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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小舟遥遥 37196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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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61】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无陵躺在铺满柔软锦缎的长?榻上,看着眼前这间烛火辉煌、锦绣幕帘的华丽暖阁,整个人?恍恍惚惚,宛若做梦一般。

他是被那大高个一屁股给压死了么,不然怎么一睁眼就到了天堂。

不过他谢无陵这辈子坑蒙拐骗,也没做什么好事,死了不下地狱都算阎王爷厚道,怎的还到了天堂?

难道是救下那?小女童和?大高个攒下的福报?

就在他大脑晕乎乎胡思乱想之际,外头响起?一道娇柔的声响:“殿下万福。”

“他怎么样了?”这道男声沉而不闷,中气十足。

“半个时辰前换过伤药,喂过一副补气化瘀散,现?下仍在昏睡。”

“嗯,我?进去看看。”

话音落下,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忙闭上眼,继续装死。

少倾,那?男人?似是走到他身侧,如有实质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

一阵静谧后,那?人?道:“醒了就睁眼,装什么。”

谢无陵:“……”

他单单睁开一只眼,朝榻边那?人?瞥去。

只见明亮烛光下,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约莫二十好几,模样生得端正英俊,长?眉入鬓,一袭玄色长?袍,皮肤虽黧黑,但周身难掩的华贵气质,足以说?明他来头不小。

哪怕惊马时情况紧急未曾细看,谢无陵还是认出眼前这人?,便是那?个把他当肉垫的死纨绔!

“怎么不说?话?骨头断了,脑子也摔坏了?”

玄袍郎君拂袖,有内侍搬来凳子,他缓缓入座,似怒非怒地乜向谢无陵:“别?以为装傻就能免罪,你当街伤我?的爱驹,又险些害我?坠马,这笔账可有得算。”

谢无陵一听?这话,又想到方才外头婢女的称呼,以及这玄袍郎君身侧阴不阴阳不阳的内侍,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

“阁下可是三皇子殿下?”他开口问?,嗓音粗嘎沙哑。

玄袍郎君浓眉挑起?:“你认识我??”

“我?……”谢无陵嗓子发痒,咳了两声,浑身的骨头都剧烈地发疼,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咳:“咳咳、咳咳!”

玄袍郎君面色微沉,递给内侍一个眼神。

内侍立刻端了杯温水上前,扶着谢无陵:“壮士慢些。”

谢无陵摆了摆手,冷汗涔涔地趴在榻边又重重咳了两下,忽而猛地咳出一口乌黑的血。

乌血落地,洇湿了花纹精致的绯红地衣。

玄袍郎君皱起?眉:“这可是上好的波斯地毯,一块价值百金。你这麻烦精,伤我?良驹不止,还毁我?地毯,罪加一等,合该拖出去乱棍打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吐完血,本就头晕耳鸣,浑身无力,现?下听?到这个死皇子还在这哔哔,心里忍不住直骂娘。

这长?安城里的所?谓贵人?都是些什么疯子,一个个跟有脑疾似的。

要不是他怕搞出人?命惹上官司,管他是狗纨绔还是三皇子,都摔成肉饼被马踩死最好!

骂归骂,该认怂时还是得认,他攒劲儿抬起?头,朝面前的男人?道:“早t?就听?闻三殿下英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小的能给殿下当肉垫,咳咳……便是死了,这条贱命也死得值当了……”

三皇子司马泽大马金刀坐着,一双黑眸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的小子。

傍晚惊马时,这人?的身手和?反应能力,实是不错。

现?在人?醒了过来,他这股机灵劲儿,虽然贱兮兮的,却格外对?他的心意。

还有一点,就是这人?长?得的确……不错。

体格健壮,容色昳丽,且莫名?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方才洗漱换衣看镜子,鬼使神差竟觉这个庶民,与他有些相?像。

至于哪里像,具体也说?不出,或许都是高大魁梧的身形,或是侧脸的某个角度,总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人?对?于和?自己相?近的人?或事物,会有一种本能的偏向。

司马泽也不例外。

他双手撑着膝盖,挺拔身躯微俯,居高临下般望着榻上的谢无陵:“看你身上那?块腰牌,你是镇南侯府的人??”

谢无陵眸光极快闪烁两下,答道:“小的是霍小世?子身旁的亲卫。”

“霍世?子……”司马泽轻喃了声,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饶有兴致盯着谢无陵这张脸:“难道你就是我?那?姑母看上的亲卫?”

谢无陵:“……”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丑闻传千里,没想到长?安这些贵人?也这般八卦。

司马泽看他这骤然发青的脸色,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哈哈笑了起?来。待笑累了,才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若从了我?那?姑母,我?这会儿或许还得喊你一声小姑父了。”

谢无陵嘴角轻抽,要不是浑身疼得厉害,真想骂一句有脑疾。

司马泽又问?他:“你可想去姑母身边?你若愿意,我?现?在派人?将?你送去她府上,正好也卖她一个好,她府上的医师也能好好给你治一治。”

谢无陵眼皮猛地一跳,他这会儿还有些摸不准这个三皇子的性子。

万一他们真的姑侄情深,把自己当个“人?情”送了,那?自己现?下这不得动弹的状态,岂非是羊入虎口,清白不保了?

“三殿下莫开这种玩笑,小的一介庶民,笨手笨脚的,哪配伺候长?公主那?金枝玉叶。”稍顿,他道:“何况小的此番入长?安,是受霍骁将?军的差遣,宁州那?边还等着小的们回去复命呢。”

司马泽似笑非笑:“这个好办。长?公主要收你,霍骁难道不放人??”

谢无陵一噎。

心里骂的很脏。

司马泽见他这语塞模样,到底没憋住,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待敛了笑,他眯起?眼,问?:“我?那?姑母虽年纪大了,却也算得上风韵犹存。何况她对?手下人?一向大方,你若是攀上她,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你在霍府当个亲卫强?”

“多谢长?公主抬爱,但我?在老家有媳妇了。”

“休了呗。”

“结发夫妻怎能说?休就休?那?岂不是成混蛋了?”谢无陵觉得这个死皇子说?话真是不中听?,面上却不显,垂着眼道:“我?和?我?媳妇拜过土地公的,这辈子就她一人?,若是负了她,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小的胆小,可不敢骗神仙。”

也不知眼前之人?是信没信,沉吟半晌,他望着谢无陵:“你不愿委身我?姑母,可愿跟着我??”

谢无陵猛地抬头,一双桃花眼睁得老大。

哪怕他没出声,可那?双眼里分明闪过惊诧、惶恐、恶心、恶心、还是恶心。

司马泽:“………”

待反应过来,他脸也绿了,斥道:“瞎想什么,本殿不好男风!”

谢无陵长?松口气,讪讪道:“殿下您下次断句还是注意些,小的真的胆小,受不得惊吓。”

“就你还胆小?”

司马泽嗤了声,稍缓面色,又望着榻上之人?,一本正经问?了遍:“我?看你身手不凡,人?也还算机灵,今日你虽伤我?良驹,但也豁出去救我?一回,功过相?抵,相?识也算缘……”

“所?以,你可愿在我?身边当差?”-

沈玉娇是在三日后才得知三皇子当街纵马之事。

彼时她正倚着大红色冰裂纹锦锻迎枕,腿上搭着条鹅黄色五幅团花的软毯,优哉游哉地吃着冰糖燕窝。

夏萤和?冬絮两婢,一个给她捏腿,一个手执针线一边绣着给孩子的虎头帽,一边与她说?起?长?安城近期的奇闻轶事——

三皇子纵马算是一桩。

“听?说?那?日他和?应国公府的两位郎君、兵部尚书府的大郎君,还有端王世?子一道在城外狩猎,许是多饮了些酒,几人?在街上赛起?马来。那?会儿正是暮鼓时分,街上都是准备出城归家的百姓,他们那?伙人?来势汹汹,真真是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就在三皇子那?马蹄即将?踩到幼童之际,一位身高八尺的壮士拔刀而出,一刀就刺穿了三皇子坐骑的喉咙,救下了女童。后来见三皇子也即将?坠马,那?壮士一个燕子掠波,将?三皇子稳稳从马上救了下来!街边百姓都看呆了,等反应过来,三皇子将?那?壮士邀回府中,盛情款待。”

冬絮说?得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沈玉娇手执汤匙,听?得目瞪口呆。

少倾,她回过神,放下白瓷汤匙,蹙眉轻笑:“还燕子掠波呢,你这嘴巴简直比东市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厉害,我?可不信。”

“娘子别?不信呀,这事外头都在传呢。”冬絮不服,小嘴撅起?,忽而眼珠一转,笑道:“您若不信奴婢,待郎君回府,您问?他呀?郎君总不会诓您吧。”

沈玉娇听?她话中的调侃,笑嗔了她一眼:“看来我?真是惯着你们了,现?在都敢来打趣我?。夏萤,替我?去挠她的痒。”

“好嘞。”夏萤笑吟吟抬起?两只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就朝冬絮扑了过去:“小蹄子别?躲,看我?不替娘子好好教训你。”

“哈哈哈哈别?…别?挠了……好娘子,我?知错了……”

两婢子在榻边笑闹成一团,沈玉娇在旁也止不住笑,只她不敢笑得太用力,现?在肚子大了,腹中孩子也愈发敏锐,外头有个什么动静,它也会作出反应。

或是翻个身,或是踢踢她的肚皮。

有一回,她的手搭在肚子上,孩子似知道她手的位置,竟不偏不倚在她掌下动了动。

仿佛隔着一层肚皮,与她击掌一般。

这种感觉对?沈玉娇来说?,既新奇,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情。

这是她的骨血,是她怀胎十月诞育的孩儿……

这世?上再没比这更亲近的亲人?了,一个人?用自己的骨血,化出了另一条生命,那?是何等的神奇。

“都在闹些什么?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没个正型。”

乔嬷嬷掀帘进来,见着榻边闹作一团的两婢,忍不住摇头:“你们俩悠着点,要是撞到娘子,我?可饶不了你们!”

院里的奴婢们最怕乔嬷嬷,夏萤冬絮也不例外,连忙止住笑闹,乖乖站在一旁:“谨记嬷嬷教诲,下回不敢了。”

“嬷嬷别?吓她们,我?好好躺着呢,哪里会撞到。”沈玉娇缓缓坐起?,又看向乔嬷嬷身后跟着的黄嬷嬷,客气笑了笑:“黄嬷嬷来了,院中婢子年幼无礼,叫你见笑了。”

黄嬷嬷叉着手,躬身道:“裴夫人?客气了,您御下宽容,足见有颗仁心呢。”

又与黄嬷嬷寒暄了一番,沈玉娇便在两婢子的搀扶下,走到一旁的短榻卧躺着。

黄嬷嬷则是系起?袖口,坐到她身旁,开始今日的正胎按摩——

按照黄嬷嬷的说?法,每日以她的独家手法按摩半个时辰,便能循序渐进地矫正孩子胎位,保证临盆之时,孩子能顺利落地。

乔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也听?说?过宫里的娘娘们都会这般按摩正胎,只是掌握这项功夫的稳婆少之又少。

没想到自家娘子能遇上一个。乔嬷嬷心里欢喜,暗想自家娘子可真是好运道,孩子胎位正了,生产时可能省不少功夫!

是日夜里,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沈玉娇躺在床上,许是白日睡久了,这会儿没多少困意,于是随口与裴瑕问?起?三皇子纵马之事:“听?说?他这一路闹出不小动静,伤了百姓不说?,自个儿都险些坠马?”

熄了灯的帷帐中静了两息,才响起?男人?平静的嗓音:“确有此事。前两日的早朝有御史?参了他,圣上大怒,呵斥了三皇子一番,并罚他一月俸禄,连着应国公府、兵部侍郎、端王几人?也都被圣上点了名?,斥他们教子无方,皆扣了俸禄。”

沈玉娇闻言,叹了声:t?“这个三皇子,从前就知他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没想到两年过去,他越发轻狂,竟无视百姓,当街纵马。”

虽说?是喝醉了,但醉酒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难道他不清楚?说?到底还是视朝纲律法为无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陛下已经训斥他,经过此次教训,想来他日后也会收敛些。”

“唉,希望如此。”

沈玉娇说?着,侧过身,迟疑片刻,问?:“郎君,三皇子出了这等事,对?二殿下来说?,应当有利?”

“大位之争,此消彼长?。”裴瑕淡声道,伸手轻拍了拍妻子的背:“朝堂之事,无须你操心。你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好生休息,顺利诞下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也知这种事并非她个后宅妇人?能够过问?的,长?睫垂下,她轻轻“嗯”了声。

“我?还听?说?,二殿下险些坠马,是被个武艺高强的壮士救了?”

她想着这应当不涉朝政,然那?轻拍肩背的手却明显停顿一下。

沈玉娇心下惴惴,难道这个也不能问??

半晌,头顶才传来男人?略显淡漠的嗓音:“是有此事。”

简简单单四个字,且并无多说?的意思。

沈玉娇心想,他大概真的不喜她过问?这些。罢了,不问?就不问?吧,反正与她也没多少关系。

俩人?皆无话,帐中一时安静下来,没多久,沈玉娇便靠在裴瑕结实的怀中睡去。

听?得怀中之人?轻柔均匀的呼吸,裴瑕黑眸轻垂,若有所?思。

良久,他也阖上眼,下颌抵着妻子的发,手掌搭上她的腹。

有所?隐瞒又如何。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本就不必说?给她听?,徒增烦忧-

二月日子短,转眼到了三月,处处桃红柳绿,莺歌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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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春回大地、冰雪消融的好时节,长?安城各家各户也都纷纷出城踏青、邀友设宴,譬如三月三上巳节,譬如赏花宴、春日宴,登高望远、骑马狩猎、诗会雅集……可谓是一年之中花样最多的季节。

沈玉娇出不了门,看着府中各处荒芜了一冬的草木,在融融春日里也萌发绿意,绽出新芽,心底也生出几分向往。

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往年上巳节,曲江池畔最是热闹。

朝廷也会给朝中官员放七日的春假,让官员们带着妻儿老小出门游玩,享受这大好春天。

是以一到三月三,那?便是举家出游踏青的盛况,就连一向不怎么爱出门游玩的父亲,也会跟他们一起?坐上马车,前往曲江赏花赏景放纸鸢。

回想起?过往那?些幸福的时日,沈玉娇既怀念又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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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来到院里时,便见妻子坐在廊下,盯着枝头那?新放的桃花,兀自出神。

“今日太阳这样好,玉娘如何作这悲春伤秋之态?”

“郎君?”沈玉娇吓一跳,看向那?穿着一袭新裁的春水碧色长?袍的男人?,嗔了句:“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

“明明是你太过入神。”

裴瑕缓步走到她身旁坐下,见她穿着件单薄春衫,拿起?一旁的薄毯替她盖上:“虽说?天气回暖了,但春风还有几分料峭寒气,还是得注意保暖。”

“好。”沈玉娇应道,又看他:“郎君不是要去族伯家主持冠礼么,怎的还不出发?”

从二月中旬开始,裴瑕便不再出门,除了专心准备春闱,二来是担心沈玉娇生产时他不能及时陪在身边。

这大好春日,不少府上都给他下帖子,邀他赴诗会雅集,他无一例外都拒了。

只今日是裴氏族伯裴严府上的四郎及冠礼,正月里去族伯家拜年时,族伯便与裴瑕提起?此事,想让他这位宗子来做冠礼主宾。

无论是宗子职责所?在,还是两府相?交的情分,裴瑕都不好推辞,便应了下来。

沈玉娇见他今日一袭青衫落拓,玉冠博带,在这大好春光之下,真如玉人?般皎洁无暇,不禁弯眸:“郎君今日穿戴,实在好看得紧。”

她一直都知道,他生得很好看。

从灞桥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

听?到妻子的夸赞,裴瑕薄唇也勾起?一抹轻浅弧度。

许是怜她大好春日却困在府中,亦或是见她弯眸轻笑的模样实在可爱,他忽的俯身,凑她耳畔:“玉娘若喜欢,晚些回来,阿兄由你细看。”

男人?的热息钻入耳廓,沈玉娇的耳根霎时涨红一片。

再看面前已然直起?身,一身清正的男人?,她还恍惚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若非幻觉,他如何会……突然说?那?种话!

调戏吧,这算是调戏吧!

裴瑕垂下眼,看着自家小妻子面罩红霞,呆若木鸡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

抬手轻揉了揉她的发,他道:“你与孩儿乖乖在家,我?那?边忙完便回来。”

沈玉娇仍是怔怔地。

直到那?道清隽身影消失在庭院粉墙之后,她才堪堪回过神,盯着墙外那?枝桃花惊奇地想,这可真是新年新气象,裴守真都会调戏人?了。

又在廊下静坐一阵,外头起?了风,的确如裴瑕所?说?,带着几分料峭春寒。

沈玉娇拢着金缕蹙绣的粉白色外袍,刚准备起?身回屋,余光瞥见院门前站着两道身影,瞧着像是白蘋与外院的小厮,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什么。

她站在廊柱旁,声调稍抬:“白蘋,可是有事?”

门前两人?一怔,而后白蘋快步走了进来,朝沈玉娇屈膝行了礼,面露难色道:“娘子,府门外来了位郎君,说?是咱们郎君的故交,他即将?远行,特来府上与郎君辞行。”

稍顿了顿,她补充一句:“他还带来了好些礼品,瞧着很是丰厚呢。”

沈玉娇微诧:“郎君的故交,前来辞行?”

“是啊。”白蘋道:“可不就是不巧了,郎君前脚刚出门,他这后脚就来了。左管事也随郎君一同出门了,前头那?些小的不知该如何办,就跑来问?您拿个章法。”

沈玉娇柳眉轻蹙,想了想,问?:“那?郎君是哪家府上的,可报了姓名??”

“那?郎君未报大名?,自称姓谢。”白蘋思忖道:“他说?主家一听?这姓氏,便会知晓他来历。”

沈玉娇额心一跳。

姓谢的,还这么赶巧避着裴瑕登门,除了那?无法无天的谢无陵,还能有谁?

不过都三月了,他怎么还没离开长?安?

这一个多月没他的消息,她还以为他早就回宁州了。

未曾想他不但还在长?安,且愈发胆大,竟光明正大,登堂入室了。

“娘子?”白蘋轻轻唤回沈玉娇纷乱的思绪,又觑着自家娘子复杂的脸色,小心问?道:“是请客人?在前厅喝茶,等郎君回来,还是……”

谢无陵摆明是冲着她来,要辞行的对?象也是她。

抬头看了眼天边明亮的日头,沈玉娇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淡然从容的姿态,缓声道:“既是郎君的故交,特地携礼上门辞行,也不好将?人?晾在前头干等着。你与秋露,扶我?去前院会会贵客吧。”

【62】

【62】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在?婢子的搀扶下缓缓来到前院,未进花厅,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轩丽开阔的厅堂中,那一抹跳脱鲜艳的红色。

“娘子万福。”厅前奴仆躬身请安。

厅中之人听到这动静,转过身,只?见花木清新?的门外,那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一袭素净淡雅的春日裙衫,梳着长安妇人时兴的堕马髻,鬓边簪着一枚珍珠翠玉攒成的珠花,除却耳边那一双绿莹莹的翡翠坠子,雪腕间那枚润泽的白玉镯子,便再无其他装饰。

但她模样生得端庄娇丽,再素净的穿戴,也掩不住那神清骨秀的容色。

谢无陵看着她在?婢子们的簇拥下?,仙女般施施然朝自己走来,再看这摆设典雅的厅堂,愈发觉得从前在?金陵小院里,实?在?是委屈她了。

他的娇娇如明珠般皎洁,就该住这样的大房子,有一堆婢女伺候她,当个养尊处优的贵太太才?是。

只?怪他从前没出息,叫她跟着吃苦。如今她跟着裴瑕,起码吃穿用?度上不亏。

等?自己发达了,再将她抢回去过好日子——迟早有那么一天!

他暗自鼓劲时,沈玉娇已然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莹白?脸庞难掩惊愕:“你的腿怎么了?”

只?见男人一袭枣红缺胯袍,仪表堂堂,偏偏拄着根拐杖,煞了风景。

没等?谢无陵回答,沈玉娇身旁的冬絮悄悄扯了下?她的衣摆,蹙眉轻唤:“娘子?”

沈玉娇微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

实?在?是谢无陵这副模样太出人意?料。

稍定心神,她朝谢无陵微微颔t?首:“谢郎君万福。”

谢无陵眼尖,也瞧见冬絮那个小动作,心底轻嗤,世家大族就是规矩多。

“夫人万福。”

谢无陵略过前头那个姓,胳膊夹着拐,回了一礼:“多谢夫人关心,这腿是前些时日骑马摔的,现下?已恢复得差不多。”

沈玉娇有心再问,但还是克制住,缓步走到主座,示意?谢无陵也落座,又?等?婢子们端上茶水糕点,浅啜过两口,才?继续问:“好端端的,怎会摔下?来?”

“就一个不小心,就摔了。”

谢无陵轻描淡写地带过,视线在?沈玉娇面前停了一停,见她面色红润光泽明艳,便知这些时日她在?府中过得不错。

再看她那明显又?大了圈的肚子,心里纳闷,这都?三月了,怎么还没生呢。

“上回……上回谢郎君不是与我郎君说,天气暖和了便要赶回宁州么?如何三月了,还未出发?”

沈玉娇疑惑,难道镇南侯府对?下?属这般宽容,能由着他们在?府上歇息这么久?

“这不是从马上摔下?来,骨头断了,便卧床休养了一阵。”

谢无陵道:“如今腿好得差不多,过两天就回宁州了,今日特地过来与你……咳,与你府上郎君辞行。”

“骨头断了?这么严重。”

沈玉娇往他的腿上扫了眼,柳眉轻蹙:“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该在?屋里歇着,怎还往外乱跑。”

“嗐,一点小伤,真的没事。”

谢无陵说着,眼神却闪避着,有点心虚。

那日坠马,他的确被压断了几根骨头,但都?是肋骨,腿上没啥事——

但肋骨断了也疼得要命,他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才?能下?地走动,现下?手上也不敢举重物,免得扯到筋骨。

今日之所以拄着个拐来,一来是到沈玉娇面前卖卖惨,叫她心疼他几分。二来,这肋骨断了,总不能掀起袍子给她看,只?能柱拐装腿伤。

他揣着这点小心思装了一路的瘸,然而真见沈玉娇蹙眉担忧,又?有些后?悔。

娇娇怀着孩子本就辛苦,自己怎还装瘸让她担心呢。

可现在?装也装了,总不能把拐杖一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馅,那估计裴府的奴仆都?得嘀咕他有脑疾。

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了。

“夫人莫担心,真没事。不就是断根骨头么,我这年轻力壮的,哪需要百日,躺一个月就生龙活虎,健步如飞了。”谢无陵狭长眼尾轻挑,笑得一脸慵懒恣意?:“你若还不信,我翻两个跟头给你瞧?”

见他作势要起身,沈玉娇哑然,抬手往下?:“行了,我信你,信你总成了。”

这人总是这样,腿伤着还这般不消停。

“虽说已恢复大半,但还是尽量静养为好。”沈玉娇说着,想起什么:“镇南侯府怎么安排你回去?不是骑马吧?”

一般亲卫在?外奔波,都?是骑马。

可谢无陵伤了腿,哪里禁得起骑马颠簸?真要那样,骨头刚长好,立马就得颠散。

“小世子仁厚,安排我坐船回去。”

“那就好。”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想到长安到宁州水路发达,一路船行也要月余,他在?船上养一养也差不多能痊愈。

她思忖之际,谢无陵盯着她的肚子,也在?思忖。

他都?在?府上躺到阳春三月了,本以为能等?到孩子降世,安安心心去宁州。

可这孩子也忒不给面子,还不落地。

他便是有心再赖,哪怕霍小世子不赶他,但想到四?月里宁州海岛便开始活跃,他再不抓紧赶回去,万一有人赶在?他前头,把陈亮的脑袋摘了呢?那他此番参军岂不是白?忙活了!

因着厅堂里好些奴婢都?在?,许多话也不能直说,谢无陵装模作样喝了口茶水,才?开口道:“听闻夫人即将生产,我特买了些补品和薄礼,还请夫人收下?,能吃就吃,能用?就用?。”

沈玉娇抬眼,往他身侧红木桌几上高高堆起的红色礼盒看了眼,轻声道:“谢郎君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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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破费。”

谢无陵说着,那双眼睛炯炯望着她,无声表达他的未尽之言,只?要是给她花钱,他一千一万个乐意?。

沈玉娇自也读懂他的目光,心下?既触动,又?一阵怅然。

谢无陵对?她越好,她越发觉得愧疚。

她宁愿他消无声息地走了,把她忘得干净,去过一个属于他的快活人生。

而不是抱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吃苦受罪,流血流汗,最后?却落得大梦一场空。

谢无陵见沈玉娇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猜到她要说什么,忙偏过脸,岔开话题:“不知夫人可找好了稳婆?”

“我舅母替我寻了个,宫里贤妃娘娘也派来一位。”

沈玉娇知他即将远行,也想让他安心,于是多说了些:“两位嬷嬷上月便入府备着了,就等?肚子发动,随时能照应着……孩儿的乳母也相看了一位,是我姨母家的大表姐引荐的,很是老实?本分。”

“那就好。”谢无陵想着府上有两位稳婆,其中一位还是宫里来的,那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接生婆了,便也安了心。

然而看向她肚子的目光还是透着遗憾:“可惜我过两日便要走了,不然还能见谢地……我是说,还能来府上讨杯喜酒喝。”

说来也是奇了,他刚提到谢地,腹中孩子如有感应,忽的动了下?。

沈玉娇惊奇地抚着肚子,想告诉谢无陵,碍于婢子们在?场,还是压下?那话,只?睁着一双明润乌眸望向他,语气温柔而肯定:“谢郎君对?我孩儿的关怀,我谨记在?心……这孩子,它也会记着的。”

“这么客气作甚。”

谢无陵笑着,又?朝着她的肚子,缓声道:“它若是乖巧懂事,等?我下?次回长安,定给它买一堆糖吃。”

又?客套寒暄了两句,冬絮适时提醒一声:“娘子,差不多回房按摩了。”

沈玉娇微微垂眼:“我知道了。”

谢无陵见状,也知是时候离开。

他今日过来,也只?是想再见沈玉娇一面,亲口与她辞行。

现在?目的达到,他也不愿让她为难,于是搁下?手中杯盏,起身拱手:“既然裴郎君不在?府上,那我也不便打扰。夫人身子贵重,早些回去休息,莫要劳累,我先告辞了。”

沈玉娇伸手撑着桌边,刚要起身,谢无陵摆手:“不必送。”

“那你……保重。”

“放心。”谢无陵下?颌一抬,朝她笑得张扬:“指不定你下?次见到我,我就是虎虎生威的大将军了。”

沈玉娇本还有些伤怀,见他又?这般自负嘚瑟,失笑:“你……啊!”

肚子忽的动了两下?。

她原以为是简单胎动,可下?一刻,身下?一阵热意?涌动。

年纪较小的秋露也发出惊叫:“娘子您的裙衫!”

沈玉娇低头,只?见裙衫下?有透明的水液滑落,沾湿裙摆与鞋袜。

这些时日黄嬷嬷与她说了不少临盆前的症状,现下?这情况,正是她提过的破水。

谢无陵也惊了一瞬,待反应过来,赶忙上前:“娇娇,你怎么了?”

“我可能……要生了。”

沈玉娇单手撑着桌案,双蹆间的热意?还在?涌动,腹中也传来一阵往下?直坠的沉重,她咬了咬唇,尽量保持镇定,扭头看向白?蘋:“快,快去请黄嬷嬷她们到上房……”

白?蘋心下?虽然慌乱,但还算沉稳,连忙点了个腿脚快的小厮去后?厢房请稳婆,又?与秋露一左一右扶着沈玉娇,满脸担忧:“娘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走么?”

“还…还好。”沈玉娇强忍着身下?那阵潮热湿意?以及那一阵阵袭来的坠痛,牢牢抓着两婢的手:“扶…扶我回院子。”

谢无陵也没想竟是这么突然,说生就生。

但见沈玉娇方才?还红润恬静的脸庞霎时褪了血色般,苍白?虚弱,他一颗心也猛地揪起,浓眉紧拧:“都?这样了,还走什么走!”

说着,他低低道了声“冒犯了”,便撂开那拐杖,上前一大步,将沈玉娇打横抱了起来。

沈玉娇正调整着呼吸去适应肚腹间那阵疼意?,双脚陡然腾空,她吓了一跳:“谢无陵!”

“我在?。”

谢无陵咬了咬牙,忍着肋骨处撕扯的痛感,两条结实?手臂稳稳托着怀中之人,沉着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想骂我没规矩,但你先憋着,留着力气把孩子生下?来。待生下?来后?,你想怎么骂,骂一千一万句,我也绝不驳你一个字。”

妇人生产这生死关头,什么规矩都?是狗屁,他才?不管。

沈玉娇也知他脾气倔,这会儿怕是说再多也白?搭,再加上腹间那种痛意?来势汹汹,孩子好似迫不及待就要出来似的,她也没有气力与他再多计较,五根t?细白?手指牢牢揪着男人的衣襟,她唇瓣微启,喘息着道:“去…去后?院。”

“好。”谢无陵颔首,见面前那俩婢子呆若木鸡地盯着他们,莫名有些来气,嗓门也不禁拔高:“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带路!”

他本就生得高大威武,这会儿脸色一沉,嗓门一提,整个人活像个煞星,叫人胆颤。

“是…是……”白?蘋和秋露都?吓得一抖,也不顾上去想自家娘子被个陌生男人抱起之事,急急忙忙就在?前头带路。“这边走。”

谢无陵稳稳抱着沈玉娇,大步往外去。

一路疾步,他听到怀中之人强忍的吃痛声,还有那隔着裙衫洇湿到手臂的热意?,两道浓眉紧锁,嗓音又?哑又?沉,急切切道:“娇娇,你别怕,很快就到了。”

“嗯……”

沈玉娇靠在?他的怀中,一手揪着男人的衣襟,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待到腹中疼意?稍缓,她抬起眼,盯着男人清晰分明的下?颌线,轻颤的嗓音里一片冷静:“谢无陵,我不怕的……你别紧张……”

“我才?不紧张,是你在?疼,我紧张什么。”

谢无陵抱着她,嘴上说着不紧张,步子却急得飞起,边走边问:“是不是很疼?这小崽子怎的这么不懂事,等?你回房了再生不成么?非得这样折腾你!待它出来,我定要抽它一顿!”

沈玉娇哭笑不得,忽的倒吸一口凉气。

谢无陵额心一跳:“怎么了?又?疼了?”

“你…你走慢些。”沈玉娇蹙眉,抓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本来不疼,你走太快,颠得慌。”

“那我走慢些。”

谢无陵说着,脚步依旧快,只?步子平稳许多:“现在?好点么?”

“好些了。”

沈玉娇颔首,再看眼前男人下?颌紧绷,薄唇紧抿,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慌乱,心底像是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谢无陵。”她轻声唤。

“我在?,我在?。”谢无陵看着前头的路,春日砖缝生苔痕,他须得谨慎,嘴上却时刻回应着:“娇娇,你若是疼得话,你就掐我,我皮糙肉厚,不怕疼。”

“现在?还好。”沈玉娇脸色虽苍白?着,但精神还算不错,嗓音轻道:“你不必太着急,稳婆说过,破水后?得阵痛一会儿才?会生……现在?,嘶……现在?……还没那么快……”

“我的小祖宗,你别说话了。”

谢无陵本就心乱如麻,听她吸着凉气还要说话,愈发焦灼:“我之前听柳婶子说过,生娃儿最耗气力了。你待会儿进了产房,千万要攒着力气,等?到娃娃快出来的时候,你一鼓作气,咬咬牙把它给生下?来,千万别拖,知道么?”

沈玉娇觉得好笑,微微喘着:“你个男人,还来教?我生孩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反正你就记着我的话,待会儿千万别泄气。”

谢无陵只?觉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再看前头那俩婢子是小跑着,趁着她们不注意?,低头亲了亲沈玉娇的额头:“娇娇,我的好娇娇,你千万要好好的。”

他压低的嗓音透着几分喑哑,虔诚恳求般:“你生的时候记着,还有个叫谢无陵的家伙在?外头等?着你。你千万攒住那口气,不能泄了知道么?”

沈玉娇还惊愕于他那匆匆一吻,又?听到他这絮絮叨叨的话,心头晕开一丝无奈、好笑,又?有一阵汩汩暖意?。

“谢无陵。”她缓着气息,忍疼闭上眼:“你怎变得这样话多。”

“好好好,你嫌我吵,那我不说话了。”

谢无陵现下?是一切都?顺着她来,然而嘴上说不啰嗦了,但走上一段,又?忍不住碎碎念。

“娇娇别怕。”

“娇娇不疼。”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

这般念了一路,总算将她送到上房。

乔嬷嬷原本在?院里纳鞋底,听到外头的动静,探头去看。

待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陌生男人抱着自家娘子直奔寝屋,脸都?绿了:“你是何人,怎敢冒犯我家娘!来人啊,快来人——”

“你这婆子快让开,没瞧见娇娇要生了!”

谢无陵此刻无比焦虑,再没多余的耐心分给旁人,视乔嬷嬷宛如无物,直奔里屋那张床榻:“娇娇,我们到了,你可还好?”

沈玉娇腰下?裙衫已然湿透,躺在?床上缓了口气:“还…还好。”

“怎么忽然就要生了!”乔嬷嬷挤开谢无陵,满脸担忧地拿出帕子替沈玉娇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柔声宽慰:“别怕,黄嬷嬷她们很快就过来了。”

大抵给马翠兰接生过,沈玉娇此时还算镇定,勉力扯出一抹笑:“好。”

乔嬷嬷见她精神尚可,稍稍放心,再看大剌剌站在?床头的谢无陵,老脸霎时皱起,神色严厉地挡在?床头:“方才?情况紧急,有劳郎君将我们娘子送回,老奴感激不尽。接下?来娘子自有稳婆和奴婢们照顾,您是外男,为着娘子清誉,还请快快离去!”

“稳婆不是还没来?你让我再陪……”

“郎君还请自重!”乔嬷嬷只?觉这年轻郎君实?在?太没分寸,要不是看在?他是好心帮忙的份上,就他私闯后?院这一遭,定是拿大棒子打杀出去。

“你们还愣着做甚,快请这位郎君出去!”

“嘿,你这凶婆子——”谢无陵拧眉。

“谢无陵……”帐中传来沈玉娇细细的嗓音。

“我在?。”谢无陵一瞬换了语气,无比温柔:“娇娇,我在?。”

“不得对?嬷嬷无礼。”

沈玉娇配合着阵痛的节奏去呼吸,到底还是有些虚弱:“你先出去,产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谢无陵虽然还想陪着沈玉娇,但见她这样说了,怕惹她不高兴,还是应下?:“成,我听你的,去外头等?。”

乔嬷嬷睨向白?蘋和秋露:“你们俩在?这照看娘子。”

自己上前,仰首挺胸,赶着谢无陵;“这位郎君,请吧。”

谢无陵:“……走就走。”

他往外走,退到次间:“在?这等?行吧?”

乔嬷嬷抬手:“不行,请——”

谢无陵继续退,退到屋外廊下?:“这总行了?”

乔嬷嬷面不改色,继续抬手:“郎君自重,请——”

谢无陵:“”

他继续退,这回退到了院门口,他咬牙:“你要再说不行,老子这就往地上一倒!大不了你叫人把我抬着丢出去!”

“你这人!”

乔嬷嬷大半辈子都?是与达官贵人打交代?,除了她那个烂赌鬼侄儿,谢无陵便是她见过第二无赖之人。

“老太太,我与你家主人有过命的交情,他娘子就等?同于我的娘子……诶,你先别瞪眼,这是打个比方。终归那裴守真现下?不在?家,我就在?院门外守上一守,不进院子也碍不着你们!”

谢无陵双手合十,朝乔嬷嬷拜了拜,狭长桃花眸满是恳求:“你就行行好,让我待着吧。”

乔嬷嬷只?觉眼前这人实?在?是说不出的古怪,但见自家娘子方才?与他说话的态度,很是熟稔亲切,难道这人与郎君真的交情匪浅?

不等?她细想,就见小厮带着黄嬷嬷和陈婆子火急火燎地赶来:“乔嬷嬷,娘子已经破水了么?”

“哎哟,你们可算来了!”乔嬷嬷这下?也顾不上谢无陵,忙迎上去:“快快快,娘子已在?屋里躺着了。”

乔嬷嬷急忙领着黄嬷嬷进去,又?问那小厮:“可派人去裴少师府上寻郎君?还没?那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那小厮撒丫子就往外跑。

陈婆子知道自己只?是个打下?手的,也不敢在?宫里的嬷跟前抢风头,于是老实?跟在?后?头。

有黄嬷嬷在?前头,她也没那么急,经过谢无陵时,还好奇看了两眼。

这一看,脚下?不慎踩着砖缝青苔,哧溜一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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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谢无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你悠着点。”

陈婆子这辈子哪见过这般俊美的郎君,一张老脸霎时都?臊得通红,忙道:“多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是接生嬷嬷?”谢无陵问。

“是,我是娘子的接生嬷嬷,不过……”

不等?陈婆子将话说完,就见这高大英武的男人抬起双手,朝她深深作了一挹,眉宇间神色无比郑重:“还请您费神,务必保证……夫人与腹中孩子的平安,拜托了!”-

镏金鹤擎博山炉燃着上好的艾草香球,丝丝缕缕的草药香将寝屋中的血腥气掩盖一二。

“娘子,你别紧张,腿张开,奴婢先替你看看情况。”

“好……”

沈玉娇躺在?床上,双手抓着两侧床系着的绸带,大口大口地调整着气息。

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她暗暗对?自己道,先前在?亳州茅草屋,环境那般简陋糟糕,甚至连热水t?和剪子都?没有,不也帮着翠兰姐将平安诞下?来了么。

何况现在?她身边一堆丫鬟婆子候着,又?有宫里来的嬷嬷亲自接生,更是不必太紧张。

“已经开了五指,娘子你喝些温水,再缓口气。”

沈玉娇忍着疼痛,在?陈婆子的伺候下?喝了口水,她乌发濡湿,问着乔嬷嬷:“可…可有派人给郎君报信?”

乔嬷嬷看她一张小脸痛得五官都?皱成一团,心疼不已,忙道:“派了派了,郎君一得到消息,定会快马赶回,娘子你莫要急。”

沈玉娇勉力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什么,问:“那谢郎君呢?他还在?……院外?”

提到院外那个,乔嬷嬷脸色僵了僵,语气不悦:“在?呢,赶也赶不走!”

她就纳闷了,郎君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如何就交了这么个浑身匪气的朋友?

沈玉娇也知以谢无陵的性子,定是不肯走的。

可若是裴瑕赶回来,两人在?门外撞上,怕是又?要争执。

她心下?正发愁,身下?遽然又?袭来一阵剧痛,她便是再能忍痛,也克制不住出声:“啊!”

【63】

【63】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凄厉叫声,叫屋内众人心头都一阵揪紧。

“娘子,您再忍一忍。”

“嬷嬷,我…我好疼啊。”

“妇人生?子都有这么一遭,熬过来就万事大吉了。”

乔嬷嬷边说?,边坐在一旁给沈玉娇擦汗,一双老眼也溢满心疼:“好娘子,再苦再难也都过来了,老奴在这陪着你呢,别怕啊。”

生?母不在身边,嬷嬷温柔慈爱的嗓音也叫沈玉娇心头安定,她紧紧咬着唇瓣,然而那阵撕裂般的疼痛仍叫她痛不欲生?,双眼直勾勾望着帷帐床顶,感觉这具躯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

“娘子,您醒醒神。”

陈婆子也守在前头,见?主?家娘子疼得快休克,忙拿了枚参片递到她嘴边:“您快含着,提提气。”

沈玉娇刚要张嘴,跪在床尾的黄嬷嬷抬头看了眼,似有不悦地瞥过陈婆子:“你怎的这么早就用参片?”

陈婆子一怔,面色讪讪:“早…早么?可方才娘子眼睛都直了,再不用参片,晕过去怎么办。”

“这才开六指,后头还有的熬呢!这么快就用参片,等孩子要出来时,没劲儿怎么办?”

黄嬷嬷乜着陈婆子:“你别自作主?张了,听我的便是。”

虽并未责骂,可那一眼所包含的轻视,仍叫陈婆子心里惴惴。

自打入了府,她和黄嬷嬷都住在后厢房,虽是一堵墙之隔的邻居,可人家是宫里来的来嬷嬷,举手投足间气派非凡,成日还捧着一本医书看,实在叫草根出身的陈婆子既敬佩又畏惧。

做稳婆能做到黄嬷嬷这个地步,那真是天大的体面了。

现下听到黄嬷嬷说?她喂参片太早,陈婆子也不敢反驳,只讷讷颔首:“是,是,都听你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产房里血腥味也越发浓郁,连那馥郁微苦的艾草香都快掩不住。

沈玉娇也痛到麻木,感觉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在流逝,还忽冷忽热的,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还没…还没生?出来么?”

这剧烈痛意?无比熬人,她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一辈子那么久。

“娘子莫急,省些力?气。”

乔嬷嬷握了握沈玉娇的手,见?床尾的黄嬷嬷沉着脸不应声,自己反倒急了:“不是说?破水了生?得很快么,如何这么半晌了,还没动静?”

四角张开的被子下,黄嬷嬷眸光闪烁两下:“这……娘子的胎位有些不正,孩子的肩膀好似卡着了。”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会胎位不正!你不是每日都替娘子按摩正胎么?”乔嬷嬷急道。

“我是每日都摸了胎像的,可隔了一层肚皮的事哪能摸得那么准!”黄嬷嬷皱眉道:“且腹中胎儿是活物?,每日都会动,保不齐一个晚上它就翻了身,我也不是神仙,只有生?的时候才知道具体情况啊。”

乔嬷嬷这辈子无儿无女,被黄嬷嬷这种专业稳婆怼了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倒是陈婆子小心翼翼上前:“我来瞧瞧?”

黄嬷嬷哼了声:“难道我还拿这人命关天的事诓你们不成?行,你来瞧瞧,也好给我做个见?证!”

“黄嬷嬷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陈婆子生?怕开罪她,面上赔着笑:“我看一眼,咱也能一起想?辙嘛。”

黄嬷嬷把两只血淋淋的手一摊,让了身子,赌气般:“来,你来。”

陈婆子上前只看一眼,霎时就变了脸:“我的天爷,这…这怎么歪得这么厉害!”

乔嬷嬷听得这话,脸色也煞白:“那你们俩快想?办法啊!我家娘子都疼了这么久了,再不快些,真要没劲儿了!”

陈婆子也急了,心道何止是娘子没劲儿了,羊水破了这么半晌,孩子闷在肚里怕是也要喘不上气了。

心里也不由闪过一丝疑虑,娘子开五指时应当就能看出孩子胎位不正,这黄嬷嬷如何拖了这么久才吱声?这不是坑害人么!

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毕竟黄嬷嬷可是宫里贵人派来的,要是差事办砸了,她自也讨不到好,何苦来哉?

“如今之计,只能有劳娘子受些罪,再使?使?劲儿了!”

黄嬷嬷说?着,吩咐一旁的婢子:“去,按照我先前给的方子,去煮碗催产药端来。”

陈婆子惊愕:“孩子胎位不正,若是现下就上催产药,娘子这身体如何受得住?”

催产药虽有助产之效,但药力?十足,说?是虎狼药也不为过,一旦服用,对母体损伤极大,且极易出现大出血的情况。一般不到万不得已,陈婆子轻易不敢给人用催产药。

“那你还有什么法子?孩子的肩膀卡着出不来,娘子气力?也即将耗竭,若是再不上催产药,孩子闷在肚子里,那便是一尸两命!真到那时,后果是你来担,还是我来担?”

黄嬷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快些让开,莫要再耽误功夫。”

“不行…不行啊。”陈婆子急急拖着往外走?的婢女,一脸紧张看向乔嬷嬷:“嬷嬷,催产药下去,十个妇人有九个大出血,娘子她是头胎,身娇肉贵的,怕是受不住啊。”

乔嬷嬷闻言,一颗心也发颤,眼底溢出泪来,满脸无助:“那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啊?”

沈玉娇这边痛得迷迷糊糊,只觉腹中和下身都臌胀得难受,隐约听到她们的对话,脑子都无法思考,只小拇指轻轻勾着乔嬷嬷的掌心,口中虚弱地呢喃:“嬷嬷……疼……我好疼……”

“我的好娘子。”乔嬷嬷心如刀绞,牢牢握着她的手:“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黄嬷嬷板着脸道:“乔嬷嬷,你快拿个主?意?吧。”

乔嬷嬷哭道:“我怎么拿主?意??现下郎君不在家,我个奴婢,哪能替主?家拿主?意?!”

说?到这,她陡然想?到什么,扭头去看夏萤和冬絮:“你们再多派几个人去请郎君,还有李府,快去将娘子的外祖、舅老爷、舅夫人,还有勇威候府的姨太太,也都请来!”

夏萤和冬絮也知现下情况不大好了,皆哭着一张脸匆匆跑去外头。

黄嬷嬷这边又催着乔嬷嬷,乔嬷嬷稳重了一辈子,如今却也慌得六神无主?。

一个是她自小教?养的娘子,一个是裴家的嫡长孙,前者是她心头肉,后者是主?家的命根,她轻易也不敢下决定!

这时,陈婆子想?到什么,小心翼翼道:“我知道永和堂有位林大夫,他?有套祖传的定胎针法,他?还……”

话未说?完,就被黄嬷嬷冷声打断:“现在是胎位定不了么?现下是孩子肩膀卡着,再不出来就要胎死腹中了,哪还有功夫等你一来一回去请大夫!万一被你这么一拖,大小一个都没保住,你能负责?”

陈婆子一噎,剩下的话悻悻咽回去。

是啊,万一大夫请回来,孩子闷死腹中,主?家追起责来,她可担不起。毕竟她也不知主?家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保大还是保小——但大多人家都是保小的。

见?陈婆子哑口无言,黄嬷嬷眼底闪过一抹得色,再看那满脸纠结泪水的乔嬷嬷,又催了遍:“乔嬷嬷,我知您心疼娘子,可现下生?死攸关,能保一个是一个!不然你问问娘子,看她怎么说??”

乔嬷嬷两片干瘪唇瓣翕动着,未语泪先流:“娘子,我的好娘子,这催产汤,用还是不用啊……”

沈玉娇此刻只觉力?竭,浑身冷得厉害,脑子也昏沉沉的,无法思考更?多,只希望这种痛苦能快点结束,失了血色的唇瓣颤动着:“好……”

“娇娇,娇娇!!!”

门外突然响起重重锤门声,屋内众人皆吓了一t?跳。

乔嬷嬷脸色一变,吩咐外头:“拦着他?,千万不许他?进来!”

“娇娇,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坚持住!”

门外仍是喧闹,黄嬷嬷皱了皱眉,也懒得管那人,只对乔嬷嬷道:“娘子方才是应下了吧?”

乔嬷嬷心下一痛,含泪点头:“那就依着娘子的意?思,用吧。”

黄嬷嬷强压住心底那份如释重负的喜意?,余光瞧见?陈婆子耷着脑袋懊丧的模样,生?怕这婆子留在这坏事,于?是道:“老姐姐,婢子们第一回煮催产药或许拿不准火候,劳烦你亲自去吧。”

陈婆子见?主?家娘子已下了主?意?,心底一片沉重感慨,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下:“好,我去。”

她这边由婢子引路出去,经过院门,便见?那被两三个奴仆拦着的俊美郎君。

那郎君见?着她,如看到救星般,一个箭步上前:“她情况怎么样了?方才那俩婢子为何哭丧着脸跑出去?可是有何不妥?”

见?这郎君如此焦急担忧,陈婆子于?心不忍道:“娘子胎位不正,迟迟下不来,如今要用催产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会难产?她方才还好好的!”谢无陵难以置信,明明他?抱着沈玉娇进寝屋时,她还一派镇定自若,精神也不错,还安慰他?别担心。

“妇人生?子,各种情况都有。”陈婆子摇头:“只是娘子拖得久了些,不然去永和堂请林大夫和林小手,也不至于?用催产药……”

谢无陵敏锐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催产药怎么了?”

陈婆子深深叹口气:“催产药催产药,儿催生?,娘催死啊。”

“你说?什么!”谢无陵勃然变色。

“啊哟!”陈婆子的胳膊险些被他?大力?捏断,痛得呲牙:“郎君,郎君,你快些松手。”

谢无陵的手稍松,一双漆黑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她:“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狭眸如墨,其间翻涌的冷戾叫陈婆子浑身一颤,忙不迭将催产药的风险说?了。

谢无陵听罢,只觉荒谬:“保大,肯定要保大!”

说?着也顾不上其他?,拉着陈婆子就朝产房冲去。

“哎哟,郎君你这是……”

“这位郎君,你不能!”

婢子们都上前去拦,谢无陵直接拔出腰间的匕首。

匕首冷光森森,后宅都是些娇滴滴的婢女,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战战兢兢,退避三舍。

里屋里,乔嬷嬷和黄嬷嬷见?着那高大男人拽着陈婆子进来,手握匕首,满脸煞气,宛若尸山血海中爬起的修罗般,也都陡然变了脸色。

“你…你怎么进来了!”

乔嬷嬷看着那把锋利的匕首,本能地护在奄奄一息的沈玉娇身前,浑浊老眼直瞪:“你到底想?做什么!”

屋里那阵冗杂着浓郁血腥气与艾草香的难闻气息扑鼻而来,谢无陵瞥见?床边那张苍白的小脸,心头猛沉,冷眼扫过屋里一干人:“孩子没了就没了,谁要是敢要娇娇的命,老子就杀了谁!”

说?着,他?一把将陈婆子推到床边,厉声命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我将永和堂大夫带来前,你务必吊着她一口气!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拉你全?家陪葬!”

陈婆子被吓得不轻,尤其瞥见?他?那通红的眼尾,真如杀红了眼的疯子般,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一旁的黄嬷嬷见?状,壮着胆道:“可娘子这情况,不用催产药,孩子定保不住!”

话音落下,就见?那提步出门的高大身影陡然僵住,而后那张秾丽脸庞泛起一抹阴狠,朝她走?来:“就是你提出要用催产药的?谁给你的胆子,竟拿她的性命去换个小崽子?”

“你…你别过来,我可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又怎样。”谢无陵大步上前,健壮身躯如高山倾倒般,一把拎起那黄嬷嬷的后领:“要是她有事,老子保证一刀刀活剐了你!”

下一刻,还没等黄嬷嬷反应过来,就被谢无陵拽住衣领,毫不留情往外拖去。

“你…你这狂徒!你带我去哪儿!”她挣扎着大喊,可她那点力?气哪是谢无陵的对手。

谢无陵边拖着她往外走?,边斥退那些意?图上前阻拦的奴婢:“谁敢拦试试,老子砍断她的手!”

乔嬷嬷也陡然回过神,大喊:“你…你把她带走?了,我家娘子怎么办?她可是宫里的嬷嬷!”

谢无陵脚步一顿,不容置疑般乜向乔嬷嬷:“娇娇既敬你,你便莫辜负她,好好守着她,等我将大夫带回来救她性命!至于?这个老货,你们畏她,老子可不怕!”

撂下这话,他?头也不回地将黄嬷嬷拖了出去。

黄嬷嬷不服,又奋力?挣扎一番。

谢无陵眸色一暗,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抬起匕首刺穿她的掌心。

“啊!!”黄嬷嬷惨叫一声。

“再磨磨蹭蹭,下回刺的就不是手了!”

谢无陵利落抽回匕首,往常慵懒随性的脸庞此刻一片森冷,拖着不再挣扎的黄嬷嬷一路往外奔去。

但黄嬷嬷到底脚力?有限,哪怕勉力?跟上,也拖慢了速度。

就在谢无陵决定干脆打晕这老妇,免得她再跑回去作威,回廊处匆匆赶来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

“谢无陵,你在做什么?”

饶是涵养再好,一回自己的府邸,见?这地痞手持沾血匕首,扯着宫里来的稳婆,裴瑕一向沉静的脸庞也浮起怒意?:“快放开黄嬷嬷。”

“你来得正好。”

谢无陵见?裴瑕赶回,将黄嬷嬷一把甩到地上,双眼赤红地看向他?:“娇娇难产,这该死的婆子要给她用催产药,一命换一命!裴守真,你给我把她看好了,在我请大夫回来之前,绝不许用那催产药!”

说?到这,他?忽的想?到这些世家大族一向以子嗣为重,这裴守真说?是个君子,可万一呢?

“裴守真。”他?大步上前,沾血的大掌一把揪住裴瑕整洁的襟口,黑眸灼灼地望着他?,咬牙恨道:“你已经负了娇娇一次,若是这次你再护不住她,弃大保小的话,老子绝对活剐了你!”

裴瑕闻着鼻尖那股腥膻血气,面色一冷,抬手劈向谢无陵的手腕,狭长眼眸也满是幽寒:“谢无陵,你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人最?在乎玉娘。她是我妻,我自当以她为先!”

谢无陵挨了他?一记手刀,也不还手,只往后退了两步,幽幽看他?:“你最?好是!”

“这婆子交给你,你看好了。我去永和堂请大夫!”

“等等。”

“又做什么!”谢无陵不耐烦地回过头,这小白脸磨磨唧唧到底有完没完。

裴瑕深吸一口气,尽量克制着心底那阵燥怒,吩咐身侧的景林:“让他?骑我的马去。”

景林怔了怔,而后拱手:“是!谢郎君,随我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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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闻言,深深看了眼这站在明净春光里,宛若山巅覆雪,淡月疏星的青袍男人,薄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疾步跟上景林,直奔院外。

待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回廊处,地上的黄嬷嬷也回过神,捂着流血的手掌,泪眼婆娑地喊道:“裴郎君,您可算回来了?方才那煞星实在是狂悖无礼,非但伤我,还闯进娘子产房……”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那一身清正的如玉郎君,冷冷睨来一眼:“既有大夫可请,为何要用催产汤?”

黄嬷嬷表情一僵,在这双洞若观火般的黑眸注视下,宛若照妖镜下的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我…我……”她心虚地低下头,哆哆嗦嗦将产房里的情况说?了,末了一脸悲愤委屈地仰起脸:“还请郎君明鉴,实在是情况紧急,若不用催产汤,小主?子定要胎死腹中!”

午后的廊上静了两息,而后传来男人淡漠到几近无情的嗓音:“胎死腹中又如何?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孩,如何能与一个活生?生?的大人相比?”

何况,那不是旁人,是他?的结发妻。

孩子没了还能再要,玉娘没了,世上再寻不到第二个。

正如方才那姓谢的无赖所说?,他?已错过玉娘一回,这一回……

裴瑕闭了闭眼,压下心底那阵潮水般冰冷的愧疚,吩咐左管事:“将她关进柴房。”

稍顿,又想?到什么,黑眸眯起,视线在黄嬷嬷眉眼间流连一番,冷声补充:“手脚捆住,嘴也堵住,派人好生?看管。”

左管事一听这话,稍作琢磨,立刻会意?:“老奴知道。”

裴瑕不再多留,袍袖轻拂,大步朝后院而去-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里间,窗棂外的天光也渐渐转暗。

“娘子,再喝口参汤吧……”乔嬷嬷给床榻上虚弱的年轻娘子喂着汤药,眼见?t?着那参汤送进唇齿之间,又沿着惨白的嘴角淌下,老嬷嬷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就当老奴求求你,进一点吧。”

围在床边的婢子们也都忍不住呜咽,抬袖拭泪。

她们都看出娘子已经精疲力?尽,只一息尚存,大人尚且如此,遑论腹中的胎儿。

陈婆子跪在床尾,还在勉力?按着沈玉娇的肚子,试图给腹中胎儿些许刺激,让它自己能动一动,没准就能将脑袋转出来了呢。

“好孩子,心疼心疼你的娘亲吧。”陈婆子小心翼翼地按着,额上也急的满是热汗,只盼着那位红袍郎君能尽快将林大夫和林小手带来。

那林小手生?得一双极其灵活纤细的手,骨头也极软,曾有个妇人胎儿横在腹中,都能叫她那双小手正过来,何况现下只是卡了半边肩膀。

怕只怕来得太晚,孩子闷窒而亡

就在屋里气氛压抑,个个垂头丧脑之时,一道颀长清朗的身影,宛若清风而入,满屋婆子奴婢也都看到主?心骨般——

“郎君万福!”

“郎君,您可算回来了!”

一向最?注重规矩的乔嬷嬷此刻也顾不上那套“男子不能进产房”的规矩,涕泗横流地迎上前:“您快来看看我们娘子吧!”

她让到一旁,裴瑕一眼便看到那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双眸紧闭的小妇人。

顷刻间,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撞,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闷窒在胸腔泛滥,如波涛汹涌,如巨石覆压,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宽大袍袖中的手指拢紧,他?强压着那阵占据心脏的钝痛,高大身躯踉跄走?到床边:“玉娘。”

他?用力?握住沈玉娇的手,感到指尖冰凉,也如坠冰窖,面沉如水:“玉娘,能听到么?我是郎君,我回来了。”

床上之人似有所感,嘤咛一声。

裴瑕见?状,连忙将人揽入怀中,又扫过屋内其他?人:“屋里这么冷,快去生?两个炉子。”

“是,奴婢这就去。”

裴瑕低头,下颌轻蹭沈玉娇苍白的脸庞:“没事的,谢无陵已经去请大夫了,他?手脚快,大夫来了,你就没事了。”

沈玉娇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阵暖意?将她裹住,恍惚间还有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幽幽檀香气。

她试图睁开眼,可她实在太累了,眼皮沉得厉害,只两片唇瓣下意?识般呢喃着:“郎君……”

裴瑕听得这唤,幽深眼底闪过一抹柔意?,手臂将拢得更?紧:“我在。”

他?一贯平静的嗓音透着些许狼狈的喑哑,薄唇贴着她的鬓发,温声哄道:“玉娘别怕,我就在这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孩……孩子……”

“他?没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扫过衾被那依旧隆起的肚子,眸色一沉,语气却极尽温柔:“只要你没事,孩子便没事。玉娘乖,听守真阿兄的,再坚持一会儿,大夫很快就来。”

乔嬷嬷见?郎君一来,娘子都能说?话了,忙端着参汤上前:“趁着娘子有意?识,让老奴喂两口参汤吧。”

裴瑕抬手:“我来。”

他?拿着汤匙,送到沈玉娇唇边。

倒是喂进去一些,只是喂一勺,漏半勺。

这般喂了三四勺,裴瑕眉心拧起,再难掩下心底那份燥意?,干脆接过那只瓷白玉碗,仰头喝了一大口。

在一干婆子奴婢惊愕的目光下,一向最?是规矩守礼的裴氏郎君,低下头颅,以口给他?难产的妻子哺药。

不多时,一碗参汤就见?了底。

乔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接过空碗,又递上块帕子。

裴瑕接过帕子,先细致给沈玉娇擦了,才轻拭自己的唇角。

许是参汤见?了效,沈玉娇的呼吸也比先前强了些,她想?要睁眼,思绪混沌之际,听到耳畔传来男人轻缓的嗓音:“若是有了力?气,先闭目养神,不急着睁眼。”

稍顿:“攒着一口气,别泄了。”

谢无陵抱她进来时,也说?过这话。

沈玉娇薄薄的眼皮动了动,默默维持着身体里那最?后一口,仿若吊在嗓子眼的气息。

这期间,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些交谈声,她听得只言片语,并不分明,也无暇去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响起:“来了来了!”

似是有好些人进了屋,很快,她的头上、手指上、还有肚子上都插进了细细的冰冷的针。

下一刻,嘴里又被塞进一枚药丸,那药丸的涩意?在舌尖一点点化开。

很苦,苦到想?吐,然而仅剩下的那点注意?力?,很快就被身下的动静给引了过去。

好似有一只小巧的、柔软到不可思议的手伸了过来,如春风温柔,如灵蛇秀巧,缓缓地将身下那臌胀之感拨开……

……

产房门外,已经暮色沉沉,黄昏时分。

裴瑕能将赶来的李家人暂时安抚在客房,却无法将油盐不进的谢无陵“请”出院外。

但此番他?帮了大忙,说?是又救妻子一命也不为过,裴瑕便睁一只眼闭只眼,容忍他?在产房外等候。

两个男人互相看不顺对方,但为了屋里那个对他?们都至关重要的女子,皆沉下一口气,保持着难得的静谧。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屋内还没动静,谢无陵一整个抓耳挠腮,来回徘徊。

“怎么还没好?都这么久了!”

“……”

裴瑕虽负手而立,袖中修长的手指也攥紧,青筋鼓起,他?眉宇沉郁:“你别晃了,晃得眼晕。”

谢无陵没好气:“你晕就闭上眼!”

裴瑕:“……”

长长缓着一口气,他?垂眸,默念道家清心诀。

就在天边最?后一缕红霞被黑夜吞没之际,伴随着奴婢婆子们喜极而泣声,屋内响起一声婴啼。

虽微弱,却的的确确存在。

裴瑕猛地抬起眼:“是孩子……在哭?”

谢无陵也怔怔地,不大确定:“是…是吧?”

三月料峭的晚风里,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

直到屋内又传来一声欢喜的高呼:“菩萨保佑,母子平安!”

霎时间,裴瑕喉间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玉娘平安了。

他?当父亲了。

“我当爹了!!”

谢无陵也蹦起来,直奔门口:“谢天谢地谢菩萨,娇娇,我当爹了!”

【64】

【64】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脸色一沉,在谢无陵冲进产房之前,抬手揪住他?的后领。

不薄不厚的天水碧色春衫下,他?小臂肌肉线条紧紧绷起,冷白手背也凸起青筋,指骨泛白,足见?拉扯的力道。

谢无陵回头刚想开骂,便对上男人幽深如潭的黑眸:“谢郎君一时无心之言,可能叫我妻清誉尽毁,从此在长安再无立足之地,还望你谨言慎行。”

犹如兜头浇了盆冷水,谢无陵方才的激动情绪霎时降了温——

这小白脸虽然扫兴,话却在理。

“是我失言了。”

谢无陵拨开裴瑕的手,余光瞥过左右看来的奴婢,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而后拔高嗓音,皮笑?肉不笑?地与裴瑕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无趣,我刚才不过是句玩笑?。再说了,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说是亲如手足也不为过!如今你做父亲了,我是真心替你高兴……这样吧,以后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这个做伯父的,保管拿他?当亲儿子疼!”

裴瑕额心猛地跳了两下。

这个无赖,真是每一次都能突破他?对“厚颜无耻”这个词的认知?下限。

然而今日?,这人又是抱着玉娘进产房,又是冲出去找大夫,府中家仆都是由主家随意?处置的死契,晚些敲打一番,谅他?们?也不敢对外乱说。唯独这外头请来的大夫,还有?宫里送来的黄嬷嬷……

裴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睇着面?前这嬉皮笑?脸套关系的男人,只得违心应道:“谢兄弟说的是,你我交情匪浅,此次也多亏你辛苦奔波。”

稍顿,还是忍不住补了句:“只是像方才那种?戏言,日?后还是别再说了,免得叫歹人听去,做了文章,多添是非。”

谢无陵见?他?捏着鼻子配合自己做戏,削薄的嘴角勾了勾。

小白脸越吃瘪,他?这心里越是快活。

说话间,屋里传来脚步声。

两个男人面?色一凛,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只见?房门推开,乔嬷嬷抱着个宝蓝色锦缎襁褓出来,见?到门口并排站着的两位俊美?郎君时还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忙偏向裴瑕,笑?吟吟道:“老奴给郎君报喜了,娘子与小郎君母子平安!”

裴瑕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也终于松缓,再看乔嬷嬷手中那个小小襁褓,他?眸光一顿,并无接过之意?,而是看向屋里:“玉娘现下如何?”

“郎君别担心,林大夫给娘子把过脉了,娘子除了气血亏损,其他?都还好,并无性命之忧。”乔嬷嬷道。

“好。”

裴瑕颔首,提步t?:“我去看看她。”

“哎唷,郎君莫急。”乔嬷嬷赶紧拦住,老脸满是肃穆:“产房里污秽血腥,婢子们?还没收拾好。且您再过几日?便要下场科考,先?前是娘子情况危急,您进就进了,可现下娘子已转危为安,该有?的规矩还得有?!”

裴瑕蹙眉,刚要开口,一旁谢无陵嗤道:“难道他?进了产房,肚子里的墨水就不见?了?考不上科举说明他?自己水平不行,和产房有?个狗屁关系!”

这话既粗鄙又晦气,乔嬷嬷险些气得倒后仰,脸色发青道:“你这狂徒怎么还在这!且我与我家郎君说话,哪轮到你插嘴!”

谢无陵还要再说,裴瑕不冷不淡乜他?一眼:“乔嬷嬷是玉娘的傅母,你不得无礼。”

谢无陵一噎。

莫名想到午后那会儿,娇娇也是这副语气叫他?“不得无礼”……

虽不想承认,但某些时候,娇娇与这小白脸的确有?些相似。

“知?道了。”谢无陵也不想把沈玉娇的傅母给气死,视线落在那襁褓上,忍不住凑过去:“这就是那小崽子?”

乔嬷嬷哼了声,拧过身,不理他?,更?不给他?看,只对裴瑕道:“郎君可要抱抱小郎君?”

裴瑕又往那屋里看了看,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伸出手:“给我吧。”

乔嬷嬷忙将孩子递上前,只见?一向聪颖卓然的裴氏君子,在抱孩子时双手发僵,竟是从未有?过的笨拙窘迫。

“郎君别紧张,放松点。”乔嬷嬷见?他?抱着襁褓如同抱个秤砣,不禁失笑?,刚要纠正他?的姿势,谢无陵又快她一步。

“我说你这人,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抱孩子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

谢无陵直接上手调整,语气虽不耐,动作却格外小心:“手臂得弯起来,这只手托着孩子的屁股,他?才舒服……”

还惊才绝艳、宰辅之才呢,连个孩子都抱不明白,娇娇要他?有?何用?

裴瑕虽看不上谢无陵的言辞做派,但见?他?纠正之后,襁褓中的孩子皱起的小脸的确放松许多,便也按照他?教的姿势抱着。

乔嬷嬷也颇为惊讶地看了谢无陵一眼。

没想到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还懂得抱孩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廊一刻钟前就点了灯,此刻柔和的暖黄灯光下,裴瑕静静看了眼怀里的孩子,小小的一只,皱巴巴得像只小猴儿,双眼紧闭着,皮肤通红,嘴唇还有?些泛青。

单论模样,实在瞧不出像谁。

“他?怎么不出声?”裴瑕疑惑。

刚出生的婴孩不是都很吵闹?

“小郎君在娘胎里闷了太久,还有?些没缓过气儿。”

乔嬷嬷想到刚才在产房里,那林小手将孩子掏出来时,小小身子蜷成?一圈,一张脸都涨得青紫,不声不响。

当时他?们?一看,心里直咯噔,觉得这孩子八成?不行了。

还是娘子撑着一口气问:“他?…他?不哭么?”

乔嬷嬷都不忍告诉她事实,只含泪点点头。

娘子道:“倒抓着腿,拍他?屁股……用力……拍……”

陈婆子本?想说孩子脸都青了,再拍也没必要,但主家娘子发了话,她还是照着吩咐用力拍。

直把个孩子的屁股抽得通红,她都不忍下手,床上的沈玉娇半睁着眼,失了血色的唇瓣仍旧重复着一个字:“拍……”

于是陈婆子不抱希望地继续拍,没想到拍到第十?八下,那半死不活般的孩子忽的发出一声微弱的“哇”声。

林大夫和林小手都齐齐感叹:“还真是奇迹。”

就在乔嬷嬷感慨万千时,那道慵懒随性的嗓音咋咋呼呼响起:“你抱孩子,那我进去看娇娇?”

乔嬷嬷皱起眉,视线落向面?前那毫无分寸的男人,掩不住的嫌弃。

然而下一刻,却见?自家郎君将襁褓往那男人怀中一放:“你看着孩子。”

乔嬷嬷:“……?”

谢无陵:“……?”

裴瑕置若罔闻,提步便往屋里去。

乔嬷嬷反应过来,一时都不知?是该将孩子从谢无陵怀里抱回来,还是追上去拦裴瑕,原地张望了一番,最?后还是留在门口,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虽然莫名其妙就抱上了孩子,但见?乔嬷嬷要将孩子抱走,立刻往后退了两步,满脸护犊子:“是你家郎君把孩子给我看的,老太太,你可别不讲道理,违逆你家郎君的意?思。”

乔嬷嬷一时语塞,只得沉着脸站在门边,牢牢监督着谢无陵的一举一动。

谢无陵权当没她这个人,借着廊下灯光,重新打量这个小崽子。

刚才裴瑕抱着,他?在旁边也瞄了两眼,皱巴巴跟个老太太似的,丑得很。

现下自己抱在怀里瞧,倒是越瞧越顺眼。

“谢地,小谢地,你记着爹……咳,记着我的声音不?”

谢无陵压低声音,看着襁褓中闭着眼睛的小婴孩,俊美?眉眼间也不觉染上几分慈父温和:“你还在你阿娘肚里时,我就与你打过招呼。”

“不过你这小崽子,今日?怎的这么不乖,这样折腾你阿娘?幸好你阿娘没事,否则老子一定打烂你的屁股。”

怀里的孩子忽的皱了皱眉,通红的小脸更?皱巴了。

谢无陵瞧见?,浓眉轻挑,乐了:“说你还不服气?你可别不服气。本?来就丑得跟个猴儿似的,一生气更?丑了。你说你怎么长成?这样呢?你娘多漂亮啊,仙女似的……”

他?边说边细细扫过孩子的眉眼,试图从中寻出沈玉娇的影子。

可孩子还没长开,又在羊水里泡得发瓤,除了瞧得出皮肤很白,眉眼真瞧不出随谁。

于是谢无陵下了结论:“肯定是随了那小白脸,才这么丑。”

小婴孩仍闭着眼,小嘴却一撇:“呜~”

“又不服气!小小年纪这么大的气性?”谢无陵更?乐了,既嫌弃又遮不住满眼的喜欢:“这坏脾气肯定也是随了那姓裴的,你阿娘温柔如水,才不会这样,你这小崽子真是运道好,遇上个这么好的阿娘……”

说到这,谢无陵眼神有?一瞬飘忽。

待回过神,他?头颅微低,以额碰了碰小婴孩的额,温声喃喃:“小崽子,以后可不许再这样折腾你阿娘了,她生你一趟不容易,你以后可得好好孝敬她。”

一旁的乔嬷嬷听到他?碎碎念,满脸纳闷。

好好一个俊秀郎君,如何嘴巴这么碎!且满口对自家郎君的诋毁之言,着实是可恶至极!

但看他?抱孩子的那股疼爱劲儿,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孩子的亲爹……

乔嬷嬷眉头不禁拧起,这个谢郎君与自家娘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产房内,雕花窗棂打开两扇,晚风稍稍吹淡了几分血腥膻气。

裴瑕在次间与林大夫、林小手及陈婆子道谢后,吩咐白蘋给放赏,另吩咐冬絮去客房给李家人报信。

待到安排妥当,里间的秋露带着几个小丫鬟出来,施施然给裴瑕行礼:“郎君,已经?给娘子清理妥当了。”

裴瑕朝秋露略一颔首:“你送林大夫与林娘子去客房。”

说罢,他?掀帘走进里间。

夏萤正拿着火折子,往香炉里点着安神凝气的梅花香,见?着主家郎君进来,忙要行礼。

“不必,你忙你的。”

裴瑕抬手止住,脚步也放轻,缓缓走向床边。

架子床已换了一套簇新的床单被褥,连带着幔帐也换了套秋香色折枝海棠花样。半边帷帐轻纱逶逶轻垂,床边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换上一身整洁寝衣的沈玉娇静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阖,大抵彻底脱了气力,她睡得很沉,沉得仿若……没了呼吸。

为这所想,裴瑕心头猛沉,朝她鼻下探去。

直到那阵虚弱轻柔的气息扑在指尖,那仿佛沉进阴寒冰渊的心脏才缓缓浮起,然而却还残留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恐慌与焦灼。

差一点,差一点他?的妻便不复存在。

他?甚至不敢去想,若不是谢无陵拦着,若玉娘真的喝下那碗催产药,不幸大出血了,那他?此刻……该当如何?

不敢想,也无法想。

光是想,胸口就闷窒得难受,好似有?一双冷冰冰的手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的心,苦涩的痛意?伴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痛到他?指尖都不住颤抖着。

也是在今日?,他?方发现,原来玉娘不知?不觉中已经?进了他?的心。

不再仅是“妻子”这么个角色,而是与他?骨血相融,再无法分割般的存在。

这便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里所说的那个“情”么。

他?对玉娘……动情了。

长指不由抚上床榻女子的脸,从她婉丽的眉眼往下,一点点游移到挺巧的鼻尖、饱满的唇瓣、小巧的下颌、修长的脖颈……最?后停在她心口的位置。

隔着一层春日?薄被,依稀能感受t?到她心脏的跳动。

她在他?的心里,那她的心呢?

住着谁了。

是他?,还是……外头那个谢无陵。

裴瑕沉默着,冷白如玉的脸庞再不见?平素的清冷,狭长的眼眸眯起,漆黑瞳孔的深处是掩不住的暗流翻涌。

良久,他?俯身,温热的薄唇缓缓印上沈玉娇的唇角,嗓音轻缓而喑哑:“夫妻一体,休戚与共。玉娘,这世?间,你与我才是最?般配。”-

沈玉娇觉得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不知?走到何处,只知?眼前一片漆黑,脚下又沉又重,每走一步都耗尽她许多力量,她想要停在原地,可身后一堆魑魅魍魉追赶着,要去抓她的脚踝。

她只得撑着力气继续朝前走,也不知?在这片冰冷黑暗中走了多久,眼前白光闪过,而后出现了两条路。

她看向左边,只见?路口站了个芝兰玉树的青袍男人,春风和煦般望着她:“玉娘,到夫君这来。”

再看右边,站了个气势凌然的红袍男人,笑?容恣意?朝她挥手:“娇娇,快过来。”

沈玉娇站在原地很恍惚,这时,一声婴啼响起。

她抬起眼,便见?青袍男人怀里多了个孩子,他?黑眸幽深望着她:“玉娘,你连孩子也不要了?”

“呸,裴守真你不要脸!”那红袍男人骂道,忽然怀里也变出个孩子,哼道:“不就是孩子么,谁没有?似的?”

还没等沈玉娇回过神,又见?他?一挥手,身后变出七八九十?一大群孩子,满脸得意?道:“这是谢天?,这是谢地,这是谢金刚,这是谢观音……”

宛若可汗大点兵,无数个孩子蹦了出来,红袍男人下颌一抬:“孩儿们?,快去找你们?阿娘!”

霎时间一群孩子就呼啦啦朝她跑了过来:“阿娘,阿娘!”

“……!!!”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哎呀,怎的出了这么多汗。夏萤,你快去找林大夫,就说娘子盗汗了!”

耳畔是婢子们?清脆娇柔的嗓音,沈玉娇缓缓睁开眼,方才那光怪陆离的梦境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秋香色的秀丽帐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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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地眨了两下眼,便看到冬絮那张担忧的脸庞探了过来:“娘子,您能说话么?您说说话,别吓奴婢呀。”

沈玉娇唇瓣翕动:“我……”

才发出一个字,喉间宛若吞了刀片后凝结血痂般,干哑酸涩地厉害,

冬絮见?她能出声,眸光也是一片清明,再不似昨日?那般迷离涣散,长长舒了口气,边拿帕子替沈玉娇擦着汗,边带着哭腔道:“娘子没事就好,您先?躺着别动,昨日?你耗费太多气力,大夫交代了千万要好生歇息……奴婢这就给你端杯茶水。”

很快,冬絮就端了杯红糖枣茶过来。

待那清甜温热的茶水漫过喉咙,那份干涩不适也有?所缓解,沈玉娇靠在柔软的迎枕上,想到方才那个古怪的梦,还有?些心有?余悸。

真是太荒谬了,她怎会做那样的梦。

至于梦里那俩人……

沈玉娇闭了闭眼,大抵是她总担心那俩人起争执,没想到连做梦都在担心。

“娘子,灶上煨了枸杞鸡汤,奴婢给你端一碗来。”

冬絮的唤声拉回她的思绪,她重新睁开眼,也感受到身下那难以忽略的疼意?,蹙眉问道:“孩子在哪?他?可还好?”

她只记得迷迷糊糊中,听到孩子哭了一声。

在那之后,她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便是现在。

“娘子放心,小郎君也平平安安的。”冬絮笑?道:“他?就在隔壁,由奶娘带着,您醒来之前,才喂过一回奶,脸上的乌青也都没了,可比昨日?精神不少!”

沈玉娇闻言,一颗提起的心也算放了下来,难掩憔悴的眉眼缓缓舒展:“那就好。”

忽而又道:“把他?抱来给我看看吧,生下来我都没能瞧上一眼,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现下可不行。”冬絮摇头。

“嗯?”

“郎君还真是料事如神,知?晓您一醒来定要看孩子,是以特意?交代了,您要是醒来,得先?自个儿吃饱喝足了,才能将小郎君抱来给你瞧。”

说到这,冬絮笑?嘻嘻地朝沈玉娇挤挤眼睛:“娘子可不知?,经?此一遭,郎君真是将您看得眼珠子般。若不是前头还有?一堆事要忙,他?恨不得寸步不离地陪着您呢。”

沈玉娇眉心微动,想起昨日?疼到不行时,裴瑕守在身侧紧紧抱着她。

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腾出幻觉了,恍惚间,他?好像还给她喂了药?

“郎君这会儿在哪?”她问。

“郎君在前院呢。”

冬絮道:“昨日?傍晚您的外祖父、舅父舅母还有?齐府大姨母都赶来了,您睡着了不知?,舅夫人与姨夫人来寝屋看了您一会儿,知?道您受的罪,心疼得直抹眼泪。郎君怕吵醒您,便请她们?去隔壁看小郎君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公与舅老爷要上早朝,今日?天?不亮就套了马车离府。姨夫人昨夜在府上留宿一夜,晨间刚用过朝食,勇威候府就派人来催了。娘子您知?道的,姨夫人家那个婆母最?爱立规矩,姨夫人无法,又来咱院里看过您和小郎君一回,便也回了府。如今府上的客人就剩着舅夫人在西厢房,哦还有?那个”

冬絮的话陡然收住。

沈玉娇疑惑,刚想问“哪个”,话到嘴边,也反应过来,嗓音不禁放得很轻:“你是说,谢郎君?”

冬絮面?色讪讪,点头:“嗯,那位郎君昨日?也一直在屋外候着。咱们?郎君见?天?色已晚,坊门业已关闭,便留他?在客房住下。”

裴瑕竟然将谢无陵留下了。

沈玉娇心下诧异,却也很快理解,裴瑕行事一向磊落光明,胸襟更?是宽敞,昨日?谢无陵虽有?失礼逾矩之举,但也是为了帮忙。

裴瑕便是不喜他?,也不会做出将他?赶出府中,由他?流落街头之事。

冬絮小心翼翼觑着自家娘子的脸色,见?她提到那个“谢郎君”后就沉默下来,虽满腹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只轻声道:“娘子,您歇着,奴婢去给你打水。”

沈玉娇心不在焉“嗯”了声,虚弱的身子靠着迎枕,脑中浑浑噩噩,一会儿想起谢无陵,一会儿想起裴瑕,一会儿又惦记着那尚未蒙面?的孩子。

就在这浑浑噩噩中,洗漱一番,婢子们?端来鸡汤和肉粥。

大抵是心里有?牵挂,她也没什么胃口,在婢子劝说下多吃了几口鸡肉,又将汤喝光了,便觉八分饱。

“现在可以将孩子抱来了?”她拿帕子轻轻擦过嘴角,满怀期待看向冬絮。

“是,奴婢这就将小郎君抱来。”

冬絮笑?着转。

还没走两步,帘后传来一声清脆请安声:“郎君来的可巧,娘子刚用过鸡汤,正盼着见?小郎君呢!”

床帷间的沈玉娇听得这动静,刚懒洋洋塌下的腰肢又直了起来,下意?识朝往看去。

只见?雾青色的绣花帘子轻动,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风后,一袭白底竹纹玉色锦袍的高大男人,怀中稳当抱着个襁褓,缓步朝她走来。

“玉娘怎的这副表情?”

迎着她望过来的目光,裴瑕清隽眉眼含着淡淡笑?意?:“难道只盼着见?小郎君,不盼着见?大郎君?”

【65】

【65】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微怔,而后长睫蝶翼般动了动,轻缓嗓音透着一丝赧然:“我以?为郎君还在前头忙。”

“如今陪你才是头等大事。”

裴瑕抱着孩子走到床侧,沉静视线定定落在她的脸庞,从昨日傍晚到现下,她昏睡了近一整日。

大抵是睡了个饱觉,再加之进了些吃食,面色虽依旧憔悴苍白,但比昨日那?副冰冰冷冷、毫无血色的模样好上不少,尤其她眉眼间萦绕的生动活气,还有乌眸间的灵动清明,都叫人心生安定。

沈玉娇被裴瑕这静默凝视的目光,瞧得?有些不大自在。

是她的错觉么?怎么感觉他好像变得?不大一样了。

自他方?才从屏风后进来所说的话,还有此刻他看向她的眼神……与从前的感觉,很是不同。

难道是因为她辛苦诞下孩子的缘故?

嗯,很有可能。

毕竟昨日她那?般狼狈憔悴的模样都被他瞧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为人夫婿,自会生出?几分心疼怜惜。

沈玉娇默默分析了一番,弄清缘由,心绪也定下,她仰起脸,有些难为情道:“郎君还是别这样瞧我了,容颜憔悴不说,还未曾梳妆,蓬头垢面的,实在不好看。”

“你昨日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现下能好好地?在这,已?是上苍庇佑,我感激不尽。”

他凝着她的眼睛,薄唇勾起一抹温t?和?笑意:“何况,我的玉娘如何都好看。”

沈玉娇听得?他那?句“我的玉娘”,心跳似漏了一拍。

明明他说这话的语气春风和?煦,可那?双望过来的狭眸,仿佛比往日更为沉暗漆黑,仿若有个深不可测的旋涡,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叫她心头莫名轻颤。

“郎…郎君今日怎么……”她唇瓣翕动两下,一时也不知?该用“腻歪”,还是“古怪”来形容。

但对于裴瑕而言,腻歪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就?是古怪本身。

“玉娘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沈玉娇摇了摇头,忙不迭岔开话:“你先坐下吧,抱着孩子怪累的。”

“还好,他不重。”

“……”

沈玉娇语塞,好在裴瑕也没多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

沈玉娇的注意力也被那?小小襁褓吸引过去,见裴瑕并无将?孩子递给她的意思,她只得?主动凑近他身侧,乌发披散的小脑袋几乎探入他的怀中。

这样的近距离,裴瑕鼻尖很快盈满她发间飘来的香气,略显沉涩的艾草香、淡雅清新的梅花香、以?及她一贯用的茉莉花香刨花水,几种香气冗杂在一起,变成?独属于她的体香。

“郎君,你转过来些。”

“嗯?”

“将?孩子抱近我看看。”沈玉娇说着,一脸跃跃欲试:“不然让我抱着吧。”

“你才生完,气力还未恢复,抱着他恐会劳累。”

沈玉娇抬眸,“你方?才不是说他不重么?”

裴瑕:“……”

默了一息,才道:“于我不重,于你还是有些沉。”

他将?孩子往她面前送了些:“现下可看得?清楚?”

“可以?了。”沈玉娇垂下眼,视线落在那?安静熟睡的小婴孩脸上,见他一张小脸和?她拳头一般大,阖上的眼睛是两道细细长长的缝,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哪里都小小的,真是可爱又稀罕。

这么个小小的人儿,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实在是不可思议。

纤细的指尖轻轻碰上孩子的脸颊,绵软温热,像是块滑嫩易碎的水白豆腐。

恍惚间,她又想到去年的夏日,她也曾在安静的闲暇时分,这般注视过、轻抚过另一个婴孩。

尽管她也一直将?平安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爱护,可那?时的心境,与现在真是截然不同——

对平安,她更多的是责任。而面前这个孩子,从见到的第一眼,她心底便油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爱意。

她想,这大抵便是母爱。

那?种母亲与孩子之间最深刻的羁绊,无关利益,无须回报,一切的一切,都只为自己的孩子能更好。

养儿方?知?父母恩。此时此刻,沈玉娇更加理解这句话,也愈发地?思念起远在岭南的双亲

裴瑕见她神思恍惚,眼底也似有泪意氤氲,眉心轻折:“怎么了?”

“没…没什么……”沈玉娇吸了吸鼻子,抬眸朝他挤出?个难掩苦涩的笑:“只是突然想到我父亲和?母亲。若是他们?在长安,见到孩儿平安诞生,也一定很欢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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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孩儿的外祖父母,定然会十分疼爱咱们?的孩儿。”

裴瑕见妻子白着一张小脸,鼻尖微微泛着红,长睫也沾着两滴晶莹泪珠,瞧着一派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轻叹一声,两根长指轻拭着她的泪:“你才生产完,大夫特地?交代,得?卧床静养,最忌伤怀落泪。”

沈玉娇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或许是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的缘故,情绪也变得?有些不能自控地?脆弱。

往常她可没这么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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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莫担心,我过会儿就?好了。”她嗓音发瓮,小声道:“而且我都是当阿娘的人,也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当了阿娘又如何。”

裴瑕垂眸看她:“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小妹妹。”

沈玉娇怔住,泪意未褪的水润乌眸错愕看向面前的男人。

“难道我说错了?你本来就?比我年幼。”

裴瑕神态自若,也不等她回答,又一本正经道:“况且你也不必忧心,再过几日便是春闱。待我金榜题名,便是他们?回京与你团聚之日。”

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自负”的话,然而是从他裴守真口中说出?,不会叫人生厌,反叫人深信不疑。

他是裴守真,他便能做到。

“好,我等着郎君的喜讯。”

沈玉娇破涕为笑,忽又想到什么:“昨日破水突然,下人们?去族伯府中寻你,可有耽误四郎的冠礼?”

裴瑕失笑,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惦记着这事,捉着她的手捏了下:“府中下人寻来时,冠礼已?完成?大半,剩下的交由礼部尚书代劳,并未耽误。”

“那?就?好。”沈玉娇松了口气,看着襁褓里那?安静的孩子,既无奈又疼爱:“这小家伙实在太会挑日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了昨日那?么个时候……”

说到这,她话音一顿,不由自主就?想到那?同样“早不来玩不来偏偏挑着裴瑕不在家时”的不速之客。

迟疑两息,她到底没忍住问出?口:“听说,你让谢无陵留宿府中了?”

握着她的手蓦得?一顿。

沈玉娇眼睫颤了颤,心里也一阵发虚,试图抽回手:“郎…郎君……”

才溜出?的一点指尖又被捉回。裴瑕神情清冷,嗓音也略显漠然:“是,昨日他也在产房外候着。天色已?晚,便留了他一晚。”

沈玉娇抿了抿唇瓣,斟酌一二,才谨慎开口:“昨日他是来辞行的,还携了礼。碰巧你去了族伯家,我想着相识一场,他特地?登门?,也算是客……”

“这些昨日家仆已?与我禀告。”

“哦,那?那?就?好。”沈玉娇默了两息,才再次开口:“昨日事发突然,他那?个人又一向没什么规矩,是以?有些失礼之处,也是关心则乱,郎君你大人大量,别与他一般计较……”

“玉娘。”

男人偏冷的嗓音打断她的话,迎着那?双闪烁的乌眸,裴瑕神情沉静:“你为裴家辛苦诞育嫡子,我自是敬你、爱你。过往那?些细枝末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后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儿,我们?一家三口,不再为外人所扰,安稳平静地?过日子。”

他说这话时虽如往常般心平气和?,沈玉娇却从他幽深的眸中窥见一丝异样。

直觉告诉她,他心有不悦。

也是,哪个男人能容忍一个外男登堂入室,且抱着自己的妻子进产房。

这也是裴瑕心胸豁达,明月入怀,若换做其他男子,她和?谢无陵怕是早已?身陷囹圄,等待沉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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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玉娇心绪复杂时,院外忽的传来一阵喧闹——

“娇娇!”

“欸,你别拦我……”

“就?一眼,看一眼就?成?……你可别动手啊,老子从不对女人动手!”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院外喧闹隐隐,屋内的夫妻俩也都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最后还是裴瑕打破这份冰冻般的阒静,他握着沈玉娇的手,“玉娘,可要见他?”

平静的声线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玉娇喉间一阵发涩,唇瓣翕动:“我……”

那?握着的手加重了些力气,她抬起眼,就?对上裴瑕一错不错望过来的眼。

他望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可要见他?”

沈玉娇的心底忽的颤了下。

是光线的问题么,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原来裴瑕的瞳孔颜色这么深,这么浓。

黑涔涔的,仿佛照不进一丝光,又如一口无波古井,深不见底,无端令人生出?几分寒意。

“不见了。”

沈玉娇垂了垂眼睫,轻柔嗓音有些涩哑:“这是后宅,且我还在坐月子,不便见客。”

裴瑕盯着她静静垂着的仿若烟雨朦胧,清婉含愁的眉眼好一会儿,才微笑应道:“好。”

他将?锦绣包起的襁褓轻轻放在沈玉娇枕边:“你陪孩子歇着,我去谢客,一会儿便回。”

沈玉娇掀眸看他一眼,略显晦暗的光线里,只瞧见他半张侧脸,冷白如玉,无波也无澜-

“你这人怎么忒不讲道理?大夫都交代了,我家娘子需要静养!你这样大吵大闹,只会搅扰我们?娘子休息,万一传扬出?去,更会坏了我们?娘子的名声!”

乔嬷嬷本来是在耳房休息的,一听丫鬟禀报这无赖又来了,连着袜子顾不上穿,套了鞋就?直奔出?来。

院里的婢子们?年纪小面皮薄,压根不是这无赖的对手,也就?她豁出?一张老脸,能拦他一二。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我是知?道你们?郎君在这,才来探望她的。”

谢无陵浓眉蹙起,眼睑还泛着淡淡的乌青。

虽t?然知?道沈玉娇已?经脱险,但没亲眼见到她的情况,他一颗心就?无法安定。

昨日一整晚也是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好不容易早上眯了一会儿,做梦都梦到沈玉娇大出?血,大夫哭丧着脸说没辙了,当时便把?他吓醒过来。抬手一抹,满脸冷汗,心脏也快得?仿佛要破膛而出?。

是以?一听到下人说沈玉娇醒了,他迫不及待就?赶了过来。

“老太太,你行行好,进去帮我传个信?”

谢无陵说着,从腰间荷包一摸,掏出?两粒碎银子就?要往乔嬷嬷手中塞。

乔嬷嬷的脸“唰”得?沉了,这登徒子拿她当什么人了?

刚要开口驳斥,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润偏冷的嗓音:“不必劳烦嬷嬷传信了。”

门?口两人皆是一怔,回首看去,便见一袭长袍的裴瑕拾级而下,缓步走来。

“郎君。”乔嬷嬷忙敛了愠色,恭敬朝裴瑕行礼。

“裴守真,你出?来的正好!”谢无陵喊道:“这老太太实在不通人情,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也不肯帮我传句话。”

“诶你这人,还恶人先告状——”乔嬷嬷气急。

裴瑕瞥了乔嬷嬷一眼:“嬷嬷先回房歇息罢。”

乔嬷嬷一噎,还想说什么,但见主家郎君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到底还是低下头:“是。”

她往耳房去,走远几步,还回头皱眉看了谢无陵一眼,宛若看灾星般。

谢无陵眯了眯眼:“这老太太……”

要不是看在她是娇娇傅母的份上,他真要欺负弱老了。

与他隔着一道门?槛,裴瑕站定脚步,神情冷清:“玉娘说了,不见你。趁着现下天还亮着,谢郎君还是快些离去。”

谢无陵方?才还吊儿郎当的表情霎时一僵,薄薄嘴角弧度也凝着:“娇娇说,不见我?”

裴瑕:“嗯。”

谢无陵:“我不信。”

裴瑕:“……”

“谁知?你是不是阳奉阴违,趁着娇娇刚生完孩子没力,故意挑拨离间呢?”

谢无陵皱眉:“除非你让娇娇亲口跟我说。”

裴瑕眸色沉冷地?乜着他:“你这样胡搅蛮缠,有意思?”

谢无陵闻言,眸底夹杂着一丝打量,丝毫不怵地?回望着面前的男人:“这是,不装了?”

“随你怎么想。总之方?才是玉娘亲口说,她不会见你。”

稍顿,裴瑕若有所思看他一眼:“谢无陵,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什么是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谢无陵眼波飞快闪烁了两下,垂在袍摆边的拳头不禁攥紧,他冷嗤道:“裴大君子的夸奖,我可不敢当。你叫我见好就?收,适可而止,那?我也回你一句,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强扭的瓜不甜!”

话音落下,裴瑕黑眸陡然蒙上一层冷意,负在身后的长指也攥紧:“谢无陵,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呵,是谁欺人太甚。当初要不是你倚着强权将?娇娇从我身边抢走,我早就?与她夫妻结发,如胶似漆。她生产时我也会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可你呢?明知?娇娇亟待生产,你还将?她一人留在府里!昨日若不是我来得?巧,娇娇没准就?被那?个狗屁嬷嬷保小弃大,当个弃子害死?了!你到底哪来的脸,还叫我别欺人太甚”

说到这,谢无陵胸口的火气又忍不住蹭蹭冒出?来,双眸炯炯地?瞪着裴瑕:“你得?庆幸娇娇昨日没事,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裴守真我告诉你,我谢无陵这辈子跟你不死?不休!”

紧拢着的长指不觉攥得?更紧,连骨节都泛着白,裴瑕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那?阵燥戾的情绪压下。

“昨日之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

裴瑕看着他:“我与玉娘都感激你。”

谢无陵一怔,而后哼道:“谁稀罕你的感激。”

裴瑕也不欲与他争口舌之快,只道:“玉娘才醒来不久,身体尚且虚弱,你真的要在这与我争吵,扰她静养?”

“我……”

谢无陵往那?虚掩的花窗看了眼,薄唇紧抿:“我只是想看她一眼,她若平安无事,我也能放心离开长安。”

“她说了,不见你。”

裴瑕嗓音沉冷:“谢无陵,流言蜚语,足以?杀人。”

谢无陵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昨日之所以?携礼上门?,便是为着她的清誉做个幌子。但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曾料到,他也实在是关心则乱。

如今娇娇既不愿见他……

罢了,他不能让她难做。

“方?才是我失礼了。”

谢无陵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一番,嘴角牵出?个冷硬假笑:“既然夫人安然无恙,那?我也不再打扰,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