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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无陵提着万记的烤鸭回了家,还未进门,就听到院里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
他听出是隔壁柳家的秀秀和狗娃子。
他从前并不怎么喜欢小孩,觉得吵,不过今日推开?门,看到平素冷冷清清的小院里,娇滴滴的小娘子手持针线缝东西,柳婶子在旁择菜,两人闲闲说笑,身畔一双孩子蹦蹦跳跳嬉戏,午后式微的阳光柔柔笼着院子,一派温馨热闹……
好似,忽然懂了何?为家的模样?。
媳妇、孩子、热坑头……可惜他亲娘死的太早,若她能活到现下,那这个家便更圆满了。
“阿陵回来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柳婶子的唤声传来,两孩子也齐齐跑到谢无陵身边,脆生生地喊,“谢叔父!你回来啦!”
谢无陵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见孩子眼馋他手中?的油纸包,勾唇笑:“叔父买了烤鸭,想吃不?”
小孩子哪有?不馋嘴的,一听有?烤鸭,眼睛都?发亮:“想!”
柳婶子闻言,立刻挎起菜篮子,快步走来:“哎哟阿陵你可别再?给?了!这烤鸭留着和你媳妇儿吃吧,我们家去了!”
像是怕谢无陵又硬塞,她一手拎着个孩子,脚步矫健地就出了门:“娇娘,我们先回了哈——”
直到背影都?瞧不见了,还听到她教训孩子的声音:“吃吃吃就知?道吃,要吃让你们爹娘买去……”
谢无陵上前将院门关上,待转过身,便见沈玉娇已放下针线,静静朝他这边看来。
“在绣什么呢?”他拎着油纸包过去。
沈玉娇下意识站起身,轻柔嗓音还有?些拘谨:“早上发现被套破了两个洞,就问?柳婶子要了针线补一补。后来发现衣橱里有?些衣裳也破了,就擅作主张,都?给?补了……”
稍顿,她望向他:“你别介意。”
“这有?什么,你都?要嫁给?我了,我的不就是你的?别说碰两件破衣衫了,你就算碰我这个人——”
沈玉娇一双杏眼微微睁圆。
谢无陵:“……”
得,小娘子脸皮薄。
他咽回去,又有?些憋不住,偏脸嘟哝:“反正迟早的事。”
沈玉娇看他口?型也猜到,面颊微热,也不好多说,只低头装没听到。
“行了,先别忙活,来吃烤鸭!”
谢无陵大步往堂屋走去,边问?:“你今日就是缝衣衫?午食吃的什么?平安吃了没?”
沈玉娇将针线放好,又到厨房洗过手,才?上前一一答了:“缝了些衣衫,午食我让柳婶子t?教我烧火,煮了碗馎饦[1]。你回来前刚喂平安吃过奶,这会儿他在屋里睡下了。”
谢无陵回头看她:“那你现在会烧火了?”
沈玉娇看出他眼底的戏谑,想到今早的事,有?些难为情,又有?些不服气,闷声道:“会了。”
“又蚊子哼哼?”
“……”
捏了捏指尖,她提高语调,字正腔圆:“学会了。”
稍顿,她又望着他道:“谢无陵,我不笨的,我只是之前没接触过这些。你给?我些时日,我慢慢学……都?能学会的。”
她可是青阳沈氏嫡女,祖父沈文兴曾任帝师,文学大儒,父亲沈徽是两榜进士,榜眼及第,兄长沈光庭十五岁中?秀才?,十八点探花……
沈氏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她作为沈氏女,自幼跟着父兄读书明理?,又怎是那等愚鲁蠢钝之人。
只是陡然换个了与前十七年截然不同的环境,接触的也是平日里极少接触的人与事物,一时不大适应罢了。
看着眼前这张一本正经的小脸,谢无陵眉梢轻挑,而后低头拆着油纸包,嗓音懒散:“老子又没说你笨,随便问?一句罢了。”
“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沈玉娇轻声道:“我只是想与你说一声。好教你知?晓,你娶我,并非全然拖累,我也能帮到你的。”
谢无陵拆油纸包的动?作一顿,侧眸睇她。
沈玉娇被他这敛了笑的正经目光看得不大自在,暗自思忖难道方才?说错什么了?
应该没什么不妥,她只是表明她不是吃白饭。
“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沈玉娇小声问?。
“没有?。”
“那你这样?看我作甚?”
“哦,只是看你长着一张聪明脸,却有?个不解情趣的木头脑袋。”
谢无陵淡淡说着,而后三两下拆开?油纸包:“坐下,吃鸭子。”
没等沈玉娇细想他刚才?那句“骂人”的话,注意力就被烤鸭诱人扑鼻的香气吸引而去。
只见那暗绿色荷叶上盛着一只斩好的烤鸭,鸭皮呈诱人的金红色,鸭油被烤成薄薄一片,看着便能想象入口?的焦香酥脆。再?看鸭皮下的肉,紧实鲜嫩又蕴着饱满汁水,光这副卖相,就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吃吧。”谢无陵直接拿了个鸭腿递给?她。
沈玉娇看着他的手:“……”
他没洗手。
但鸭腿递到了眼前,不接又显得失礼。
内心纠结两下,她扯了一角荷叶,包着接过那只鸭腿:“多……”
一个谢字到嘴边,硬生生被男人的注视给?吓了回去,她扯出个讪笑:“嗯,你也吃。”
谢无陵见她这回没谢了,嘴角勾了勾,掀袍坐下,伸手就抓起个鸭头啃起来。
沈玉娇看着他这粗犷的吃相,有?心想劝他餐前净手,又怕他嫌啰嗦。
她知?小门小户,定没有?世家大族那般多规矩礼仪,可他这般粗鲁的吃法……实是不雅。
“怎么不吃?”
谢无陵抬头,见她鸭腿一口?没吃,浓眉拧起:“难道你也想啃鸭头?”
“啊?”沈玉娇错愕,而后忙道:“没、没有?,我不想。”
“那你盯着老子作甚?”
你没洗手。
沈玉娇在心里默默说,嘴上只道:“没什么,我这就吃。”
她低下头,避开?他手指碰过的鸭腿根,慢条斯理?啃了口?腿肉。
刚下口?,眼睛瞬间亮了。
口?中?的鸭皮焦脆油香,牙齿咬下去,那肉质间蕴藏的鲜嫩汁水又在舌尖迸开?,慰藉着每一处味蕾,简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鲜美。
“怎么样??”谢无陵觑着她的神色,嘴角微翘:“味道不错吧?”
沈玉娇慢慢将嘴里的鸭肉咽下,虽矜持着,但亮晶晶的眸光足以说明她的喜欢:“嗯,好吃的。”
“那当然,论?吃喝玩乐,这金陵城就没有?比我谢无陵更厉害的。”
他说着,又将荷叶包里的另一只鸭腿递到沈玉娇面前:“既喜欢吃,就多吃些。”
沈玉娇看着那只鸭腿,愣了愣:“你吃吧,我这个还没吃完呢。”
“叫你吃就吃。”
谢无陵不由分说把那鸭腿往她手中?一塞:“老子不爱吃腿,就爱啃鸭头、脖子、翅膀,啃着滋味香。”
沈玉娇看了看手中?两个大鸭腿,再?看那继续啃着鸭头的男人,心下蓦得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这人虽粗俗蛮横了些,但像柳婶子说的,为人慷慨,性情不坏……
只是他自小的经历,再?加之没有?父母师长的教诲,才?不知?规矩礼仪那些。
她既将为人妻,有?勉励、劝诫夫君之责——
不过现下还不熟,管得太过,怕他反感,还是先处着吧,待日后熟了,再?试着纠正他那些不好的习惯也不迟。
她这边想着母亲与嬷嬷教她的为妻之道,谢无陵啃着鸭头,瞥她一眼:“你有?心事?怎么都?不说话?”
沈玉娇一怔,放下鸭腿,轻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谢无陵拧眉,嘟哝:“规矩真?多。”
沈玉娇没接话,刚要低头继续吃,谢无陵又道:“给?你买的新裙衫,你怎么不穿?”
她身上仍穿着柳婶子媳妇那套鹅黄色裙衫,宽宽大大,毫不合身。
提到这个,沈玉娇面露赧然,迟疑片刻,才?低低道:“未曾沐浴,怕把新衣裳弄脏。”
“前两天柳婶子不是给?你擦过了么?”
谢无陵道:“用了整整两缸水呢!”
沈玉娇闻言,也能想象到那夜柳婶子替她擦身有?多费力,一张雪白小脸泛起绯红,脑袋也垂得更低:“我从前都?是每日沐浴的……”
逃荒时不洗浴,那是迫不得已。可现下不用逃荒,能安定过日子,自然想保持洁净。
“每日都?要洗?”谢无陵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遍:“你在家也不做什么力气活,身上哪有?那么脏?”
沈玉娇:“……”
她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沉默下来。
谢无陵见她这副逆来顺受般的安静模样?,莫名有?些闷得慌,须臾,他丢下手里的鸭骨头:“你就非得每日沐浴?”
他嗓门大,惊得沈玉娇眼睫颤了下,才?抬起眼,语气放得很软:“若是很麻烦的话,两日洗一次也可以……”
顿了顿,嗓音越发低了:“天冷的话,三日、四日也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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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那就这样?。”
谢无陵应着,又从荷叶包里挑了根鸭翅啃起来:“不过家里没有?浴桶,我平日都?拿盆冲。”
“啊?用盆冲?”这怎么洗。
“大老爷们洗澡不就随便搓巴搓巴,谁像婆娘一样?在桶里泡半天?挑水、烧柴、洗桶,也不嫌麻烦?”
“……”
这些事却是沈玉娇从未考虑过的,先前要沐浴,她只需吩咐奴婢一声,厨房很快就会抬水来。
就在她蹙着柳眉,想着用盆怎么沐浴时,谢无陵道:“行了,这么点事也值得你愁。柳婶子家女人多,肯定有?浴桶的,我待会儿去借个来。”
沈玉娇眸光亮起,欣喜看他:“真?的?”
谢无陵:“老子骗你作甚。”
今晚可以沐浴了!
沈玉娇眉眼舒展,朝眼前人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谢无陵,多谢……唔!”
额头又被敲了下,还是油腻腻的手!
沈玉娇捂着额,瞪大眼:“你!”
“都?说了谢一句敲一下。”
谢无陵懒洋洋说着,再?看她瞪圆眼睛一副错愕又不服气的模样?,嘴角扯了扯:“要是再?记不住,咱就改个惩罚。谢一次,我就亲你一下?”
这个无赖登徒子!
沈玉娇脸颊霎时滚烫,急急起身:“我去看看平安醒了没。”
她往外走了两步,忽又折返,抓起那两个鸭腿。
“这个我咬过了,不能…浪费粮食。”
望着那道逃也似的娇小背影,谢无陵失笑。
这小娘子,还真?是不禁逗-
暮色沉沉,入夜的小院里一片静谧。
谢无陵抱着孩子坐在院里乘凉,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往那烛光昏朦的寝屋瞟去。
洗个澡,怎么能洗这么久?
她该不是在浴桶里睡过去了吧?
有?心想问?,但想到她进去前,红着一张俏脸,特地“警告”他不许偷看——
不看就不看,他谢无陵顶天立地大丈夫,岂是那种偷看女人洗澡的色胚?
虽是这样?想,听到寝屋里偶尔传来的水声,心思好似也随着水波浮动?般,又闷又躁,静不下来。
谢无陵闭了闭眼,心道一定是这秋老虎,都?快八月了,还热得人心燥。
“走吧,小平安,老子带你去后院看羊。”
他抱起怀中?小婴孩,刚站起身,就见寝屋窗户前投出一道婀娜倩影。
映着朦朦胧胧的暖黄色灯光,那窈窕曲线毕露无疑,手臂纤纤,腰肢盈盈,看起来似在穿衣……
喉头忽的一t?阵干涩。
“啊呜~~”怀里的小平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谢无陵陡然回过神,再?看怀中?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不自在咳了声:“老子才?不是偷看,老子只是……咳,跟你个小屁孩费什么话。”
他抱着孩子,快步走到后院。
说是看羊,脑子里都?是方才?窗前那道倒影。
真?是奇怪了,从前去秦楼楚馆里讨债,那些妓子穿着纱衣、酥胸半掩,一点不觉有?什么。
怎么现下就看到她个影子,就燥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你在这做什么呢?”
寂寂夜色里,忽的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
谢无陵微怔,待抬起眼,呼吸一滞。
只见灰黑的屋檐之下,刚沐浴过的小娘子手持一盏油灯,盈盈而立。
她不再?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鹅黄色衣裙,而是换上一身簇新的韶粉色深衣,绣花腰带将一把柳腰掐得愈发纤细。那头丰茂如?云的乌发大抵是沾了水,用木簪斜斜挽在脑后,一绺碎发随意垂在耳侧,衬得那小巧的耳垂,圆润雪白。
昏黄的灯光笼着她清婉的脸庞,也映入她明澈的乌眸,那眼底潋滟的波光,好似比秦淮夜色还要旖旎。
谢无陵知?晓她生得好看,却没想到换上新裙衫的她这样?娇俏动?人。
若说穿鹅黄色似迎春花,那现下这灯下美人,迤逦楚楚,风风韵韵,宛若一朵艳丽无双的西府海棠。
“谢无陵?”
男人那直勾勾看来的明亮目光,叫沈玉娇心里有?些发慌,端着灯的手也不禁捏紧:“天色也不早了,孩子给?我吧,我带他回屋歇息。”
谢无陵眸色微暗,嗓音也沉了些:“你掌灯,我抱就行。”
想到还要劳烦他将浴桶搬出去,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
她在前面掌灯照路,谢无陵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总感觉身后那道视线牢牢盯着她,炽热又滚烫……
她心底一阵发虚,险些都?不知?该如?何?走路。
好不容易回到寝屋,光线明亮了些,她放下灯盏,走到男人面前:“孩子给?我吧。”
谢无陵松手递给?她,离得近,鼻尖似乎能嗅到她身上新浴后的淡淡幽香。
目光稍低,她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映入眼中?,如?凝结的牛乳般光滑,莫名想让人……咬一口?。
“你…你别看我了。”
沈玉娇终是受不住这样?直白炽热的目光,抱着孩子,脚步往后退两步,嗓音透着些轻颤:“快些把浴桶搬出去,明早要还给?柳婶子呢。”
谢无陵也意识到他的失态,抬手摸了摸鼻子。
再?看小娘子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你是我媳妇儿,看看怎么了?”
沈玉娇语塞。
“而且我是看你这裙衫合不合身……”
他边说边煞有?介事打量一番:“你穿这身,比白日那身好看多了。日后我再?多给?你买几件新的,你换着穿。”
沈玉娇抱着孩子,赧然垂眸:“你快去搬桶吧。”
见她急着下逐客令,谢无陵也不再?逗留。
毕竟这间寝屋好似都?盈满她身上那股香气,直勾他胸膛间那股燥意愈盛,再?留下去,指不定他昏了头,做错事-
待一切收拾好,天色已彻底黑透。
沈玉娇站在门边,从门缝瞧见谢无陵回了堂屋,这才?放下心,悄悄从里将门拴上。
坐回床上,再?想到方才?他那炽热得仿佛要将她吃掉般的目光,一颗心仍跳有?些慌乱。
她从前在长安城里接触的年轻郎君,皆是斯文有?礼,端方规矩。像谢无陵这种——
她长这么大,真?的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男人!
放在之前,这样?的地痞无赖,她定是要让奴仆用大棍子打出去的。
可现下,偏偏又是这个地痞无赖,给?她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庇佑……
心里轻叹口?气,她抬手解衣,边躺上床,边在心里宽慰自己,适应吧,慢慢就能适应的。
想当初她嫁给?裴瑕,不也是适应了好些时日,才?琢磨出一套与他相处的方法嘛。
只现下和这谢无陵相处的时日尚短,等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的。
沈玉娇在自我宽慰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醒来,她在门后缓了好一阵,才?故作镇定地推开?门。
未曾想院子里空空如?也,堂屋里的铺盖也收起来,水缸边的浴桶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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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想了想,去敲了柳婶子家的门。
问?过才?知?谢无陵一大早就把浴桶还回来了,至于?他人去哪了,柳婶子猜:“大概是出门办事去了?你别担心,阿陵从前也不怎么待在家里,晚些应当就回来了。”
说着又热情问?沈玉娇:“吃过早饭了么?没吃的话上我家吃。”
沈玉娇想到灶上有?谢无陵留的蒸饼,婉拒柳婶子的好意,回了自家院子。
刚要合上门,却瞧见巷子口?有?个穿着灰色衣裳的男子鬼鬼祟祟,不断往她这边看。
沈玉娇眉头蹙起。
一路逃亡的经历叫她时刻警惕,想到谢无陵这会儿不在家,她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家,还是谨慎为上,于?是赶紧从里将院门拴上。
然而不多时,“哐哐哐——”
一阵急促拍门声惊了一院的静谧,也惊了在寝屋哄平安睡觉的沈玉娇。
不等她从榻边起身,门外又传来一道陌生的粗犷声音:“屋里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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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心头陡然揪紧,思绪也飞快转动。
是方才那个鬼鬼祟祟的灰衣男子?还是谢无陵的仇家?上门?
她就知?道,地痞不是什么正当营生,外头?肯定有不少祸事。
拍门声还在“哐哐”作响,沈玉娇忙将平安藏进床里,又?匆匆走向厨房。
细白手指刚攥紧菜刀,门口的拍门声陡然停下——
“奇怪了,谢老弟明明说他媳妇儿在家?的啊?怎么没人应门呢。”这是方才喊门的粗犷男声。
“或是出门了?不然去隔壁问问?”这是个中年女声。
“成,你?去问问。”
而后就听到隔壁柳婶子家?响起喊门声:“有人在家?吗?”
院子里手握菜刀、满脸戒备的沈玉娇:“……”
听这交谈声,好似……并非仇家?上门?
思忖间,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娇娘啊,你?在家?吗?”
这次是柳婶子的声音,沈玉娇心弦微松,再看天边那轮明晃晃的烈阳,也觉得大中午就敢上门寻仇,那这金陵城的吏治也未免太糟糕。
“柳婶子,我在呢。”她应着。
“是吧,我就说她在家?的,估计是带娃没听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柳婶子隔着门与那人说,又?拔高声音:“你?在的话快开?开?门吧,木陶坊的人给?你?送浴桶来了。”
送浴桶?
沈玉娇怔了一瞬,忙将菜刀放下:“好,这就来。”
待开?了院门,果见门口停着辆板车,上面用麻绳缠了个半人高的大浴桶。
而门口除了柳婶子,还站着一男一女,男人垒块结实一看就是卖力气的,女人膀大腰圆,一脸憨厚。
“你?便是谢家?娘子吧?”那女人看着沈玉娇,眼中满是惊艳:“哎呀,谢老弟真是好福气,竟寻到这般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当媳妇。”
沈玉娇站在门边,微窘:“请问你?们是?”
那女人噢了声:“我们是木陶坊的,我姓刘,这是我男人老宋。谢老弟一早去我们那订了个浴桶并些?杂物?,让我们送家?来。”
沈玉娇弄清是怎么回事,忙让出道:“那劳烦你?们了。”
“嗐,客气。”
刘娘子笑道,转身就张罗她男人搬东西。
除了那个大浴桶,桶里还放着三?个新木盆、一个漆红便桶,以及一个孩子玩耍的小木马。
看到那个红漆点墨的小木马时,沈玉娇眸光轻闪了两下。
他竟然连孩子的玩具都买好了……
“婶子没诓你?吧?”柳婶子猜到她在想什么,凑上前?笑:“阿陵他啊,是个极体贴的!”
沈玉娇回笼思绪,淡淡笑:“嗯。”
那边刘娘子和老宋卸好货,走过来:“谢家?娘子,银钱谢老弟已经付过了。你?验下货,若没问题,按个手印,我们便回去和掌柜交差。”
沈玉娇接过那单据,确定一应物?品皆完好无损,蘸着红泥,摁了个拇指印。
刘娘子收好单子,笑着与沈玉娇拱拱手:“得了,那你?先忙,我们也走了。”
沈玉娇见状,也屈膝盈盈回了一礼:“多?谢两位。”
刘娘子看着她这礼,又?惊又?奇:“你?这行得什么礼,怪好看的咧。”
沈玉娇错愕:“嗯?”
刘娘子见这小美人呆呆的模样,笑容更盛:“没事没事,夸你?呢。”
一旁的柳婶子笑着搭腔:“娇娘是外地的,祖上也是个官家?,t?只后来落败了,但?也是读过书学过礼的,和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难怪呢。”刘娘子粲然一笑:“谢老弟长?得俊,你?又?长?得这么俏,真是般配得很。”
沈玉娇还不大习惯这种邻里街坊间的热络,只腼腆笑了下。
好在那刘娘子只寒暄两句,就拿着单子走了。
沈玉娇暗松口气,刚要送柳婶子到门口,又?见几人推着板车,辘辘从巷口而来:“请问这是谢无陵谢爷家?吗?”
看着那又?满满一板车的货物?,沈玉娇和柳婶子面面相觑——
怎的还有啊?
接下来一个时辰,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板车,谢家?小院的门就没关上过。
除了最开?始的浴桶便桶,后来送来的还有梳妆台、桌椅板凳、一人高的穿衣镜、长?香案、屏风、香炉、床帐、被褥、枕头?……甚至还有两盆树石盆景。
原先还算空旷的小院,被这些?东西一堆,霎时显得逼仄狭窄。
柳婶子也看呆了,转念一想,点头?道:“要娶媳妇了,家?里是该置办些?东西。”
再看沈玉娇怔怔的模样,她问:“娇娘,可要我帮着你?归置?”
沈玉娇回神,婉拒道:“等谢无陵回来,看他怎么安排吧。”
柳婶子看着那些?桌椅板凳有些?重?量,也不与她客气,便先回了隔壁。
直到申时左右,谢无陵才回来。
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两人。
谢无陵将他手中那篮水果放下,懒洋洋介绍:“这个是山猫,这个是幺鸡,都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
山猫和幺鸡放下手中搬的东西,齐声朝沈玉娇弯腰:“嫂子好!”
沈玉娇看着这两个年纪比她大一截的地痞,又?听他们这异口同声的称呼,讪讪挤出一抹笑:“好…你?们好……”
脚步却?下意识退到了谢无陵身边,轻声问:“你?今日怎的买了这么多?东西?”
“都是要用的,趁着今日有空,便一次买齐了。”
谢无陵看着她靠来的脚步,嘴角微翘,又?抬手一挥,指挥着山猫和幺鸡:“这张香案和俩盆景搬去堂屋,那妆台和屏风搬去寝屋,动作轻点,别磕了……”
“好嘞,老大!”
山猫和幺鸡一撸袖子,就吭哧吭哧搬起东西来。
沈玉娇怕惊着孩子,进屋将平安抱了出来。
再看院子里,谢无陵单脚踩着石头?,弯腰在水缸边上洗果子,迟疑片刻,凑上前?:“你?在外忙一天了,我来洗吧。”
“洗些?果子而已,哪还要你?动手。”
谢无陵说着,递了个洗好的梨子到她面前?:“尝尝看,甜不甜。”
那梨子黄皮透着青,看着就不怎么甜,但?想到那清爽的酸味,沈玉娇嘴里却?不住分泌津液。
她接过那枚梨,就着一旁凳子坐下,轻轻啃了口。
谢无陵盯着她:“怎么样?”
沈玉娇眉心轻皱:“酸。”
“有这么酸?”谢无陵也皱眉:“那卖果子的老汉竟敢驴老子,还说什么皮薄多?汁包甜儿,看我明天不去掀翻他的摊!”
这人笑的时候玩世不恭、风流倜傥,要是横眉板脸凶起来,也有一股骇人的狠劲儿。
沈玉娇生怕他真去找人麻烦,忙道:“其实也没那么酸,就入口酸,细品还是甜的。”
谢无陵将信将疑看她:“真的?”
沈玉娇眸光诚恳点点头?,又?咬了一口,细嚼慢咽:“我挺喜欢的。”
谢无陵这才舒展眉眼,接着弯腰洗果子:“要不是淮南那边在打仗,往金陵来的水路交通被张英那老贼堵住了,不然这会儿正是吃砀县酥梨的好时节。都说砀山梨,皮儿薄,落在地上找不着。那真是汁多?水甜,滋味好到没话说。”
余光瞥见沈玉娇吃梨的动作停下,他眯起眼:“怎么,难道你?在长?安没听过砀县的酥梨?”
沈玉娇敛眸,轻声道:“砀县酥梨,果中甘露子,药中圣醍醐[1],每年淮南都会往长?安送,是贡梨。”
谢无陵眉梢挑起:“那你?在长?安吃过?”
“吃过。”
“既然吃过,刚才我说砀县酥梨,你?发什么呆?”
“我……”
沈玉娇握紧手中那颗梨:“听你?提到淮南战事,忽然想到淮南离金陵不远。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是否会影响这边?”
“这你?不用担心,那张英老贼虽拥兵自重?,我们金陵的崔府君也不是吃素的,张英刚起事那会儿,崔府君便派兵拦在淮南与金陵的交界处,但?凡叛贼过境,一概就地诛杀。”
谢无陵懒洋洋道:“再说了,朝廷不是派了二皇子领兵督战么?听说还请了个姓裴的什么河东君子当谋士,听说那人用兵如神,奇招频出,张英老贼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用兵如神,奇招频出……
她就知?道,他有经世治国之才,只待时机适合,得遇明主?,一展宏图。
沈玉娇盯着掌心那颗黄中泛青的梨,心下好似也泛起一阵淡淡的、酸酸涩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心里对王氏有怨、有恨,但?对裴瑕却?是怨也怨不起,恨也恨不上。
毕竟三?个月前?,谁也无法预测黄龙会肆虐河洛,更无法想象堂堂裴氏夫人那般心黑手辣,竟趁着儿子在外征战,釜底抽薪将儿媳妇“遇难”了。
有时沈玉娇自己想起这事,都觉得做梦般恍惚——
她知?她那婆母不喜她,可如何就……阴狠狭隘到这个地步呢?
若不是亲身经历,她实难置信这样一个妇人,竟撑起裴氏这些?年,且生养出裴瑕这样的贤德君子。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只大手在眼前?晃了晃,沈玉娇意识回笼,便见谢无陵眯眸乜她:“眉头?皱得这么紧,可别跟我说你?是在忧心前?线战事?”
“那些?自有朝官将领们操心,何须我个小妇人担忧。”
沈玉娇稍定心神,故作云淡风轻,道:“我是在想,你?今日买了这么多?,定费了不少银钱。这般铺张破费,我实是受之有愧……”
“又?来了。”
谢无陵道:“你?若真觉有愧,这样吧,你?亲老子一下,就不愧了。”
沈玉娇怔住。
谢无陵斜睇她:“怎么?不是说受之有愧吗?”
他似笑非笑、正经又?不正经,沈玉娇也拿捏不准,一张雪白脸儿渐渐热了,嗫喏道:“我们还未成婚,授受不亲。”
谢无陵一脸失望地嘁了声:“那你?愧个什么劲儿,老老实实吃梨吧。”
沈玉娇:“……”
她这是被个无赖鄙视了么?
沉默良久,她咬唇,试探地问:“不然,我教你?识字习礼?”
谢无陵那边也拿了个梨啃了起来,正酸得直呲牙,听到她这提议,乐了:“那有什么好学的?老子又?不考科举。”
“读书并非只有科举一个作用,读书可明智,可怡情?,可博采,可长?才。古语有云,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
“那你?一肚子墨水,逃荒时能当饭吃吗?”
“……”沈玉娇噎住。
谢无陵见她语塞,哼笑一声:“我也送你?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真要遇到事,还是得靠这个!”
他攥紧沙包大的拳头?,朝空气挥了两下,好似能听到咻咻破风声。
沈玉娇霎时感受到何为“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何又?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大,有话好好说,别挥拳头?啊!”
“对对对,咱可不兴打女人。”
山猫和幺鸡俩人搬好东西一出来,就见到自家?老大举着个拳头?,一脸耀武扬威。
“你?们放什么屁,老子是那种打媳妇的杂碎?”
谢无陵放下手,朝他们抬了抬下颌:“过来吃个果子,歇一歇再搬。”
“不歇了,我们搬完剩下这点,也得回家?去了。”
两人说着,半刻不停,手脚麻利地归置起其他家?具。
沈玉娇看着那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好奇:“他们俩本名就叫山猫和幺鸡?”
“那哪能够,山猫本名胡三?毛,幺鸡本名刘耀基。”
谢无陵随口答了句,三?两下将手里的梨子吃完,手往袍袖一擦:“你?坐着,老子也去搬会儿。”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便抱着孩子坐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三?个男人忙活布置。
彼时阳光正好,空气里浮起细碎尘埃,在视野里优哉游哉地飘啊飘。
恍惚间,好似有种重?活一世的错觉-
常府,西院。
夕阳斜照着院内奇山秀石,小黄鸟笼挂在廊下,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啾鸣。
常松逗着鸟,一脸将信将疑看向阶下的灰衣小厮:“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
“真的!那小娘子真的俊,小脸又?白又?嫩,一把小腰这么细。”
那小厮抬手比着,啧啧夸道:“尤其是她那个气度,小的也不知?该如何说,总之与秦淮河的姑娘们都不一t?样,就光那么站着,浑身儿跟发光似的!”
常松嗤了声:“还发光呢?她是神仙不成。”
不过这小厮跟他流连秦淮花船多?年,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能叫他这般夸赞,可见谢无陵要娶的新媳妇,的确是个美人儿。
“只那小娘子警惕着呢,小的在门口蹲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蹲到她露个面。她好似瞧见小的了,脸一下就拉下来,啪就把门关上了,之后再没见她出门。”
小厮躬身道:“小的与身边的人打听才知?,那小娘子自来了后,就压根没出过门。”
常松闻言皱眉:“不出门啊,这难办了。”
本来就好奇,现下听小厮这么一夸,更是心痒痒了。
“二爷莫愁,谢无陵不是要给?那小娘子登籍造册么,定是要领着人去趟官府的。”
“还是你?小子脑子转得快。”
常松给?那小厮一个赞许的眼神:“去吧,问问钱贵,看和吴主?簿约了哪日。”
小厮嬉笑:“是。”-
一直忙到血红夕阳彻底被黑夜吞没,送走山猫幺鸡两兄弟,谢家?小院子才静下来。
沈玉娇站在寝屋门口,借着一豆黄澄澄的灯光,看着屋内那赫然齐整的花鸟屏风、樟木梳妆台、铜制菱花镜、青釉莲花形香炉、簇新的烟粉色纱帐……简直难以将这间屋子与前?两日的家?徒四壁挂钩。
谢无陵双手抱胸,懒洋洋倚着墙,“要是还有缺的,记得吱声。”
“很齐全了。”沈玉娇转过脸,看他:“你?真的别再花钱了。”
明年这时候,他还得养两个孩子呢,哪哪都要费银钱。
“又?不是日日这样花。”
谢无陵满不在乎,又?看向她水灵灵的明眸,薄唇轻勾:“鸟儿求偶都知?道筑巢,老子一辈子就娶一次媳妇,总不能随意敷衍吧?”
初秋夜色朦胧,他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望来时,好似永远噙着浅笑,又?永远炽热明亮。
沈玉娇压根受不住这样的目光,至多?坚持两息,便连忙避开?:“养家?不易,反正……你?还是节俭些?好。”
“看来我真是娶了个贤妻。成,等咱俩成了亲,家?里的银钱就交给?你?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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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啊什么啊?难道这点小事,你?都不想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玉娇讪讪暗想,这男人怎的这般心大,就不怕她卷银子跑了么。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谢无陵忽的从墙边直起身,朝她走近:“你?要真有本事跑了,老子认栽。但?你?若是跑了又?被老子抓回来……”
他高大身躯朝她俯去,热息几乎拂过额头?,嗓音沉了沉:“小娇娘,那老子可不管你?肚里有没有娃了。”
沈玉娇怔忪片刻,待明白他话中意思,耳尖骤然滚烫,脚步也连忙后退:“谢无陵,你?无……啊!”
话未说完,脚跟绊到门槛,就在身子朝后仰的刹那,一只大掌牢牢勾住她的腰,将她往前?一拉。
下一刻,属于男人的浓烈气息将她牢牢笼住,沈玉娇的脑子空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也顾不上鼻子撞疼,挣脱那个坚实的胸膛:“你?…你?松开?。”
那只宽厚大掌却?稳稳贴着她的后腰,男人慵懒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你?方才想骂我?”
沈玉娇一怔,仰起脸就对上男人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心底蓦得一慌:“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你?无什么?”他头?颅又?低了几分。
“我…我……”
沈玉娇只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他的臂弯里,他的身子怎么能这么烫,吐息也烫得她心尖发颤,她努力保持镇定:“我是想喊你?的名,无陵。”
“真的?”
“真的!”沈玉娇轻轻挣着腰,隔着薄薄裙衫,男人掌心热意好似源源不断地传到肌肤,“你?快松开?……”
谢无陵鼻尖也盈满她发间幽幽的香,再看她那又?羞又?怯的模样,就像落入陷阱里的柔弱白兔,喉头?不禁滚了滚。
她怎的这么香,腰还这么软……
“谢无陵……”
女子急急拔高的轻柔嗓音陡然打断他的目光。
飘着淡淡桂花香的夜晚有短暂静谧,少倾,谢无陵薄唇抿着,松开?她,恶声恶气:“下回走路小心点!”
撂下这话,他转身进了堂屋。
独留沈玉娇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他凶什么?若不是他突然无耻,她何至于绊倒。
这倒打一耙的登徒子!
她气咻咻将寝屋门关上,全然不知?黑灯瞎火里,那刚进堂屋的男人又?出门,提了桶凉水,黑着脸朝后院走去。
【23】
【23】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一早,沈玉娇原以为谢无陵应当像前两日那样,出门去了。
没想到推开门,那堂屋的门还紧闭着。
真是稀奇,他竟还没醒,难道是昨天采购搬东西太累了?
沈玉娇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也?没多想,自顾自去后院洗漱。
待梳洗完毕,她便去后院挤羊奶、烧火、煮羊奶——
这些都是她跟柳婶子学?的,她一开口?想学?,柳婶子很是热情地答应,边教还边夸阿陵娶了个好媳妇。
沈玉娇只想着,多学?些东西,自己会了,总比开口?求别人强。
别看现下谢无陵待她千好万好,他愿意这般待她,还不是一时新鲜,贪图她好颜色?
然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若他日后变了心?,不再对她千好万好,这些事不还得靠自己?
与其等到日后两眼一抹黑,倒不如趁早学?了,总归技多不压身,学?了没坏处。
忙忙碌碌一个早上,喂饱平安,又煮了两碗馎饦。
眼见着日头更高,堂屋的门仍是关着,她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敲门。
“谢无陵,你还没醒么?”
她嗓音放得轻缓:“我煮了馎饦,再不吃的话,怕会冷了。”
屋内静默了好一阵,才传来男人透着几分喑哑的懒声:“就来。”
果?然是在睡懒觉。
沈玉娇回了声“好”,也?没再管他,自顾自端了碗馎饦,坐在院子里?吃。
不多时,堂屋的门推开。
听?得那吱呀动静,沈玉娇下意识看去。
当?看到那仅着一条单薄亵裤,赤着上身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时,她先是一怔,而后“啊”地一声,转过身,闭上眼。
谢无陵伸懒腰的动作一僵,再看那端着面碗,背对着恨不得缩成一小团的纤细身影:“你见鬼了?大中午叫什么。”
沈玉娇双眼仍是紧紧闭着,想到方?才所见,耳尖滚烫:“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昨晚有些热,就光膀子睡了。”
“那你现在都起床了,怎么还不穿……”
“这不是刚起来嘛,再说了,在自家?院里?怕什么。”
男人的语气理所当?然,沈玉娇眼前仍闪过他那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还要亵裤往下那不容忽视的
不行不行,她用?力咬唇,试图将那些非礼勿视的记忆从?脑中摒弃,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仔细点,碗拿稳,别把?馎饦洒出来……”
“我知道。”沈玉娇头也?没回,轻柔嗓音难掩慌张:“你先去把?衣袍穿好吧。”
那靠近的脚步声停住,须臾,一声慵懒的低笑传来:“至于这么大惊小怪,难道你之前没见过男人的身子?”
沈玉娇身形一僵。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本就乱糟糟的脑子里?,不禁想起从?前与裴瑕亲近的场景。
虽说他习惯夜里?熄了灯烛敦伦,但新婚那晚,却是灯火辉煌,亮亮堂堂。她大部分时候都是闭着眼,羞赧不敢看,但也?偷偷睁开看了一两眼。
锦绣罗帐里?,男人那张平素谪仙般清清冷冷的脸庞,沾染上一抹克制又沉沦的情慾。
狭长?眼尾,艳色撩人。
那抹艳色,叫她本就怦然的心?跳愈快,连忙闭眼,不敢再看。
心?里?却是吃醉酒般,晕乎乎地想,这样好看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呀。
这偌大天地间,也?唯她一人,能窥得如玉君子的这一面。
“又装哑巴了?”
男人略显不悦的嗓音冷硬传来,沈玉娇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越发污浊,心?下懊恼。
都怪这个谢无陵,哪壶不开提哪壶。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有伤风化。”她脑袋垂得更低,咬唇闷闷道:“你再不去穿衣裳,那我回屋吃去。”
惹不起,总躲得起。
谢无陵闻言,看向那背对而坐的小娘子,晌午明净的阳光里?,她那两只雪白?耳尖,红得滴血般。
心?下不禁啧了声,这不解风情的小书篓。
要不是她肚里?的的确确怀着个娃,他都怀疑她和她那短命鬼前夫,成亲后是不是夜夜躺在被窝里?打叶子牌?
不然怎的见个男人身子就羞成这样?
“别躲了,老子回去穿就是。”
谢t?无陵转过身,又看了眼他那垒块结实的胸肌,颇为惋惜地叹道:“别人想看都没机会看,你个蠢婆娘,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玉娇:“……”
他以为谁都像他一样厚颜无耻么!-
等谢无陵换好衣裳,呼哧哗啦干完满满一碗馎饦,他一抹嘴巴,对沈玉娇道:“昨日忘了和你说,刘瞎子算了三个黄道吉日。”
沈玉娇轻拍襁褓的手?一顿,愕然看他。
“一个是九月二十八,一个是腊月初九,还有个是明年开春二月初七。”
谢无陵道:“我打算定在九月二十八,另两个日子,一个太冷,一个又太久,你怎么说?”
“九月二十八?”沈玉娇嘴里?呢喃,柳眉轻蹙:“会不会太赶了。现下已是八月,也?就是不到两个月……”
“不是老子等不及,是你的肚子等不及。”
谢无陵瞥过她那把?依旧盈盈尚未显怀的纤腰,不紧不慢道:“你有孕的消息,我已和柳婶子、山猫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不会往外乱说。我想着咱们趁早把?婚事办了,到时候你把?谢地生下来,对外就说早产,从?此他就是我亲生的娃儿,谁要是敢瞎说八道,老子就去把?那人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后半句,他语气里?透着份狠劲儿,不似玩笑。
沈玉娇仍觉得九月底成婚太快,但谢无陵这话又的确在理——
终归也?不是第一次成婚了,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何区别呢?
再说她去岁和裴瑕成婚,也?是匆忙间就进了门。
也?许她此生的姻缘,注定是仓促匆忙,无法如她在闺阁时期待的那般,三拜高堂,十里?红妆,风风光光。
罢了。
她扯了扯嘴角,再次抬眼,朝谢无陵笑得释怀:“那就照你说的,九月二十八。”
九月底,天也?转凉了,再叫他睡地上也?不太好。
两个月的时间,应当?也?够她与他熟悉,渐渐适应“谢家?娘子”这个身份。
谢无陵见她应下,也?松了口?气。
本以为她还会往后推脱些时日的,这小娘子倒是比他预想的识时务。
“那就这样定了,过几日我带你去官府办籍册,顺道把?婚宴要用?的也?给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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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站起身,哼着小曲去厨房刷锅洗碗了。
***
三日后,谢无陵带沈玉娇去金陵府衙办理籍册,平安暂时托柳婶子照看。
这是自逃难以来,沈玉娇头一回衣着整齐、无牵无挂地上街。
走过第一条巷子时,看着过往路人频频朝她和谢无陵投来的目光,她浑不自在。
悄悄扯了谢无陵的衣袖,小声道:“不然还是买个帷帽吧?”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闻喜,世家?娘子出门,必然要戴一顶帷帽,若抛头露面,便是失了体面与规矩。
谢无陵不以为意:“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姘头,戴那玩意儿作甚?”
但走过第二条巷子,眼见不少男人的目光都往沈玉娇身上落,谢无陵脸色也?沉了下来。
哪怕知道那些狗东西只敢看看,不敢上前放肆,但一想到那些狗东西恶心?的眼神,他胸膛一阵燥郁怒火压都压不住。
最后还是拉着沈玉娇去买了顶帷帽,又仔仔细细给她将白?纱放好,确保瞧不见了,心?底那团火气才渐渐消去。
沈玉娇带着帷帽,也?觉自在许多。
毕竟十几年的习惯,一时半会儿叫她改也?改不了。
买好帷帽,俩人直往金陵府衙而去。
常六爷那边提前打了招呼,是以登籍造册的流程很是顺利。
沈玉娇只需站在谢无陵身边,那登记的文书问什么,她如实作答便是。
临走前,谢无陵还给那文书塞了贯铜钱,道:“劳烦了,请官爷吃杯茶润润喉。”
那文书见他会来事,掂了掂那贯钱,笑容也?越发真切:“谢兄弟客气,那我就提前祝你和弟妹喜结连理,永结同心?了。”
“一定一定。”
谢无陵笑着拱了拱手?,便带着沈玉娇离了府衙。
那文书将一贯钱放进袖中,又抬手?挥了挥黄册上的墨痕,看着那新登的“沈玉娇”三字,漫不经心?地想。
这个谢痞子运气倒不错,方?才瞧见那姓沈的小娘子不但容色好,且看言行举止,也?是个踏实本分过日子的。
都说妻贤夫祸少,若是这小娘子能治得住这小痞子,想来往后这日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胡乱作想之际,见字迹渐渐干涸,文书将黄册一盖,抄着手?慢悠悠往籍册室去了-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与一路逃亡目之所及的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相?比,金陵城内,烟柳画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真真繁华热闹得宛若另一个世界。
从?府衙出来后,谢无陵便带着沈玉娇一路逛、一路吃、一路买。
待订好婚宴要用?的喜烛红绸、喜饼喜果?、婚服绣帕等一堆琐碎,初秋辽阔的天空已是暮色四合,余霞成绮。
沈玉娇本以为要回去了,没想到谢无陵带她去了家?十分气派的酒楼。
看着那雕甍画栋、灯笼高悬的酒楼门牌,沈玉娇也?顾不上矜持,再次扯住了他的衣袖:“我们来这作甚?”
“用?饭啊。”谢无陵瞥了眼她揪袖子的柔白?纤手?,黑眸轻动,问:“逛了一下午,你不饿?”
沈玉娇抿了抿唇瓣,诚实道:“有点饿。”
谢无陵:“那不就得了,走,带你吃顿好的。”
衣袖依旧被扯着,一回头,就见娇滴滴的小娘子睁着一双莹润乌眸,局促又担忧:“可在这吃一顿,一定不便宜。不然还是回去,煮碗馎饦吃吧。”
谢无陵本想说不差这点钱,但看到她那湿润润、软绵绵的眼神,心?底好似被猫爪子轻挠了下。
忽又想起她说的那句,受之有愧。
算了,日后多的是带她下馆子的机会,且容她缓缓。
“听?你的。”谢无陵道,“改日再吃。”
沈玉娇轻轻吁了一口?气,刚要撤回手?,男人大掌一翻。
未等她反应,那修长?手?掌直接将她的手?牢牢握住。
沈玉娇惊愕看他,谢无陵却压根不看她。
就如牵她手?不过一件寻常小事般。
他抬着脸,目视前方?,大步往外走:“走吧。”
沈玉娇试图挣了挣,没挣脱,她红着脸:“谢无陵。”
谢无陵依旧朝前走,也?依旧不看她:“嗯?”
沈玉娇嗫喏:“……手?。”
谢无陵:“怎么?”
见这男人装傻,沈玉娇有些羞恼,但这会儿是在大街上,她只得咬唇,闷声道:“这样不好,还是松开吧。”
“有何不好?”
他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又盛气凌人地看她一眼:“你是我媳妇儿,拉个手?怎么了。”
这人耍无赖都耍得理直气壮,沈玉娇一句“还没正式成亲”未出口?,前头陡然插进来一道声音:“哟,这不是谢老弟吗?”
沈玉娇微怔,抬眼看去。
迎面走来个遍身绫罗的男子,生得贼眉鼠眼,却拿着把?折扇故作风流。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到过。
她这边思忖着,一旁谢无陵见着半路冒出来的常松,脸上虽还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冷淡:“松二哥,巧了啊。”
“是啊,没想到在这遇上。”
常松摇着扇子上前,视线落向那道戴着帷帽的娇小身影:“谢老弟,这位难道就是你那还没过门的小媳妇?”
谢无陵眸色一深,脚步往前,高大身形将她掩在身后:“是我媳妇儿。”
又偏过脸,随意给沈玉娇介绍:“这是常府的松二爷。”
哪怕隔着一层轻纱,沈玉娇也?能感受到那人毫不避讳投来的目光,心?下不虞,面上却不显,客客气气做了个礼:“松二爷好。”
“弟妹客气了,随谢老弟喊我一声二哥便是。”
常松笑应着,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隔着薄纱只朦朦胧胧瞧见个清婉的影儿。
看不真切,却愈发叫人心?痒,想要一窥真容。
“天色不早了。”
谢无陵又往沈玉娇面前挪了步,这下几乎将她挡去一大半:“松二哥若无事,我和媳妇儿先走一步。”
“走这么急作甚?碰到就是有缘,何况都已经在六味斋的门口?了。”
常松一敲折扇:“这样吧,今天我做东,请你和弟妹吃一顿,谢老弟,这个面子你不会都不给吧?”
谢无陵黑眸眯了眯。
这狗东西一向就和他不对付,今天忽然冒出来拦路,还要请客吃饭,用?脚指头都猜到他打得什么算盘。
要不是看在六爷的份上,他早就一拳头锤上去了——
想看他媳妇儿?这双狗眼睛也?配。
谢无陵克制着心?底不耐,正要开口?拒绝,却是身后响起一道轻轻柔柔却不卑不亢的嗓音:“还望松二爷知晓,我可能着了风寒,这会儿有些头晕,想着早些t?回去歇息。二爷的好意,我与郎君心?领了,但未免过了病气,这饭还是算了罢。”
这声音一出,谢无陵和常松皆是一怔。
谢无陵眼神轻晃,她喊他郎君了…怪顺耳的。
常松心?神荡漾,这小娘子说话的腔调,可真好听?。
“哎呀,既是身体不适,那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常松道:“等下次,下次有机会再请弟妹…咳,请谢老弟和弟妹一块儿吃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一看常松这样子,心?里?直恶心?,淡淡丢下一句:“松二哥,回见。”
就牵着沈玉娇的手?,大步绕开眼前的主仆三人。
直到走远了,常松仍驻足原地,望着那夕阳余晖下,被长?纱遮挡下的婀娜身姿,目光流连。
小厮凑上前:“二爷,怎么样?小的没诓你吧。”
“虽不能一窥佳人芳容,但她那谈吐与仪态,绝非俗物?。”
常松敲着折扇,又惋惜叹道:“只如何这样的美人,没叫我碰上,却叫谢无陵那痞子得了?真是暴殄天物?!”
小厮觑着他那神情,也?猜到自家?郎君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不敢再随便出主意——
那可是谢无陵的女人。
金陵城里?谁不知道谢无陵横起来不要命,十六岁就一人敌十,打得浑身是血,还能两拳头能把?人脑浆砸出来……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另一头,谢无陵拉着沈玉娇走了一段,才停下脚步,长?指略略撩开她帷帽轻纱一角,板着脸盯她:“方?才为何与那狗杂碎搭腔?”
他用?词粗俗,沈玉娇眉头蹙起,有意纠正,但看他这脸色,还是咽了回去,只道:“我不想你与他争执。”
谢无陵眯眸:“怎么说?”
沈玉娇抿唇,而后抬起那紧握一路的手?:“你方?才捏得很用?力,所以我猜,你与他应该早有积怨。但碍于六爷的面子,不得已与他虚与委蛇。”
谢无陵眸光闪动,再看眼前这张婉丽小脸,多了几分别样审视:“继续。”
“若你直接拒绝他,他面上挂不住,心?里?定要记恨你。没准还会继续纠缠。”沈玉娇道:“他们有三个人,万一打起来……”
“就那三个废物??何足畏惧。”谢无陵嗤道。
“打一架是痛快了,但六爷那边,你该当?如何呢?”
相?识这几日,沈玉娇也?大概知晓谢无陵的情况,她放缓嗓音:“六爷一向对你多有照顾,若你当?街与他的嗣子争执斗殴,你难道不是在打他的脸。”
稍顿,她道:“其实你也?不想与他争执吧?”
不然那会儿也?不会失了力道,捏疼了她的手?。
谢无陵沉默不语,沈玉娇想了想,被裹着的小手?指,轻勾一下他的掌心?:“好了。”
她嗓音柔柔的,似撒娇,又似轻哄:“反正已经一句话揭过去了,又何必计较呢。”
谢无陵被她勾了一下,只觉掌心?宛若划过一片轻羽。
痒痒的,直撩到心?尖里?似的。
再看她那双清亮明撤的眼,胸间那阵闷窒好似也?被吹散,畅快许多。
“成,这次算你在理。”
他再次将她的手?裹紧,牵着往前走:“不过下回你少搭理那种人,他不是什么好人。”
“知道了。”
“蚊子哼哼呢?”
“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走吧,回家?煮馎饦,今晚多加两个蛋。”
晚风轻拂,晚霞旖旎,两人身影被夕阳余晖拉得很长?,很长?-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
裴府的侍卫从?淮南军营,带着家?书抵到洛阳时,恰逢八月十五中秋节。
虽然府上少主在外征战,五月里?又新丧一位少夫人,但这等世家?大族,便是随意地办,也?是一派金菊灿烂、灯火辉煌的富丽气派。
水榭之内,裴家?三房皆在宴上,二房三房嫡庶子女一堆,显得人丁旺盛,热热闹闹。
而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裴氏嫡脉长?房一门,却只有王氏这么一位寡妇。
眼看着另外两房那一张张笑语欢声的脸,王氏端坐在上座,面上虽不显,心?头却有一丝晃动。
她已好些时日未曾想过那沈氏了,现如今,忽然想到。
若那日自己在闻喜等一等她,或是派两个亲信去接,或许此刻,她也?能列座席上,婆媳相?伴,也?不至于显得长?房太过清冷萧条。
那沈氏虽家?里?落败了,但性子乖觉,不惹是非……倒也?不是不能容她。
怪只怪裴彤那小蹄子,出手?那般狠辣,愣是叫她只能捏着鼻子,上了同一条贼船。
思及此处,王氏端起杯中菊花酿,不动声色瞥了眼下首那一袭杏色锦裙、头簪金钗的裴家?三娘子。
见她吃着螃蟹,一片娇憨可爱,再想事败那日,她跪地哭诉的模样……
这样的女子,真要让她进琅琊王氏的门么?
王氏浅啜一口?菊花酿,明明是温酒,咽了喉中却又丝丝缕缕透着寒凉。
思绪游离间,高嬷嬷侧耳来禀:“夫人,淮南家?书到了,侍卫已在偏厅等候。”
家?书抵万金,何况是佳节里?独子的来信,王氏一时也?顾不得还在宴席上,拿帕子掖了掖鼻尖,缓缓起身:“诸位慢用?,我去更衣。”
高嬷嬷扶着她,翩然离席。
裴彤见状,朝自家?母亲崔氏投去一眼。
崔氏略作思忖,招了个小丫鬟去打听?。
偏厅内,王氏姿态优雅地坐在太师椅,细细问过侍卫裴瑕的近况,瘦了胖了,黑了白?了,可有受伤之类。
那侍卫一一答了,末了道:“夫人放心?,郎君一切皆安。”
王氏一颗慈母心?这才稍定,见桌上两封信,眼皮轻动,先拆了给自己的那封看了。
她这个儿子向来老成稳重,信上所言来来去去,也?只是叫她勿念保重,叩问慈安。
放下这家?书,她指尖停顿片刻,又拆了给沈氏的那封——
相?较于她那封一本正经的问安,写给沈氏这封,虽也?是交代一切都好,字里?行间却透着几分不自觉的随和亲近。
再看桌上放着的那个竹叶纹荷包,王氏拿起:“这是?”
侍卫面色悻悻,垂首道:“这是临行前,郎君让小的送给、送给……少夫人的荷包。”
他又将裴瑕那句赠言说了。
“聊赠一枝秋色……”王氏解开那荷包,里?头的桂花早已干涸,然一打开,桂花馥郁香气扑了满鼻。
这个守真啊……
饶是她已这把?年纪,嗅到这香气,看到这桂花,都不住挑眉。
若是沈氏尚在,收到她夫君这份风雅巧思,成婚不久的小娘子知道夫君记挂着,又该是如何欢喜……
“夫人。”高嬷嬷躬身,轻问:“是又头疼了么?”
王氏敛眸,并未作答,而是将那荷包放回桌边,又屏退侍卫,才轻叹一声:“守真他在信上说,战事顺利,最迟年前赶回。”
高嬷嬷道:“这是好事呀。”
“是啊。”王氏扯唇,沉默下来。
“那夫人为何叹气?”高嬷嬷迟疑:“难道是为沈氏……”
王氏抬手?揉了揉额心?,闭眼道:“我今夜总想起她,方?才竟还生出一丝悔意。”
高嬷嬷讪讪,心?道人都已经没了才来悔,有何用??嘴上却宽慰着:“木已成舟,多思无异。夫人还是往好处想,待到郎君凯旋,得了封赏,到时候长?安洛阳大把?的名门贵女由您挑,您还怕寻不到贤媳?”
王氏心?不在焉嗯了声,视线又飘到那个装满桂花的荷包,眉头蹙着。
她原以为儿子求娶那沈氏,只为君子一诺。
可这一支秋色,岂非风月?
唉,只愿是她多想-
月明千里?,天涯此时。
淮南郡,宣州城府衙,轩丽正厅内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热闹非凡。
朝廷军连连大捷,又于昨日攻下叛贼张英的老窝宣州城,逼着张英带着一万残兵朝东狼狈逃窜,只待最后一击。
现下朝廷军士气大振,恰逢中秋佳节,二皇子下令美酒美食犒赏离家?征战的将士们。
将士们喝酒吃肉,主将们自也?设宴作乐,那张英弃城逃跑时,也?顾不上府中那一堆美妾歌姬,那些女子有刚烈的,或是撞柱或是投缳,有些胆小的,便一并被当?俘虏抓来。
二皇子一向有贤名,治下严明,下令将士们不可欺侮这些女俘,只与其他女俘一并关进营里?,叫她们给将士补衣缝战甲。
不过今日宴饮,为着助兴,还是让人挑了些姿容出众的过来,弹琴歌舞,陪酒助兴。
酒过三巡,耳酣面热,血气方?刚的将领们也?挑了合心?意的美人,拥入怀中,一亲芳泽。
二皇子身侧也?有一美貌宠婢,持盏奉酒,娇笑道:“殿下请饮。”
“好。”二皇子勾唇,就着美人白?嫩柔荑饮了那一杯。
再看厅堂之内,人人都有美人相?伴,唯独左侧t?那一席,裴氏宗子,白?袍简冠,独坐饮酒,一派不染红尘,清贵雅正之气。
二皇子挑眉:“守真,一人独饮多无趣,我看那弹琴的小美人有意侍奉你,不若给她个机会?”
其实何止那个弹琴的美人,今夜作陪的歌姬们甫一入场,目光皆是先被席上这位俊美郎君吸引,而后才看向宴上最尊贵的二皇子。
可偏偏那郎君冷淡如冰,无论送了多少秋波,他置若罔闻,自顾低头喝酒用?膳。
现下听?到二皇子金口?提起,那弹琴美人心?下欢喜,忙抬起一双柔情水眸,盈盈看向那白?袍郎君:“烟儿愿侍奉郎君。”
裴瑕眉心?轻蹙,只淡淡拂过那女子一眼,转而望向上座:“殿下好意,臣心?领了。只今夜中秋,臣心?系洛阳亲人,无意女色。”
二皇子早猜到他是这么个回答,扯了扯唇,再看那烟儿,摇头叹道:“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呀。”
右座的副将彭析见状,大手?一抬,红光满面朝那烟儿招手?:“来来来,既然裴军师不要你,今夜让本将军好好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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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儿看了看那满脸络腮胡的粗犷虎将,又看了看那边美如玉却冷似冰的神仙公子,最是咬了咬唇,美眸含怨地走向彭副将。
二皇子端着酒盏,有几分薄醉,笑睇着裴瑕:“守真啊守真,你这般不解风情,也?不知伤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裴瑕淡淡道:“裴瑕就一人,若颗颗芳心?都要顾及,何来闲暇顾及黎民百姓,家?国?社稷。”
二皇子被这正气凛然的话噎住,再看他一副清心?寡欲模样,不禁好奇:“那你家?夫人呢?你待她也?无心?无情?”
裴瑕眉眼微动,静默两息,缓缓道:“殿下岂可将正妻与旁的女子作比?臣妻于臣,自是不同。”
二皇子再次语塞,这些时日,看这裴守真作战出策,灵活诡诈,并非那等墨守成规、不懂变通之人。可一涉及到男女风月事,他就迂腐不化,活像个不解风情的老古板——
真不知道这人私下里?与他夫人相?处,又是怎么一副模样。
二皇子心?下琢磨片刻,举杯和裴瑕饮了一回,再放下杯,忽道:“待擒到张英老贼,割了他的脑袋,守真你与我先回长?安,清扫战场与残军之事,交由康梁两位将军处理。”
裴瑕略一思忖,颔首:“好。”
二皇子又推开身侧的美人儿,朝裴瑕凑近些,压低声音:“回程会经金陵,我母妃寄信,让我顺道探望我姨母,我打算在金陵停留几日,守真陪我一道?”
二皇子的母妃杨氏,乃四妃之一的贤妃,出自名门弘农杨氏。
而杨贤妃的嫡亲幼妹,嫁给了博陵崔氏子,后随夫君外任金陵太守,亲姐妹已近十年未见。
这回知晓儿子去淮南征战,杨贤妃就提到,若是战事告捷,得了闲暇,就顺道去金陵探望妹妹一家?。
二皇子至孝,他又久在长?安,对金陵这等江南富庶地也?心?神向往,便将此事搁在心?里?。
现今见战事已到尾声,回程有望,遂邀裴瑕一道去金陵。
“也?好。”裴瑕沉吟应下:“臣的故交净空大师也?在金陵同泰寺,臣正可寻他饮一盏茶。”
二皇子眼前一亮,虽他不是什么诗文大才,却也?知道这净空大和尚的诗才天下闻名。
真不愧是裴守真,竟然与净空大师也?有旧识。
“甚好甚好。”二皇子笑道:“到时若得空,我也?随你一起去讨杯茶喝。”
裴瑕应着,再次垂眼,静静看着杯中清酒。
对那繁华金陵城倒没多少兴趣,只想着若能斩获贼首,提前回去,或许十月,便能返回洛阳。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1」
长?指轻抚过腰间系着的那枚平安玉扣,他看向窗外那轮明月。
不知家?中现下如何。
她,又在做什么。
【24】
【24】晋江文学城首发
皎月清辉,静静笼罩着谢家小院。
堂屋里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搬到了院里,为庆贺佳节,桌上摆着五菜一汤,有?鱼有?肉有?烤鸭,放在寻常百姓家简直丰盛得堪比过年。
谢无陵还特地打了一壶桂花酿,可惜沈玉娇有?孕在身,不能饮酒,他只?能独饮。
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家人?”陪着一起过中秋,便是不能共饮,他这?心里也快活无比。
“小娇娘,你多吃些,这?么多菜呢。”谢无陵自?顾自?倒了杯酒,嘴里还不忘催着沈玉娇多吃:“隔夜菜味道可不好。”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再看桌上那些菜。
菜都是好菜,这?要是放在半个?月前,能给她?吃一块肉,她?都能欢喜雀跃好几天。
但人?大都由?俭入奢易,过了半个?月的踏实?日子,再看这?些大荤的肉菜,反倒没了胃口。
最后,还是夹了块桂花糕慢慢吃起来。
从前在长安,中秋家宴上也会摆上一道桂花糕,只?长安的桂花糕和金陵的桂花糕不同——
长安的桂花糕小小一块,用糯米粉混着桂花粉,加糖后放入精致的桂花形模具里,成形后放上笼蒸制,待放凉后,再用瓷白汝窑碟摆盘盛好,为着好看,每块桂花糕上还会放一点糖渍桂花,犹如金灿灿花蕊,好看又好吃。
而此刻,她?手?中这?块桂花糕,说是桂花发糕更为贴切,发糕上洒几瓣桂花一起蒸了,便算桂花糕了。
两厢对比,差距颇大,沈玉娇却不觉有?何?不好。
人?要懂得知足,她?如今好歹还有?块桂花发糕吃,岭南的父母兄嫂呢?
如此佳节,如此良宵,他们此刻可能共坐一席,平平淡淡过个?节?
又是否如她?思念他们一样,此刻也在思念她??
“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男人?疏懒嗓音带着几分不解于寂静夜里响起:“老马家的桂花糕有?这?么难吃?”
沈玉娇堪堪回神,迎上侧座男人?疑惑投来的目光,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挤出一抹浅笑:“没,挺好吃的。”
谢无陵看着她?这?敷衍的笑,浓眉拧起,道:“你要是不想笑,就别逼着自?己笑。”
沈玉娇微怔,嘴角弧度慢慢放下,而后垂眸:“对不住。”
“好端端的道歉作甚?”谢无陵眉头拧得更深:“老子又没怪你。”
沈玉娇飞快看他一眼,低低道:“我不是故意要扫兴……”
谢无陵:“……”
他算是明白了,处了这?么大半个?月,这?小娘子还怕他呢。
不过他有?那么凶神恶煞么?
这?些日子,他好吃好喝供着她?,没打也没骂她?——如果?骂蠢婆娘算骂的话,她?不也骂了他登徒子?
“行了,大过节的,高兴些,别动不动赔罪。”
谢无陵将长条凳往她?那边拉了些,见她?纤长眼睫颤动着,一副想避开又强忍着没避的模样,黑眸轻眯了眯。
须臾,他淡声道:“我知道,虽然你人?是留下了,也答应嫁给我了,但你心里其实?看不上我,觉着委屈了……”
“我没……”
“你先等我把话说完。”
谢无陵侧坐着,长指执着盛满桂花酿的酒碗,骨相?分明的脸庞透着些薄醉的酡红:“你虽然有?许多事瞒着我,但我也猜出来,你出身肯定比我好,之前嫁的那个?夫家呢,条件肯定也比我强。前后一比对,你心里有?落差,这?也是人?之常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是你也得明白,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家里落败了,夫家又死光了,你个?小娘子带着俩孩子,总得寻个?新的活路吧?”
这?还是这?大半个?月来,沈玉娇第一次听?他嘴里说出些正经话。
默了两息,她?轻轻颔首:“你说的,我都明白。”
“你若真的明白,那就最好。”
谢无陵睁着那双夜色里仍旧明亮的黑眸,定定望着她?:“我谢无陵呢,虽是个?无父无母、大字不识的地痞,家里也算不上多殷实?,但我有?一点可以与你保证,只?要你愿意踏实?跟我过日子,我便绝无二心,一辈子只?对你好!倘若日后我对不起你了,你就去厨房拿把刀,把老子阉了当太?监,老子也绝无二话!”
这?话说得赤诚又粗俗,沈玉娇柳眉轻蹙,而后无奈望着他:“谢无陵,你吃醉了……”
谢无陵竖起眉:“老子没醉!老子和你说认真的。”
沈玉娇:“……”
她?看着他透着薄薄绯红的脸,再看他那灼灼明亮的黑眸,一时半会儿?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是醉还是没醉。
但无论他醉没醉,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什么绝无二心、什么一辈t?子对你好,她?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她?不是蒙昧无知的村妇,读过诗,也念过传。诗经里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传记里也有?卓文君寄给司马相?如“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便是不说那些远的,本朝的开国皇帝与皇后,青梅竹马,少年相?伴,皇后为皇帝生儿?育女、疏远外?戚,只?求他能信守少年时“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皇帝的确守了四十年,可在先皇后死后第二年,他便收用了两位宫女。
也不知先皇后地下有?灵,是否会觉得自?己那一生的坚守就如个?笑话。
因着这?种种,在闺阁里,母亲和教习嬷嬷教她?,也极少谈及情爱,更多是为妻、为妇、为母的职责。这?些学好了,都是实?实?在在掌握在手?里的硬东西,至于情爱……太?缥缈了,光凭她?一人?,难以把控。
“沈玉娇,老子和你说话,你到底听?没听??”
男人?不耐的嗓音传来,沈玉娇抽离的思绪回笼,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庞,点头:“嗯,我都听?到了。”
谢无陵看着她?这?个?反应,心底莫名有?些不得劲儿?。想了想,又觉她?这?反应,也挑不出什么错。
罢了,这?小娘子就是个?不解情趣的。
他有?些纳闷地将碗中桂花酿喝了,余光瞥见她?又小口小口吃着桂花糕,乖巧斯文,但实?在太?安静了——
什么狗屁食不言寝不语,有?酒喝有?肉喝但不说话,这?有?什么意思?
思及此处,他身子又朝她?那边斜了点:“难得喝酒,咱聊聊聊?”
沈玉娇吃糕的动作一停,乌眸看他:“嗯?”
谢无陵:“要是今儿?个?,你和你家里人?坐在一块儿?吃饭,也是这?样干吃干喝,一声不吭?”
沈玉娇一听?他这?话,也知道他这?是觉着无聊了。
他平日话就多,喝醉酒了,好似就更多了。
“我们也会聊。”沈玉娇道。
“都聊什么?”谢无陵一边眉毛高高挑起:“那你就照着你和你家里人?的聊法,和我聊聊。”
沈玉娇看着他:“中秋夜,我们会饮酒、作画、行酒令。”
“行酒令老子也会啊,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连巧……”谢无陵颇为得意道:“这?多简单。”
沈玉娇静了片刻,讪讪道:“我们一般行诗令,春日宴行春字花令,中秋宴行秋字月令,譬如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譬如秋空明月悬、玲珑望秋月……”
谢无陵沉默了。
沈玉娇也沉默了。
她?好像又扫他的兴。
但他说的那种令,她?实?在也不会。
静谧的小院里飘着几分尴尬,沈玉娇抿了下唇,拿起酒坛给他倒了碗酒,嗓音放柔:“不然,还是喝酒吧?”
谢无陵看着那汩汩流出的清澈酒液,默了片刻,忽的道:“你那个?谁,会识字?”
沈玉娇倒酒的动作一停,侧眸看他:“……?”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眼神有?些飘忽:“就你之前那个?短命鬼。”
沈玉娇怔了下,虽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裴瑕,但还是如实?点了下头:“嗯,他识字。”
“是读书人??”
“……嗯。”
“哦。”
谢无陵淡淡应了下,便没再出声,端起刚盛满的酒碗,仰头就饮尽。
沈玉娇看着他这?狂放的饮酒方式,很?想让他慢点,别呛着了。
但他凸起的喉结滚动着,三两下就干完一碗,又一抹嘴巴,放下空碗:“满上。”
这?个?酒鬼。
沈玉娇心头轻叹,但还是给他倒了碗,一句“你少喝点”才到嘴边,身侧男人?先开了口:“那你教我识字吧。”
轻轻的,又有?些含糊,沈玉娇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待扭过脸,对上那双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她?心下一动,错愕:“你想识字?”
谢无陵以拳抵唇,咳了声,又偏过脸,拔高了嗓音:“不行啊?”
沈玉娇:“……”
“一句话,你教不教?”
这?虚张声势的威胁,沈玉娇哑然失笑。
“你有?向学之心,这?是好事。”她?嗓音柔缓道:“你愿意学,我便教你。”
省得她?白吃白住,只?略略做些家务,总觉得受之有?愧。若能帮他识得几个?字,也算是有?助于他。
而且他若能识字学礼,日后交流相?处起来,应当也能轻松许多。
这?般想着,沈玉娇眼底的笑意也明亮几分:“那从明日开始,我教你《三字经》《千字文》。”
这?些都是幼儿?启蒙的书籍,她?教他,也可当提前练习,日后也可在家给平安、谢地开蒙。
谢无陵看着她?那双清凌凌的乌眸总算透出几分鲜活气儿?,心下也明了——
看来她?的确更喜欢那种有?学问的白面书生。
自?己虽没学问,脸也不算白,但胜在俊俏……
现在开始识字,当个?黑面俊书生,也不算太?晚?
“成,那从明日起,你开始教老子!”
谢无陵说着,端起一碗酒:“来,这?碗就当谢师酒,我敬你。”
沈玉娇见状,也端起她?面前那碗桂花蜜水:“我也敬你。”
谢无陵:“你敬我什么?”
沈玉娇望着他,腼腆抿了抿唇瓣:“敬你,收留我和孩子……”
谢无陵一怔,而后嗤了声:“蠢婆娘,又说这?种话。”
慵懒视线淡淡扫过摇篮里熟睡的平安,扫过沈玉娇的肚子,最后落在眼前这?张白嫩清婉的小脸上,嘴角微翘,酒碗“哐当”和她?碰了下:“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再说这?种见外?话,老子真要揍你——屁股了!”
说罢,他仰头,爽快饮酒。
沈玉娇端着桂花蜜水,雪白小脸绯红蔓延。
这?个?登徒子,一日不调戏她?会死么!
无论怎样,这?个?中秋比沈玉娇预想中的好过。
一觉安稳睡到天明,而非躺在床上枕着头流泪思乡。
不过翌日,教谢无陵这?块朽木识字,实?在气到她?快流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算是明白为何?从前在学堂,夫子一看到顽劣的弟子,就举起那长长尺木,头疼不已——
她?教他:“人?之初,性本善。”
谢无陵问:“为何?说人?之初,性本善?老子觉得性本恶。”
沈玉娇:“性本恶是荀子的观念,我现在教你的是《三字经》。”
谢无陵:“荀子是谁?竟然和老子英雄所见略同。”
沈玉娇:“荀子与孔子一样,皆是大儒……”
她?耐心与他讲了遍荀子,谢无陵又问起孔子。说完孔子,他又揪着她?的话,问起老子、孟子、庄子、韩非子……
一整个?上午,《三字经》只?教了第一句,诸子百家的故事倒是给他说了遍。
沈玉娇严重怀疑他拿她?当说书先生使?了,可他睁着一双求学若渴的漆黑眼睛望着她?,又让她?挑不出刺,只?能看着明晃晃的大太?阳,长长吐口气:“先做午食吧,剩下半句,下午再教。”
谢无陵答应得很?干脆:“好嘞!沈夫子,你坐着歇,老子去做!”
虽然一句“沈夫子”叫得沈玉娇面红耳热,但看他求学热情如此高涨,她?心里也有?种小小的满足。
看来这?孺子还是可教的。
谢无陵瞥见她?微翘的嘴角,幽深眼底也掠过一抹笑意。
早知道跟着她?识字,能让她?一次与他说这?么多话,把她?带回家第一天就拜她?为师得了。
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
***
从这?日开始,只?要谢无陵在家,就跟着沈玉娇识字。
隔壁柳婶子知道后,还叫着自?家狗娃子和秀秀一起来听?。听?不听?得懂另说,反正能有?文化熏陶的机会,总比在家玩泥巴强。
沈玉娇有?了事做,一颗心也渐渐踏实?下来,从前那些过往好似也越来越远,一点点淡出她?的记忆。
日子是朝前过的,人?嘛,也是要朝前看的。
如今这?日子,虽无风花雪月、珍馐华服,但粗茶淡饭、安安稳稳,她?已觉万幸。
谢无陵见她?的话逐渐多起来,也觉欢喜,紧锣密鼓安排起成婚事宜,隔三差五就去各家婚庆铺子里晃荡。
没多久,金陵城内凡是听?过谢无陵之名的人?,也都知道这?个?生得一张风流多情桃花眼的小地痞要娶媳妇了。
一时间,孙员外?家的三娘子对着落叶哭红了眼,蓑衣巷口豆腐西施捧心蹙眉卖豆腐,已经嫁为商人?妇的花魁芙蓉娘画歪了一双楚楚眷烟眉。
就连有?金陵第一美人?之称,崔太?守家里的六娘子崔文茵,从婢子那里听?到这?消息,手?腕一抖,墨痕洇湿了刚描好的花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郎君要成婚了?”崔文茵t?错愕看着自?己的贴身婢子:“你这?从哪儿?听?来的?可准么?”
“奴婢亲自?瞧见的,千真万确!”
婢子迫不及待道:“奴婢去书香斋给娘子您买书,经过那丽景衣庄,就见那店小二送着谢郎君出门,还保证一定会催着绣娘,九月中旬定将喜服做好,亲自?给他送上门。待谢郎君走远了,奴婢还特地去问了那店小二,他说这?婚服是谢郎君定的,他九月二十八就要成婚了呢!”
婢子说得这?样详细,便是崔文茵想要骗自?己这?是谣言,却也不成了。
“他竟这?么快就要成婚了……”
崔文茵放下手?中紫竹狼毫笔,缓缓坐下,眼神望着虚无处,还有?些怔怔的:“真快啊。”
她?还记得春日宴那会儿?,他一袭红袍,拿着纸鸢从树上跳下来的飒爽身姿。
那双望过来的漆黑狭眸带着浅笑,恣意又风流,懒洋洋的一声“喏”,叫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容色这?般出众的郎君——
哪怕去岁在长安,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诗会、宴饮、马球会,见过那么多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但论姿容,没一个?能比得过这?位谢郎君。
她?原以为他既能来府中赴宴,定然也是哪家的贵公子。未曾想后来一打听?,不过是豪绅常六爷手?下的一个?地痞,且生母是秦淮河的妓子,生父也不知是哪个?恩客。
这?样的出身,婢子打听?来时,都生怕污了她?的耳朵。
崔文茵难受了许久,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春心动,却是动给这?样一个?人?。
毫无可能啊。
便是她?愿做那当垆卖酒的卓文君,父亲母亲也会先打断她?的腿,将她?锁在绣阁里,免得她?一人?带坏博陵崔氏与弘农杨氏两族的名声。
春去秋来,虽已过去大半年,她?也早断了那份不可能的念想,但这?会儿?听?到谢无陵要娶妻,还是不免勾起心头的好奇:“可打听?到他要娶哪家的娘子?”
“就知道娘子会问。”
那婢子走上前,低声道:“奴婢打听?过了,谢郎君未过门的妻子,是他一个?远房表妹,姓沈,唤作玉娇,北边来的,老家闹了灾,家里人?都没了,就跑来金陵投靠谢郎君了。”
崔文茵闻言,两道柳眉却是细细蹙起:“沈…玉娇?”
这?个?名儿?,怎么有?点耳熟,好似在哪听?过。
她?想了想,脑中好似飞快闪起某个?瞬间,然不等她?捉住,就迅速滑过去,之后再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轻晃了晃脑袋,崔文茵定神,问:“他不是家中早无亲人?么,怎的忽然冒出个?表妹?”
“这?奴婢也不知晓了,反正那店小二是这?般说的。”婢子道:“对了,他还说谢郎君很?疼这?个?媳妇,人?还没过门,就购置了许多家当,除了在他们那里订婚服,还买了好几套绸缎做的衣裙呢。”
听?得这?话,崔文茵心底蓦得涌上一阵说不上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怅然……
崔文茵淡淡应了声,又扯了下嘴角:“那位沈娘子可真是走运,能得这?样一位好夫婿。”
婢子觑着她?的脸色,轻声唤了句:“娘子……”
崔文茵敛眸,莞尔道:“无事。我与他本就无缘无分,如今他能喜结连理,是一桩好事。”
少女时期的一刹那心动,就如春风拂柳枝,轻点一圈涟漪。
风停了,也就静了。
***
沈玉娇平日就待在小院里,绣花、带孩子、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顺便教谢无陵和柳家两个?孩子识字,极少出门。
是以她?也不知谢无陵这?只?开屏的花孔雀,恨不得将“老子要娶媳妇了”告诉给整个?金陵城的人?。
这?日傍晚,教完今天的十个?大字,谢无陵和沈玉娇说起他的新想法:“后院那片菜地空着也是空着,我打算另外?再砌一排屋子出来。”
沈玉娇诧异看他:“今年就砌么?”
“我是打算年前就砌好。”
谢无陵坐在小马扎上,拿着树枝在地上边划拉着大字,边懒懒散散道:“还是山猫提醒了我,他说孩子长起来很?快。明年这?个?时候,平安都能下地走了,你肚里那个?也出来了,到时候俩孩子总不能跟咱俩挤一间屋吧?再说了,咱们以后还要再生两个?,等金刚和观音落了地,这?屋子就更不够用了!”
“要我说,起码得砌六间屋子出来,孩子们一人?一间,多出两间,一个?当小书房,一个?放杂物。要是日后他们娶媳妇了,多两间屋子也能宽裕些。”
“嗯,不错不错,老子思虑得可真周全!”
沈玉娇:“……”
肚子里这?个?还没落地呢,他怎么连孩子娶媳妇都想到了。
不过砌新屋,的确很?有?必要。
“你既想好了,便安排吧。”
沈玉娇说着,脑子里也跟着谢无陵“四个?孩子”并“书房、杂物间、娶媳妇”的思路,有?了个?大致的建筑工图。
后院那片荒地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若能好好规划,那颗枇杷树也不必移栽,或可略作设计,当个?院景?不若将书房便安排在枇杷树旁,一抹绿意明目静心,亦可增些诗情画意。
脑中一旦有?了构思,谢无陵在厨房做夕食时,沈玉娇便回屋,寻出他之前给她?买的纸笔,简单画起后院屋舍建筑工图。
余晖遍洒,倦鸟西归。
“喊你吃饭,怎么半天不应声?”
谢无陵从寝屋门口探个?脑袋,当看到灯下执笔的年轻小娘子,到嘴边那句“你是想饿死自?己让老子当鳏夫么”一时卡住。
只?见朦胧暖色烛光里,她?眉眼恬静,执笔落墨,身姿亭亭,清直如竹。
除此之外?,她?提笔描画间,莹白脸庞那份娴静与专注,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人?一看便再不舍得挪眼。
明明身处于昏暗陋室,可她?整个?人?宛若夜明珠,莹莹发光,蓬荜生辉。
谢无陵胸膛里那颗心,好似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扑通扑通,跳的很?快。
但同时,又“唰”得坠下来。
坠啊坠,仿佛没个?尽头。
而从那好似无垠的尽头里,分明传来一个?悠远而清晰的声音——
他的小娇娘,不该只?住在这?样简陋的破屋。
既是美玉,当以嘉木为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1]。
护之、珍之、爱之。
他恍惚着,窗边的沈玉娇抬起眼,见他来了,双眸轻弯:“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作的工图。”
【25】
【25】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是你画的??”
谢无陵走到?桌边,看着一豆灯光下,那副线条流畅、排布俨正的工图,颇为纳罕:“你都没有尺,这线怎画得这么直?”
沈玉娇赧然道:“多画画,便手熟了。”
从?前在闺阁里无趣,她?就爱去翻父亲收集的那一沓沓建筑工图,看着那些宣纸上的?图案,一件件落实为或高大、或秀丽、或恢弘的?建筑,哪怕她?没资格参与,也能想象到完美竣工时的那种?成?就感。
可惜她?是女儿身,无法入仕,只能在家照着工图描摹,以作消遣。
“你这个画得好,和?我想要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无陵将那张图仔仔细细看了遍,又略略掀眸,看向沈玉娇,眼角噙笑:“我动嘴巴说说,你就能画出来。小娇娘,你说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又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心道就知道他正经不过两息,嘴上只岔开话题:“要是你觉得没问题,明儿个弄些丈量软尺,我将后院量好了,再按比例规划,调整一二?。”
谢无陵本想说这些东西自有砌墙造屋的?工匠安排,用不着她?个小娘子操心。但见她?眉眼间掩不住的?跃跃欲试,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最后还是答应:“成?,明天都给你搞来。”
见她?眼中?笑意更亮,他心念一动,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就有这么高兴?”
感受到?头顶罩着的?大?掌,沈玉娇怔住,乌眸圆睁:“……!”
“咳。”
谢无陵被她?那清澈目光也瞧得不大?自在,悻悻撤回手,偏过脸:“行了行了,快来吃饭,老子饿死了!”
待转过身,大?步出了屋。
低头再看自己的?手,他懊恼啧了声?。
不就是摸个脑袋吗,又没摸别的?地方,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何况她?是他媳妇儿!
一定是被这小书篓那些什么孔子孟子荀子乱七八糟的?子影响了,果然书读多了,人会变呆!-
谢无陵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何况是答应沈玉娇的?事。t?
第二?日,他就带来了鲁班尺、木规、木矩、水准器和?悬垂绳等测量工具。
于是沈玉娇的?日常又多了一项活计,测量工地、画营造图、做造价,大?有一副承包整个荒地建屋工程的?架势。
谢无陵也不管她?,随她?去折腾——
反正只要她?老实不往外乱跑,在家如何都随她?。
日子在有条不紊中?一日一日地翻过,转眼也到?了八月底,风里也渐渐有了几分秋的?凉意。
这日午后,阳光正盛。沈玉娇在院子里教秀秀和?狗娃子写大?字,柳婶子抱着平安在旁喂羊奶。
忽然院门口急急跑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乞丐,站在门口朝沈玉娇喊:“你是谢家娘子么?”
沈玉娇诧异看他:“你是?”
“我就是街边的?小乞儿。”小乞丐道:“谢娘子你快随我来吧,你家谢无陵在前头巷子和?人打起来了!”
“什么!”沈玉娇眉心一跳。
柳婶子也吓得不轻:“我滴个乖乖,怎么就打起来了?”
沈玉娇想到?今早那个男人还嘻嘻哈哈地说回来给她?带烤鸭,这大?下午的?,他怎么就和?人打起来了呢!
真是不让人省心。
“柳婶子,劳烦你留着照看下平安,我去去就回。”
“好好好,你也当心着点。”
柳婶子照着那道匆匆离去的?娇小身影喊道:“男人打架没个轻重的?,你别贸然拉架,把你自个儿撞到?了!”
沈玉娇跟着那个小乞丐快步往外走,头也没回:“我省得的?。”
柳婶子抱着平安,摇头叹道:“这个阿陵,都要成?家的?人了,怎还这般莽撞。”
转头再看自家两个蠢蠢欲动往外跑的?小崽子,竖眉瞪他们:“都老实坐着,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
“小兄弟,他是因何与人打起来?对方一共有几人?”
沈玉娇亦步亦趋地跟在那消瘦的?小乞丐身后,黛眉蹙起,一颗心也提着,惴惴不安。
“好像是和?人起了口角——”
小乞丐蒙头往前走:“我也不清楚,反正打得很凶,头破血流的?,你快随我来吧!”
竟还打得头破血流!?
沈玉娇心下愈发?揪紧,她?就知道,他那脾气在外,定少不了挨揍!
现下好了,头都破了,也不知伤得深不深
满怀着焦急担忧,她?跟着那小乞丐走过两条巷口,半晌没见到?谢无陵的?身影,她?心生疑惑:“不是说就在前头么,怎么还未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那条巷子里。”
那小乞丐快步走着,又伸手指着前头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就是那巷子里,几个人打得可凶了!”
沈玉娇见就在前头,也打消疑虑,待走到?巷口,果然听到?一阵哼哼哈嘿的?动静。
“到?了,就是这了!”小乞丐到?巷口止住脚步,转身就要离开。
沈玉娇诧异:“你去哪儿?”
“我可不能留在这,要是叫那伙人知道是我报信,没准连我一起揍咧!”
小乞丐急急说罢,一扭身,如条灵活的?泥鳅溜走了。
沈玉娇听得深巷里那拳脚动静愈发?激烈,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忙朝巷子里走去,又拿出此生最大?的?嗓门喊道:“都快停下,我已经报官了,衙门的?人马上就到?!”
话音落下,那巷子里的?动静也戛然而止。
沈玉娇定睛看去,便见那巷子里围成?一圈的?男人缓缓散开,而在那最里面,哪有什么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谢无陵,分明就是一堆沙包。
再看那四五个陌生面孔的?男人,沈玉娇心下顿时一沉。
糟了,是圈套!
她?连忙转过身,然而巷口也冒出两个身着家仆衣裳的?男人。
沈玉娇一看那面孔,有些熟悉,再仔细一想,可不就是大?半个月前,在街上碰到?过那个松二?爷的?小厮?
知道这事是谁设计的?,她?那颗提起的?心反而略略松了些。
再看那从?小厮身后,摇着扇子缓缓出现的?锦袍男人,眸光也沉了几分。
“哎哟你们这些混账,一个个瞪着双眼睛作甚?要是吓着小娘子了,我可饶不了你们!”
常松挥着扇子,将左右小厮敲开,再看被堵在巷子里进退不得,只能紧紧贴在墙边的?小娘子,一双小眼睛“刷”得亮了。
只见眼前人,雪肌妙肤,云鬓轻挽,一袭清雅的?夕岚色裙衫,束得腰肢盈盈,弱质楚楚。
果真是个神清骨秀、花容月貌的?美人儿!
自那日街边一别,之?后他一直想要找机会一窥芳容,无奈沈玉娇平日待在院里,压根就不出门。
这般等啊等,眼见是等不到?她?主动出门了,常松心痒难耐,终是坐不住。
趁着谢无陵被老头子派去城外办事,买通那个小乞丐,使了这么个调虎离山之?计——
“弟妹,别来无恙,你可还记得我?”
常松故作潇洒地轻晃了晃扇子,笑吟吟地朝着沈玉娇走近。
沈玉娇掐紧掌心,背脊也朝墙边靠了些,心下虽紧张,面上却不显,强撑镇定道:“松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弟妹还记得我啊,甚好甚好。”
常松笑道,又朝她?靠近一步:“我今日来寻你,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上回和?你碰上,不是要请你吃顿饭的?么。这之?后一直没寻到?机会,不知你今日可有空,赏个脸同我一起吃顿饭?”
沈玉娇原以为谢无陵就是她?碰过最无赖的?男人,可现下见到?这个常松,还有这左右虎视眈眈的?男人们,方才?知道何为真的?无耻之?徒。
“松二?哥好意,本不该拒。但我郎君现下不在家中?,不若等他晚些回来,我和?他一起赴宴。”
“他啊?”常松淡声?道:“他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沈玉娇闻言,柳眉拧起:“你这是何意?”
难道这卑鄙之?徒对谢无陵做了什么?
常松见她?紧张的?模样?,又别有一番风韵,视线牢牢盯在她?脸上,笑了两声?:“小美人,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那二?爷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说到?这,他略作停顿,使了个眼色,将巷子里那些下人都屏退,只留了两个心腹小厮在巷口堵着。
见没了旁人,他才?掸了掸绸缎袍袖,好整以暇看向沈玉娇:“爷瞧上你了,想将你收入房中?。你若是个聪明的?,就识时务些,乖乖与爷好,往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爷定不会缺了你。但你若是个犟骨头……哼,就别怪爷不会怜香惜玉。”
沈玉娇从?未见过有人能堂而皇之?无耻到?这种?地步,一张脸又红又白,既羞又恼:“松二?爷难道忘了,我可是谢无陵即将过门的?妻子。”
“那又怎样??”常松朝她?靠近,脸上挂着□□:“爷又不是没玩过人妻?这成?了婚的?妇人,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这等污言秽语,直叫沈玉娇胃里直泛恶心。
她?往后躲去,一双乌眸冰润润地瞪着眼前这无耻豺狼,厉声?道:“你若敢冒犯我半分,谢无陵一定不会放过你!且你别忘了,他可是常六爷的?救命恩人,你若是动了我,六爷那边定然也不会饶过你!”
“哟,你这小娘子模样?娇,嘴皮子倒利索,竟还搬出老头子来压我了?”
常松冷哼一声?,脚步直往前逼去,一双鼠目眯起:“救命恩人又如何?我可是他的?嗣子,以后他还指着我给他送终摔瓦,延续香火呢。我不过玩了手下人的?女人而已,难道为着这种?小事,他还能不认我这个儿子?”
见他言语间对常六爷毫无敬意,沈玉娇一颗心霎时也凉了大?半截。
她?的?步子不停往后退,常松则是步步紧逼,脸上笑容愈发?得意狰狞:“小娘子,我劝你还是别天真了,那谢无陵镇日里最爱吹牛皮,难道你还真信他的?,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不成??他啊,说白了就是个婊子生的?废物。也就是我父亲抬举他,将他带到?手下,给他些体面的?活计,别人见着他才?喊他一声?谢爷。呵,若没了我们常家,他谢无陵就是个屁!”
他这毫不客气的?话叫沈玉娇心下恼怒,欲与他争辩谢无陵才?不是废物,却又无从?可辨——
只因这人话虽难听,却又是残酷的?事实,谢无陵孤苦无依,能有今日的?潇洒自在,全是仰仗着常六爷的?恩德。
若是常六爷弃了他……
沈玉娇面色一白,脚步也已退到?那车沙包旁,腰抵着一侧,退无可退。
她?仰脸,清澈乌眸因羞恼与惧意蒙上一层雾气,恨恨瞪着眼前之?人:“你说谢无陵是屁,我看你才?是杂碎……狗杂碎!”
杂碎这个词,还是她?从?谢无陵那里知道的?。
先前t?还觉得他粗俗,没想到?今日,她?竟然自己说出来了。
可这样?骂出来,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那常松也没料到?这弱质纤纤、斯斯文?文?的?小娘子竟会骂人,一张猥琐面孔变了又变,抬手就朝她?伸去:“你这小娘皮,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着那只伸来的?手,沈玉娇下意识去躲,可身后路已被堵住,再如何躲,还是被常松掐住了肩膀。
那陌生的?碰触让她?毛骨悚然,努力维持的?镇定也慌了:“你…你放开我,你这无赖!光天化日调戏民女,我定去官府告你!”
这话顿时惹来常松一阵大?笑:“你个外乡来的?小妇人,想在金陵府告我?哈哈哈哈到?底还是年轻,天真得可爱。”
他肆意笑了一阵,见掌下之?人挣扎得愈发?厉害,忽的?沉下脸,冷了嗓音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便是在这里将你先奸后杀,这金陵府里也无人奈得我何!”
这阴恻恻威胁里的?笃定,霎时叫沈玉娇遍体生寒。
是了,常家是金陵城内有名的?豪绅,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她?再不是什么高门贵女、世家宗妇,一个毫无背景的?寻常妇人,被这等豺狼虎豹盯上,可不只剩下引颈待戮的?份。
“这才?乖嘛。”常松见她?吓住般不再动,满意地勾了勾唇,又低下头:“你最好聪明点,跟着爷吃香喝辣的?,难道不比跟着谢无陵那个痞子强?”
他说着,伸手就要过来摸她?的?脸。
沈玉娇眼睫一颤,忙躲开,见常松又要变脸,她?仰起脸,柔声?道:“松二?哥,你别急嘛,外头还那么多人看着呢。”
常松见她?语调都变了,也乐了:“哟,小娘子这是想通了?”
“你都那样?说了,我若还不想通,岂非死脑筋?”沈玉娇垂下眼睫,强压着眼底的?厌恶,缓声?道:“你说的?对,跟着谢无陵,哪有跟着您强……”
“哎哟哟,爷就喜欢这样?识时务的?。”
见他又要扑上来,沈玉娇再次躲开,勉强笑道:“我都答应与你好了,你还这般急性子作甚。不是说要请我吃饭么?难道松二?哥诳我,一顿好酒菜都不愿舍了,便想在这陋巷给外头演一出活春宫?”
常松听得这话,自也没那个癖好,再看面前这似乖顺又透着机灵的?娇娘子,眸光闪了闪:“既然小美人愿意赏脸,那咱们就去酒楼雅间里,坐下来边吃边聊……不过,既是要相好,你总得证明一二?。不若,现下先让爷尝尝这张小嘴有多甜?”
眼见这獐头鼠目的?男人撅着个嘴就要凑过来,沈玉娇心下已然恶心到?极点,再装不下去,猛地推开他,本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救命——”
常松猝不及防被她?猛地一推,脚步往后倒了两下,忿忿咬牙:“不识抬举的?小贱人,竟敢戏弄老子!”
“来人,将路堵住!”
他撸起袖子朝沈玉娇走去,手腕高高抬起:“看老子不整死你!”
沈玉娇被逼在墙角,眼见那巴掌高抬,心下一紧,下意识护住脑袋,蹲下身。
“啊——!”
一声?惨叫于深巷中?陡然响起。
沈玉娇眼睫猛地一颤,这……她?……她?没叫啊?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常松的?惨叫声?在身前清晰响起,沈玉娇惊愕,怔怔地从?双膝抬起脸,只见面前常松捂着手上蹿下跳,而巷口那边一阵骚乱。
逆着午后阳光,有一人身形高大?,斗大?的?拳头左挥右砸,一手揪着小厮的?领子就将人提起,而后那“哐哐”两拳头,直砸得鲜血四溅,又如丢垃圾般,将那就被砸得失了意识的?躯体,“砰”得甩在地上。
旁边要围上来的?人见状,也都吓得胆寒,踌躇着不敢上前。
常松见状,捂着手,气急败坏的?喊:“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打!打死算我的?!”
这话一出,那剩下七八个壮汉才?齐齐朝那道挺拔身影冲去。
可那人却陡然不惧,便是只有一双手两只拳头,揪着两个脑袋,狠狠对着“哐当”一撞。
见有人背后袭来,拧身一个扫堂腿,笔直遒劲的?大?腿直接将人踢飞一般,弹到?八尺远。
宛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般,他一路朝巷子里走来。
那拳脚之?利落,出手之?狠辣,哪怕沈玉娇只是在旁看着,都觉得浑身发?麻。
原来地痞打架都是这样?的?吗?
简直是太…太凶残了。
直到?那道身影走得近了,深巷里阳光微弱,她?也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庞——
平日里男人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模样?,现下的?他,沾着殷红鲜血的?深邃眉眼,一片骇人的?冷戾。
尤其那双看向常松的?狭眸,浓黑一片,深潭般幽深,透不进半点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