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看出她的意思来,有些拿她没辙。
他当然明白,她不是乐意没名没分跟着他,她就是嫌位分过低。
宁愿没名没分,也不肯做才人。
裴浚虽然不大高兴,却没有逼她,他这个人骨子里太骄傲,骄傲到不会逼着一个女人委身。
“你自己想清楚,别后悔就成。”他还是这样一句话。
凤宁见他松口,竟然笑了,笑时眼角还挂着泪花,怪可爱的。
裴浚忽然想,等她怀了孩子,再册封也不迟。况且李凤宁性子柔善,贸然成为出头之鸟也不妥当。
嘴里说着不会为任何人乱规矩,却浑然没意识到,这就已经乱了规矩。
凤宁没指望他一下为她破规矩,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时,凤宁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捂了捂小腹满脸歉意看着皇帝。
这一咕咚一声,打破了方才并不太融洽的气氛。
裴浚兀自牵了牵唇角,扬声唤人传膳。
柳海早就在外头侯了半晌,偏生里头折腾起来,他又不敢惊动,好在天气还不太凉,菜肴均在食盒里温着呢,送进来还覆满香气。
十多样菜式琳琅满目摆下,不大不小的黄梨木圆桌,都给摆满了。
裴浚指了指对面示意凤宁落座。
凤宁指着自己,“臣女可以坐吗?”
她是女官岂可与皇帝同席。
“不然呢?”裴浚抬目看她,眼神明朗又蔚然。
凤宁施礼落座,心里想他愿意这般待她,是不是意味着心里也是喜欢她的,哪怕一点点喜欢也成啊,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就是这么患得患失,试图从对方蛛丝马迹寻到他在意自己的证据。
宴毕,皇帝要回养心殿处理政务,信步沿着翊坤宫前面的夹道,出崇禧门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凤宁目送他走远,立在翊坤宫门口有些茫然,她怎么回去?现在出去是不是会撞上人?
事实是她多虑了,柳海怎么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人家皇帝与小宠妃要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他们这些做臣属的只能配合,是以早早安排了小内使领着凤宁往西二长街去,往北过百子门,横跨御花园,便可通往东二长街,再回到延禧宫了。
瞧瞧,只要他想做的,就没有不成的。
凤宁并没有直接回延禧宫,路过御花园时去探望了卷卷,卷卷的窝被暴风雨裹得七零八落,她又重新替它搭个了窝,先前离宫一月,嘱托延禧宫守门的小太监替她照看卷卷,卷卷对她生疏了,这不回来大半月,卷卷又开始黏她了。
卷卷睁着黑啾啾的眼睛想跟她走,凤宁也很无奈,“我刚跟他顶嘴,眼下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要不等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想法子带你回延禧宫。”
凤宁并不是不敢把卷卷带回去,她怕的是给延禧宫看门的小太监带来麻烦,她敢跟裴浚唱反调,小太监可不敢违背司礼监的命令。
安抚了卷卷,凤宁终于回了延禧宫,衣摆已被卷卷弄脏了,进了厢房便吩咐小宫人备水沐浴。
杨玉苏刚绞干头发,坐在净室换衣裳,指了指已备好的热水,
“我早吩咐人给你备好了,快些洗吧。”
凤宁想起自己身上恐残存痕迹,踟蹰道,“水热,我再等等。”等杨玉苏出去。
杨玉苏却没走,坐在长条凳上给自己抹香膏,“宁宁,这是我托张茵茵给我捎进来的香膏,抹在身上可舒服哩,待会你也抹一抹。”
凤宁靠着浴桶,装模作样准备沐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杨玉苏见她迟迟不进浴桶,轻嗤一声,“哟,你磨蹭什么呢,你哪儿我没瞧见过?”
凤宁脸一红,瞪她道,“自从跟佩佩姐在一处,你说话越发口无遮拦来。”
杨玉苏起身往她浑身上下瞄了一眼,“你衣裳怎么了,怎么皱了这么多?”
凤宁心虚地掩饰,“我去探望卷卷了,被它蹭的呗。”
杨玉苏不疑有他出了浴室。
凤宁连忙褪衣跨进浴桶,可就在这时,杨玉苏忽然杀了回马枪,从屏风处探出个头,
“凤宁,你可别鬼鬼祟祟,有什么事也不许瞒着我。”她素来胆大心细,察觉凤宁今日神情有些不对劲。
凤宁被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了胸口,“玉苏姐姐,你再这般,我都要被吓去半条命。”
后来想.要不就告诉杨姐姐吧,可瞅了瞅胸前被他弄出的红印,又说不出口。
再等等吧。
杨玉苏是个有分寸的,总不至于真的钻进来瞅她,朝她挤眉弄眼几下,便回了内室。
夜里睡觉时,凤宁满脑子都是裴浚,骨头缝里那股酥劲也不曾褪去,软绵绵的很折磨人。
眼看七月十五中元节要到了,宫里也有放河灯祀亡魂的习俗,裴浚父母过世,他心中哀切之至,早早吩咐杨婉准备中元节祭祀一事。
提前三日,裴浚开始斋戒,这期间自然没想着碰李凤宁。
裴浚对父母格外诚孝,每一步都亲力亲为,三日过去,李凤宁瞧着他好像瘦了少许,这一次,杨婉表现得尤为出众,从扎河灯,主持姑娘们抄写经书祷告,到素食瓜果准备,每一处都十分精细,尽善尽美。
她让裴浚再一次见识到了宰相府第蕴养出来的贵女气派。
中元节这一日夜,所有女官及隆安太妃等人,陪伴皇帝在太液池边放河灯。
仪式过半,隆安太妃先行离去,凌虚台上,只剩下裴浚与十几名女官。太后病倒了,章佩佩在侍疾不曾过来,有资格立在皇帝身侧的只有杨婉。虽说都是女官,平日列席也讲究排序先后,凤宁因父亲官衔总总排在末尾。
凌虚台临渊而筑,几乎是从一片树林里凭空伸出来,跃于水面之上,水浪拍天,裴浚一袭月白常服凭风而立,大约也只有这一身真龙天子的渊渟气度能压住这凌虚台这一份勃然。
河灯已备好,杨婉带着宫人呈上,又将火折子递给裴浚,待他亲自点燃灯火,便可放灯离去。
裴浚从她手中接过火折子,将灯芯点燃,随后亲自用铁钩将河灯缓缓搁去水面,做完这一切,他负手立在台前,张望河灯远去。
李凤宁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又悄悄拉着杨玉苏说,
“待会你陪我寻个地儿去放灯,我也给我娘放一盏。”
杨玉苏视线却凝在前头那两人,有些挪不开眼,“行行行,我知道了,我陪你去便是。”
凤宁见她心不在焉,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杨婉与裴浚立在一处,也不知在说道什么,杨婉每说一句,裴浚便点一下头,似乎十分认可。
凌虚台两侧的望柱均点了一盏硕大的六面羊角宫灯,融融柔柔的灯芒打在那两张脸上,如玉生华,杨婉一颦一笑均透着端庄大方,至于那个男人,比杨婉高出大半截头,侧脸轮廓分明,神情端肃凛然,叫人不可冒犯。
杨玉苏由衷叹道,“凤宁,你有没有觉着他们俩很般配?”
“般配”二字如针一般扎入凤宁心坎,她心里忽然难受得透不过气来,“是吗?”凤宁从来都知道天子三宫六院,佳丽如云,可今日亲眼看到他与旁人立在一处,听人提起他与旁人般配,心里还是剜肉般疼。
她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却怎么都控制不住。
眼眶的热意一阵一阵往外冒,凤宁逼着自己挪开视线,可就在这时,裴浚似乎感应一般扭过头来,那一下恰恰捕捉到凤宁闪躲的目光,凤宁飞快避开他的眼神,将心口的痛意咽回去。
今夜的风并不怎么凉快,凤宁却没由来地起一层鸡皮疙瘩,后脊一阵阵打颤。
她终于明白,方才那一眼是什么感觉,是够不着的感觉。
她没管裴浚与杨婉说什么,悄悄退出凌虚台。
*
杨婉这厢陪着皇帝回了养心殿,见他在净手,便将自己早准备好的经书给奉上去。
他就那样面色平静坐在上首,她跪在他脚跟,含着仰慕,
“陛下,这是臣女替献帝和献皇后所抄写的经书,若能入得了您的眼,臣女便打算今夜替您守在奉先殿前,焚烧祷告。”
裴浚没有接,眼睛看着她没有波澜,“朕自个儿已抄了经书,回头烧于牌位前便是。”
杨婉见他不接茬,微微有些不自在,复又将经书搁回自己膝盖前,“那是臣女自作主张,惹陛下不快了。”
裴浚唇角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今日之事辛苦你了,朕心里有数,至于不快,那倒没有,朕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不快。”
言下之意是她不够格让他掀动情绪。
杨婉心头讪讪,面上却也不显,“对了,追封的诏书已下,不知陛下何时迁陵?”
裴浚闻言眼底闪过些许锋利,他整暇看着杨婉,“你祖父知道你会这么问吗?”
首辅杨元正同意追封湘王夫妇为献帝与献后,却不同意为二人另建陵墓,而裴浚也不急,好歹得冠上“皇帝”二字,他便可名正言顺修陵。
杨婉这么说,摆明在祖父与皇帝之间选择了皇帝。
杨婉脊背起了一阵凉意,神色却无任何犹豫,“您是帝王,您的父亲理应也是帝王,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我祖父他倒也不是跟万岁爷您较劲,无非是先帝朝的臣子,顾念先帝那份情意罢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其实裴浚很欣赏杨婉这份聪明劲,也欣赏她的办事能耐,可惜她偏生要打皇后的主意。
裴浚惯会拿捏人心,也不擅长叫人如意,他笑意深深,“先帝已经过世了,真正有格局有胸怀的臣子,忠的该是龙椅上那个人,忠的是江山社稷,杨阁老对先帝这份心不知是愚忠还是私心,朕就断不清了。”
杨婉脸色霎时变白,她深知今夜已是踩着刀尖过河,不进则退,遂极力辩解,“不会的,我祖父一心为朝廷,断不敢有任何私心,陛下,他年事已高,再过两三年也该退了。”
祖父毕竟是辅佐皇帝上位的肱骨大臣,她料定皇帝即便出手也会留有余地,否则会落下个残害忠良忘恩负义的恶名,杨婉也看明白了,只要她祖父还是内阁首辅一日,裴浚便不可能立她为后,可一旦祖父致仕,那时杨家在朝中威望尚在,既没了威胁,也能帮着皇帝巩固朝局,她将会是皇后的最好人选。眼下十八名女官个个跃跃欲试,章佩佩仗着“国玺”始终与她争锋不下,杨婉心中已有了紧迫之意,顾不上矜持,决意拼一把。
她忽然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来,
“陛下,臣女对您一颗慕艾之心,只要陛下首肯,臣女愿意不计名分跟着您。”说完她伏拜下去。
只要他肯纳她,那么祖父退位之日,便是她封后之时。
裴浚一眼看穿她的算计,他需要一个女人为了他抛弃家族利益吗?这样的女人固然适合做皇后,可今日她能为权势利益抛弃家族,明日也能为权势利益抛弃他。
裴浚修长的脊梁往后一靠,眼神变得懒淡又无情,
“你觉得朕有这个功夫陪你玩把戏?”
远在太液池放河灯的凤宁突然打了个喷嚏,这是谁在念叨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浚狗:朕只跟小凤宁玩。
一百个红包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