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第41章
苻缭在府门前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发觉自己被毫无阻拦地请进府邸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脚步有些飘,努力稳住身形,朝大堂走去。
周围很安静,整个王府像是没有人居住,又不会让人产生萧条之感。
他有些难看见堂内人的身影,恍惚间又害怕这是奚吝俭设下的请君入瓮之计,还是要杀掉自己这个与季怜渎密切相关的人。
熟悉的沉香味让他神智稍放松些,而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殿下。”他唤了一声,才看见那人的背影。
他没发觉自己喊的声音有些颤,无力到近乎空灵,完整的字词一说出口便散落在空气中。
奚吝俭转过身来。
眼前的人比自己印象里还要更瘦弱些,身形似乎也矮小了点。
奚吝俭发觉那是他身子不适,只能缩着四肢以寻求躯体的疼痛感减少些。
他的面色比先前还要苍白,若不是身上的布料华贵了些,又天生神清骨秀,真叫人难以想象这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苻缭对上他的眼眸,下意识笑了笑。
嘴角在他的脸庞上有些无处安放,笑过后落回原位一瞬,又瞬间勾起,最后还是不知所措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苻缭感觉自己从脖颈处就开始发热。他用手挡了挡,发觉无用后便放下了。
他的神情与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而仔细瞧过后,才会发现那表情仿若钉在了他面容上。
奚吝俭眼眸动了动,反复搓揉指尖。
苻缭见奚吝俭仍是没反应,已经生出退意,单薄的肩背始终压在门边,脚跟抵着矮矮的门槛。
奚吝俭终于发话了。
“何事?”
苻缭稍稍松了口气。
他纠结着,要以哪个理由入手。
最终他还是选了个无关紧要的事。
“我来……寻我的羊。”他抛出自己的借口,“先前带来,却忘记带走。”
“你的羊?”奚吝俭顿了顿,挑眉道,“孤府里养的羊,何时成了世子的?”
苻缭无言。
他知这理由本就站不住脚,只看奚吝俭给不给他台阶下。
“养了一段时日,总有些挂念。”他不想那么快便扯到朝堂之事,硬着头皮道,“便想来见。”
“养?”奚吝俭笑了一下反问道,“世子可真有养过它?不过是摸了摸抱了抱,要走的时候便再也不闻不问,这也叫养?如今又是出了什么事,才想起来要寻?”
他语调冷漠,吐出的既是质问也是事实,让苻缭无法,也不敢反驳。
苻缭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心中恐惧油然而生,暗想自己是否已经没机会再接近他了。
他眼神躲闪,身子又往门板贴紧,已经心生退意。
藏在长裳下的双腿甚至向后退了一步,踩在门槛上,随时都要迈步出去。
奚吝俭眉头一压,当即欺身逼近,将苻缭吓得半步不能再动。
“又想走了?”他克制着情绪,显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苻缭方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地退缩了。
但他还怎么办呢?
“殿下似乎不想看到我。”他感觉嗓子很干,“是我太失礼。既如此,我便回去了。”
他说着话,眼神已经不自觉地放低看着门槛。
只要多迈出一步,就能离开这里。
想走很容易,苻缭深知这点。
是自己不想走。
奚吝俭发现苻缭的瞳孔缩小,身子不自觉地发颤。
他不敢看自己,不敢让自己发现他的眼眶已经发红了。
他在害怕,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就因为自己问了他几句?
他真的会只因这些,便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奚吝俭一愣,按在门板的手忽然松了些力。
他喉结动了动。
“羊又不要了?”他微不可闻地放轻语气。
“不要了。”
苻缭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心里乱极了,甚至连奚吝俭问了什么都没大听清,目的也转变成了不想让奚吝俭再动怒。
如果他们真的要从此交恶,苻缭不想让他对自己的观感再下降几分。
苻缭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产生这样的心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发烧了,一时冲动才来找奚吝俭,又一时冲动毁掉了最后一个能与奚吝俭把话说开的机会。
很丢脸。他想。
他现在想要赶快离开了。
“我……”
苻缭话音未落,便听见奚吝俭声音陡然拔高:“不要了?”
他的声音犹如锋利的剑刃,尖锐又冰凉地把苻缭定在原地。
苻缭不动了,他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奚吝俭对他更加厌恶。
奚吝俭也没动。
他看见苻缭眼角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砸在地面,发出足以让人屏息的声响。
他自己却没发觉,安静得如同一尊塑像,眼角的泪水不过是清晨凝结在上面的水珠。
泪水还在不停地滑落,苻缭的眼神愈发空洞,仍是没有察觉。
奚吝俭登时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苻缭的眼尾越来越红。
水痕在他如玉般的面庞上留下水痕,重重叠叠地加深了印记。
“你……”
奚吝俭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
不过是哭了而已。他想。他当然见过人哭。
哭着说不想死的人,哭着咒骂自己的人,哭着说伤处很疼的人。
他却发觉不知如何面对苻缭的哭泣。
他以为苻缭不是会哭的人。
而他因为自己流泪了。
苻缭被奚吝俭突然柔和下来的语气唤回了神,感觉到面上的异样感,才发觉自己在奚吝俭面前哭了。
“我……”他连忙抹掉面上的泪珠,“我不是……”
奚吝俭的手已经抢在他的话前面,拭掉他眼角的泪水。
他的手仍然是温热的,沉香味陡然靠近。
再没有他责备的声音,苻缭又放松下来。
他深呼吸了一下,神情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怎么了?”奚吝俭仍有些别扭,仍愣着语气,“孤可有哪儿误会你了?”
“没有。”苻缭应得很坦然,“殿下说的都是事实。”
他对那只羊……确实没有太深的情感,即使它很可爱,很温驯。
“为何要哭?”奚吝俭又问。
苻缭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被人说过,心理承受不来。”他应付得相当随意。
“撒谎。”奚吝俭道。
“我从进门时就撒谎了。”苻缭干脆道,“殿下知道我来,不是因为面上的原因。”
见苻缭如此坦诚,奚吝俭一时竟说不出斥责的话。
显得好像自己是更矫情的那个。
“又是关于那处荒地的事?”奚吝俭道,“你该知道,不让你动,是怕你淌了这浑水。”
“只有如此么?”苻缭反倒大胆起来,“可我觉得,是殿下不想多见我了。”
奚吝俭被他如此直白的话噎了一下。
“你我之间有什么需要多见的理由?”他道。
这下轮到苻缭被问住了。
“有。”他只能搬出他不愿意用,但又很有效的那个问题,“我想问问关于新上任的工部尚书的事。”
奚吝俭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不是这个。
虽然他无法肯定,但苻缭显然不是醉心朝堂斗争之人。
就算与林星纬交好,也不见得会如此着急地来问。
他有别的目的,这只是个托词。
奚吝俭眉尾忽然一挑。
他意识到苻缭方才为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坚信自己这莫名而来的直觉没错。
他的心脏已经不可控地猛烈撞击着胸膛。
苻缭仍继续在说:“林郎中是我的同僚,我也是无意间才得知林官人的事情。我听闻他似乎也……”
“不对。”
奚吝俭遽然打断他。
“不是这个原因。”他道。
苻缭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立即道,“林郎中是我的友人,我想知道实情,我不想他困扰。”
“那孤在你心中算是什么?”奚吝俭亦不示弱,“林光涿妄图插手园林之事,损害的是你我利益,你可有为孤考虑过?为何只一心想着与你相处不过几日几时的友人?”
苻缭一愣,额上顿时出了些许冷汗。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便道:“我没有不在意殿下。”
奚吝俭嘴角微微弯起,眼底闪过一丝愉悦。
“你来找孤,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再一次强调,“你没与孤说实话,告诉孤,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苻缭感觉自己被他逼入死角,心脏剧烈地跳动。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却不是因为极度的恐惧。
他的瞳孔放大了。
他知道奚吝俭在故意逼迫他说出答案。
奚吝俭已经猜到了。
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么?
苻缭有些害怕,可这种害怕并不如先前那般猛烈,带给他的反而是诡异的喜悦。
他反而不愿这么快投降,他想让他们之间的交锋更长久一点。
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们二人都是。
“说吧,世子。”奚吝俭的话语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诱惑,像是耳边的轻声呢喃,“说出来,孤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对于苻缭来说,驱使他开口的语句是前半句。
“我想见殿下。”他缓缓道,双眸直直撞进奚吝俭眼里,“我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第42章第42章
说出这句话时,苻缭发觉自己心跳的剧烈程度不减反增。
他很渴望,他很期待奚吝俭的反应。
同时又深深惧怕着他的面色会突然冷漠,两种极端的情感交织,让苻缭分不清自己脸上是什么神色,满眼只看着奚吝俭,盯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指尖忍不住发颤,快速而密集地戳在自己胸口。
奚吝俭更近了一步。
他高大的身形压得苻缭几乎喘不上气,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逃脱,心中的强烈欲望又把他的身子固定在原地。
“很好。”
奚吝俭的语气里带着些微妙的餍足,源于暗含其中的征服欲,与自心底滋生而出的细密甜味。
他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满足于自己挖出了这人惯来毫无波澜的心底里的那一层细微的裂缝。
更让他兴奋的是,这条裂缝是关于自己的。
奚吝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与被献媚不同的,被取悦的感觉。
于是他也大发慈悲地给了苻缭机会:“不知世子现在更想先知道哪件事?”
他知道,苻缭接下来的答案也会让他满意。
苻缭喉结轻微地滚动一下,在白皙的皮肤里,像是若隐若现的露水流淌过他的脖颈。
他眨了眨眼,嘴唇微张微合,最终还是道:“我想知道殿下不愿同意官家新修园林的原因。”
他一直想知道,囿于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得到回答。
而今他才发觉,奚吝俭其实是想说的。
苻缭心跳又快了几拍。
奚吝俭故意没说话。
待到苻缭感觉脸上要热晕过去后,他才慢悠悠开口了。
“既如此,世子与孤来吧。”
他的声音低了几分。
苻缭面上还留着些许泪痕,与面上深深浅浅的红色交叠在一起,自他微微抖颤的鼻尖生出些旖旎的氛围。
想拖着二人的脚步,不让他们的理智打断这来之不易的风光。
可惜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两人对视一眼,便都遽然冷静下来。
苻缭整理了自己的仪表,见奚吝俭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神色。
他们重新来到那处荒地。
路经皇城时,恰好碰到三三两两的官吏,有的下值,有的换班,苻缭下意识便躲着他们。
奚吝俭只是眉尾动了动,便与他一并做着这莫名心虚的勾当。
按说他与奚吝俭一起行动不会再惹谁怀疑,但苻缭发觉自己心底还是生出了些许忧虑。
这忧虑中带着点怯意,每当苻缭意识到这一点后,脸上总会出现不自然的热意。
好在没人发现。
奚吝俭眺望着这片荒地。
“看出什么了么?”他问苻缭。
苻缭看着眼前的一片荒凉,与上次来时并无二致。
他眨了眨眼,稍歪了下脑袋,看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又提醒道:“没觉得哪里眼熟?”
苻缭对这里本就不了解,面前的景色也与他心中所想的荒地没有不同。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托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抬了起来。
“不要盯着地面。”奚吝俭道,“看远一点。”
看远一点。
苻缭心底默默地重复着,目光自然地随之向上。
在目光所至的最远处,他看见了一个依稀的影子。
是平关山。
苻缭一愣。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在清秀的面上更添几分乖巧。
奚吝俭的手稍收紧了,抵着他的骨头用了点力,带着一丝强迫,狠狠地箍住了他刚有一点儿转向的脑袋。
隐隐的痛感自下巴蔓延开,肌肤紧密相接带来的酸麻感让他不禁闭起了眼,试图更确切地感受这份自奚吝俭而来的,并不让人惧怕的压迫感。
奚吝俭的指腹抹到他的下唇。
很软,软到奚吝俭以为自己的薄茧会刺伤他绵软的皮肤。
“孤带你去看。”他眼神晦暗几分。
苻缭点点头,待到奚吝俭转过身去带路时,才敢碰了碰方才奚吝俭摸到的地方。
纤细的五指遮住了他嘴角的淡淡笑意。
他跟着奚吝俭,从这一大片荒地中直直穿过。他踩到了不少尘屑石子,时不时便一脚深一脚浅,才发觉这荒地并非他看上去的那么平整。
再走下去,就要连人声都听不见了,只能面对毫无阻碍的风。
苻缭虽然走在奚吝俭身后,视野被挡了大半,但他也逐渐发觉,这块地方变得有些熟悉。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高耸的东西。
那是城墙。
沿着城墙根后面的一条小径,逐渐看过来,便是他们现在踩着的这条路上。
苻缭心中忽然一阵。
他连忙转开视线,在周围搜寻起来。
他发现身侧正正好好有一道缺口。
这是那天夜里,祖紫衫带着他出城的远路。
这时再看平关山,似乎就在眼前。
他不可思议地望向奚吝俭。
这片荒地竟然与城外连到了一起。
反过来说,从城外沿着这条路径一直走,便能接近皇城。
而朝廷一直在拖延这道缺口的修补。
若是再在上面建上园林,在外人眼里,这条小路便会永远被遮住。如果有人要从这里来,周围的人难以察觉。
苻缭眉头微微皱起。
而且,奚吝俭竟然也知道,他那晚与祖紫衫的行动。
苻缭的表情似有嗔怪,看得奚吝俭心脏无端漏了一拍。
“想先问哪个?”他自然知道苻缭的疑惑。
苻缭看着平关山。
这一处并不是他们比试的主要山路,但还是能瞧见侧边因走山遗留下来的一地狼藉。
虽然没有完全堵住道路,但只要有人经过这里,变得更加小心,行动也愈发不便。于是在那一处的山脚,苻缭看见了已经被踩出一条额外道路的土地。
苻缭眼睫颤了几下。
他看着奚吝俭的双眸。
“殿下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官家新修园林的么?”
奚吝俭顿了顿。
他没料到苻缭会先问这个问题。
他轻声叹了口气。
熟悉的感觉。
这个让他百感交集而难以言表的感觉。
“你的疑问就是关于孤的?”他忍不住问道。
他有那么多问题可以问。
问这段道路的来历,问自己如何知道他们的动向,还可以问奚宏深或者徐径谊对这条道路是否知情,问他们迟迟不愿修补城墙的原因。
偏偏要问到自己身上。
苻缭毫无阻碍地点了点头。
“反正不是只能问这一个问题吧。”他眉眼带了点小小的笑意,“殿下方才说过的。”
惯来温顺的绵羊也会露出狐狸般的狡黠神情。
奚吝俭挑了挑眉。
“不是。”他回答道,“不是因为这个。”
苻缭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但还是静静等着奚吝俭的下文。
奚吝俭也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卡住了。
他发觉自己说不出来。
这原因说起来太过漫长,长到他又要回忆起兵器相交与漫天黄沙鲜血的日子。
又让他想到皇宫内还在莺歌燕舞的奢靡。
心底的烦躁陡然而生。
这不就和先前的苻缭一样么?为何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他啧了一声。
苻缭看出些许端倪。
“殿下可还是不愿意说?”他问道。
奚吝俭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与不是,都让他把自己架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
他看向苻缭。
他分明是想与面前这个人说的,可长年累月的习惯已经让他无法对一个人坦然地开口。
奚吝俭看见苻缭的表情逐渐敛起。
他会不会很失望?
是自己逼迫他说出这个问题,而自己又没能给他解释。
奚吝俭的眉头陡然压低了,眼底晦明不清地积杂着情绪。
手腕忽然被一阵温凉碰了一下。
是苻缭小心地触碰了他的手。
“没关系的,殿下。”他及时道。
他仍有些拘谨,害怕自己的举动让奚吝俭不满。
就像那只受惊的小绵羊。
他并没有失望,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可以等到殿下想说的那天。”
舌尖润湿下唇,他看着奚吝俭,认真补充道:“我会等的。”
第43章第43章
奚吝俭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没应声,半晌才忽然开口。
“你知道平关山诈降之事么?”他问。
苻缭点点头。
奚吝俭第一次的挂帅出征,没人能想到他竟然会用诈降的战术。
苻缭亦觉得这极需要沉得住气。
奚吝俭当时年轻气盛,没有急着展现自己的才能,而是把自己的臣民都骗了一下,成功地诱敌深入,全歼了敌人。
他能走到今日,不是没有理由。
奚吝俭目光放远了。
“那次并非孤故意如此,而是万不得已。”
苻缭愣怔一瞬。
“你看到了,这条道路直通皇城,当时的敌军就在山脚下。”奚吝俭目光扫过他所说的地方,“只要派人侦查,这里便会暴露。”
苻缭明白了奚吝俭的用意:“所以,殿下是为了引开敌人,才不得不诱敌深入。”
奚吝俭听着他的叙述,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
他总是用敬称。
对殷如掣和林星纬倒是叫得亲热,到了自己这儿便是一口一个殿下,生分得很。
他略微颔首:“对面将领狂妄自大,激他一下便上钩了。”
他话里带了些冷笑,苻缭听到,有些难过。
奚吝俭是在意北楚的。
否则,他完全可以请君入瓮,待敌军杀了先皇等人再来个瓮中捉鳖。
他却没这么做。
奚吝俭看他的模样,便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怎么,又觉得孤是好人了?”
“好与坏,不是我一人能评判的。”苻缭应道,“亦不是当今世人能评判的。”
他的声音藏着几分自己都没发觉的愠怒,面色陡然凝重起来。
奚吝俭顿了顿。
“没必要生气。”他缓缓眨了一下双眼,“这有何好生气的?”
苻缭被他一说,方察觉自己有些失态。
他耳根热了一瞬。
“天气不好,心情也受了影响。”他借口道。
如今快到清明,天气时晴时阴,乌云存心戏弄人一般来了又走,致使这几日都沉闷得很。
奚吝俭闻言,眼底忽然浮起一丝笑。
这笑里没什么感情,更像是怒极反笑。
“你知道官家诞辰确切是在何日么?”他忽然问苻缭。
苻缭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便摇摇头。
千秋节为期大约有半月之久,几乎每日都是盛大庆典,官家与民同庆,大家都把这个当假期来过,至于具体是哪一天,没人特意提到,苻缭也并不清楚。
“过了这么多年的千秋节,你还不知道官家的诞辰?”奚吝俭颇有深意地问道。
苻缭不免激灵了一下。
奚吝俭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来了?
不过这次相比于之前,并不让他害怕。
苻缭小心地看他一眼,清澈的瞳孔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奚吝俭面前。
好像是……因为奚吝俭并没有用“世子”称呼自己。
这称呼听上去是尊敬,但这两个字完全可以暗含讥讽与威压,不显山露水地便能让人生出寒意。
奚吝俭并没追问下去,嘴角微微勾了勾,像是报复成功的笑容。
两人沉默片刻,并不尴尬,像是一并登上山顶后享受日出的宁静时刻,让人心底生出一丝轻微的甜意。
苻缭望着美中不足的那处。
未被处理的山石堆积在本就陡峭的道路上,更显艰难险阻,只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殿下。”他唤了一声,目视前方,“我们该商量如何为官家新修园林了。”
奚吝俭长睫微微动了动。
“不必。”他淡声道,“孤没打算在那片地上动土。”
苻缭瞳孔立时缩了一下,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自知让他误会,啧了一声。
“不是不让你插手,是孤本就不想动。”他道,“官家说了又如何,只要不动,他除了毫无意义地发火还能做什么?”
“殿下不就不担心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苻缭皱起眉头,“这可是欺君之罪,恐怕很多人等的就是这一天。”
这事一传开,徐径谊等人定然要逼死奚吝俭,就算奚吝俭手握权势,但官家的地位摆在这里。
不然当初奚吝俭也不会选择只做一个摄政王。
他完全有能力废掉现在的官家。
“他们可没敢想过让孤死。”奚吝俭道,“他们不过是想让孤赶快收回上木国而已。”
美其名曰将功抵过。
奚吝俭早帮他们想好该如何说了。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不必去猜奚吝俭和上木国是否究竟是传闻中那样有关系,只要奚吝俭一出了京州,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要回,就只剩下杀回京州这条路。
不过那时,奚吝俭手里的兵将怕是也不够支撑他完成这件事了。
北楚没有再征兵,他们是想把奚吝俭耗死。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入套?”苻缭不解,“难道这事真的没有解决方法?”
奚吝俭看他一眼。
“没有回旋的余地。”
苻缭知道是说不动他了。
“那殿下可有应对的方法?”苻缭心底忽然有些慌乱。
奚吝俭难道真要把自己送出京州?
不可能。苻缭立即掐灭了自己想法。
季怜渎还在这儿呢,不会的。
而且奚吝俭对皇位也是虎视眈眈,怎可能这么容易就让权了。
苻缭只能用这两个理由给自己解释。
想着想着,心尖莫名一酸。
自己也不想他离开。
虽然在他心里,自己没多少分量吧。
这再正常不过,但悄无声息的怏怏不平还是席卷了苻缭全身。
他连忙掰着自己的手指,停下这个念头。
指尖因为他的来回蹂躏微微发红。
一只手突然拍到了他的肩上。
苻缭猛地惊醒,发觉奚吝俭已经说完了,自己没听见一个字。
“怎么了?”奚吝俭拧着眉头,似是因为他的出神而不满。
苻缭连忙摇摇头。
奚吝俭眉尾挑了起来。
“上木国迟早要被收复。”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答。
那就是真的有这个打算了。
苻缭舌尖抵着贝齿。
这打算像是突如其来,苻缭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修园林这件事,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么?”他问。
奚吝俭眉头压低:“为何如此坚持?你可知修成一座园林有多劳民伤财?”
“殿下若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便不同意,那定然是有解决方法。”苻缭咬咬牙,道,“殿下刚处理过一批人,他们的家产可以充公,人手也可以让囚犯来替,这怎么不能做成?”
说到底,是奚吝俭不愿意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他知道奚吝俭有苦衷,对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说也无所谓。
但苻缭知道总有一天,季怜渎会知道奚吝俭的一切。
这些他已经知道的,还有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虽然自己愿意等,但奚吝俭兴许真的不愿说。
奚吝俭没急着回话。
半晌,他重复了自己的问题,眼眸直直盯着苻缭:“世子为何如此坚持?”
苻缭动了动嘴。
“因为这件事是我与殿下一并完成的,如果殿下不想做,也会牵连到我。”
他知道这谎话会被奚吝俭看穿。
其实自己也不想说心里话,与奚吝俭没什么区别。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又期待着奚吝俭会像先前那样逼着他说出实话。
但奚吝俭只是笑了一声。
“世子这是在……”他琢磨着用词,玩味道,“撒娇?”
苻缭顿了顿。
果然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他的心思注定不会交到自己身上。
苻缭眉尾落下,没有看奚吝俭。
他仍是笑着,嘴角淡淡的笑意中蕴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尝得到的苦味。
他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时,最后一点苦笑已经被风掠走。
“对,我在撒娇。”他道。
第44章第44章
凉风习习,如履平地,毫不费力地拨弄苻缭额前的细发。
眸中秋水在那一汪小小的干净瞳孔中泛起细微的波澜,只一瞬便归于平静。
他的眉眼自然落下,身后便是显得荒凉的平关山,为他的孑然更添几分萧瑟。
他虽然如此说,但奚吝俭知道他并无此意。
苻缭情绪忽然低落了。他看得出来。
这转折突如其来,苻缭的目光又如此坦诚,像是从容前赴刑场的高洁之士。
苻缭在他之前开口了。
“殿下不生气么?”他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几下。
“为何要生气?”奚吝俭眉尾抬了抬。
说罢也不见苻缭要开口,在话彻底落到地下时,奚吝俭才又抬起来:“你又没和季怜渎这般说话。”
既然都做戏了,苻缭也这么以为,那便做到底好了。
奚吝俭揉了揉额角,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
苻缭的呼吸明显了点,胸膛的起伏却没有方才规律。
这才是他认识里的奚吝俭。苻缭想着,更多的是在安抚自己。
奚吝俭没生气的原因也不是他已经能接受与自己嬉笑怒骂了,而是他根本不在意,只要自己没对季怜渎做什么。
奚吝俭默默地看着他,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觉重了些。
他还是如此在意季怜渎。
若他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做戏,他还是会放弃季怜渎么?
奚吝俭眉头一紧。
“只要你有办法,可以。”他立即引开话题,“和孤回去。”
苻缭一愣。
奚吝俭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总不能真是因为他在“撒娇”。
苻缭闭了闭眼。
总之,没再继续说方才那个话题便好。
一想到那个名字,他就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火焰烫了一下,而这个名字从奚吝俭嘴里说出,更是为这团火长了气焰。
不应该。
苻缭清楚地知道他先前不是这样,甚至是完全相反。
他会很高兴奚吝俭惦念着那个人。
他现在也可以为此高兴。
苻缭努力地提了提自己的嘴角,跟上奚吝俭。
他们又回到了那片荒地,随着时间流逝,在夕阳下的黄土便显得孤寂与悲凉。
即使他就在繁华的皇城后面。
“奚宏深的要求是自这片树林起,一直延伸到另一边园林的接壤处。”奚吝俭从右到左为苻缭指明,“孤要的是这两个土丘之间的地方不被动工。”
苻缭歪了歪脑袋。
那两个土丘极不显眼,若不是奚吝俭给他示意了一下,他以为那只是地势本身崎岖不平罢了。
这样看来,奚吝俭不想动的地方恰好被新园林包围着,要唐突空出一块地来的确是难事。
但好歹并不是这一整片区域都不能动,比他预想的难度还是要低不少。
“官家……大抵不知道这一处对殿下意义重大吧。”苻缭猜测道。
若是真要与奚吝俭作对,只对这一片地动手才是奚宏深的作风,而他只是笼统地将这一大片区域都划成了他的新园林,在与自己或是奚吝俭说话时亦没有特意强调。
奚吝俭冷笑一声:“他能知道什么?”
苻缭静静等着,待到他隐含的怒气消下去后,才又问道:“那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奚吝俭眼眸晦暗几分。
“也许。”他最终嗤笑一声。
苻缭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没说有,那便可以当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了。
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是有利得多。
“怎么样,世子,心里可有想法了?”奚吝俭面上的阴暗很快褪去,看着他道,“明日监工的官吏就要来了。”
“监工么……”苻缭思索片刻,“官家看起来挺重视着园林的,他会亲自来看么?”
“他什么都不重视。”奚吝俭嗤之以鼻,“他要这园林,只是想与孤作对,指不定连这片荒地有多大都不知道,才说得如此无所顾忌。”
面前的荒地可谓是一望无际,苻缭也不敢想象,这一片都要修成皇家制式的园林,在短短十几日内该如何完成。
耗费的人力物力,一定超乎想象。
“所以,他不会来看,实际上也不知这工程具体要如何完工。”苻缭抓住奚吝俭话里的重点。
奚吝俭颔首。
苻缭眼眸动了动,看向奚吝俭:“可以再去另一边走走么?”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走走”。听起来像是要与他散步一般。
苻缭的神情和动作似乎也是如此表示的,带着些许紧张与担心被戳破的害怕。
他似乎还有些煎熬,微微颤动的指尖暴露他并不如面上那么平静。
奚吝俭心尖忽然颤了一下。
……是自己想多了。
他方才还在意着季怜渎,怎么可能……
奚吝俭面色不自觉冷了几分。
“季怜渎若有你这么主动就好了。”奚吝俭淡淡道。
他知道自己的怒意有些藏不住,言语里的挤兑不言而喻,但苻缭大抵不知自己是什么意思。
苻缭眼眸动了动。
既然说到季怜渎,他想开口问问。
话到了嘴边,他又抿起唇。
现在问的话,是不是不大好?
显得自己相当关心季怜渎,是另有所图。
他的双眸迅速在奚吝俭面上扫过,发觉他一直盯着自己,幽深的眼眸随时做好吞吃他的准备。
他大概也猜到自己要问了。
苻缭小小地吸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彻底咽了下去。
不想问。问了又能怎么样呢。若是关系好些了,奚吝俭的重心就会放在季怜渎身上,若是没有,自己还得出谋划策,让奚吝俭把重心放到季怜渎身上。
殊途同归。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
明明进行得顺利,但为何心脏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苻缭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该这样。
奚吝俭是喜欢季怜渎的,季怜渎对奚吝俭也并非没有情意。
只要越过了那道坎,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己在这当中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一如在自己现世的家里。
一如在这世上。
可有可无。
“在想什么?”奚吝俭打断他的思绪。
声音比他听过的都要缓和,让他想起在璟王府里宿过一夜后,翌日清晨还未睁眼便闻见的淡淡沉香。
苻缭摇摇头,嘴角习惯性地勾出浅浅笑意。
奚吝俭看着苻缭。
他还以为苻缭会顺势开口,又教他些没用的,所谓能与季怜渎拉近关系的招式。
但苻缭似乎开始心绪不宁起来。
苻缭说不清自己是否渴望,但他并不抵触与人产生联系这件事。
可惜他从没遇见过,只是在自己的想象里绕圈圈。
时间久了,他甚至再没有这样的想象,习惯了一个人看着这世间百态而没什么作为。
反正也不会有人来询问他的意见。
奚吝俭算是……第一个。
虽然是自己接近他在先,但他是第一个给自己回应的,甚至是在自己没有主动的情况下,强硬地把自己拽进他的世界里的人。
苻缭并不讨厌这样的举动,甚至他开始生了些依赖。
在他还没发觉时便悄悄在心底肆虐,如今发觉已是来不及了。
他看着一旁的树林,那里的叶片也逐渐翠绿起来,为底下的土地投下一簇簇好看的阴影。
“我想到办法了。”他轻声道。
他看向奚吝俭。
既然奚吝俭不在意,那他真正撒一次娇也没关系吧。
“但我需要殿下的帮助。”他眉眼弯弯,轻柔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惑人,“殿下会帮我的,对吧?”
第45章第45章
“世子这么快便有想法了?”
奚吝俭嘴角的笑意代表着他此刻的心情。
“殿下一定有办法的。”苻缭并不自傲,“殿下比我了解的多,怎么会想不到?”
只是奚吝俭不愿意去做罢了。
奚吝俭挑了挑眉。
“看来我们所见略同。”
苻缭闻言,才彻底放下心。
“殿下算是同意了么?”
奚吝俭的眼眸也染上了些笑意:“自然不能辜负世子。”
苻缭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心中却还是有点紧张。
“那……”他小小地得寸进尺一番,“我还能知道原因么?”
知道奚吝俭为何不想动那块地的原因。
他紧紧盯着奚吝俭的表情,随时准备转移话题。
奚吝俭长睫微动。
“只要你能知道官家诞辰在哪一日。”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你就会知道。”
苻缭有些奇怪奚吝俭的说法。
但奚吝俭已经率先离开了:“该回去了。”
他们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到街上,苻缭脚步迟疑一瞬,见奚吝俭没有开口,便转向跟着他回到璟王府。
奚吝俭只是待到他进门后,才看他一眼。
“还有事?”
“有。”
苻缭目光闪了闪,心中没底。
“问。”奚吝俭道。
苻缭看着奚吝俭,迅速眨了几下双眼,眸中带着些许期待与无辜。
“那只羊……还在府里么?”他问。
奚吝俭顿了顿。
他冷着一张脸:“给青鳞吃了。”
苻缭扬起的眉尾顿时落了下去,恰好被额边的碎发挡住。
“这样啊。”
他应了一声,以手抵唇,遮住自己有些无所适从的神情。
奚吝俭无言看他。
先前说他的话没有一丝虚假,他确实不在乎这只绵羊如何,但如今看他神色,又不像是漠不关心。
他对许多事物皆是如此。
随口一说,他便不再问了,好像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装作关心的模样,以展现自己那颗怜悯之心。
实际上他并非这样的人,这也让奚吝俭的视线更加不肯放开他。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掩在恰好刮过叶片的风声中。
额前碎发坠下更多,随着他逐渐压低的头颅落在自己双眸前,拦截了他的视线。
说没动摇是不可能的。
若是那日将绵羊带回去了多好。
虽然没做好养它的准备,但看它如此乖巧,当是不会添麻烦的。
他心底生了些不舍。
想到那只小羊羔乖乖看着自己的眼神,想到它通人性般地贴在自己腿边却并不扰人,不知是因为天性如此,还是害怕被人讨厌。
但狼吃羊本就自然,那只羊又并非什么珍贵的宠物。
怎能因这件事而质问奚吝俭什么呢。
奚吝俭眼眸晦暗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堂外灰色的身影一闪,苻缭还未看清,那身影便贴了上来。
“青鳞。”
苻缭心尖颤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青鳞还认得这位恩人,兴奋地围着他转圈,鼻尖时不时动一下,企图立起身搭在他身上。
苻缭嗫嚅一声,伸手去摸它的脑袋,青鳞没有躲开。
是啊,青鳞也不过是奚吝俭养的一只狼罢了,它天性如此,自己又怎么能怪得了他?
世间本就是这样。
哪一方都没有错,但也许哪一方都不满意自己获得的结果。
苻缭鼻尖微微酸了一下,又将这份感觉硬生生塞回心里。
他逃避般地将注意力尽数转移到青鳞身上,殊不知奚吝俭轻轻踢了一下青鳞的小腿。
青鳞立时抖了抖身子,把苻缭吓了一跳,手也松开了。
青鳞便低低呜咽一声,绕出大堂,踩在地上的哒哒声有规律而迅速。
不一会儿,它嘴里便叼着只白花花的绵羊过来了。
苻缭一愣。
“这是它么?”
苻缭忍不住揉了揉那团显然大了许多的棉花,感觉它身上的毛更加松软了。
羊羔已比他印象中大了许多,教苻缭发觉这些时日真是白驹过隙,如今看它的体型,自己也是抱不动了。
绵羊被青鳞放下地来,乖乖地蹭了一下他的腿,便缩着不动了。
看来是的。
苻缭眉尾又提起来,惊喜地碰了碰它的前腿,也是完全好了。
青鳞上前嗅了嗅绵羊,踩了两步,舌头刚伸出来,绵羊一动,它又被吓回去了。
苻缭望向奚吝俭。
眼眸亮晶晶的,像是藏了天子也触碰不到的星星。
“你并非无动于衷,为何不表现出来?”奚吝俭挑了挑眉。
那伤心又要极力忍住的神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却不敢说。
为何不敢?
奚吝俭发觉苻缭的胆子比一开始小了许多。
他开始害怕自己会动怒。
不同于以往的疏离的客气,像是不愿让自己了解他一般,直愣愣地把自己推开了。
苻缭顿了顿。
“殿下没做错什么,我自然无话可说。”他道。
原来奚吝俭看出来了。
苻缭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奚吝俭大抵也不会以为自己对这只羊有多深的情感。
他有些无地自容。
“你既然难过,不就代表孤的做法对你而言有错?”奚吝俭眯了眯眼。
苻缭的动作停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怎么?”奚吝俭面色显出些恐吓般的不耐。
“殿下……现在也会这么想了么?”苻缭相当意外,甚至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又慌忙垂下嘴角。
连带着眉尾也一起垂下了。
他目光游离,以此躲开奚吝俭的视线。
奚吝俭开始会些以己度人了。
放在以前,他哪里会管别人是什么心情,何况是这种他本就没做错的事。
一只绵羊而已,他连杀人都不眨眼,真要闹起来,还显得自己小题大做。
这样一点点进步,很快便能与季怜渎把话说开吧。
届时便不再需要自己了。
奚吝俭眉头猛然压低,自知失言。
“孤如何不会?”他迅速掠过这个话题,“说起来,当初你为青鳞包扎时,见到它腿上的伤痕了吧。”
苻缭点点头。
奚吝俭表情有些玩味:“你可知那是何人所为?”
“难道不是青鳞在郊外不慎弄伤的?”苻缭疑惑。
平关山地势险阻,在山林间不小心被折断的树枝划伤都有可能。
奚吝俭冷笑一声:“青鳞受孤训练,怎会莫名跑出城外?自然是受惊了,才会跑到一个它从没去过的地方。”
苻缭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殿下可有找到此人?”他小心问道。
奚吝俭直直盯着他:“自是找到了。”
“那殿下是如何……处置他的?”苻缭心跳陡然加快了。
奚吝俭挑眉:“他让青鳞如何,我便让他如何。”
苻缭如坠冰窖。
他立即跑向季怜渎在的屋子。
青鳞与绵羊被他吓了一跳,在原地绕了绕后竟然也跟了上去。
奚吝俭面色一沉。
当真如此关心他。
他步子一迈,也跟了上去。
苻缭的体力不支,即使有心去跑,被后面奚吝俭三两步便赶上,甚至连脚边的白团子都比他快出半步。
苻缭脑袋一团乱麻。
奚吝俭不会把他的腿废掉一条吧?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到季怜渎正在书桌前读着东西。
烛火跃在他的侧脸,认真的模样宁静美好。
听到响声,他先是皱眉,而后发现是苻缭,稍愣一下。
“阿缭?”季怜渎少见地生了些紧张。
这是苻缭戳破窗户纸后,自己与他第一次的重逢。
“你怎么来了?”季怜渎连忙退开椅子,就要过去接他。
路走到一半,他遽然被拉回,脚踝上的疼痛教他退了好几步。
苻缭见他没有行动困难,不禁往他腿上看去。
他的左腿行动自如,而右腿被禁锢住了。
甚至比上一次看到的还少了一个镣铐。
“世子这么着急做什么?”奚吝俭的声音自而后飘来,“看来世子也知道季怜渎会做这种事。”
季怜渎面色一僵。
“你告诉他了?”他咬牙切齿道,“你分明答应了我不告诉他的!”
“孤可没告诉他。”奚吝俭毫无愧色,“是世子自己猜到的。”
季怜渎面色更难看了。
他不敢去看苻缭,生怕自己在苻缭心中的印象会被打碎。
他只能怒视奚吝俭:“少玩你那点强词夺理的花招。”
“你在世子心中的形象是什么样,孤可不知。”奚吝俭嗤了一声,“不过现在看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季怜渎连忙看向苻缭。
苻缭咳嗽两声:“小季没事就好。”
“你以为孤对他做了什么?”奚吝俭话里带了些嘲弄。
“我以为殿下……会伤害小季。”苻缭头还有些晕,不得已扶着墙,意识到身后是奚吝俭,又勉强站直身子。
奚吝俭看着他柔顺的黑发。
“孤就算做了,又如何?”
“做了,我……”苻缭忽然有些无力。
“我就会生气。”他道。
自己生不生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奚吝俭稍知道了推己及人,但也不代表他会这么做。
奚吝俭一滞。
“真的么?”他问。
身后突然空了一块,苻缭被凉风袭击得脑袋空白。
“嗯。”他小声地应道,也不在乎奚吝俭有没有听清。
片刻后,奚吝俭才开口了。
“孤不会做的。”
第46章第46章
苻缭感觉这声应答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灌在耳边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怎么能是因为自己?
苻缭轻轻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
大抵只是想和自己表明他在慢慢转变罢了。
这样想着,心跳还是忍不住加快。
奚吝俭见他久久停在原地,提醒道:“你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么?”
苻缭一愣。
和季怜渎……确实,他们几乎已经没话可说了。
自上次把话说开,自己与季怜渎的关系应当是越来越远,而今看到他没有受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何况季怜渎看起来也很尴尬。
他看向季怜渎,却发觉他急躁地想摆脱脚上的束缚,想要与自己说话。
苻缭当他是要提醒自己向官家举荐他做笙管令一事,连忙上前。
谁知季怜渎一碰到他的手,就猛然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阿缭,你知道的,他养的那头狼可凶了。”季怜渎拽住苻缭的手腕,面上甚至带了些哀求之意,“我是一时着急,我太想出去了,我好久没出去过了,所以才……”
苻缭被他突如其来的解释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他止住季怜渎越发急躁的声音。
“我知道。”
苻缭主动握住他的手,两人掌心贴合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季怜渎猝不及防,身子立时后仰,显得抗拒,可另一只手死死抵住木椅,不让自己挣脱出去。
握着他手掌的温软没动,季怜渎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那些人。
没有赤裸裸写在脸上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也没有故作清高实则背地里肮脏到极点的衣冠禽兽。
“我知道你想出去。”苻缭闭目勾唇,安抚道,“我没有生气,或是对你失望,不用担心。”
季怜渎心下一紧。
漂亮的双眸望着他,稍有水光聚在眼角。
季怜渎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小兽:“真的么?”
苻缭看得出他并非做戏。
“你为何会觉得我生气呢?”他笑道,“难道你也认为自己做错了么?”
季怜渎一愣。
是啊,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地就不想让他知道呢?
那只狼烦人得要死,天天就在他房门口晃荡,这是当时唯一的办法,自己本来就没做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