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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在宴席开始时,沈随安就注意到了坐在远处的陆湫。

与之前相比,他的模样有了很大不同——陆湫穿上了漂亮的长衫,还上了妆,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原本偏深的皮肤被涂到白得有点不正常,蓬松的头发也被盘了起来,还戴上了发簪,再搭配上那件绣着花鸟的精致衣服,整一个未出阁的青涩少男,就是动作有几分无措跟生疏而已。

他的五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相较于其他男子来说有几分凌厉与英气。不过因为处在不熟悉的场合,十分拘谨的缘故,攻击性没磨没了大半,看着倒是挺安静。

沈随安不了解陆湫。仅仅三次见面,对方留给她的印象就各有差异。

初见时的身手凌厉、意气风发,不顾及周围所有人。再见时候的沉郁隐忍,克制情绪,可眼神却仍旧对她有所留恋。

然后是这次。眼前的陆湫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每一步都需要恰到好处。乖巧,懂事,不再露出锋芒,不再挑战规矩。

他把一切都藏了起来——或者是展现了出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沈随安不得而知。

或许在别人眼中,陆湫总算是有点男人样儿了,可沈随安觉得,相较起之前,这副打扮的陆湫并不吸引她。

有点无趣。

“逸欢,愣着作甚,”孟青桓举杯,摇晃着杯中清液,“说陪我喝酒,怎么,你是连杯子都拿不动?”

“在喝了,”沈随安收回目光,不再注意陆湫,笑着与孟青桓碰杯,“不过长宁,你家夫郎知道你出来喝酒了?”

孟青桓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但嘴还是硬的:“他一个男人家,管得了我吗?只要别醉昏了头,应该……咳……应该没事,他定然不会怪我。”

“行吧,”沈随安见孟青桓这样子,就该是没跟夫郎说过,悄悄跑出来的,为了避免孟青桓回了家让家里的孕夫恼火,沈随安索性帮人找了个由,“不过我上次喝酒有点喝伤了,这次喝不了太多,长宁你多担待。”

“那你不放开了喝,我怎么好意思畅饮呢?”孟青桓姐俩好地拍了拍沈随安的肩膀,跟她勾肩搭背,“放心,我心里有数。”

“二姐,”身边的沈涵扯了扯沈随安的衣袖,小声提醒她,“少喝一点,莫要贪杯……”

“知道,听我们小涵的,”沈随安没忘记看顾着自己的弟弟,笑着跟他说,“有什么想吃的不方便拿,或者有什么需要,都告诉我,或者告诉墨竹,想回去了随时都可以先走,别陪着那帮人熬太晚。”

“嗯!”沈涵乖巧地点头。

在那天把乌裘抱过去给沈涵看过之后,沈涵的身体就在慢慢好转了。他之前是因为思虑过重,郁结于心才卧床不起,沈随安对弟弟这细腻的心肠与容易纠结的性子十分担忧,要是一直这样,最好还是别让小涵出嫁,否则在妻家受了委屈,怕是容易危及性命。

不过出嫁的事情倒是还不急,小涵年纪小,身子也可以慢慢调,即使不嫁人,沈家也完全能养得起。按照李侧君那样口是心非的宠爱自家儿子的性格,怕是哪家女子他都瞧不上,都会觉得别家人照顾沈涵不够周全。

这次沈明琦的接风宴,还是沈涵缠了李侧君好久,才让人勉强点头同意他也来参加的。

为了防止沈涵被冒犯到,他坐的位置左右四五个都是沈家真正信任的、划分在好友范围内的人,没有一个生人。大家对沈家这个病弱的小公子很是照顾,尤其是那李侧君的胞弟,一口一个小侄子地哄着,不停给他喂东西吃,弄得沈涵耳朵都羞红了,倒是看着比平日里多了不少生气。

酒让人身体有点发热。

沈随安清楚自己的酒量,等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没再大口往下吞了,而是小口小口抿着,慢悠悠地喝。孟青桓这人不够细致,完全没发觉沈随安已经开始减慢速度,仍然在不停添酒,被沈随安提醒时还两眼一瞪,硬说自己能接着喝,咕咚就闷了一杯下肚。沈随安管不住她,索性不管,大不了给孟家去个信,告知她夫郎一声,让孟青桓在沈府歇息一晚,防止半夜蒙着头回去还要人孕夫费心。

偶尔的时候,沈随安会不经意地看一眼陆湫。

陆湫今天应该是会一直维持这幅样子直到最后了。沈随安下了定论。他与两侧的人很少交谈,安静地坐在席位上,偶尔伸筷子夹吃食也夹得很少,每次都挡住嘴巴,慢慢嚼充分了才下咽,像是个被精心雕琢的玩偶。

其实很多名门出身的男子,都会给沈随安这种感觉。

不管是顾云熙,沈涵,现在的陆湫,还是别的一些人,他们在某些场合表现出来的东西是经过打磨的,是不能出错,且必须那样做的。也就只有曹语霖这种,在所有人眼中都风风火火,张扬而自信,且有家族支撑的男子,才能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属于自己的性格吧。

她一直都懂得,男子就该是那样,娴静温婉,知规守礼。可沈随安却总会认为,陆湫不怎么适合去做那些事情。这些放在其他男子身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让陆湫做了,就会显得奇怪起来。

*

菜添了几轮,酒也过了三巡。

当沈明琦走到眼前时,沈随安跟孟青桓,还有这边席位的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其中有酒,也有茶水,杯里装的是什么无所谓,对沈明琦的恭贺与祝福够真就可以。沈随安看见妹妹谦逊地道谢,浅笑着仰头喝下杯中酒,被身旁的小侍添了酒之后,继续前往下一桌。

似乎快要到陆湫那桌了。

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沈随安稍稍走了会儿神,撑着下巴,懒懒地扒拉着盘中的花生豆,也不吃,就只是玩儿而已。

身边的孟青桓已经喝得开始发蒙了,被沈随安逗着在数盘里的瓜子粒儿。沈随安说数对了就算孟青桓赢,但每次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沈随安都会抓走那么几粒儿,让她来来回回弄不对数目,偏偏孟青桓这人还极有耐心,也不恼,就硬数,必须要三遍都数对才能舒服。倒是很老实。

沈明琦确实是在对着陆湫敬酒。

那边桌上坐的几乎都是男子,还有几位未及冠的小姑娘,大家以茶代酒,不似沈随安这边坐席的热闹跟真挚。而沈明琦独独站在了陆湫眼前。

或许是太久没被人搭,陆湫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不少,立刻就想举起杯盏。他是认真地在恭喜沈明琦——可在他举杯之前,那只拿着杯盏的手让身后的人按住了。

沈随安轻蹙了眉。

那男子他是见过的。他名为柳箐,跟曹语霖关系还不错,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但又不像沈涵那样久病不出。他做事很规矩,鲜少展露才能,不怎么能被记住,在那些公子哥儿中存在感很低。柳家跟沈家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不过出于礼貌也递了请帖,柳箐只是个庶子,应该是跟着自家姐妹来的。

可这人和陆湫能有什么关系?

沈随安见陆湫似乎也有些讶异,但他没有管对方阻拦的动作,仍然执着地举杯跟沈明琦互相敬酒——即便他杯中是茶水。

仅仅只是这一点动作,沈随安就能认识到,这个学着旁的男子行事的陆湫,仍旧是与她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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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角带上一抹笑意,起了身,没还在数瓜子的孟青桓,只是和沈涵交代了几句,把墨竹留给了他之后,便绕着席位,往对面的席位走去。

算是一时兴起吧。或许也有想散散酒气的原因……?她对陆湫的兴致又回来了不少。

沈随安想着。陆湫应该是不愿意闷在这里被冷落与为难的,刚刚对方显然是已经无聊了许久,反正应该没有太多人注意,不妨给他行一点方便,让他在庭院走一走也好。到时候如果沈明琦有空,也能给拉出来同他叙叙旧。

而且,她其实也很想知道,很想开口问一下,自己到底跟这人有过怎样的渊源。毕竟,沈随安并不认可什么一见钟情,所谓心悦,一定是有源头的。

或许在她未曾注意的时候,陆湫就已经见过她了。

可在她几乎要走到男眷席的后侧时,沈随安见一个男侍行走的路线骤然出现了偏差,狠狠撞在了陆湫的背后,下一刻,她听见了响动。

陆湫原本拿在手中的杯盏掉落到地上,碎裂开,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周围顿时陷入寂静,那柳箐的动作与言语被沈随安尽收眼底。

然后,是犹如虫鸣一般惹人厌烦的、出自周围宾客的低语。

沈随安压下了嘴角,眸光中带上几分冷意。

“青兰,让人收拾了碎片,注意莫要受伤,”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把刚刚故意撞到陆湫身后的小侍找出来,宴席结束后,留下他,跟他的主人。”

“还有,陆湫身后那个男侍记得看好,我不希望他跟上来。”

“告诉母亲,我先离场了。”

“知道了。”青兰点头应是,立刻去安排。

呆坐在原地的陆湫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连被烫伤的双手都未曾挪动。他脸上的妆容被那柳箐完全毁掉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滑稽至极。他就那么孑然一身,承受着周围的目光,承受着无端的灾祸,而身后本该向着他的男侍也没有去帮他处伤口,只顾着责怪那犯了错的小侍,连看着陆湫的眼神都没有半分怜惜。

好像没有人在意他的疼,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受了伤要如何保护自己。所以他只会忍耐,只会承受,因为总是被伤害,所以不奢求有人能帮助自己。

沈随安记得,陆湫跪在沈路身前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的疼痛。

沈明琦说,陆湫即使快死的时候,也不曾跟她喊过一句疼。

……笨死了。

“陆湫。”沈随安开口叫他。

刚刚还怔在那里的小少年猛然回过头,在看清来人之后,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在害怕,害怕什么?怕她的责怪吗?

酒精让沈随安的思考都带上了几分戾气,她不得不用自己的智去压制某些不该产生的负面情绪。

既然都口口声声说心悦她了。

“出来。”

扔下这句命令,沈随安转过身,去跟一个小侍耳语两句,接过一样东西,才径自从侧门走出了宴会厅。陆湫在几息的思考后,听了话,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

想要跟上陆湫的知礼被青兰客气地拦住了,带去了另外的地方。随后,仆役们快速收拾着现场,青兰去给沈路递话,不出太久,宴会照常进行。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沈二小姐终于不愿再忍耐那个陆家的疯小子了。

*

在沈随安开口后,陆湫又重新听见了周围的交谈声。也怪他耳力太好,即使那些公子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沈二小姐可从没用过这种表情跟人说话,这是要责怪他吗?”

“你不知道吧……这人就是那个当街跟沈二小姐求亲的陆家子!”

“看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丢死人了。”

“怕不是要被沈家赶出去了……一个男子,当众出这么大的丑,要是我,就去投河自尽,哪能让自己的名声差成这样……”

“嘁,谁家男子会把自己糟践成那副德行,看他那张脸,脏得跟乞儿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民。”

“你是有所不知,他之前自己偷跑出去,混进了兵营,说不定早就被那群军娘给……”

“这种人也配来沈家宴会吗……”

“不知廉耻……”

好讨厌……

不要再说了——

陆湫想从这些声音中逃走。他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地跟着沈随安走了出去,出了宴会厅,又踏上长廊。他不敢离得太近,怕惹她再生气,又不敢落得太远,怕自己走丢,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疼痛,维持着两人之间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外面早已是夜晚,残月的光照得周遭一片凄冷,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周围的灯火在摇晃闪烁,风声萧索,寒意从裸露的皮肤钻进身体。

陆湫捂住自己受伤的手,紧紧咬着口腔内壁,他尝到了属于自己血液的味道,手好疼,身上也很疼,可是——

他不敢说出来。

没人会听他说一句疼,没人会在他疼的时候安抚他。即使是爹爹,也只会开始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好。即使是家人,也只会责怪他不够小心。久而久之,就连陆湫也觉得,他的疼痛是一件不适合宣之于口的事情了。

前方的女人骤然停步,回了身。月光照亮了她的轮廓,犹如仙人降世一般,吸引着陆湫全部的注意。可是陆湫不敢面对沈随安可能会说出口的责难。他踟蹰在原地,仍旧与之维持着距离,没有向前一步。

这几步之遥的距离,在陆湫眼中,是神明与凡人的天壤之别,难以逾越,难以接近。

可是那神明,似乎是轻叹了口气。

“虽说是有缘再见,但你我这缘分,是不是太刻意了些?”沈随安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不再像刚才那样冷淡与不近人情,而是存着温度的,可以安抚人心的,温柔的话语。

她不是什么遥远的神明,是站在陆湫眼前的,活着的,带着温度的人。她明明刚才还喝了酒,还与别人闲谈。现在,她只是站在陆湫身前。

“过来,”她说,“别捂着手,这样更难受。”

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向她走去。

“对不起……!”陆湫缓步来到她身前,深深地弯下身子,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又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变得很糟糕,很让人讨厌,尤其是在面对沈随安的温柔时,他几乎无法原谅自己,“我——”

“嘘。”

一双手扶住了他,让他站直了身子。陆湫眼中还有水光,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眼眶中的泪花,顺带也让自己脸上的残妆变得更乱了。陆湫的眼睛睁大,他想仔细看清沈随安的表情与模样。

“别吵,不需要你道歉,”她低声说,“现在你要做的只是听话,知道吗?”

陆湫被噎了一下,抿住嘴唇,不敢再出声,即使眼神欲言又止,但还是绷着脸乖乖点了头,是听进去了她的话。

“很好,”沈随安顺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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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陆湫按照她的意思,把双手伸出长廊的扶手外。而后,沈随安像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只水壶,对着陆湫的双手淋上去。

刚刚被热水烫手的恐惧还没有褪去,陆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感受到了些许刺痛,与清凉。

是凉水。

原本犹如蚁噬般折磨的痛苦,因为水流跟外面的风,已经好受了大半。陆湫见沈随安随手把壶放在一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从身边的扶手直接翻了下去。

“来这里。”她在下面望着他,拍拍扶手,等待着他的动作。

陆湫哽咽着,脸颊都被憋得发红,可他的确很听话。能做到完全不反驳,不质疑,不多问。只是按照她的话行动。

已经受了伤的少年小心地想用手撑着自己翻过去,不过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那人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甚至是,环住了他的腰,轻巧地把他抱了过来。

眼前的场景忽然快速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接触到了沈随安的身体,哪怕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闻见对方身上的酒香与香囊的气味。然后,他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陆湫呆愣愣的,他身上仍有茶水,有蹭到衣服上的、融化的脂粉,可是,沈随安丝毫不嫌弃。

“冒犯了,”沈随安补充一句,刚想起来和他解释,“时间太晚,徐大夫已经睡下,就不麻烦她老人家了,从这边到云水居比较近,我带你去泡会儿冷水,涂点药膏,不然之后会很疼的。”

“现在处及时,应该不至于留疤。”

“别害怕,晚点就给你送回去,不会有人看到。”

沈随安温声宽慰着。

他好像在做梦。

手上的疼痛似乎完全消失掉了,或者说,他意识不到。即使仍有不安,但喜悦完完全全盖过了惶恐跟纠结。

他不怕,一点都不怕。

甚至……很愿意跟她走,很想被她,带回家。带回属于沈随安的家。其实不把他送回去也是可以的。

“我不怕……!”陆湫吸吸鼻子,哑声说,“……只是,我闯了祸,对不起……我、我不该……如此鲁莽……”

“你觉得是你的错?”沈随安脚步未停,见他犹犹豫豫,索性扯着人的胳膊走,“明明是被别人故意撞了,你还自责?”

陆湫说不出话。几乎没有人会这样仔细去问他,毕竟大多数时候,不管他做了什么,第一时间听到的永远是责骂。他被责骂惯了,所以他认为沈随安也会责骂自己。别人的,他可以忍受,但沈随安的怪罪,他没办法去承担。

可是,对方……并不怪他。

他听到了身边人的轻笑,她像是教训孩子一样,戳了戳陆湫的脑袋。

“笨。”

*

陆湫确实不怎么聪明。

如果是其他未出阁的男子,被一位女人这么单独拐带回来,怕都要大喊强抢民男了。就算是对她有心意的,为了表现自己的矜持,面上也会推拒一下,起码不能让女人觉得自己是个多么随便的男人。

但陆湫不一样。

他眼中的期待实在太明显了,甚至跟忘记自己还很疼、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掉眼泪一样,双目亮亮的,努力闭着嘴,亦步亦趋地被沈随安拽着走。

好像他还挺高兴?

不知为何,这让沈随安觉得有点好笑。微醺时候的沈随安做事更加随心,情绪也比平时更外放一点。她觉得陆湫现在乖得可爱,又因为他现在的模样过于凄惨,还显得可怜巴巴。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沈随安可没有停下脚步,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人带回了云水居。

沈随安这人不讲究什么避嫌,她直接去找了个干净的木盆,在最近的水缸里舀了冷水,端进屋里让陆湫把手放进去泡,接着自己就去翻箱倒柜地找药膏。

从进入云水居就开始跟在脚边的乌裘晃着尾巴来找沈随安玩,但因为沈随安正忙着,好几次都把它推开了。小狗只能呜呜叫着,不服气一般去咬属于它的小垫子,还试图去扒拉陆湫这个外来客的裤腿。

跟其他世家小姐不同,沈随安是个万事都喜欢亲力亲为的人。虽然也会有男侍帮忙做事,但她从不介意把时间用于生活。在有闲心的时候,屋子,画材,采买物品,甚至是烧火做饭,她都可以亲自动手,就连院子里被开垦出来的小菜园,也是她自己慢慢弄的,完全没动用任何一个仆役。

找到了药膏,又把刚刚翻出来的杂物一一回去,等一切都结束,沈随安才回过头,就看见陆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把好奇与探究写在了脸上,看来很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屋内烛火很亮,她多点了几个烛台,所以陆湫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早在进入厢房时,他就开始四处乱看了,不过虽然那些陈设摆件跟翻出来的小玩意儿也很令人在意,但还是比不过正在眼前的沈随安本人。

“怎么,手不疼了?”沈随安挑眉,拿着一小罐药膏,坐在了陆湫对面,“伸出来,给我看看。”

有点像是让乌裘伸爪子。沈随安莫名想到。刚刚还蔫蔫儿地趴在一边用垫子发泄怨气的乌裘,听见沈随安这句话,甩着尾巴提着爪子就蹭过来了,还响亮地叫了几声,以为是喊自己呢。

“又不是喊你,笨狗,”陆湫小声对着乌裘说,像是不服气一样,伸出手,递给沈随安,原本被抹了几层粉的双手已经回归到了原本的蜜色,而被烫伤的部分还泛着红,“……不是太疼了。那个水是拿过来放了一小会儿的,不算最热——嘶……”

“说谎,”沈随安只是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就看见小少年忍不住开始忍耐疼痛,轻声吸气,“疼就疼,骗我做什么。”

“我——”陆湫张张嘴巴,小声回答,“……对不起。”

“再泡一会儿,晚点给你上药,”沈随安抱起一直闹个不停的小黑狗,放在怀里给小狗摸摸毛,“黏人,别闹。”

“汪!”乌裘这下是乖了,眯着眼睛享受来自沈随安的摸摸服务,只有尾巴安静不下来,晃个不停,胡乱拍打着。

*

陆湫撇撇嘴,总觉得自己输给了这只小狗,垂着眼睛继续泡手。一时间室内变得更为安静,他坚持不了太久,不一会儿目光就再次飘到了沈随安的身上,还有手上。

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手。

这双手就该去握笔,就该去翻书,就该去抚琴。可是沈随安并不只做这些事情。她会手握弓箭,也会拿起农具,或许,还会用这双手……抚摸自己夫郎的身体吧。

陆湫一时间看得出神,想入非非。

刚刚,沈随安揽住了他的腰。可那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他还想再久一点,想再跟她亲密一点——

“等宴会结束,需要我帮你处那个人吗?”沈随安突然开了口,好似不经意间问道。

“哪个……?”刚刚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陆湫一时间有点迷茫,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谁。

“撞你的小侍。”沈随安答。

“啊……”陆湫思索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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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如果让母亲知道我又在外得罪了人……”陆湫闭了闭眼,有些难堪地说出,“我就,很难再出来了。”

“也会……”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眼前人,“也会很难再见到你。”

还是告诉她会比较轻松。陆湫想着。即便沈随安沉默了,他也仍然继续说着。只要一口气都说完,只要沈随安相信了他,那他就不会再纠结了。

“沈二小姐……”陆湫仰起脸,与她双目相接,即使觉得这些事情实在过分隐私,他也仍然忍耐着羞耻,坚定地说出,“我是干净的。”

“一直、一直都是干净的。”

“我的初夜没有给任何人,身体也从未被其他女子看过。他们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我……我不想给其他人。”

“……只想给你。”

眼前的女人沉吟了片刻,她说:

“……我相信你。”

“可是……为什么是我?”

其实陆湫对于沈随安忘记自己这件事早有预感,毕竟他一直都不是任何人生命中重要的那一个。沈随安想知道陆湫为什么会喜欢她,但陆湫不愿意说自己只是被她温柔的那无数人中的一个,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可怜的位置上。

反正她听到了大概也不会高兴吧。

陆湫只要沈随安一个,但沈随安是自由的,陆湫从来没有妄想过去限制她。

“我不想说,”陆湫闷闷地、颇有几分自暴自弃地回答,“有点丢人……虽然,我已经够丢人了。”

“要是你真的想知道……”陆湫咬了咬嘴唇,忍耐着被沈随安盯住的难熬,“……那反正,我在你这里也瞒不住。”

“你如果继续问,我就……只能告诉你了。”

这话倒是分外直白。好像他在沈随安面前,不需要留有半点隐私一样。虽然不情愿,但也可以说。

“没关系,”沈随安也不逼迫,“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嗯,”陆湫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开口,“那个……”

“怎么?”沈随安撑着脑袋,含笑看他。

“我可以……可以喊你一声‘逸欢姐姐’吗?”他抬眸,十分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沈随安答应了,周围似乎有氤氲酒气在围绕,“随你。”

“逸欢姐姐……”他完全压不住嘴角的弧度,似乎身上那些伤在这一句应允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一样,整个人的情绪都跃动起来,还带上几分傻笑,“逸欢姐姐。”

“手该泡好了吧。”

沈随安不管他此时的蠢样子,自顾自把怀里的乌裘放到一边,将那木盆也端了下去,把自己的手擦干净了才拿出他那双手,用柔软的帕子慢慢粘掉水珠,然后从小罐中挖出白色的药膏,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他被烫伤的部位。

药膏微凉,沈随安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但陆湫只知道傻笑,完全看不出来弄到哪里他会疼,搞得沈随安也有些忍俊不禁。

刚刚的胡思乱想又开始继续了。

陆湫喜欢她的手,喜欢极了。即使是在最过分的幻想中,他也未曾想过,沈随安会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地给他上药。相比起陆湫,沈随安那双手皮肤更白,温度更低,她的手上没有太多茧子,但陆湫也能感受到,这是一双并不孱弱的手。

如果能一直握着她的手就好了。

陆湫忽然有点庆幸今天受了伤。如果没有那一出意外,或许他根本不可能与沈随安同在一起待这么久。

“逸欢姐姐,”陆湫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面对她时的那种紧张了,毕竟沈二小姐是极好的人,怎会如那些长舌夫一样误会他呢,所以,他侧着头,眼中只倒映出她的身影,“我喜欢你帮我涂药。”

*

这一句话之后,陆湫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嘴巴念个不停。

“逸欢姐姐的手好漂亮。”

“逸欢姐姐,我下次还能来这里吗?”

“逸欢姐姐……唔——”

“话多。”沈随安站起身,绕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脑袋。

接着,她把他已经乱掉的头发解开,三两下就重新盘了个简单的样式。陆湫头发有点毛糙,很软,还带着点卷,跟顾云熙那种柔顺服帖,带有光泽感的长发截然不同。

总觉得他之前没好好吃饭,毕竟连沈明琦在那种地方待了几年,头发也比先前差了许多,更别提待遇还没有沈明琦好,只是个无名小卒的陆湫了。

“逸欢姐姐……”陆湫似是并没有被她那两个字管住,还跃跃欲试地想继续开口。

“闭眼,转过来,”沈随安把手上沾水的帕子拧干,“嘘。”

想来还是这种直接的指令更管用。小少年顺从地面对着她,闭上眼睛,也总算是歇息了嘴巴。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脸上早已乱成一团的妆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不好看呢。沈随安不自觉想到。

蜜色的肌肤终于露了出来,再无一点脂粉遮盖。陆湫的五官十分立体,并不柔和,但都十分标致。他的长相偏英气,当没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是有点凶的。不过在望向沈随安时,那些露给外人的攻击性都会被削减到几乎不存在,像是收起了獠牙、露出肚皮的野兽,躺在地上任她抚摸。

那些脂粉很快被她擦净了。

虽然作风随性,但沈随安终究是个世家小姐。她几乎没对任何男子做出过冒犯的举动,也从未与自己夫郎之外的人过分亲近。可不知为何,沈随安总觉得,有些事如果放在陆湫身上,或许没那么冒犯。

鬼使神差地。

她捏了捏小少年的脸颊。或许是在自己骗自己吧。算了。沈随安借着酒意,没再管那些规矩与距离。

没多少肉。她心想。有点瘦。

兀然睁开眼的陆湫目光中满是讶异,与欣喜。他似乎想问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缓缓站起身,伸出双臂,主动地、不顾礼节,不管世俗,越过什么出身什么场合,只是将眼前的女人抱了满怀。

“好喜欢你……”陆湫埋在沈随安肩头,压抑着喉咙的颤抖。

这句话像是从满满当当的心脏中溢出来的一滴真心话。他其实还有好多好多,没能说出口,也根本说不完。

第22章

在沈随安眼中,陆湫是个挺坚强的少年。即使刚刚他遭受了那样严重的欺辱,即使身体痛得要命,他也没有哭,反而是在跟沈随安道歉的时候,眼中有了点水光。

可此刻,明明是拥抱,沈随安却听到了陆湫的哭腔。

他说,好喜欢你。

竭尽全力的克制,却又有一点点小小的、不敢逾越的放肆。他在沈随安怀里拱了拱,抱得很紧,紧到沈随安能隔着衣物感受到他身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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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可怜的。

沈随安不忍心直接推开他,但碍于礼制所困,也没回抱,只是手臂虚揽了一下他的腰际——怀中的人呼吸停了一瞬,不过他也不退缩,而是又紧了紧这个拥抱,让二人更加贴近。

“好了吧,”沈随安贴着他的耳朵,似是调侃,“投怀送抱的陆公子?”

“……嗯。”

小少年的语气相当不情愿,但既然察觉到沈随安想中断这个拥抱,他也不敢再任性,慢吞吞地松了胳膊,与人拉开了距离。

其实他很清楚,能让他这么亲密地抱一会儿,已经是沈二小姐的纵容了。他不该奢求太多。今晚的这一切,比他任何一个梦都要美好,即使是在梦中,他也只能想象到沈随安对着他笑一笑,跟他说说话而已。

但他得到了一个,有点久的拥抱。

陆湫的脸慢慢爬上了潮红,后知后觉感到害羞一样,连耳朵尖都未能幸免地染了朱色。鼻尖残留的香气是沈随安发间的味道,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味。

“耽误很久了,”沈随安看了看进屋时点上的香,“走,送你回去,顺便解决一下之前那回事。”

“好,”陆湫点点头,又迟疑地叫了一声,“逸欢姐姐……”

“怎么?”已经走出两步的沈随安回头看他,对上的是陆湫闪烁着些许期盼的目光。

“我……我真的不能,成为你的夫郎吗?”他轻声问。

这个问题让沈随安停驻了脚步。

如果必须要娶一位夫郎,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在最近,她一直有思考这个问题。

沈随安对于情爱并没有很高的需求。她从不指望能有一个人多么喜欢她,也不需要靠区区一个男人的崇拜来让自己显得多么高大。她为人务实,喜欢将所有的事情都落到实处,比起虚无缥缈的什么心悦,什么爱意,她更信任的是生活。

像是大姐沈君钰跟她的夫郎冯暮那样就很好。

冯氏家族不显,到沈府来算高嫁,所以他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刚进门就开始跟李侧君学习着如何将属于沈君钰的小院打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来,冯氏在生活中对沈君钰的支持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是孝敬长辈,还是官场中的一些走动,或者是被带着参加宴席,他从未出过错,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做事利落有条,脾气也温和的印象。而大姐也一直与夫郎相敬如宾,二人一开始的相处还算生分,几年的磨合下来,现在也是十分默契的关系了。

不需要什么热烈的情爱,只是相互扶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原本,沈随安也是想这样对待顾云熙的,可二人的结局却以和离这样惨淡的结局收了场。

那陆湫呢?

他好像比顾云熙还小了两岁吧。

原本沈随安是觉得,这样一个不够成熟的少年,口中说出的喜欢,应该会很容易被消耗殆尽。那些悬浮于口头上的东西,也很难落到生活,落到每一天的相处中。即便他此刻是认真的,可在长久的消磨之后呢?这些东西没办法让妻夫走得太远。

可是每当真正看到他,看到对方明亮的、充斥着对她的心悦的双眼时,那些疑虑又会被短暂地打消。

如果……沈随安叹了一口气。如果她还能再见到陆湫,如果这个男子,可以让她心动哪怕那么一次。

再试试,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可能她们之间确实有缘分。也可能没有,只是在初见之后,陆湫就一次次,主动地、执拗地向着她走来。这次,她不想再朝着一个无望的目标努力。但沈随安仍然回了头。

假如陆湫能追上她。

“或许不行,或许可以,”沈随安看着他,语气平静,“我并不清楚。”

“但如果,你能让我再喜欢你一点……”

或者再多一些。

她没说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而身后愣住的少年慌忙跟上她的脚步。

*

陆湫跟知礼被沈家安排的马车提前送走了。临别时,陆湫没有再跟沈随安说话,而是一直望着她,目光复杂,像是在思考沈随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知礼被沈随安拉着交代了一下,这次的事情并不是陆湫的过错,她不希望陆家因为宴会上的事情苛责陆湫,还顺便给陆家包了一点礼物。

那个男侍的表情很是惊惶,完全没想到自家主人能被沈家人这样宽待,也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男侍,可以被沈二小姐亲自解释事情的经过,战战兢兢答应了一切。看来先前让人看管好他时,他都已经想到了陆家因为陆湫惨遭灭门的最糟结果了吧。

打发走了陆家,那边的宴席也快要走到尾声。沈随安在临近宴席主厅的地方找了个房间坐着喝茶,静待那位不知道礼数,还想借着沈家的手给人落面子的柳箐。

曹语霖和柳箐一起前来,也算在沈随安的意料之中。毕竟柳箐唯一能求助的就是曹语霖,而非自家的姐妹。在察觉到沈家想要留下他时,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知曹语霖,而曹语霖也不会错过这一次跟沈随安见面的机会。

“逸欢姐姐!”曹语霖走在前面,全然不管身后极为不安的柳箐,还有那个吓得腿软的小侍,“我来——”

“寒霜。”沈随安开口。

一道影子从黑暗中闪身而出,将柳箐身后的小侍掐住脖子,重重地压制在了地面上。他的双膝跪地,头也狠狠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动,额角都流出了鲜血。

这个猝不及防的下马威让曹语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而他身后,柳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这是他的贴身男侍,表面上,是沈家人在教训那个男侍,实际上,是在敲打他这个背后之人。

“语霖,”沈随安并不会随意苛责,其实事情的经过她也已经清楚了,这一句只是要给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提个醒,于是她慢条斯地问道,“这件事情,有你的参与吗?”

“没、没有……”曹语霖呐呐应声,带着自家男侍,恭谨地退到一侧,让出了位置。

他很少见到沈随安不高兴的样子,即使是偶尔顽皮放肆了些,逸欢姐姐也只会无奈地笑笑,不轻不重地惩罚他一下,或者给他多布置一点课业而已。他从不知道,逸欢姐姐沉下脸来,是这样可怖。

“那么,柳公子,”女人站起身,走到柳箐身前,“你今天闹得那出动静……是对我们沈家有所不满吗?”

“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察觉不到你那点的小动作?”

“……不敢、柳某对沈家绝无不满,”柳箐语无伦次地辩驳,声音发紧,面色惨白,“只是那、那个陆家子与柳某素有矛盾,柳某一时鬼迷心窍——”

“你说的那个陆家子陆湫,是我妹妹亲自写了请帖,特地让我大姐去递了信,好不容易邀请来的客人,”沈随安的神情似笑非笑,语气倒是一如往常,可她此刻的笑容之会让人浑身发冷,“敢问,柳公子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哪张请帖上呢?”

柳箐哑了声。

他不是受邀而来的,邀请信只邀请了柳家的姑娘,没有他的名字。他是蹭的自家姐妹的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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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母亲,是柳盛吧……?”沈随安假装思索。

“抱歉、抱歉……!是柳某有眼无珠……”柳箐知道现在绝不是否认自己行为的时候,他要快点道歉,快点表达出自己的诚意——

“我不爱听这些。”沈随安说。

“明天,你跟你这个男侍,去陆家亲自道歉。”

“放心,会有沈府的人陪着你的,记得礼数要周全。”

眼前的女人勾起嘴角。

*

柳家子柳箐去陆府道歉的声势挺大的——毕竟沈随安派了墨竹去看着,他知道自家主人想要的效果。他们备足了礼物,还是柳家家主亲自压着柳箐过去的,在道完歉后,还上了沈府一趟,生怕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庶子惹得沈家不愉。

这下不仅是敲打了柳家,也是让陆家了解陆湫在这件事中确实没有过错。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陆湫,对于柳箐前来道歉这件事的态度并不算友好。

“他本身就不怀好心,凭什么让我原谅!”陆湫抗拒母亲让姐姐过来给他递的话,“再说了,我们家跟这柳家八竿子打不着的,非要卖这个面子作甚?”

“小湫,这只是一句话的事情,”陆元枫无奈极了,“又不需要你真心实意原谅,姐姐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们家不想随便跟人结仇。”

“可是、我连伤都还没好……”陆湫咬了咬嘴唇,他的一双手都拿不了东西,每次稍微碰了点什么就一阵刺痛,虽然能忍,但绝对不好受,“必须要我出面吗……你们去应付算了,我不想去,去了我也不原谅。”

“陆湫。”陆元枫呼出一口气,叫了他的全名。

陆湫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非要倔到这种地步?”陆元枫眼神满是失望,“你不了解柳家,在沈家人忘了这件事之后,你觉得他们要报复的是庆国公府那些大小姐,还是报复我们?”

“现在,是,沈家是给你出头了,那以后呢?你能指望着人家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低头看我们一眼吗?”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原谅了,人家都可能会报复我们,更何况你不原谅,人家还要被沈家怪罪,这份怨恨,你觉得他们会针对沈家,还是针对我们?你为什么想不明白!”

“出门在外多忍让,并不是我们软弱,小湫,”陆元枫疲惫地叹息,“是为了好好活着,我们只能如此选择。一时的冲劲是没用的,面子也是没用的,宴会上那件事,如果就这么过去,或许还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好处一点。”

“也怪那个沈家二小姐多管闲事……啧。”陆元枫小声念叨一句。

“行了,现在跟我走,人家都等半天了,也算是让你耍了下性子了。记得态度好点,别在人前犟。”

可是,他的疼呢?他的名声呢?他在沈家给那些人留下的印象呢?这就不重要吗?明明他也有尝试着,一整晚都乖巧,都懂事,他又没有惹事,是麻烦自己找上来的。

为什么还是他在忍受呢?

被陆元枫拽着胳膊走的陆湫咬紧了牙关。

第23章

寅时,天色刚刚泛白而已,顾云熙就已经梳好了妆,呆坐在床榻上,望着低矮的蜡烛上,那跳动的火光。

最近,这种状态似乎越来越多了。

没有什么心情跟精力抚琴看书,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爹爹不愿见他,大姐整日忙碌,哥哥们一改曾经的温和,甚至对他冷嘲热讽,说他差点就能挣脱出去,可惜却没有那个享福的命,被人家退了回来。许久未归,顾家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极为陌生。

顾云熙只能整日整日地,被囚禁于一方院落,忧心,却不知道自己该忧心什么。

在迷茫的时候,他会回想起之前。至少沈府不似这般凄凉。

云水居最多的、也是让顾云熙印象最深的,便是烟火气。院落中的农具,四处生长的植物,带着露珠的花朵,还有房檐下的燕子窝,似乎每一处都带着暖意,都有人生活的痕迹,与顾府的冷清截然不同。

尤其是当沈随安出现。

顾云熙之前总是嫌沈随安太接地气,没有世家小姐该有的骄傲,也没有高门大户养出的女子身上那种矜贵的气质。

可他也清楚,沈随安给他带来过热度。

他身体寒凉,在沈家时,他屋里的炭火一般是要一直烧到夏至才会撤去。但现在的顾府状况不好,没有多余的银钱供人挥霍,既然已经出了冬,府上是不会有炭火的,无奈,他也只能就着以前冬日的衣裳来保暖。

雪白的狐裘柔软至极,用的是最好的料子,这是去年冬日时,沈随安送给他的。那人说,这狐裘没有其他杂色,看着干净漂亮,衬他正好。顾云熙还记得,在收到这狐裘之后,自己对那个女人笑了。因为他真的很喜欢。

那年的冬天,他过得很好。

他们去了湖心垂钓,去了雪后的草地踩下第一串脚印,去了皇家的私人庄园泡汤泉,还去了繁华的闹市,牵着手一起走。最后,她说,其实落雪也挺好的。

“至少天冷的时候,你还能多亲近我一点。”说这话的时候,沈随安从背后抱住了他,因为刚刚结束的温存,顾云熙没有急着挣开,他一边唾弃自己此时的不守规矩,一边又真的,很喜欢对方的怀抱。

只是他不喜欢直说。

那是最后一次。他短暂地在沈随安怀里,忘记自己到底是谁,放下那些没用的坚持,放肆了一小会儿。

蜡烛终于燃到了末尾,烛火骤然熄灭,屋内的光源霎时间消失殆尽,暖色褪去,黑暗与开始侵吞他的视野,冷意也缠上了他的身体。

“她待我……并不算好。”

这句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即便刚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一切终究覆水难收。

他不该说的。

沈随安听到时,应该对他很失望吧。

喉咙似乎有些酸涩,顾云熙抹了把眼睛,轻咬嘴唇。前几日的争执还历历在目,最终的结果是,母亲拗不过爹爹,答应了爹爹的要求。一直以来,他所走的路,从来不会包含他自己的意见——于是今天,在母父的安排下,顾云熙要去到监牢,探望自己的二姐,也就是顾家二女顾兆樊。

爹爹冷着脸说,既然他也是顾家人,那就合该出一份力。否则,顾家是谁也保不住。如果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一样,会被其他家族侵吞干净,或许连当个通房小侍都算是不错的结局。至少多一个人出力,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些话不好听,但现实。

顾云熙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局。母亲说,等他看完了二姐,就将一切告诉他。到时候,他将会跟哥哥们一起学着做点事。

他的确很久很久没见到二姐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顾家乱起来之前。

印象中的二姐,虽然同为武将军娘,但她跟沈家那个闷葫芦似的三小姐截然不同。二姐为人豪爽,又风趣幽默,嘴上偶尔不把门,但也不会真正得罪了谁。而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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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顾云熙没能等到。

他只等到了自己被嫁入沈府的消息。

*

在经过严苛、甚至称得上侮辱的细致检查后,顾云熙与母亲跟上了狱卒,缓步踏入那吃人的监牢。

阴冷昏暗的牢房关押着无数罪孽深重的人,她们的眼神或狰狞,或麻木,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或者带着病气,明明看起来命不久矣,却偏生还活着。周遭围绕着无法驱散的血腥味,还有灰尘跟些许奇怪的药味,顾云熙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冰窖,与监牢比起来,顾府已经算得上是宝地了。

二姐就是在这里吗……?

他不敢问。

母亲显然是已经来过许多次,她的脚步很快,没有随意停留在任何人面前。一直到拐了两个弯,经过一个处在阴影中的牢房时,顾渊停下了。

“……观华,”顾渊声音很轻,向着阴影的方向,叫了一声顾兆樊的字,“你弟弟来看你了。”

一只染了血、满是疮伤,犹如一根根钉子一般皮包骨头的手,用力握住了眼前监牢的栏杆,她的力气似乎用得很大,让那铁杆都发出了震耳的响动。顾云熙被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可在这之前,他听到了一句气若游丝的、沙哑的话语:

“为、什么……为……”双目血红的女人再也看不出半点曾经明丽肆意的模样,顾云熙无法相信,这个人会是他的姐姐,会是那个热烈如灿阳一般的女子,“连他、连云熙也……啊啊……”

“云熙也需要了解真相,”顾渊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掩饰,“他与沈家二小姐和离了,此后,他也会一起帮你。”

“不、不要——”听到这句话后,那生命仿佛早已如灯油耗尽一般的女人,突然发了狂一样,不断摇晃着铁质的栏杆,“我没有、我没有做那些——”

“滚开,啊啊——”

“我、没有,不是我做的……去死——!”

“别看我、呜……别看姐姐……”

那渐远的声音一直在脑内盘旋。

顾云熙浑浑噩噩地跟着母亲返回了家中,听着自己一直想要了解,却根本无力承受的所谓真相。

顾渊说,前两年的时候,顾兆樊还在坚持,还能维持智。可第三年,不知道那边的人用了什么自从手段,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还会时不时梦见那个早已死去的平晟王君。当顾家给狱卒塞了些银钱后,短时间内,顾兆樊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但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原来,在三年前,顾家没等来顾兆樊的封赏,而是等到了她的罪状。

投敌叛国。

这样一项足以致三族死罪的,如同大山一样的罪名,重重压在了顾家身上。若不是母亲争取到了旁听的机会,在审案时发现了端倪,挽救顾家一线生机,恐怕顾云熙就只能等来自己娘亲与姐妹的尸骨了。

可那终究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

三年过去,一切没有变好,线索也没有进一步浮出。

顾渊说,她曾经想过,让顾兆樊去死,而顾兆樊也多次说过,想要死,想要结束,这样起码她还不至于忍受无数的痛苦。可是,如果顾兆樊死去,一定会被认定为畏罪自裁——也就是说,顾家一案,会立刻定性,她们一个也别想逃脱。

所以顾兆樊不能死。即使再痛苦,为了家人,她也要活着,挣扎着、苟且着。

顾兆樊仍在狱中蹉跎,母亲奔波到黑发染上银霜,却终究一无所获。或许是看在顾家曾经的地位与功劳上,陛下宽容,顾家一案仅仅是被搁置处,目前,顾家女儿还可以保全性命,名义上只是迁了官,压了俸禄。可王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顾家的事情,又怎能一直瞒下去呢?

原来,他们身上背负的,是这样的罪名。

他还在空骄傲些什么?

这就是他没有听到的,他的家里人一直承受的一切吗?原来母亲和爹爹,原本是想把他从这件事中摘除出去吗?

那……

“沈随安……她知道吗?”顾云熙的眼泪早已在母亲的讲述中流尽了,此刻他脸颊上仍有泪痕,双目却再也不存希冀。

“知道,”眼前的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揭开了这最后的、残酷的事实,“是我们让她别告诉你的,她一直都知道。”

巨大的、无法忽略的悔意与愧疚,顷刻占据了顾云熙的内心。

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家中的困境,知道他只是区区一个几乎无法回归家中的弃子,知道只要告诉他真相,撕碎顾云熙所倚仗的一切骄傲与自尊,撕碎他对顾家的幻想,那么顾云熙从此以后,就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依靠沈随安。

可她没有这样做。

沈随安温柔地接过了这一切,小心翼翼地去让他和以前一样,给他编织着这一场幻梦。承受着他的埋怨与不满,包裹着他,想要融化顾云熙身上的那层冰。

现在,冰有了裂痕,终于是化了。

但她也不在了。

“我以为是你已经在沈府过不下去了。”

那时候,即使喝了酒,女人的眼神也依旧清明,她甚至勾出了一个笑容,像是自嘲,但面上还是如往常一般温和。

“毕竟,我待你并不好。”

第24章

桌前的女人没有批阅奏折,而是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偶尔饮茶,偶尔翻书,看样子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在意过——包括那跪伏在地,一丝一毫都不敢动弹的顾渊。

位于顾渊前方的,是当今圣上宋陌。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男侍已经给陛下添了次茶水之后,顾渊才再次开口:“……罪臣求陛下开恩。”

那女人的动作停了。

“……朕自以为,已经给过你们恩情了,”宋陌轻笑,缓声叙述,“否则,你又怎会能在这里见到朕?”

“罪臣……”顾渊没敢抬头,低声想继续说话,可却被打断。

“顾渊,”她语气沉了下来,“你在朕手下十五年有余,享了荣华富贵,获得了足够的权柄,到头来,仅仅两年蹉跎,便已经承受不住了?”

宋陌叹息,又一次放轻了语气:“你说,朕放过了他们,那谁又能放过朕的锦儿呢?”

“况且……给你的名单,不是还有大半没做完吗?”

“还不够啊……”

她的声音似乎飘得很远。

“顾渊,”女人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语气明明无比温和,说出的话却犹如尖刀,“朕要你,把自己的,还有顾家子女的脸面,全部扔到泥土之中。”

“最好被王城上下所有的人都踩透了,踩烂了,再好好地去死,才能解了朕心头之恨。”

“如若你们没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她随手将桌上的茶杯拂落在地,“那,到时候会死多少人,死法又如何,就都由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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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人们总是喜欢落井下石的。”

顾渊猛然从榻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环顾四周。还好,这里不是皇宫,而是依旧冷清的顾府。

逐渐回神的顾渊调整着呼吸,没有心思再继续休憩,而是起了身,沐浴更衣。

铜镜中的那张脸满是风霜,皱纹日益加深,目光的疲惫与身上的沉郁无法消散,就连曾经乌黑的头发,都已经染上了银白。她已经不像几年前的自己了。说来也是,任谁知道自己只是被困于笼中的待宰的野兽,不论怎样挣扎也不会有出路,怕都是一样的。

今日,她还需要携顾云熙第一次出门“赴宴”。

毕竟云熙已经回了顾家,也是顾家的一员,那皇上是不会容忍顾云熙一直躲在家中的。她们越是想藏,陛下就越是要把他拎出来,不如早一点带着云熙去奔波,还能少了被敲打,观华那孩子也能少一点疼痛。

在跟顾云熙说出“真相”的时刻,她只说了最表面的那一层。

所谓希望,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在她意识到自己找到的所谓证物,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平晟王君的贴身之物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哪有什么投敌叛国,哪有什么线索,哪有什么一线生机,不过都是谎言罢了。她注定是要死去的,顾家的所有女儿也一样,没有人能够幸免。自从她们逼死了平晟王君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这不是什么祸端,而是报应。

她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让陛下满意,让顾家的部分男眷存活下来。但面对家人,她不能这样说,所以这个必死的结局,她仅仅告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连自己的正夫白钰都没有告知。在知道这件事后,顾贺怜愈发沉默,不愿归家,而顾兆樊,应该是疯了。

原本,狱中的日子便已经极为痛苦,可顾兆樊硬生生凭借自己过人的精神力支撑着,只希望母亲能够还她清白,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做回曾经的武将。既然她没做过那投敌叛国的事情,那就是没有,只要撑下去,撑到顾家翻案,总是可以回家的。

但不会有那个时候。

顾渊是个失败的家主。她无数次后悔自己曾经做错的决定,为了二女儿的志向与前途,为了顾家一时的荣华,选择栽赃了当时满心欢喜,以为能让顾兆樊当自己国妻的宋锦。只是因为,当了国妻,便再无法做官,只能任虚职,顾兆樊也并不喜欢比自己大三岁的宋锦。

即便顾家只是推波助澜,仅仅是不断暗示,甚至没有真正拿起刀。但宋锦死了,陛下唯一的同辈血亲承受不住自己心上人的指责,还未撑到审判,就在狱中自裁。

于是当事情败露,顾家便早已被盯上了。当她拼尽全力找到了背后之人,却发现那背后之人是当今圣上时,顾渊再没了侥幸心。

她们一直,在被注视着。

赴宴,赴的不是什么喜宴,而是鸿门宴。每一次都是如此。她所说的让顾家子女去拉近关系,去讨好权贵,去阿谀奉承,去折断傲骨,承受着无数冷眼与奚落,被嘲笑,被当做是跳梁小丑……其实,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什么翻案,不是为了什么线索跟打点。

只是让那坐在万人之上的帝王愿意轻抬一下手指,从指缝中放过几个人罢了。

如果没有和离这件事,起码云熙是不需要经历这一切的。如果她早一点告诉云熙,在沈家莫要娇纵,因为顾家已经没办法再回到从前,那云熙应该也是会听话的。毕竟云熙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毕竟云熙只要想做,就可以做得很好。

可她自私地希望,云熙可以成为顾家唯一一个干净的、不被污染,仍能骄傲地活下去的人。也是这份自私,毁了顾云熙的一切。

是她给了云熙希望,是她骗了所有人。

也是她……害了自己的家族。

*

“闻序,能不能别把你姐当成那群军中娘子来对付,”沈随安揉了揉手腕,牙酸地骑马走到沈明琦身侧,“我可做不到一直接你这种力道的球,别到时候对面还没怎样,你先把自家姐姐给打下场了。”

“二姐放心,”沈明琦一板一眼地回复,“我们武将跟你们是分开打的,绝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那若是在比赛前我就打不了了怎么办。”

“那就……找徐大夫?”沈明琦谨慎地回答。

“我是说——你就不能小点力气吗!”沈随安没忍住,敲了一下自己妹妹这不会转弯的脑袋。

“噢,”沈明琦捂着头答应,“有点难,我试试。”

“……试之前让我先歇一会儿。”沈随安下了马,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身体。

这片草场位于城郊,已经经营了很久,是沈家姐妹都喜欢的放松场所。沈明琦今天把自己骑了几年的马也给牵了过来,让她的老伙计多跑一阵,活动活动筋骨。

沈随安也有马,数量还不少,但她总是喜新厌旧,每次驯服烈马时都爱用十二分的精力,但驯服完毕就总是不太上心了。要不是前几年沈路查到了她名下养着的十几匹吃干饭的马,把她给骂了一顿,沈随安或许还会接着不断找寻新的烈马。

不过她来这里倒不是跟沈明琦一样,让马活动筋骨的。这边的驯马师对待庆国公府二小姐的马匹一直格外上心,不会出现缺乏活动的情况。就算沈随安隔几个月都不来,再见时,那群马也依然被照顾得很好,可以随时骑着上路。

她其实是为了过几天的皇家骑射会。

说是骑射会,但实际内容更像是一起放松一下,做点游戏而已。届时,不仅仅是诸位大臣与家眷,就连陛下都会携君后与太女,还有一众侍君与皇女皇子共同参加。作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她当然是不会亲自上场的,除了狩猎环节会射几只猎物助助兴之外,其余的游戏,陛下只负责散金给赏,还有担任一下最高判官。

除却一些男眷之间的小游戏,还有在哪里都避不开的临场写诗之外,骑射会的两大重头戏,便是马球赛与狩猎。

马球赛分为武官赛跟普通赛,四人一队,可以在场随意与人组队,只要队伍获得优胜,或者表现得出色,都可以得到封赏。狩猎就跟秋狩差不多,只是比秋狩那种大型狩猎活动,林子的范围会更小一些。到时候林中会放百来只兔子啊鹿啊鸟什么的,等狩猎时间结束就可以计算成果了,打到猎物最多的几人也可以获得赏赐。

马球这种游戏沈随安不怎么擅长,虽然她马术还算不错,但带上个球就有点束手束脚了。所以,今天她是让沈明琦帮忙临时找找感觉的。她们远在边疆,没什么娱兴活动,军中最常玩的游戏也就是马球与比武了。

不过跟沈明琦一起打马球,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一个上午下来,沈随安只觉得自己力气都要被耗空了,但自家妹妹还像完全没事儿一样,似乎都没得到该有的运动量。

跟小时候一样,一身牛劲使不完。

“二姐,”沈明琦也下了马,走到沈随安身边,“柳家那边,是你安排的?”

“嗯,怎么?”沈随安侧头看她。

“无事,”沈明琦摇摇头,“那天姐姐把陆湫带走之后,去了云水居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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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爹知道这件事后,好像不太高兴,”沈明琦说,“他应该去找二主君说了些什么,你注意一下。”

“你还真不帮你爹爹藏事儿……”沈随安觉得沈明琦这胳膊肘向外拐的通风报信很好笑,“放心,我爹爹自有分寸,不会因为李侧君几句话就对陆湫生了成见,也不会逼迫我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沈明琦问,“你想娶他吗?”

“……目前还不想,”沈随安撇撇嘴,将话题转开,“你这一天天的,别老担心姐姐婚事,自己的还没着落呢。你不也到年龄了?什么时候出去找夫郎?”

“找不了,”沈明琦老实地回答,“不会有男子愿意随我去军中的。”

“你还想带着夫郎一起去军营吃糠咽菜?!”沈随安大为震惊。

“不可以吗?”沈明琦皱着眉,像是想不通一样,“陆湫都能当兵打仗,去个军营生活而已,又不会死。要是把夫郎留在王城,跟没娶又有什么区别。”

“……那随便你。”

沈随安不想自己这个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的妹妹了,她往旁边走了几步,靠着马匹,闭目休息。

“对了,”沈明琦也跟到了这边,“下次的骑射会,陆湫也会来。”

“嗯……?陆家也能受到邀请?”沈随安颇为意外,虽然骑射会不是仅限皇亲国戚参加,但起码也得是跟皇家稍微有点联系的官员吧,按照陆守一那个官职,应该是收不到邀请的。

“没有,陆家没人被邀请。”沈明琦解释道,“是我给他找了个名额。”

“不是,蒙混过关吗?”她妹妹出门一趟,还真是越来越胆大了,不过陆湫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沈随安也不打算质疑,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哪来的名额?”

“沈家外戚,那个沈时夕。”沈明琦答。

“我记得那个人……”沈随安仔细回想,迟疑地问,“不是个女子吗……?陆湫怎么拿了她的名字……”

“是,”沈明琦点头,“他女装。”

见自家姐姐神色古怪,沈明琦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

“没事,他习惯了。”

第25章

夜深人静,一对像是小型野兽般警觉的眼睛,自阴影中显现。

那是陆湫。他正位于茅房后侧的院子,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慢慢挪动,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引来那几个阴魂不散的暗卫。最近,他身边的暗卫人数已经提高到四个了,还隐隐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其实,他本不愿这么快走的。

如果可以,陆湫想一直在陆家待到沈随安再娶,才会又一次离开,不管她娶的是谁——而且他打算是彻底的离开,跑得很远的那种,不当兵了,干点别的营生过活也好,反正他有武艺傍身,不怕什么刁难。只是,这个想法到底是异想天开了。

也不知道陆守一在哪儿找了个董家女,不嫌弃他的出身,还喜欢他这张脸,说是要给他配婚。这董家女董松是个练家子,能跟陆湫对着打就算了,更不巧的是她癖好还特殊,就喜欢陆湫这种倔强不服输的性格,给陆湫吓得够呛,连夜收拾东西逃跑。

假如再晚一天,以陆湫最近惹出的祸,还有他对自家母亲的认知,或许明天所谓的相看人家,基本就是彻底定死婚事了。陆守一绝对不会给陆湫逃出董家的机会,甚至直接下药,让那董松给他生米煮成熟饭也并无可能。

这些事情,陆湫自己一个人是想不通的,他是被陆椿提醒了母亲还会有些动作,才临时决定要跑。

不嫁,绝对不能嫁。不能留在这里。

他也不想再依靠陆家了。

本身陆湫对陆家就没什么强烈的归属感,这次陆守一对柳家上门道歉一事的处,更是让陆湫失望至极。如果陆家人不喜欢他,大可以干脆不认他这么个孩子,把他扫地出门不是一了百了。那样自然而然就能跟陆湫撇清关系,而不是捏着鼻子假装把他当做自家孩子,实则并不拿他当真正的亲人,只是想着管束他,让他少丢脸。

等参加完骑射会,跟沈随安告了别,就走吧。那些关系,断了也就断了,之后如果能攒下来点银子,就回来偷偷把爹爹也强行带走,孤儿寡父又不是不能活,反正别人都说陆湫不像个男人,那他干脆就扮成女人,扮一辈子女人,也刚好不用嫁人了。

他当然舍不得沈随安。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陆湫都会想抓住的。

可家中之事不解决,他在这王城之中就随时可能失去自由与清白。母亲得知他出走一定会派人去寻,寻到后又是那些个教训与惩罚,又是什么要把他嫁出去,他都听得厌烦。陆湫没有主动跟家人断绝关系的权利,这种事情由不得区区男子的意愿,就算跟陆守一提出,应该也只会得到挨鞭子这一个结果罢了,他也休提,只能自己偷偷溜。

那日,沈随安对他说,如果能让她对他再多一点喜欢……

然后呢?陆湫没听明白。是让她多喜欢他一点,就可以嫁给她了吗?陆湫并不敢这样去想,其实和陆椿说得一样,他喜欢沈随安,真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跟沈随安的缘分,准确来说只有初见与再见那两次而已,后面的见面,全是他自己去找寻的机会,硬生生贴上去的。对于沈随安来说,陆湫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像他这种人,能给对方当通房都是高攀。他不挑剔什么正夫啊、侧室啊还是通房,只要沈随安愿意要他便好。可沈随安那般干净的女子,早已放言过,除非正夫应允,否则绝不会找侧室通房的。

陆湫一点都不想跟沈随安所谓的正夫说话,更别说低伏在地,从那人手中乞求一个侧室通房之位。他会嫉妒,会控制不住,会陷入崩溃。之前得知沈随安结亲时候的痛苦,他也仅仅只能再承受一次而已。

他本就经常被人说脑袋不灵光。非让他去想,也只能想到个笨方法。

是一个沈随安可能会不喜欢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