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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竟然担心起一个无关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了。

季怜渎双眸迟钝地在苻缭面上游离起来。

大抵是,这个人太好了。

自上次苻缭与他敞开心扉,他才终于得知这个人的真实模样,知道他在心底究竟是什么想法,才后知后觉他牺牲了多少来装作若无其事。

是自己有愧于他。

所以,这等肮脏龌龊的见血之事,无论有多微小,他都不想让苻缭知道。

不是想要维持自己在苻缭心中的单纯,而是自己不想苻缭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秽物。

也算是不能回应他心意的一点补偿。

当然,这种话他自是说不出口的。

季怜渎咬着自己的下唇,贝齿在柔软的唇肉上反复碾压,企图消磨内心的煎熬。

他握着苻缭的手愈发收紧了。

苻缭拍了拍他的手背,凑上前去,强行在季怜渎的眼眸里占了一席之地。

“我能理解的,好吗?你不用害怕。”他再一次安慰道。

季怜渎渐渐从惊惶中回过神来。

“真的可以么?”他轻声道。

苻缭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太想出去了,而且你也不喜欢青鳞。”他道,“那种情况下,你想一石二鸟。”

听见自己的意图被苻缭看得明明白白,季怜渎不免拘谨。

谁知苻缭不仅没有怒色,反而有些纠结:“何况我的看法无关紧要,你该多注意着殿下。”

季怜渎顿了顿,方反应过来,面色难看几分。

“青鳞毕竟是殿下养的,而且他又……”苻缭声音渐小了下去,未说出口的意思不言自明。

季怜渎抿了抿嘴。

怎么听起来苻缭与那只灰狼关系很好的样子。

他想着,正看到那只狼面露凶光,一条腿抬起来,就在他房门口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季怜渎瞳孔一缩,却看见苻缭已经对灰狼做了“嘘”的动作。

也不知它是不是真的看懂了,有些埋怨地躲在奚吝俭腿边,尾巴扫来扫去。

季怜渎眨了眨眼。

“你和它……”

苻缭当他是怕青鳞,应道:“之前帮它包扎了一下伤口,多少认得我些,它不会过来的,殿下也管着呢。”

季怜渎动作更加僵硬。

他之前还企图欺骗奚吝俭,是自己帮这灰狼疗伤。

奚吝俭那时就知道了。

他故意等到现在不处置自己,就是想让苻缭知道这件事。

他想挑拨苻缭与自己的关系。

季怜渎看向奚吝俭,后者却不是他想象中的云淡风轻。

反而有一丝的不耐。

他没看自己一眼,目光完全落在了苻缭身上。

季怜渎顿了顿。

发觉苻缭还在看着自己,他连忙应声。

“璟王……不还是这样么。”他摇了摇头,“天天把我锁在这里,我都出不去。”

“但你的脚镣已经少了一个。”苻缭倒是有些高兴,道,“而且这件事,他没怪罪你,不是么?”

听他提及这个,季怜渎也不知奚吝俭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换作先前,让自己跪上两个时辰再散播消息出去,肯定是少不了的。

而今许久没了动静,连阉狗他们都想方设法地打听自己的状况,一是害怕自己早就死了被压着消息,二是怕自己与奚吝俭合谋。

季怜渎冷笑一声。

苻缭当他是对奚吝俭仍未改观,眉尾不自觉落下些:“他可有与你说什么?”

苻缭关心的语气让季怜渎生出几分愧疚与心虚。

但这事不能说。

如今自己没有自保能力,再如何也该等到入宫后,才有机会向他吐露真相。

但苻缭话里话外似乎都向着奚吝俭,让季怜渎不自觉警觉起来。

“阿缭,虽然他没对我做什么,但他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咬着牙,眉头蹙起,“他这算什么心思……把我关在这里,便可以说是看上我了?”

“殿下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想法的人。”苻缭道,“他能为你摘掉一个脚镣,将来也一定能让你出门的。”

季怜渎舌尖抵着牙根。

他垂下眼,若有所思,见苻缭一脸关切,又放下心来。

苻缭见他似乎兴致缺缺,也觉得当着奚吝俭的面说太久不好,便道:“那,我先走了。”

季怜渎又拉住他的衣袖:“阿缭,你能多来看看我么?”

“这……”

苻缭局促地以手抵唇,看向奚吝俭:“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而且殿下愿意让我来见你一次,已是万分不容易了。”

季怜渎看了奚吝俭一眼,嘴角勾了一下,又迅速收起。

“没关系,你这次不都见到我了么。”他道,“你是世子,他不敢动你的,只要能来璟王府,那就是有机会的。”

说罢,他又暗自扫了奚吝俭一眼。

苻缭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声好,与奚吝俭打过招呼后,便在不远处等他。

青鳞留在奚吝俭身边,绵羊迈着步子跟在苻缭身边。

待到彻底听不见脚步声,季怜渎才开口道:“计划落空了,很生气吧?”

奚吝俭微微挑眉,轻嗤一声:“比你那惊惶失措的模样好得多。”

他面上虽然带笑,语气却冷到了极点,让人不寒而栗。

季怜渎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即使如此,他嘴角仍是勾起几分,双眸微眯,眼里的笑意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你以为你刚刚说的话,我没听见么?”

奚吝俭目光顿时刺向他。

季怜渎瑟缩一下,却知自己抓着了他的死穴。

“怎么,反应这么大?”

兴奋油然而生。

他听到了。奚吝俭和苻缭的交谈。

他从没见过奚吝俭这般谨慎与严肃,只是回答苻缭的一句无心之言。

季怜渎低低地笑了几声。

“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有今天。”他昂起下巴,像只抓到猎物的猫咪。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似是不解他的话:“你在说什么?”

季怜渎一愣。

奚吝俭该不会……没意识到吧?

“别装了,你对苻缭的心思,不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

季怜渎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可一想到面前这凶煞惯来的模样,又觉得不是没可能。

奚吝俭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感觉到青鳞无聊地扫了扫他的脚踝,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孤对他能有什么心思?”

我对他能有什么心思。

奚吝俭偏过头去,瞧见苻缭站在柳树底下,长长的枝条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让人更容易想到那日他脖颈上泛红的勒痕,与那双润湿了的眸子。

奚吝俭没再理会季怜渎,任由侍卫将他房门关上,把季怜渎的声音隔绝了。

苻缭听不见这边的声音,见奚吝俭来了,笑道:“殿下。”

奚吝俭发觉自己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虽然苻缭只用敬称,但唤得这两个字本身都温柔许多,仿佛是给他戴上的冠冕。

眉头松开些许,可季怜渎的话仍在他心头盘旋。

七弯八绕的,最后绕成一个死结,缠得心脏都没法动弹,只能无力地喘息。

什么乱七八糟的。奚吝俭最终下了定论。

他为何要在意这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这又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看见苻缭这样笑吟吟的面庞,能听见他温声细语地说话,像只绵羊一样温驯地在自己身边。

可惜虽然乖巧,但并不主动。

“孤没动他。”

于是奚吝俭先开口了。

苻缭摸着绵羊的手停住,微微歪着头看他。

“孤没动他。”奚吝俭盯着他,重复了一遍。

青鳞在他们二人之间急切地踩来踩去,一会儿扒着苻缭的下裳,一会儿又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奚吝俭看,似是为自己刚才的听话讨要奖赏。

奚吝俭盯着他的目光,亦是如此。

第47章第47章

青鳞叫了一声,见两人一时都没理会它,无聊地拨弄着面前的绵羊。

绵羊下意识地躲在苻缭身后,不过一瞬又闻到青鳞身上熟悉的气味,便跑出来站在青鳞身边。

青鳞不敢动它,久而久之便习惯这只不能吃的食物,绵羊也知道它不敢动自己,安心地抵着它的脑袋叫了两声,听起来似乎它的地位还比青鳞要高些。

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他迅速眨了眨眼,喉咙生了些许干涩,让他喉结不自觉动了一下。

“……好。”他弯起眉眼,笑吟吟道,“我看到了,他比上次看起来好多了,我很高兴,谢谢你。”

苻缭眼眸看着奚吝俭,俯身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他的动作与眼神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青鳞和他的主人都很受用。

奚吝俭轻笑一声:“谢孤做什么。”

“殿下知道我在谢什么。”苻缭笑着应道。

对季怜渎的态度有所改善,的确让他惊喜。即使知道是他让青鳞受伤,也没有再加罚他。

虽然这样对青鳞不公平。

想到这儿,他又揉了揉青鳞的头部柔顺的毛发。

“早好了。”奚吝俭看它一脸舒服样儿,轻哼一声,“还想借着这个理由躲懒。”

青鳞察觉到主人话里的一丝威胁,抬头望他。

“毕竟是真受伤了,让它多休息几日也无妨。”苻缭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一人一狼打圆场,想了想倒觉得这情形十分有趣,不禁笑出声。

“既知道它实打实受了伤,为何还能如此体谅季怜渎?”奚吝俭微微挑眉,“你与它也不算生分。”

苻缭眨了眨眼。

“殿下向我说这事,就是想让我对季怜渎失望么?”

如此煞费苦心,不想让自己再挂念季怜渎,也是辛苦他了。

奚吝俭看着苻缭的眼神,知道他又误解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就当是。”他道,“你知道,他想离府有很多方法。那日他已经向殷如掣求情,还要多此一举。”

苻缭有些意外:“这件事我倒是不知情,不过这么看来,殷郎确实挺好说话的。”

奚吝俭捏了捏鼻梁。

“你何时叫上他殷郎了?”他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快。

苻缭一愣,说实话他也记不清了。

“交谈过几次,殷郎觉得先前的叫法有些生分,我便这样叫了。”他眉头微蹙,“可是有什么不妥?”

若真不合适,也没听殷如掣说过。

奚吝俭眼皮抽了抽,没再说什么。

季怜渎的话又在心中回荡起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本就是个常见的称呼,他也这么叫过林星纬。

……才与他共事多少天,林星纬那脾气他还愿意这么叫。

为何不能……

自然不能。

奚吝俭止住这个念头。

除了身边几个亲信,已经很少人会这样尊重地称呼他了。

但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奚吝俭心中的不快愈演愈烈。

似乎有什么他想得到的东西,被这尊敬的称呼挡在了外面,让他面上看起来风光罢了。

“说起来,似乎没见到殷侍卫了?”苻缭道。

奚吝俭看他一眼:“不必特地换掉称呼。”

“可是殿下看起来很在意。”苻缭察觉了他的异样,“礼尚往来,我也不愿看见殿下不高兴。”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奚吝俭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改口又不是什么难事。

“孤不在意。”

奚吝俭偏过眼,看见青鳞和自己的食物混在一起,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嗯……”苻缭笑了笑,识趣地没有再提,“近日是没看到他呢。”

奚吝俭沉吟一声。

“清明将至,他有要祭拜的人,不在京州。”他道。

苻缭发觉奚吝俭的神色露出些许倦意,不一会儿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踌躇片刻,试探地问道:“殿下……也有要祭拜的人么?”

奚吝俭闭上眼:“清明正处在千秋节的时日里,官家不许京州有祭祖吊唁之举,认为那会脏他大运流年。”

苻缭半晌无言。

“其他地方他看不着,倒是躲过一劫。”奚吝俭道,“所以殷如掣这几日离京,清明过后便回。”

苻缭朝奚吝俭靠近了些。

一阵清风吹过,大抵是错觉,他从未觉得奚吝俭的躯体如此单薄,好像有一刹那要被这柔风吹倒,倒在看似一片祥和的美好里,倒在他看似只手遮天而身陷囹圄的无奈中。

“你在轻看孤?”奚吝俭嘴角勾起几分。

“没有。”苻缭轻声道,“只是……”

只是心疼。

他知道奚吝俭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至少不是需要自己的。

他看了一眼小屋的方向,感觉自己正在渐渐离他们远去。

奚吝俭瞥视他看过去的目光,眼底的狠戾一闪而过。

“所以,你能理解季怜渎的作为。”奚吝俭道,“即使他为了自己的目的,不计任何代价。”

“他性子如此。”苻缭应道,“若不是他这样的作风,殿下恐怕也遇不见他,不是么?”

季怜渎在被米阴威胁后,暗自要再寻一个靠山,于是将计就计让奚吝俭发现他,这也是他自己拼出来的一条生路。

奚吝俭该会欣赏这样的人才对。

但苻缭感觉奚吝俭暗含着愤怒,可又不仅这么简单。

“殿下也是如此。”苻缭有些奇怪,“应当能理解季怜渎的想法。”

奚吝俭自己都杀了多少人了。

虽然这朝廷也乌烟瘴气的,但奚吝俭做事毫不留情,目的就是威慑他人,好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奚吝俭啧了一声,并不满意他的说法。

在于苻缭说的是事实。

他自己清楚得很,可苻缭这样毫不膈应地就理解了季怜渎的做法,让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绝无仅有的那个。

青鳞和绵羊玩够了,发现主人和恩人还站在原地,不免着急,想催着他们开饭了。

它带着绵羊踢着小石子,一路把零零散散的碎石堆到他们脚边,又用眼巴巴的目光望着两人。

苻缭有些讶异,问道:“这是怎么了?”

“它在生气。”奚吝俭面无表情。

苻缭一看就知道青鳞没生气,所以生气的不是它。

他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

从奚吝俭试图掩藏情绪的双眸里,他想到了一种最不可能的原因。

但奚吝俭的眼神诱惑着他不断肯定这个推断,以至于瞳孔有些放大,只能倚靠在柳树旁稳住自己的身形。

这般揣测自然是不能直接说的,可他觉得,得安抚一下奚吝俭。

“虽然……我是能理解许多人不能理解的想法。”他谨慎地看了眼奚吝俭,却将后者的渴盼勾了出来,“但对于殿下,我有好奇的事情。”

“比如殿下不愿意动的那块土地。”

苻缭忽然有些胆怯,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奚吝俭看。

对他而言,这已经算得上万分赤裸与坦诚,逼着他想起奚吝俭盯着他的深邃目光,诱使他说出心底真正想法的低沉嗓音。

苻缭感觉耳根热得难受。

“我来找殿下,就是因为这件事,殿下难道忘了么?”

他微微抬起下巴,像是恃宠而骄的小兽在埋怨主人没给他带点小零食磨牙。

“而对于季怜渎,我说过我已经断了这个念想。”

苻缭说得自己脸上发烫,便借口转了话题,让自己好受些:“我既然说了,殿下便不用担心我会食言。”

奚吝俭满腔的积怨消散不少,面庞也不如先前紧绷,他后知后觉地感觉脸上有些酸麻。

“嗯。”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件事,孤说过会告诉你的。”

苻缭点点头。

虽然是有条件的。

“虽然对殿下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眉眼稍落下去,“但是,我很期待,也很高兴。”

高兴你愿意和我说。

高兴我与你不再相见前,还能知道一些你的过往,你的秘密。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吧。苻缭想。

建立在奚吝俭不愿谈论的创痛过往上,这会成为属于我的,美好的回忆。

苻缭抬眼,发现奚吝俭不知何时已走出一段距离。

青鳞甩着尾巴站在二人中间,还冲他叫了一声,似是提醒他快跟上来。

“怎么又有活力了?”苻缭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青鳞,看着奚吝俭笑道。

奚吝俭看了眼青鳞,又看着他。

“因为它高兴了。”奚吝俭道。

第48章第48章

“真的不生气了么?”

苻缭大着胆子走上前,两人的衣袖飘然碰在一起,从奚吝俭身后探出脑袋看他。

“嗯。”

奚吝俭出了声气,目不斜视,青鳞快步迈过主人,朝着自己进食的地方去了。

绵羊没跟着它,短短咩了一声,留在原地与苻缭相望。

“你不和青鳞一起么?”

苻缭想抱起它,却发觉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绵羊并不苛求,低头嗅了嗅石径旁的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杂草,甩甩脑袋。

“口味这么刁?”苻缭笑道。

奚吝俭轻嗤一声:“给它惯的,不是最新鲜的草料都不要,还能看得上杂草?”

苻缭蹲下身摸了摸绵羊,笑道:“看不出来。”

绵羊不叫不闹,也不怕人。

先前觉得是万分乖顺乖顺,现在看来,倒像是知道没人敢动它一般。

能把它性子养成这样,自然不是随随便便丢在府中就能养出来的。

苻缭看着奚吝俭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感激。

“青鳞不吃,算他命大。”奚吝俭淡淡道,“随便养养,也不是孤在照料。”

话虽如此,苻缭却知道奚吝俭定然是特地嘱咐过的。

“多谢殿下。”

他嘴角勾起,眉眼弯弯,与后院的花草一同构成了幅漂亮的画。

奚吝俭瞥他一眼,目光又转回去了:“多此一举。”

没有恶意。

苻缭又笑了一下,跟上奚吝俭不动声色放慢的步伐。

奚吝俭松口后,荒地上的工程便迅速建立起来——工期本就短暂,加之奚吝俭冷处理几日,他们还要在上面做些手脚,若不加快速度,便真的完不成了。

而该赴班的还是要赴,这日正好是苻缭当值,林星纬便先离开了。

他离开后,文渊阁门口才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苻缭心思并不在面前的书上,一眼便看见了他。

那人见苻缭的目光投来,便直接作揖:“世子。”

苻缭并不认得他:“您是……”

那人哈哈笑了一声:“犬子林星纬,与世子是同僚啊。”

“林官人。”

想起林星纬对他的态度,苻缭得体地应了一声:“我听林郎中提起过您。”

听他说到林星纬,林光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后又转变成无奈。

“那小兔崽子,嘴上不把门。”他抖了抖胡子,“他是不是把老夫升任的事说出来了?好在世子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不然看老夫不教训他。”

既如此,便是代表旧党而来的了。

苻缭眉头不自觉蹙了一下,问道:“不知林官人来找我是有何事?”

林光涿啧啧两声,压低声音:“这不是,要为千秋节做准备嘛。世子也知道,老夫本就是工部尚书,照理来说这工程本就该是有老夫负责的一份的。”

苻缭眉头微微皱起,面上笑容不减。

“可这是官家亲口交代的,而且璟王也不会给这个机会。”

林光涿哎哟一声:“老夫当然知道璟王不许,他一个新党,自然是要卡着咱们的。世子还不知道吧,就是他给官家施压,不许他人参与。官家咽不下这口气呀,也只能勉强把世子你塞进来。”

苻缭攥紧衣袖,语气相比于林光涿要冷淡许多。

“这样啊……”他沉吟片刻,问道,“徐官人那边怎么说?”

林光涿显然没料到苻缭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道:“这,自然是徐官人的意思了。”

苻缭默了片刻。

徐径谊是存心想让林光涿死。

官家要他们两个修建园林,是冲着问责奚吝俭去的,明白人都知道不该掺和进来,这就是给奚吝俭下的套。

林光涿不可能没有这个意识,想来是徐径谊与他打了保票,他才敢试图横插一脚。

林光涿这个年纪能做到工部尚书,也该知足了。看他的模样,与林星纬虽有矛盾,但也仅限于家事,当是要为自己的孩子着想。

苻缭抿了抿嘴:“那林官人可是……”

他故意顿了一下,观察林光涿的反应,亦显得这话意味深长。

林光涿面色立时布满阴云,脸上的皱纹与皮肉层层堆积。

还以为他纠结什么呢,原来就是为了这档子事。

他心里骂完,面上赔笑。

“这自然不会亏待世子……”他凑近苻缭,比了个三,“这个数,如何?”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林光涿以为他是不满意,已经僵硬的笑容差点让他唇齿都分不开了。

“世子,这可就是你一句话的功夫。”他劝道,“除了你、我、官家,可没人再知道了,就算真东窗事发,官家这么看重世子你,你还能受到什么责罚不成?”

苻缭本不想把话题引到这方面,可既然林光涿都说上了,不如再多套些话出来。

见林光涿一脸的期待,苻缭忽然意识到林星纬先前一直不愿提及的事。

林光涿贪污受贿,定然不止这一次了。

“这事若做得太明显,怕是会被林郎中发觉。”苻缭试探道。

林光涿脸色一变。

“不可能!”他摆了摆手,“那小子哪知道这些事。”

“林郎中与我年纪相仿,怎么会发觉不了?”苻缭趁机道,“林官人莫要掩耳盗铃,我看林郎中对这举动不满许久。”

林光涿额上渗出些冷汗。

看得出来,想到他儿子时,他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心慌的。

“他、他知道,才更应该明白老夫这样的良苦用心!”他梗着脖子,“老夫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他?他倒好,竟还想与新党学习武艺,殊不知新党倒台是迟早的事,没点眼力见!”

“这怎么算为了他?”苻缭抵在椅背上顺了顺落下来的几缕黑发,“要是一不小心,璟王那性子……怕是殃及池鱼。林官人就不多为自己家人想想?”

就算不说奚吝俭,贪污也是重罪。瞒着官家做的事可算是欺君之罪,照官家这性子,满门抄斩也不是没可能。

“这怎么不是为了他?”林光涿被他说得恼火,“老夫站得越高,将来他能得到的荫蔽也越多,不然就他那臭脾气,能在官场混多久?”

他说着,猛地咳嗽起来。

缓过来时,声音顿时苍老许多,似是行将就木。

苻缭见状,不再多说什么。

林光涿这话不是给自己找补,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即使在他心里,这种事也是不光彩的。

而林星纬知道他爹背地里在做什么,但毕竟林光涿是自己的父亲,他自是无法与人言说。

他又生于书香世家,自小被繁杂的伦理纲常熏陶,父亲的意义对于他来说,定然是远超其他人的认知,所以才如此痛苦。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这件事,等我做成了再说。”他应道。

他想与奚吝俭商量之后,再做打算。

如今荒地应该是开始动工了,拨下来的银两都在奚吝俭手里,他就算想捞上一笔,怕是也与他预想中相去甚远。

林光涿满肚子怒火没发出来,顿时烟消云散了。

“好好好,那老夫就等世子消息。”

他当苻缭是要面子,不好推脱又临时改主意,当这事十拿九稳,没再纠缠便离去了。

苻缭看着书案上刚整理好的卷宗,又被林光涿的动静弄乱了,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整理起来。

下值后,他便去了璟王府。

“林光涿一定要死。”

这是奚吝俭告诉他的结论:“奚宏深不处理他,那就孤来。”

苻缭心中也是偏向奚吝俭,却不由得担心起林星纬。

“又有顾虑了?”奚吝俭问他。

“恰好与朋友有关,不免担心。”苻缭知道奚吝俭清楚情况,没想藏着掖着。

“朋友。”奚吝俭念着这个词,“他已经能算得上是你朋友了,就凭着每日赴班的几个时辰?”

苻缭也觉得这个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奇怪,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似乎从来没有用这个词真正介绍过谁,便显得自己在说这个词时相当青涩。

上一次倒是用其在林星纬面前代指奚吝俭,不过在他心中,奚吝俭也没有被划分在“朋友”这个概念里。

应当是,还要再更紧密些的,让他一有这个念头,心跳便会漏一拍的地方。

“殿下能意会的。”苻缭的语气带了些央求,像是不想再让奚吝俭探究下去,“而且,我也能理解殿下的。”

奚吝俭顿了顿,知道他要旧事新提。

偏偏这能堵上自己的口。

“林星纬大抵不会理解你。”奚吝俭挑眉,“你在孤与奚宏深面前都说得上话,他自然会质问你。若宴乐大殿上沾染了血迹,而你夹在新旧党之间并没周旋,其余人也不会理解你。”

苻缭定了定神。

“我知道。”他揉了揉额角,“但殿下也能理解我,这就足够了。”

能理解他与所有人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过分热情,有时又相当冷淡,性子似乎比天气还要多变些。

奚吝俭被他柔和的目光刺了一下,眼神一偏看向别处。

他不理解,只是接受了。

这不坏。更重要的是,奚吝俭发现几分苻缭裹在寒凉绉纱下的灼热。

是独独关于他的。

他自然不会放过。

但苻缭反复几句话,都像是在点他方才的冲动一般,让他生出些许火气。

这怒气难以消除,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难以发泄,也不想随意发泄。

需要罪魁祸首自食其果,才能让他舒畅些。

“不必再强调这件事。”奚吝俭语气不咸不淡。

“要的。”苻缭笑了笑,“我要强调。”

不等奚吝俭发作,苻缭便蹲下身子揉了揉绵羊。

“因为我知道它很在意。”他抬眼看着奚吝俭。

漂亮的脖颈毫无阻碍地暴露在奚吝俭面前,引着他的目光,沿那流畅的线条往下看去。

奚吝俭感觉心中的火气又大了几分。

不等他发作,苻缭下半句便看向绵羊,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无辜:“什么时候开饭,对吧?”

第49章第49章

奚吝俭满腔的情绪被苻缭低下去的眼眸骤然打断,似是故意戏弄他一般。

待苻缭转回视线后,看他的眼神里礼尚往来般带着些笑意。

被打断的情绪悄悄地蔓延,重新一点点包裹住他,不同于方才的积愤,此时竟然生出了些甜味。

“那殿下要让他插手么?”苻缭道,“这样一来,要治他的罪就很容易了。”

“林光涿不会亲自掺一脚。”奚吝俭却道,“他定然是塞些随时可弃的棋子来替他,再说些官话把你和奚宏深糊弄过去,这样好处被他占尽,要倒霉时,就是他们倒霉了。”

苻缭闻言,眉眼垂了下去。

奚吝俭顿了顿,道:“既然他想插一手,让他来便是。”

“但照殿下所说,岂不是很难抓到现行?”

虽然徐径谊是把他当弃子,但也不是随便浪费的,若他能多牵制奚吝俭一点,能保下来的为什么不保呢?

奚吝俭嗤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苻缭一眼。

苻缭方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又做过什么事。

他杀人哪需要理由,就算说是看不顺眼都能抹了人脖子。

想到这里,苻缭发觉奚吝俭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因为谁接近过季怜渎而杀人。

与他在书中看到的大相径庭。

何况季怜渎被关在璟王府里,也没人能接触他。那书中写到的,有他人接近季怜渎的部分去哪了?

奚吝俭怎么一直没放季怜渎出去?

就算是为了宦官党的情报,现在也该让人去外面多接触些人了。

而那些被杀的人……

苻缭试图回忆起他们的名字。

那些剧情太过零散,不重要的人物大多以官职相称,苻缭看的时候也有些囫囵吞枣,导致碎片的字句在他脑里一闪而过。

他终于想起来一些。

司州知州碰到了一下季怜渎,被乱棍打死。

这是吕嗔。

苻缭瞳孔骤缩。

陈郎中多看季怜渎一眼,被剜了双眼。

陈元蓟。当初在逸乐宴上得意的那人,被吕嗔案牵连着在平关山死于奚吝俭剑下。

翁忠训郎冲季怜渎说话大声了点,便永远说不了话了。

……翁厂,与军器监卢俟一并被奚吝俭诛杀在大殿,面上是作为奚吝俭不得不答应修建园林的发泄。

他们确实都死了。却不是因为季怜渎。

而他们并不如书里写的那般无辜。

奚吝俭没有胡乱杀人。

但书中为何会写到他们的死都是因为季怜渎……

苻缭反应过来。

这是奚吝俭杀人的借口。

即使没有季怜渎,他们也要死。

季怜渎知道这件事么?

他可是因为奚吝俭滥杀无辜而憎恨上他的,其中就包括这些人。

奚吝俭的性子,自然不会亲自开口。

苻缭深深吸了口气。

得寻个时间去与季怜渎说明。

可这样看来,奚吝俭其实相当理智,也不像是有占有欲的样子。

苻缭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跳过太多剧情,从而误解了奚吝俭。

但最终他仍是死在季怜渎手下。

“怎么了?”

奚吝俭见苻缭一瞬间低落下去,眉头不禁皱起。

方才没说错什么话。

苻缭才意识到自己的面容有多难看,连忙摆摆手,挡住大半张脸:“心……心病犯了,有些不舒服。”

奚吝俭顿了顿。

也是,这几日让他一人自顾自焦灼,又东走西跑的,天气渐热,怕是也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再走。”他直接下了命令。

苻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齐贝般的牙齿稍露出一点,藏在冷白的指节与粉色的唇肉之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苻缭眨了眨眼,告诉奚吝俭自己知道他的意思。

奚吝俭看他一眼,偏过头藏住勾起些许的嘴角。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

苻缭回到自家院子时,听见院内有人在说话。

“大哥,再给一点吧。”

苻延厚皱着眉头,双手握拳,面部与语气极不协调,一边带着怒气,一边又是央求模样。

看来他的耐心也快被耗到极点了。

“爹昨日不是才给了你十两么?”苻药肃惊奇地问道,“就赌完了?”

“没有!”苻延厚狠狠地跺了跺脚,“是那个大局十两不够下注,大哥你再借我十两,赢了能有六十两呢!赢回来了我就还给你!”

苻药肃眉头稍稍压低,犹豫着眼睛眨了眨。

“大哥——”

苻延厚使劲摇着他的手:“我知道大哥最好了,大哥,你就给我一点吧!五两也行!”

苻缭停在庭院外,

这幕恰好被苻缭看见,苻延厚立时变脸,手一甩,衣袖留在空中抖了几下。

苻药肃有些尴尬,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阿缭。”

苻药肃与他打了声招呼,似是一下子脑袋应付不过来,不能同时处理两人的事务,他顺势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眼睛也没看苻延厚,就递给他。

苻延厚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噔噔噔就跑走了,而苻药肃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样看着苻缭。

“大哥。”苻缭笑了笑,看着苻延厚远去的背影,“延厚这是……”

苻药肃无奈地摇摇头:“昨晚才从爹那里要来十两,一看就是赌输了,不敢和爹说。”

苻缭问道:“爹是管得严么?”

苻药肃又摇摇头:“爹自己都……只是最近延厚要钱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我的月俸也就二万钱,他开口就要十两,我也不敢给他出多少。”

“这样宽容,他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苻缭眉心微紧。

他不觉得苻药肃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没人管苻延厚,他迟早死在赌桌上。

凭方才他说的那些话,苻缭大致都能猜到他就是欠了债,否则不会退一步只要五两银子。

苻药肃亦不像是软弱之人,虽然他是纠结,但并不怕事。

可他最后还是给了苻延厚银子。

明明自己的出现可以说算是帮他解围了。

“不给他,他又要生气了。”苻药肃淡淡苦笑道。

“药肃。”

一个女声从苻缭身后传来。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见到苻缭有些惊讶,稍屈膝道:“见过世子。”

苻缭意外。

苻药肃竟然有孩子了,自己连他有夫人这件事都不知道呢。

他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应道:“嫂嫂何必如此见外。”

“阿兰。”

苻药肃连忙接过她怀里的婴儿,面色立时放松下来,看着对他笑的婴儿,也不自觉笑起来。

苻缭隐约感觉到,只有在面对自己妻儿时,苻药肃的感情才是真实的。

而对于他们,苻药肃总是有一种抵触感,虽然礼貌,但与此时他的神态对比,便显得怪异。

苻缭想起自己穿过来后,第一次见他时他紧张的神色,还有他故意松开苻鹏赋拿着柳条的手。

而又像是立时反应过来地重新抓住。

阿兰手上空了出来,对苻药肃笑笑,与苻缭对上视线时,便谨慎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她仍然得体,却是有些害怕苻缭似的,绷直了身体。

苻缭见状,试图安抚地对她笑了一下,她眼神回应得也很快,但眼里的紧张没有消散。

“嫂嫂可是不舒服?”苻缭试探道,“都是一家人,不用端着什么,若有不适,还是快请郎中看看。”

“世子莫要折煞妾身了。”阿兰得体地挂着一个微笑,“只是鲜少见到世子,怕失了分寸。”

苻缭微微歪了下脑袋。

她好像不是在害怕自己。

他看了看苻药肃。

亦不像是在畏惧她的丈夫。

倒像是有些……担忧与心慌。

苻缭看了一眼苻药肃怀里的婴儿,恰好对上苻药肃的视线。

“阿缭……”他张了张嘴,说得有些犹豫,“你要不要……也和、延厚一起去玩玩?”

苻缭立在原地、沉默。

苻药肃单手托着婴儿,另一只手想伸进袖子里拿钱袋,婴儿被硌了一下,便哇哇大哭起来,吓得阿兰连忙抱过哄着。

她朝苻药肃靠近了些,苻药肃还在动的手又停住了,只是看着苻缭。

苻缭咳嗽两声,笑着应道:“不必了,赌场挤得很,我不舒服的。”

苻药肃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摸摸婴儿的脑袋,面色又稍凝重一些。

“好。”他道,“我听闻官家钦定你去修建园林,这几日都会很忙吧,要多注意……休息。”

苻缭点点头,阿兰便拉着苻药肃离开了。苻缭感觉他们离开的脚步有些快,像是要逃离自己身边。

苻缭目送着他们远去。

蹲在墙角的绵羊慢悠悠走出来,在他脚边咩了一声。

小家伙——现在也不算小了,这一次主动跟着他离开璟王府,苻缭便不好再推脱。看它能自理的模样,便由着它跟自己走了。

苻缭用脚踝蹭了蹭它。

“人真是复杂啊。”他轻声道,“你觉得呢?”

绵羊嗅着脚底下的杂草,熟悉着明留侯府的环境,没空理他。

天色已晚。

苻缭叹了一声。

他猜到苻药肃的想法了。

苻药肃是庶出长子,是他们的大哥。苻缭与苻延厚分别是嫡长子和嫡幼子,所以苻缭是明留侯世子,将来可以直接承袭明留侯的爵位。

苻延厚讨厌苻缭,大抵也是这个原因,虽然家里百般宠爱,但终究没有能越过苻缭的地位。

而苻药肃要考虑的就更多了。

他有一个孩子,他自然是希望他的孩子也能过得好。

他说了,他的月俸只有二万钱。看来这对他来说,完全不够用。

他想要世子的位置。

所以只能让自己与苻延厚出些意外。

比如那日的柳条,还有方才试图引诱自己去赌场,是他温水煮青蛙的手段,最好是能让他与苻延厚反目成仇,两败俱伤。

苻延厚已经陷进去了。

但苻药肃也很纠结。

苻缭同样看得出来。

苻药肃最后还是拉住挥着柳条的手,虽然奚吝俭比他更快一步。而刚才他听见自己说不想去赌场时,反而放松下来。

他不愿害自己。

他的妻子阿兰也不大赞同,所以见到自己与苻药肃在一起会紧张。不过她对自己叫得相当生分,若说她完全不想,她恐怕也不敢这么讲。

苻缭感觉舌根泛起淡淡的苦涩,又莫名笑了笑。

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呢?

他想说苻药肃太想平步登天,但他除此之外又实在没做过什么坏事。

至少对自己是这样。

他觉得苻药肃有些像林星纬,虽然他看起来更像林光涿。

一时间许多身影在他眼前重合,还有奚吝俭的话。

“林光涿一定要死。”

苻缭眩晕了一下,搂住绵羊的脑袋,抵在它螺旋的羊角旁。

“你想不想见青鳞呀?”他喃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虽然你们才分别没多久。”

绵羊晃了晃,蹄子刨了一下地。

“你想见他。”苻缭看着绵羊的眼睛,“对不对?”

半晌,他又认输般地放开绵羊,蹲在他身边。

“我知道你无所谓。”

苻缭注视着月亮,企图分到一点它洒在璟王府里的微光。

“但我又想见他了。”

第50章第50章

“阿缭!”

季怜渎正出神着,意识到门被打开。看清来人后,眼睛一亮,连忙起身:“你又来啦。”

“小季。”

苻缭打了声招呼,见到这房间比之前更加明亮,心底也不自觉放松许多。

“这么快,我还以为璟王总要借口刁难你。”季怜渎忍不住笑道。

苻缭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浅浅勾起一个笑容。

“璟王在皇城那边忙千秋节的事,也算是让我钻了个空子。”

虽然奚吝俭知道自己要来。

来时想了许多要说的话,可一面对季怜渎,就会想起他与奚吝俭的关系。

自己好像骤然被推开,挡在了外面。

实际上也该是这样。

苻缭犹豫片刻,没有开门见山。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说?”季怜渎看出他想开口,把他拉到一旁的椅子边坐下。

“嗯……现在园林已经在修了,等千秋节官家前去时,我便向官家提及你。”苻缭慢慢说道。

“璟王可同意了?”季怜渎惊讶道。

“他……”苻缭有些摸不准,“他没有反对。”

早些时候他与奚吝俭提起过,他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好像要去献舞的人不是季怜渎一样。

笙管令的位置是季怜渎很早就提出来的筹码,拖了这么长时间,奚吝俭该不会继续压着了。

他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

季怜渎看着苻缭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缭。”他试探着问道,“你觉得璟王真的心悦我么?”

苻缭一愣。

季怜渎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是奚吝俭给了他什么压力,还是又做了什么事让他开始动摇?

他思索片刻,问道:“小季,你对璟王是什么看法呢?”

一直以来,他都专注在奚吝俭身上,却忘了季怜渎这个本该是主角的人。

也是奚吝俭看重的人。

季怜渎抿了抿嘴。

看来苻缭也没有意识到。

他们两个,让他自己都怀疑是自己多想。

不过苻缭没有发觉也是正常。

季怜渎心下稍绷紧了。

毕竟他的心思不是都花在了我身上了么。

奚吝俭倒是意外的迟钝。

季怜渎忍不住笑了一下。

活该。

“阿缭,你不要被璟王骗了。璟王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他做过的恶事只多不少,新党也是如此,他们都是蛇鼠一窝。”季怜渎蹙着秀眉,“这重武轻文的风气就是被他们带起来的,你我都深受其害。”

苻缭顿了顿。

奚吝俭并非如此。

他今日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对他有些误会。”苻缭解释道,“我正想说,他并非无端杀人,虽能一举两得铲除政敌,但也并非不讲理的。”

季怜渎歪了下脑袋,苻缭便将昨日想起来的那些人说与他听,却见季怜渎有些茫然。

“你不知道他们么?”苻缭意外道。

“名字倒是都听说过……但那又如何呢?”季怜渎道,“指不定就是狗咬狗呢,如今在官场上,谁手上是干干净净?”

苻缭不解。

可书中写到,这些人都是或多或少帮过季怜渎的,只是奚吝俭借此以各种扭曲荒唐的理由将他们杀死,季怜渎才对奚吝俭如此憎恶。

“你与他们没有什么交集么?”苻缭问道。

书里写的虽然简短,但也是实打实有这些片段的。

“自然是没有。就算有,我一个伶人,他们不过花钱买一时欢愉,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我哪能够傍上他们?”季怜渎冷笑,“不过恩人没有,仇人倒是有一个。”

苻缭的心不禁提起来。

“谁?”

千万别是奚吝俭。

季怜渎眼睛眨了几下,有些失落:“其实……我不知道他是谁。”

“但是他害了我的朋友。”季怜渎目光渐冷,“他虽然出身世家,但也没轻看我,还特别有才华……却被人害死了。”

苻缭不禁皱起眉头:“你如何确定他是被人害死?”

“他死在一个池塘里,说是醉酒后摔进去溺死的。”季怜渎道,“但他从不喝酒。”

“我能认出来那个人,一定是他,他一直嫉妒我朋友的才华!”他语气陡然坚定起来,直勾勾盯着苻缭,“我只知道他在朝廷里当官,而且肯定是位高权重的那种,把我朋友的死掩过去了,他可是世家子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发起抖来,说得有些着急,还把自己呛住了,猛地开始咳嗽。

苻缭连忙顺了顺他的背,感受到季怜渎逐渐冷静下来。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长相么?”苻缭道,“我帮你留意着。”

季怜渎却摇摇头,面色凝重:“你已经帮了我许多,这件事我还是想自己去做。”

“所以你才着急想入宫。”苻缭明了,“既然还有这层关系在,你没有试着与奚吝俭提过么?”

这对于他们俩来说算是双赢的事,奚吝俭多少会考虑一下。

季怜渎面露嫌色。

“为何要与他说?虽然那人看上去是旧党,但说到底都是同流合污,我要说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苻缭听了有些难受。

季怜渎看出端倪。

“阿缭,你不同意我说的么?”他不大高兴,“你难道真觉得奚吝俭是什么好人?”

苻缭看着他,缓缓问道:“你觉得你自己是好人么?”

季怜渎一愣。

苻缭已经接着道,眉眼稍落下来,眼里流露出些许哀叹。

“如果你觉得你是,那他也是。如果你觉得你不是,他也不是。”

季怜渎对奚吝俭的误解还停留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对奚吝俭改观,即使奚吝俭已经软化了些态度。

季怜渎沉默许久,张了张嘴。

“阿缭,虽然这话不好听。”

他面色有些复杂:“但被关在璟王府里的是我,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总不能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也只能听他或者我的一面之词,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判断,我不认为是正确的。”

“而且,你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了。这些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季怜渎真诚道,“你可是世子,何必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

苻缭越关心他,他越觉得难以承受。

一个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仍要帮助他的人,他感觉无以回报。

苻缭怔怔。

他一下变得无所适从:“是么……”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季怜渎。

“你应该没有厌烦吧?”苻缭道,“是我太烦人了么?”

季怜渎连忙摆了摆手:“当然没有!我只是……你对我这么好,我回应不了你。而且……”

而且你似乎与奚吝俭站在了一条线上,世子。

季怜渎眯了眯眼。

他们从出身开始,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了,即使苻缭性格再好。

歉意与警惕一同藏在眼底,季怜渎咬住自己的嘴唇,尽量不让它们显露。

季怜渎这话一说,苻缭也有些惭愧。

这只是自己编出的谎言而已,没想到季怜渎会这么在意。

他以为季怜渎会更冷漠些,甚至继续无所谓地利用他。

似乎他也与书中描写的不大一致。

是因为没有经历该发生的那些事么?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

但季怜渎不知道,自己花在奚吝俭身上的时间比他要多得多,以至于可以说是忽略了季怜渎的意见,就像现在这样。

他说得对,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们两个总要磨合,总要一起面对分歧。

是自己太好为人师了吧。

奚吝俭的人生里本来就没有自己,是自己硬要凑上去,缠在他身边。

苻缭不禁打了个寒战,像是身后有一只无形的野兽正盯着自己,垂涎三尺。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几分,惹得季怜渎大惊失色。

“阿缭,你没事吧?”他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你别难过,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的。”苻缭见他一下放松下来,像是玩闹的孩子,又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没想到苻缭会应得如此快,季怜渎反而有些无措:“哦、好……”

“那我先回去了。”苻缭维持着面上的笑容。

季怜渎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搞砸了什么,已经来不及补救。

“那你还会再来见我么?”

“我来见你,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苻缭平静应道。

“说……说璟王啊,你不是很在意他的态度么?”季怜渎有些着急。

苻缭对季怜渎说,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可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了。”

他头也不回,快步离开小屋。

没有走那条已经熟悉的小径,他把自己抛在璟王府的其他不熟悉的地方,企图让新鲜的光景填进还在刺痛的心脏。

随后他发现他对整个璟王府都有所了解。

是奚吝俭带他走过,为他介绍过。

他们曾并肩过。

苻缭盯着面前的大门出神。

他以为上一次在门前纠结时,会是最后一次。

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么?

是自己天生不该与别人有太多接触,静静地待在无人在意的地方过完这一世就好了么?

苻缭以为自己已经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一想到奚吝俭,委屈与不甘便会在心中膨胀直至炸开,落得满地狼藉。

不该这样。

是自己太强人所难。

他深深吸了口气,就要离开,忽然从大门外传来好几声喧闹。

紧接着大门被慌乱地推开。

苻缭看见孟贽。

“孟公公。”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孟贽看清是他,斟酌片刻。

“殿下与林官人起了些争执。”他并没有压低声音,似是故意要所有人都听见一般,“林官人动了手,导致殿下腿伤复发。”

说着,有两名郎中被带到,孟贽又叫了些侍卫,一群人又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

苻缭怔怔站在原地。

他看着孟贽迈出的步子,也想跟上,踌躇许久,最后还是停在原地。

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吧。

奚吝俭那伤口小之又小,他还给自己看过,林光涿年纪稍大,又是文官,再怎么动手也不至于能到“复发”的程度。

不过是让好林光涿被当作弃子罢了。

所以不去看奚吝俭也没关系,他没事,不需要自己多余的关心。

苻缭出了府门,转身,抬头看着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的牌匾。

他与孟贽越行越远,回到自己府上。

偌大的院子隔绝一切外在的嘈杂。

绵羊懒懒趴在地上,之敞也不在,只有微弱的风声,也像是要被骄阳烤干了般发出些干枯的声响。

*

奚吝俭闭目,摩挲着扳指,听着身边人来人往动工的声响。

孟贽在他身边,躬身道:“照主子的意思散布出去了。”

奚吝俭应了声。

林光涿早已不见身影。

这是他最不该做的一件事。

他一走,落人口舌,这件小事便能要了他的命。

不过自己的目的本就是如此。

奚吝俭心不在焉地想着,见孟贽已经合上嘴。

“可有什么成效?”奚吝俭不动声色挑起眉。

方散布不久,哪能这么快见效?

孟贽不解。

主子该很清楚才是。

他摇摇头。

半晌,奚吝俭终于开口问道:“他呢?”

孟贽一怔。

“他不在府里么?”奚吝俭继续问。

“在。”孟贽应道。

“没反应么?”

“奴婢不知。”孟贽身子躬得更低。

“没有一点儿问候?”

“并无。”

长长的睫毛盖住奚吝俭的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什么都没有?”

孟贽双膝跪下,缓缓道:“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