟世子的官职可是官家亲自赏的。
他们忙着赶路,一路上苻缭想了许多要了解的问题,但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加之身子原因,还需要整理一番。
若他们知道世子要见他们,仍是不肯来,便说明这命令十有八九是朝廷的意思了。
有恃无恐。
之敞也想公子好好休息,苻缭这样说正合他意,他眼睛一亮,谢过苻缭后便跳下马车。
苻缭拉开车帘。
这里的风景很好,目前还听不见什么嘈杂的声音,让苻缭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依之敞所说,马车停的这个位置,离他们还是比较近的,只有两颗古树挡着,便显得远了。
苻缭静下心,忽而发觉什么。
似乎有点太安静了。
只有风声,还很微弱。
之敞不是刚刚才跑过去么?怎么也没听见他的说话声?
苻缭的心又提起来,连忙下了轿,向之敞跑过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见了人影。
确实,有两拨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立于他们之间,让这两拨人都不敢说话。
那人正在检查伤兵身上的情况,什么话都没说,甚至连眼睛也很少眨,垂着眼,似乎相当困倦又不在意的模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并非如此。
苻缭来不及藏于树后,便对上了奚吝俭投来的目光。
第78章第78章
奚吝俭并不意外,低垂的目光短暂地从伤兵的腿上移开,看了眼苻缭,再继续为其包扎好,才重新看向那如同清风潭水般的存在。
大抵是看见了之敞和他怀里的药盒,便能猜到他主子定是不会坐视不理,即使如此,他还是幽幽瞥了之敞一眼。
之敞本就不敢出声,被奚吝俭的目光刺了一下,就要躲到一旁,这才发现自家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吃了一惊,连忙压住要出声的喉咙,下意识朝苻缭的方向后退几步。
跛了的腿没来得及跟着挪上,暴露在奚吝俭眼睛底下。
奚吝俭轻轻啧了一声,似是自讨没趣地朝苻缭挑了挑眉,示意他过来。
奚吝俭身边还有一队的人,殷如掣刚从一众破布衫中抬起头,忙着指挥部下和在手中的簿子上登记什么。人群里有口音的人不少,又有些急,对于殷如掣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苻缭第一次看见他忙成这样,神情严肃得像是变了个人。
殷如掣没有抬头,似乎没察觉氛围发生了变化,但他的面向不知何时已经转向奚吝俭,随时都能起身护住他的主子。
好在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即使是一群高大威猛,有着朝廷旨意,手持尖刃的官兵。
奚吝俭丝毫不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放在眼里。
“你才刚回府没多久。”他陈述道。
苻缭顿了顿,还是点点头。
“听说了这里的情况,想着该是有人更比我需要帮忙。”他回了下身,示意他是坐轿子来的。
他回头时有些心虚。
奚吝俭该是听得见马车声,苻缭也不敢肯定他是在关心自己,总怕自作多情,在奚吝俭眼里看来相当可笑。
毕竟在他眼里,自己的荒唐事做过的也不算少。大言不惭地说要教他,对奚吝俭而言已经是天方夜谭般的事了。
虽然苻缭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心思,但也知道这行为在外人眼里看来有多离谱。
兴许奚吝俭就是随口一问。
但苻缭管不住自己的多想,他要感谢奚吝俭的话少,让他有了妄想的机会。
奚吝俭扫了其余人一眼,又重新看向苻缭。
与奚吝俭挨得近了,便能闻到熟悉的香味。
奚吝俭眯了眯眼,突然按住苻缭的肩膀。
那个位置唤起苻缭许久前的记忆。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奚吝俭按在了同样的位置,拇指上的玉扳指顶在他的锁骨上,教他动弹不得,一想挣扎便是钻心的疼痛。
而今奚吝俭温暖的指腹触及他突出的骨头上,一瞬间温凉的皮肤上被覆上热意,而记忆中的痛觉迟迟未至。
苻缭这才发觉奚吝俭特地换了只手,因此要侧着身子看他,倒像是特意为他挡了些阳光。
苻缭仰起头看奚吝俭。
他非常享受这个极短的过程,就像是自己为心中那说不得的情愫主动去做了些什么事,让他不至于责怪自己什么都没做,或是做得太过。
奚吝俭细细把苻缭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其间无意中撞上目光时,苻缭总是比他躲得更快,让他按着的手渐渐使力,最后像是牢牢将人禁锢在自己手中一般。
但人总是乖的,愿意站在原地,什么也不问。
有时候奚吝俭觉得他太听话了些,以至于有些自己不能主动说出口的事,就这样被搁置在沉默中,但苻缭的听话并不卑躬屈膝,反而让人心生怜爱,又含了些想要欺负的冲动。
越看越不想放手。奚吝俭磨了磨后槽牙。
他只是想看看苻缭气色如何,仅此而已。
即使不需要苻缭站那么近,不需要触碰他,不需要那么多此一举的事。
他还是想这么干。
奚吝俭收回手,支起的大拇指有意无意划过苻缭的下颚线,才舍得放开他。
苻缭打了个寒战,眨眼的频率比往常更快了些。
他不会问“需要我帮忙吗”,他知道奚吝俭一定会摇头。
“我能帮上你什么?”苻缭这么问道。
对上苻缭似是在闪光的双眸,奚吝俭感觉目光被晃了一下,心尖陡然一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并非不知苻缭话里所含的意思,却不能给予苻缭想要的答复。
“可曾看过这红鹿岗的风景?”奚吝俭突然问道。
苻缭大抵是没看过的,他只出过几次城,还都是因为有急事,自然不会特意欣赏路边的风光。
苻缭果然愣了愣,摇摇头。
“去看看吧。”奚吝俭的语气比对常人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让车夫载你走上几圈。”
说罢,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既然来了,就这样回去,也怪折磨世子。”
苻缭听出了他的意思。
奚吝俭想让他留下,但是这时候却要他离开这儿。
苻缭看了一眼那群带着些不屑,眼里又带着惧怕的官兵。
“我明白了。”他轻声道,“让之敞把药箱留在这吧。”
奚吝俭没说话,殷如掣适时上前,接过之敞手里的药箱,对他点点头。
之敞也看得出来,大官人在帮他的弟兄们,虽然一想到面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是摄政王,他便有些害怕,但紧接着他又想起来,这是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统帅,还是真能求来雨的龙王!
之敞看了眼他的兄弟们,果然他们脸上也没有太多惧意,有些个没受伤的早已摩拳擦掌,盯着对面的敌人。
苻缭便带着之敞重新坐回轿子里。
苻缭一坐下,便闭上眼,尽量不让自己听见前面发出的声音,之敞也很懂事,连忙让车夫策马,马蹄声和轿子的颠簸立即让苻缭的注意力有了可以转移的地方。
之敞怕公子无聊,还主动给苻缭讲起这里的典故,从为什么此处叫红鹿岗开始,讲到平关山,讲到璟王当时是多么英勇,将他能想到的统统讲了一遍,直到再不知该讲什么。
苻缭感激地对他笑了笑,也不再去想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之敞,你对上木了解多少?”
之敞不知公子为何突然问这个,但总归是有可以讲的。
“上木,小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最后分……出去的小国吧?”他回忆道,“那时候我们好像都打算返程了,才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名字,也没说要打。倒是上木那个国王,听说是声如洪钟,又身轻如燕,是杀人于无形,见过的没一个能活着,可怕得很!”
“真是这样么?”苻缭皱了皱眉。
其中定是有夸大的成分,但总不能是无缘无故地夸大。
听奚吝俭说,上木的百姓基本是难民与伤兵,若真是要与上木冲突,国王应该也是明事理,不会真和奚吝俭打起来吧。
前提是国王与奚吝俭没什么私仇。
看不惯奚吝俭的大有人在,即使身处不同党派,有着不同利益,但有同一个目标是不难的。
奚吝俭知道上木的情况,大抵会想办法把伤亡降到最低,但国王不一定这么想。
说到底,不知对方的情况,苻缭怎么都不敢掉以轻心。
也是奚吝俭打定主意,一定要做这事,又不想让自己掺和进来,致使他对这事实际上一知半解。
这里不比现代,就是要最快传回消息,都得等好几天。苻缭知道自己难以熬这么久。
他越想心里越沉重,直到轿子突然停了下来。
之敞去问车夫情况,回来告诉苻缭说是已经绕完一圈了。
苻缭顿了顿,尝试去听前方的动静,忽地听见一股劲风。
“世子。”殷如掣的声音出现在轿厢外,“殿下想要借用片刻车轿,与世子密谈。”
之敞一悚,连忙捂住耳朵,让苻缭忍俊不禁。
看来奚吝俭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
“那你去和你的兄弟们说说话吧。”苻缭对之敞笑道。
“哎,多谢公子!”之敞忙不迭下了轿,车帘还未重新合上,修长的手指便探进来挡住了要合上的布料。
苻缭顿时感觉轿厢内压抑许多,似乎不是因为心理作用。
奚吝俭上轿的同时脱下了宽大的外裳,衣袖顺着他右肩滑落,眼看就要扫到苻缭的膝上。
苻缭便用手去接,碰上的那一刻摸到了袖上沾湿的部分,有些黏。
苻缭眉头还没皱起,奚吝俭瞳孔立时缩了一下,衣袍应声落在外面,苻缭的指尖被同时捻住了。
他还未看得清指尖上沾到的液体是什么,便被奚吝俭拉过,温热的触感重重碾在指腹上,仿佛要为他驱逐一切的污浊。
苻缭感觉身子稍微舒服了些,大概是那股铁锈般的气味已经被冲散了。
而自己的手还被奚吝俭握着。
他垂着眸,细细查看还有没有不该留的东西残余在上面,两指抵着苻缭修剪整齐的指甲,不断翻看。
刚刚缓下来的身子又因心脏漏了几拍而紧绷起来。
“殿下……”苻缭忍不住出声。
奚吝俭这才意识到两人贴得有多近,下意识想要回避,又硬生生克制住,愣是把温玉留在自己手中。
“有事要和你说。”他直接道,让苻缭措手不及。
“……什么事?”苻缭看着他紧握的手,不太敢问出声。
他连坐姿都不敢调整,半伏半倚地抵在座上,与奚吝俭若即若离。
苻缭盯着奚吝俭微微飘动的下摆。
“关于上木的事。”奚吝俭道。
苻缭突然一愣。
“关于上木的么?”他眼睛亮了亮。
“自然。”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说罢,他看了苻缭一眼,又像是要表扬似的轻哼一声。
“孤可没有忽视你的想法。”
第79章第79章
苻缭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受宠若惊。
像是什么都没做便突然得到奖赏般,苻缭耳边嗡的一声,出现一阵长时间的耳鸣。
他不自觉歪了歪头:“殿下、有考虑……?”
考虑过我的想法?
苻缭的脸有些红,在奚吝俭看来,这般歪着脑袋的模样甚是可爱,便仗着轿子内空间狭小,半搂不搂地扶住苻缭的腰。
两人本就挨得近,奚吝俭的动作要说是无意,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番举动让苻缭更加拘谨,身子微微蜷起,就像在奚吝俭怀里撒娇一般。
苻缭的鼻尖动了动。
他确实很不想放弃这样近距离地与奚吝俭接触,感受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如同被一团温和的雾气笼罩,渐渐地生出些软绵绵的实体,眼看就要陷进去。
奚吝俭脱了外袍,比平日都要少穿一件,身上的浅色衣裳更显单薄,像清晨方醒来,或是准备就寝时松懈的模样,奚吝俭也毫不遮掩,就这样袒露在苻缭面前,散落的几缕细发不客气地搭在苻缭肩上,轻轻扫过柔软的布帛。
苻缭感觉头有些昏,一时没发觉两人莫名地像是在相互厮磨耳鬓般,仔细感受着对方的一呼一吸。
奚吝俭长睫动了动,长长吐出一口气。
苻缭的耳鸣突然消失,教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暧昧的气氛像是被戳破的气泡,无声地爆裂开。
“这、这样,不会打乱殿下原本的计划么?”苻缭勉强找回了话头,“殿下应当是早计划周全了。”
奚吝俭的呼气吐在苻缭额头,教苻缭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看他,只是靠在他肩膀的位置,若即若离。
“是计划好了。”奚吝俭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必担心,这计划,只有我本就完不成。”
苻缭顿了顿,有些好奇,下意识抬眼去看,便正如奚吝俭所愿地撞进他眼中。
苻缭措手不及,对上含笑的眸子,又想把视线转回去,最终还是无法逃开那双漆黑眼眸的诱惑。
背德的罪恶感与心底的自责还有不断诱使自己沉溺于当下暧昧不清的私心,让他连思考都慢上些许。
“殿下的意思是……”他喃喃自语,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奚吝俭这番话的重点。
奚吝俭甚少见过苻缭走神的模样,呆呆的像清晨还没睡醒的小鸟,立在枝丫上咕咕地朝同伴叫了两声。
奚吝俭也不出声打破这沉默,看苻缭脑袋总小幅度地晃来晃去,似是瞌睡一般,不免在心中命令苻缭就这样彻底摔进他怀里。
苻缭的大脑还在运转着,没发觉熟悉的气味愈发浓厚,只是心底觉得舒适,便主动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靠了靠。
“殿下……”
既然奚吝俭说他早有计划,是说他已经计划要自己帮忙么?
但若是如此,为何不在那日就与自己说清楚,而要等到现在?他应当是没有什么再要忌讳的事了。
苻缭想起第一次见过官家,死里逃生后自己与奚吝俭说的话。
那时自己笃定奚吝俭并不想让自己死,奚吝俭也算是默认。
因为奚吝俭需要自己的身份,还要测试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
能力……
也许不仅仅是面对官家时,或是在朝中做事时的能力。
还有现在。
“难道殿下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日?”苻缭有些惊讶。
不仅是被迫要出征,还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形之下?
都被他料到了?
“殿下这般肯定,会有如今的局面?”苻缭终于抬起头来问道。
奚吝俭没有答话,只是微微颔首。
并不如往常那般明确的回复。
苻缭细细思索一番。
“殿下何以有如此把握?”
“因为沉不住气的必定是他们,甚至不需我做多少决策。”奚吝俭手指点在窗上,“看看,都把他急成什么样了。”
说罢,奚吝俭想起那里脏得难看,皱了皱眉,好在苻缭也没有特意要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
“殿下在说米阴?”苻缭问道,“那些官兵,是他的手笔?”
“他的手笔好认得很。”奚吝俭道,“看似与孤有关,实际上又无关。”
奚吝俭看了苻缭一眼。
也是与身边这人接触许久,他才发觉之前针对自己的一些行动怪在哪里。
苻缭提过许多次,要在意心上人的想法。
虽然他是一直误会自己与季怜渎的关系,但这说法给了自己启发。
米阴做的事,并没有真正地压迫自己,而是在让自己愤怒。
无论是要挑拨奚宏深与自己的关系,还是遣这些官兵来侮辱这些付出巨大牺牲的战士们。
这样看来,他对自己并无杀意。
既然如此,那时的他为何又要……
奚吝俭猛然皱起眉。
扶在苻缭腰间的手倏地出力,将苻缭吓了一跳,继而看见奚吝俭面若冰霜的神色。
苻缭的担忧还未说出,奚吝俭便道:“无事。”
说着,手上下意识拍了拍,以示安抚。可触及那更为柔软的部位,奚吝俭立时僵住,节骨分明的五指张开,企图不再多接触,但几层绵软丝滑的布帛突然粘黏起来,怎么也脱不开。
近乎要倚在自己怀里的人也如梦初醒般,迅速起身,撑在坚硬的木质座椅上起了身。
两人几乎同时远离对方,勾连的发丝便毫无遮掩地悬在两人视线之间,似是在嘲笑他们。
苻缭顿了顿,瞥开眼。
奚吝俭轻啧一声,仿佛被激怒般。
“还没说完。”
他重新将苻缭拉回自己的怀中:“时间紧迫,也无须过多准备。”
说罢,他便附在苻缭耳边说着什么。
并不是短短的一两句话,奚吝俭几乎将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苻缭起初还仔细地听着,可越到后面,越发心不在焉起来。
奚吝俭说得太长了。
长到苻缭感觉耳朵要烧起来。
热气扑在他的耳廓,耳根,愈发靠近,声音逐渐占满整个耳腔,填充他的大脑。
明明最重点的事情已经说完,奚吝俭仍旧不依不饶,牢牢地抓紧他的手。
苻缭一瞬间有想要问他的冲动。
可当奚吝俭说完,重新看着他时,苻缭又退却了。
奚吝俭面色如常——他一向如此。
苻缭很清楚,却企图从奚吝俭脸上捕捉到哪怕一点点的不同寻常。
是眉尾挑高了些?还是呼吸稍快了些?
若有若无,苻缭不能肯定,想来想去,最终只敢当作是自己太过希望出现而产生的幻觉。
奚吝俭看着苻缭,眼眸动了几动。
“你同意么?”他缓缓问道。
苻缭愣了愣。
“怎么问这个……”他淡淡笑道,“我自然是同意的。”
若是不愿意,早该说了。
“殿下确实,变了许多。”苻缭越说越小声,似乎并不想让奚吝俭听见。
都会开始询问他人意见了么。
季怜渎若知道了,一定会惊讶吧,也许在怀疑奚吝俭另打算盘,也许还是会挑衅奚吝俭。
奚吝俭张了张嘴,吞下原本要说的话。
“拜你所赐。”他道。
苻缭笑得不算开心,但还是打趣道:“殿下还相当重师恩呢。”
可惜奚吝俭对自己的情感,大抵也仅限于此吧。
该满足了。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孤早说过,封你个帝师不成问题。”
苻缭不敢再笑。
“帝师之位,殿下可不能怠慢。”
他没说奚吝俭不避讳官家,他只对这句承诺诚惶诚恐。
见苻缭面色变得些许凝重,奚吝俭敛了眉。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苻缭忽然道。
“我没有做帝师的打算。”
这个名头,好当然是好,他有理由留在宫中,有理由见到奚吝俭。
怎么想,奚吝俭都没有非要这么做的理由。
苻缭不觉得奚吝俭会将自己指点他几句的这点小事看得如此重要,也不觉得他会把一个几乎是万人之上的名头封给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年轻公子。
兴许只是要巩固自己的位置,一举两得而已。
“你想做什么?”奚吝俭的声音有些凝重。
苻缭的眸子动了动。
“也许,离开京州,去外面走走,看看风景。”苻缭道。
他说得很认真。
奚吝俭的计划刚好给他提供了顺势离开的机会,也许这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道别。
苻缭看着奚吝俭漆黑的眸子。
下一刻,这片漆黑猛然逼近。
“你要去哪?”奚吝俭厉声道。
苻缭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奚吝俭意识到自己过度的反应,但他不能容忍苻缭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生出了这个念头。
他此时说,定然不是临时起意。
从何时开始,他就已经打算要离开了?
“你还有事没说。”奚吝俭强硬道,“孤也有,你忘了?”
苻缭自然没忘。
一切结束之后,他们本来还可以再最后谈谈心的。
但苻缭心底已经有了最好的分别时机。
虽然会落下遗憾……
要分别已经是最大的遗憾了,再多一点,也不会再加剧心中的苦痛。
“我记得。”苻缭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大抵是因为不得已的说谎,“我只是说,在这之后,我应该会出去走走。”
奚吝俭多年的经验与直觉并没让他放下防备。
“你在外面有认识的人?”他扬起眉,“出个州都要一个时辰起步,你真有这样的打算?”
苻缭本就是搪塞,再被奚吝俭一问,一时难以给出满意的答复。
他只能以提问代替回答。
“我有什么非要留在京州的理由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被这句话问住。
你当然有。奚吝俭想。
可怎么能在此时说出来?让苻缭知道,指不定还要责怪说自己是朝三暮四之辈。
奚吝俭不能肯定苻缭的异样是否与此有关,他一向不做不能肯定之事。
只能再等,等把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处理完。
苻缭竟然说他要离开?
奚吝俭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上一个想从我身边跑开的,是季怜渎。”他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下场。”
苻缭难以置信。
“我和季怜渎在你心中的地位能一样么?”他一时没过脑子,直接问道,“我能和季怜渎比么?”
奚吝俭咬牙切齿,同样迅速说道。
“你比他好得多。”
第80章第80章
此话一出,两人皆愣住了。
奚吝俭最先反应过来。
他自知失言,知道不能再欲盖弥彰地补充什么,反倒更显心虚。
本来就该没什么好心虚的。奚吝俭皱了皱眉。
这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像天塌下来一般,不知如何应对。
就算是天塌下来,他奚吝俭照样有办法撑起来。
偏偏在这种事情上,自小学习的策道军法起不到半点作用,长久以来的意识经验帮不了他半点,就连苻缭教过他的东西,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用不出来,只能赧然藏在心底。
苻缭缓了好一会儿,见奚吝俭没有要再说的意思,才判断出自己没有听错。
奚吝俭是……什么意思?
苻缭第一时间排除了那个他最希望是的,便再也想不出什么另外的结论。
可奚吝俭是喜欢季怜渎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就算季怜渎的脾气再差,在原文里,奚吝俭不还是照样念着他么?
反倒因为季怜渎的反抗,让奚吝俭愈发想要占有他。
而今季怜渎已经入宫,这对奚吝俭的掌控欲来说便是赤裸裸的挑衅。
奚吝俭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殿下莫要说气话了。”苻缭最终归结为这个原因,“季怜渎的脾气是有些差,但也是由于他出身本就低人一等,对人自然都是有所防备的。更何况……”
苻缭不想再说奚吝俭曾经做过的那些,伤害到季怜渎的事。
既然奚吝俭已经有所改变,想必也会意识到他那些行为确实有伤害过季怜渎。
“他也不仅对殿下态度不好,他对许多人都这样。”苻缭莫名开始安慰起奚吝俭,“他还想着利用我呢,不是么?”
奚吝俭被他一番话说笑了,心底却是怎么也迸发不出来的怒火。
“孤没有说气话。”奚吝俭冷冷道,“你知道他脾气差得要死,孤又为何要死抓着他不放?”
奚吝俭不信苻缭没想到那些有的没的。
为何要故意避开?
若他问心无愧,为何不如往常说要教自己那般大方地朝自己问清楚?
心底的希望再一次燃烧起来,迫使他压近身位,不给苻缭喘息的机会。
苻缭一时语塞,又觉得这话实在怪异。
奚吝俭怎么会对季怜渎忽然没了兴趣呢?
他之前在自己身上试验过的许多事,不都是为了季怜渎么?
但苻缭清楚,自己心底生出了一丝喜悦。
喜悦于自己不必再被背德感困扰,喜悦于自己也有机会争取一段可能的关系。
但原文里,奚吝俭不顾一切也要找到季怜渎的描写,又让他心生动摇。
他就是为了不让两人的悲剧重演而接触奚吝俭的,可现在的状况又让他迷茫得找不见方向,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殿下……”
苻缭还是认为,是奚吝俭情急之下赌气才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只是单纯指他们二人性格不同。
“殿下真的,对季怜渎没有先前的想法了么?”苻缭顿了顿,才问出这句话。
做出要离开的决定后,说什么都轻松了些,大抵是已经觉得尘埃落定,不过是时间未到,他便再无伤大雅地扑腾几番,留下自己的一点痕迹。
奚吝俭没有立即应他。
他记得苻缭主动找上他的原因。
若是和盘托出,就算他对自己真有什么,说不定都会就此离开。
苻缭先前的反应已经告诉奚吝俭,他真的会这么做。
他还得用这个理由把苻缭拴在身边,直至他们彻底摊牌。
奚吝俭的沉默,让苻缭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果然如此。
奚吝俭的性子是有些别扭。苻缭想。
兴许只有自己能明白。可即使自己明白,与奚吝俭的关系也只能到这儿了。
至少自己在他眼里,还不错。
苻缭觉得那是对自己很高的评价。
应该说,他从没想到能达到这个高度。
不是自卑,而是从没有人能给予他一个对比的标准。他在世上独自活了二十几年,在来到这里之前,从没有人给过他什么评价。
因为根本就没有深交之人。
苻缭交叠双手,缓缓平复心情。
“殿下叮嘱之事,我都记住了。”他温声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先解决眼下最要紧的事,好么?”
奚吝俭怎么会不知这个道理,偏偏被苻缭提醒,让他莫名觉得自己是吃了亏。
好像在苻缭眼里,自己只是个孩子一般,做事还要靠哄着。
把他当奚宏深了?
“孤清楚。”
这番话也是让奚吝俭稍冷静下来,不放心地瞥了苻缭一眼。
“只要你配合,不是什么难事。”奚吝俭有意道。
只要你别想着趁机离开,不说迎刃而解,也是风平浪静。
苻缭摸了摸脸,发觉上面的温度退下去些。
“殿下记得他们。”他转了个话题,重新回到伤兵身上。
“孤从没忘记过他们。”奚吝俭话里带着些遗憾,“他们之中,倒是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的多,又怕被亲人看到残疾的模样,即使有意驱使他们,他们也没想着回去。”
“但对于家人来说,他们能活着回来,更加重要不是么?”苻缭眉心微微蹙起。
他眼尾本就下垂,再一敛目,便显得悲天悯人。
奚吝俭喉结微微一动,淡淡道:“上过一次战场,许多想法便不一样了。再如何劝说,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不见得相信。”
苻缭闻言,点了点头:“是我浅薄了。”
奚吝俭深深看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脑袋,将本就凌乱的长发又蹂躏一遍。
这对他来说似乎已是极其自然,苻缭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又低下头去了。
“不知道才好。”奚吝俭道。
奚吝俭的手心按在头顶,暖意自上而下地将苻缭包裹住,苻缭攥紧衣袖,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其他的人呢?”苻缭轻声问道,“听之敞说,许多人的抚恤都被贪了,殿下应当也不愿看见这么多人流离失所。”
奚吝俭慢慢地眨了下眼。
“他们都是战士。即使身上少了什么部件,依然是保卫过北楚的将士。我不能轻举妄动。”
他说得不甘,藏在心中的多年怒火有了一丝可泄的地方。
“他总算坐不住了。”奚吝俭冷笑一声,“就算现在他再要往我头上扣什么帽子,也已经晚了。”
苻缭了然。
朝廷总能颠倒黑白,只要奚吝俭一有动作,便能往他们想要的地方扯。就像这些伤兵,奚吝俭只要对他们一有动作,他们照样能说奚吝俭是起了反心。
奚吝俭真的要考虑许多事情。
“殿下辛苦了。”苻缭不禁道。
奚吝俭眉尾微动:“不如你担心得多。”
苻缭被说得难为情,还是认真道:“我觉得还是殿下在意的事更多些。”
苻缭一认真起来,奚吝俭便感觉心尖软了一块。
他轻叹一声,掐了一把苻缭的脸。
瘦得不行。
两指不过轻轻一夹,脸上就没肉了,看面前人的神色还有些痛。
被捏的地方浮起一片嫩红,看上去分外可怜。
尤其是苻缭微微仰视他的模样。
不过见到苻缭这样子,奚吝俭知道他是有事想说。
“又怎么了?”他无奈问道。
“有……我还有一事想问。”苻缭知道这话问出来有些煞风景,“是关于季怜渎的。”
奚吝俭眉头果然压低了。
不过苻缭知道,这事应该不是奚吝俭想的那些事。
“我只是想问,季怜渎若是杀了徐径谊,对殿下的计划有影响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顿了顿,道:“他是在找徐径谊?”
苻缭轻轻点点头。
“无妨。”奚吝俭神色略显缓和,“他能全身而退,也算他有本事。”
徐径谊不过是仗着他文官首领的身份与米阴勾结,他的党羽究竟有多少是真向着他的,也不好说。而今他自以为在奚宏深身边站稳脚跟,愈发不把人放在眼里。
连苻缭都甚少去找过。当初把他看作最重要的棋子,如今也就是忌惮着他同样被奚宏深看中,不得不做满礼节罢了。
即使如此,总有苍蝇在身边,也是烦人。
季怜渎若真能做到,倒是给自己行了不少方便。
奚吝俭眯起眼。
若不是看在苻缭真为他着想的份上,他还活不到那么久。
苻缭神色略有缓和,却始终没能放松下来。
“在担心他?”奚吝俭手指点在椅上。
“米阴下的毒还没解呢。”苻缭担忧道。
“不相信他能从米阴手底下活下来?”奚吝俭淡淡问道,不甚在意。
这话点醒了苻缭。
季怜渎可是主角来着,他想做的事,总能做成。
眼下,还是处理好奚吝俭这边的事。
“何时要出发?”苻缭问道。
“自然是看我们官家何时坐不住了。”奚吝俭轻笑两声。
奚吝俭云淡风轻,苻缭看着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他掀开帘子,想看看外边的风景,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奚吝俭也朝苻缭的视线望去,而那人敏锐地发现了苻缭的目光,转过头,脸上的戒备顿时松懈。
“是这位公子……咦?”她露出惊讶的神色,“奚……殿下也在?”
“安娘?”苻缭瞳孔缩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也有些意外,眉头动了动:“你认识她?”
“原来两位关系还不错。”安娘已经走上前来,爽朗一笑,“我们之间倒是有缘分。”
苻缭迟疑片刻,道:“在宫内为她指过路。”
她那时要寻的,就是奚吝俭。
说到这儿,苻缭突然朝安娘道:“不知那日安娘可有寻得殿下?”
安娘一愣,看了眼奚吝俭,笑着道:“寻到了,还要多谢公子。”
奚吝俭眨了一下眼,也道:“原来那日是你帮了她,孤还想着她会找不见人。”
“找不到我爹也是骂我呀。”安娘吐了吐舌头,一脸埋怨,话里却没有这层情绪。
奚吝俭嘴角微微动了动,没有反驳什么。
苻缭便放下心来。
看来真的是因为安娘父亲的缘故,两人才认识的。
不过,看他们熟络的模样,应当是旧友,安娘的年纪看起来也与奚吝俭差不多。
从没在小说里见过这个人出现,让苻缭看着眼前情景时,觉得对奚吝俭的了解似乎永远都是冰山一角。
奚吝俭看了苻缭一眼。
“若不是有事,她也不会来找我。”他对着苻缭道。
苻缭顿了顿。
奚吝俭的模样,怎么看起来像是要和自己解释。
但安娘恐怕也是少数不害怕奚吝俭的人了,这样的口吻,怎么看都没有奚吝俭想强调得那么生疏。
安娘闻言愣了一下,奇怪地看奚吝俭一眼,脸上露出些许微妙的表情。
苻缭感觉气氛一时尴尬,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便对奚吝俭道:“安娘可是有事要寻殿下?如此我便先去看看之敞那边的情况了。”
安娘刚想开口,卡了一下,才道:“对……我是有些事。”
她眉头微微皱起,似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奚吝俭也没有表现出要听的意思,只是看着苻缭点点头道:“有状况及时告诉我。”
苻缭应了一声,才离开二人。
总觉得哪里奇怪。苻缭想着。
兴许只是自己莫名的私心作祟,看谁接近奚吝俭都不大舒服。
安娘看起来就是生性开朗,做事果断的,奚吝俭应当很欣赏这样的人。
苻缭眨了眨眼,才直直朝着伤兵的方向去了。
远远便能瞧见之敞与殷如掣在忙前忙后,令人高兴的是先前的哀怨声已经消失,剩下的是一派平和之象。
之敞看见公子来了,连忙迎上去,满脸写着高兴。
“公子,你回来啦!”他拖着跛了的腿朝苻缭走去,苻缭听见有人笑话他看见主子就忘记兄弟。
之敞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那人的手,道:“说什么呢,要是没有我家公子,你们现在都不见得活着!要好好感谢我家公子,知不知道!”
“得了吧,那你怎么还不感谢大官人呢!”许多人嘘他。
“嗐,我之前说大官人是咱们元帅的时候,你们有人信吗!还骂大官人呢,信不信我去告状!”之敞也笑骂他们,转头又和苻缭道,“公子,我们要回去了么?看他们情况都还不错,小王发热也没那么严重了。主要是那些官兵都……嘿嘿,有大官人在,他们应该不敢造次了。”
先前他是怕大官人,毕竟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但之敞这才彻底发觉,大官人是站在他们这边的,那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苻缭看他袖口还有衣裳边都沾了点血,殷如掣的鞋履颜色也稍变深了些,想来是花了不少力气处理现场。
“倒是不着急回去。”苻缭并不是很想就此与奚吝俭分别,虽然他们好像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能待久一些,便不要那么快离开好了。
“我先去那边看看,你留在这儿便好。”苻缭指了指殷如掣的方向。
之敞应了一声,便继续与伤兵们谈天去了。苻缭看殷如掣还在登记什么,上前询问。
“世子。”殷如掣向他行礼道。
苻缭颔首,问道:“殷郎这是在忙什么?”
殷如掣知道苻缭是要问这个问题,刚准备回答,听见苻缭的称呼,忍不住一激灵。
“世子……”他咳嗽两声,“还是称职务便好。”
苻缭不解:“不是你说,可以这样称呼你么?可是冒犯到你了?”
“自然不是。”殷如掣瘪嘴,小声道,“是殿下不喜欢这样叫。”
也就是一直没能和世子说上话,殿下冷脸过很多次了,又不明说,他好不容易才从孟贽那打听到,加上自己推测,才发现的。
苻缭一愣,问道:“殿下可是罚你了?”
奚吝俭和他说过这事,但苻缭只以为那时是奚吝俭不想他的人与自己太亲密,在奚吝俭面前便没这么称呼,没想到他还给殷如掣下通牒了。
这……似乎不近人情。
殷如掣见世子皱眉,心道一声不妙,连忙解释:“没关系的世子,一个称呼而已,而且现在特殊时期,还是小心为上。”
殷如掣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么多细枝末节的时候,苻缭便点点头。
“那你这是在记什么?”苻缭问。
殷如掣高兴起来:“殿下要登记的,这些伤兵的姓名籍贯之类的,大抵是要将抚恤给发到位了。还有许多不在红鹿岗的,也让他们说了,这样每个人都说些他们知道的人,日后能省许多麻烦。”
苻缭心尖一颤。
“现在要补偿,那是殿下自己出资了。”他道。
殷如掣笑容淡了些。
“殿下本就觉得对他们多有亏欠。”他说得极其小声,“当初殿下的精力都放在朝廷上,实在分身乏术,他们也没有门道能接触殿下,如今有机会了,殿下还觉得偿不完呢。”
说罢,他又清了清嗓子:“这些都是我猜的……总之殿下要我尽可能多地登记起来,殿下那儿也有名册,想来很快便能解决。”
苻缭一时无言。
殷如掣见苻缭不再说话,便继续手里的事。
突然,苻缭问道:“你觉得,是不是许多人对殿下都有偏见?”
这话把殷如掣吓了一跳,脑袋空白一刻,才想起组织语言。
“殿下、不在意这些的。”他说得磕磕巴巴,忽然灵光一闪,试探道,“但是,能有人理解的话,总归不是坏事。”
他小心地看着苻缭:“比如世子,在殿下身边这段时间,我们都有目共睹的。”
这话让苻缭措手不及。
“什么有目共睹?”他下意识笑了笑,问道,胸口已经被心脏不规律地撞击着。
殷如掣咬了下嘴唇。
难道真被孟贽说对了?
至少看世子的模样,对殿下不是简单的点头之交或者同僚之情。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维护殿下。
平日也就自己和孟贽最常被说是殿下的两条狗,被说得多了,也和殿下一样不屑于解释。暗中支持殿下的人也有,但如此明显的,甚至看起来是不为自己利益的,殷如掣还真想不起来有谁是如此。
不过孟贽说,世子在殿下心中的分量也非比寻常,这点殷如掣不敢苟同。
说殿下对世子的态度比常人好,那是正常,毕竟世子也是少有地对殿下和颜悦色的人。但要说有多不一样……他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是,殿下性子……稍微变了些吧。”殷如掣摸了摸鼻子。
他可不敢多说什么,但这个回答说出口的同时,也让他心中那点不同意摇摇欲坠。
如此想来,孟贽好像也没说错。殿下最近有一个变化,那就是提到世子的时候,喜怒都稍形于色了些。虽然只是个很小的变化,但这可是殿下啊。
就连当初的官家,突然出现在龙椅上时,殿下的脸色都没有变过。
可是对世子,殿下却……
就比如这称呼问题,殷如掣也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在意。但现在想想,这和世子也有关系。
殷如掣腹诽。
还好没再多说,不然被殿下知道,又要掉层皮。
苻缭有些意外。
“这么明显么?”他莫名有些局促。
殷如掣简单地点了点头,有些心虚。
大概世子理解的和自己说的不是同一个意思,不过也正好,看起来世子自己没意识到,殿下肯定也不会让自己说的。
殷如掣扁了扁嘴。
他可不想再被殿下说了。
苻缭没发觉殷如掣的心虚,只是意外奚吝俭的改变比自己看见的更大,连旁人都能看出来了,那自然是好事。
殷如掣朝他身后看了看,疑惑道:“对了,殿下难道是先离开了?”
苻缭摇摇头:“他……我们碰到了认识的人,他们有话要说,我便先来看看。”
说到这儿,苻缭才发觉自己的想法不对。
若安娘要说的事真不能让自己听,奚吝俭定是会主动说的。照安娘先前的说辞,是她爹与奚吝俭关系更密切些,那她来找奚吝俭是有什么事呢?
“对了,殷侍卫。”苻缭便试着问道,“你认识殿下一位姓安的朋友么?”
殷如掣动作僵了一下,近乎是赔着笑道:“这种事,属下不敢妄言。”
苻缭也意识到自己冒失,但殷如掣的反应明显不对。
若是不认识,直接否认就是,而如果认识,安娘的爹和奚吝俭是旧识的话,既然是北楚的官员,应当能报出名号才对,而不是这样吞吞吐吐,像见不得人一般。
除非安娘的身份并没有她说得那么简单,而奚吝俭方才也没有要说明的意思。
现在想想,他的确没听说过朝中有什么官人是姓安的。
苻缭眉头微微蹙起。
既然这样,也不能再随意向人询问这个问题了。
“是我冒失了。”苻缭笑了一下,道歉道,“总之,殿下现在在与她论事,等会儿他们应该就会过来。”
殷如掣见苻缭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松了口气:“那我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弄完。”
他说着,便赶快忙自己的去了。
苻缭转过身,感觉自己心中的阴霾好不容易消散了些,又重新堆积起来。
不过,奚吝俭并没有对安娘表现出敌意,至少不用担心她的立场。
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他身边了,顾虑这么多也没什么作用。
见之敞还与他的战友们聊得开心,苻缭便自己再往前走了段路,已经能够看见马车停在路旁。
依稀看见奚吝俭的衣袖,在清风里微微飘荡。
忽然,那衣角动了一下,看似是要过来了。
苻缭盯着那路口,看见安娘与奚吝俭说说笑笑地走来。
用这个词形容奚吝俭相当怪异,可苻缭看见他的神情确实缓和不少,就像他第一次见他们二人在一起时,也是这个模样。
安娘从上到下都透露着一种干练的气质,走到苻缭面前时极其自然地与他打了声招呼,仿佛他们也是认识许久一般。
苻缭得体地笑了笑。
然而,安娘走到树前时,便不动了,看起来是要与奚吝俭道别。
苻缭虽然有些疑惑,但想来安娘与这些伤员也没什么关系,事情说完便离开也是正常的。
安娘与奚吝俭最后耳语几句,正打算走,察觉苻缭目光,倏地想起什么,又轻快跑到苻缭面前。
“这个就当作给公子的谢礼吧。”她朝苻缭眨眨眼,“上次太过匆忙,还没来得及谢过公子。”
苻缭手腕被猛地握住,他感觉到一丝被捉住的寒意,紧接着手里就被放了一包东西。
有些眼熟。
看起来是一包蜜饯。
苻缭还来不及端详手里的东西,它又陡然消失在眼前。
“送这个做什么。”奚吝俭提起那一个小包裹,皱了皱眉,“要谢也走心点。”
苻缭应道:“没关系的,只是指了个路而已,要送贵重的我还担不起呢。”
“你看,世子比你通情达理多了。”安娘见苻缭帮着她,高兴地哼哼两声,“再说了,我送世子东西,与璟王殿下无关吧?怎么私自拿别人东西呀?”
奚吝俭仍是冷脸,强硬道:“没收。”
说着,他把那一小包东西塞进自己袖子里。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苻缭有些遗憾。
虽然看起来像,但也不能确定就是蜜饯,而且蜜饯怎么了?惹得奚吝俭如此不高兴。
苻缭与安娘面面相觑,安娘本来也想开口,但见奚吝俭不是开玩笑的语气,不好多说。
“哎,我还有事,那我先走了。”她奇怪地看奚吝俭一眼,才离开了。
奚吝俭见苻缭的目光又转到自己身上,挑眉道:“这么想要回来?”
“那毕竟是安娘的一番心意。”苻缭解释道,“殿下是觉得其中有什么古怪么,为何如此防备?”
奚吝俭顿了顿。
这怎么会是防备?但要自己解释,他也不好说清。
安采白就喜欢买这些小零嘴,要是让苻缭尝出这蜜饯和上次给他的一模一样,便更说不明白了。
“影响不好。”奚吝俭欲盖弥彰道。
苻缭一愣。
难道奚吝俭觉得男女之间互送东西,是表达喜爱的意思么?
“安娘一看就没有那个心思呀。”苻缭绞着指头,“殿下是在担心她的名声?”
奚吝俭本就是随意想的一个借口,听苻缭还在刨根问底,竟觉得招架不住,只能短短地应了一下,算是同意。
看来对安娘相当关照。苻缭默默想到。
这样看,安娘确实与奚吝俭关系很好,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而且,奚吝俭看起来也是懂这些的嘛。
兴许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忘了,还是觉得同性之间,不需要这么避讳?
苻缭想起奚吝俭喂给自己蜜饯时,距离极近的双目与喷在皮肤上的热气。
他笑了一下,斟酌着什么,欲言又止。
奚吝俭没看他,以为这事就算这么过去,忽然听见苻缭唤了他一声。
“殿下。”苻缭轻声道,“那殿下也要多留心,东西是要送给心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