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从窗棂映入寝殿的时候,在殿外等候了一晚上的宫女,心中惴惴不安,一个宫女终于忍不住,敲了敲紧闭的香樟木门,但寝殿内还是一片寂静。
宫女们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太后不会出事了吧?
一个宫女吓到推开门,却见太后枯坐在乌木地板上,紧紧握着一个牡丹五色锦荷囊,眼睛红肿,似乎一夜没有合眼。
乌泱泱的宫女惧怕地跪倒在地:“太后恕罪,婢子不是有意叨扰太后……”
但太后的声音却格外平静:“起来吧。”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起身,一个胆大的宫女抬眼一看,却吓得叫出了声。
不过一夜,太后本乌黑如瀑的青丝,全部变白了。
大周的太后,居然一夜白头,所有宫女都吓到重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太后握紧手中荷囊,徐徐起身,她眼眸神情虽然依旧痛楚,但显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156章
神龙殿中,隆兴帝也一夜未眠。
不知为何,昨夜他格外心慌,就算有惠妃盔甲陪伴,他还是难以入睡,天光之后,他歇了今日的朝会,反正他已经是个傀儡了,上不上朝又有什么区别。
皇后听说他身体抱恙后,巴巴赶来看他,这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是真的关心自己的丈夫,还特地亲手炖了厚朴人参汤带过来给他,奈何隆兴帝看到她就厌烦,他瞥了眼厚朴人参汤,说道:“这不是你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
皇后心中有些委屈,但仍忍着委屈,柔声劝说他当心身子,这个女人,无论他是失去权力的傀儡,还是掌握权力的皇帝,她对他都始终如一。
太后选人的眼光没有错,是他错了。
他此生都不可能爱上太后挑选的女人。
皇后劝说时,忽宫人来报,说太后来了。
母子人伦,一直是隆兴帝去蓬莱殿见太后,太后还从没来过神龙殿,隆兴帝和皇后都略微诧异,正在此时,满头白发的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过来。
皇后惊讶地捂住嘴,太后没有和她解释,只是挥手让宫人将皇后带下去。
偌大的神龙殿,顿时只剩太后与隆兴帝二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隆兴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环顾四周,脸色发白,然后才去扶太后:“阿娘,你的头发怎么了?”
太后一把挣脱他的搀扶,她盯着他,似哭非哭:“菩萨保,天威军的事情,你到底有没有参与?”
隆兴帝愣了下,他反应过来后,斩钉截铁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
隆兴帝有些激动,他来回踱步:“阿娘,是谁在你面前进谗了?崔颂清?薛万辙?哼!他们想救崔珣,居然来污蔑朕!”
“没有人进谗!”太后提高音量道:“而是你根本解释不清你的起居注,你也解释不清王暄之死!”
“朕如何解释不清了?朕早说了,起居注那句话,乃是想停了青州进贡才那般说的,王暄之死,是惠妃一人所为,和朕有什么关系?”
太后悲哀地看着他:“菩萨保,你是把阿娘当傻子吗?你把那些三甲进士当傻子吗?你把天下人都当傻子吗?”
“朕没有把任何人当傻子,朕没做就是没做!”
隆兴帝死不承认,太后苦笑两声,她扶着绘着朱白彩画的墙壁,颓然坐倒在紫檀案几前,一缕白发自簪好的发髻垂落,显得她格外苍老凄凉,她徐徐说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让三司去查,把那段时日的起居注都调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再将当时伺候你的宫人都找出来,一个一个地问,总能查出端倪的。”
隆兴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阿娘,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你没做过吗?既然没做过,你怕什么?除非你有做过!”
隆兴帝咬牙,他蓦地跪倒,膝行到太后面前,恳求道:“阿娘,你不能这样,朕是皇帝啊!你让人去查皇帝?你难道一点脸面都不给朕留吗!”
“是吾没有给你留脸面?还是你自己没有给自己留脸面?”太后厉声道:“吾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有没有参与天威军一案?”
她瞪着隆兴帝,再无一丝犹疑和心软,隆兴帝知晓她这次是下定决心了,他再不敢狡辩,他跪在太后面前,战兢不语,太后心凉得透彻,她一巴掌,甩到隆兴帝脸上。
隆兴帝清俊面容显现五个巴掌印,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这样?那是为你守边的将士!那是敬你尊你的子民!”
“阿娘……”隆兴帝眼泪流了下来,他牵着太后的衣角恳求道:“朕也是被卢裕民蒙蔽了,他说,就让天威军败一次就行了,他没说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啊!朕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你真的是被卢裕民蒙蔽了?”
隆兴帝忙不迭点头,他涕泪横流:“阿娘你知道的,儿子一向胆小,如果不是他蒙蔽朕,朕怎么敢干这种事呢?阿娘,你放过儿子吧,儿子再也不敢了……”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甚是可怜,太后瞧着,就像看到幼时因为他贪玩罚跪他那般,他也是哭得这般凄惨,当时她狠心说:“你阿耶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呢!你不当这个皇帝,有的是人想当!你再这般不求进取,吾就废了你!”
最后是卢裕民为他求情,将时年五岁的隆兴帝抱了出来,她才作罢,自此之后,隆兴帝就对她畏惧如虎,再不敢惹怒她。
太后双眸清泪滑下:“菩萨保,你这次的过错,不是像你儿时一样,贪个玩,闹个脾气,不去上朝,你这次,是弥天大错……”
“阿娘,我知道我犯了弥天大错,但是,我会改的,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干这种混账事了……”
“没有下次了。”太后悲哀道:“阿娘是大周的太后,阿娘要给五万天威军,要给六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隆兴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阿娘,你要废了朕?”
“不。”太后伸出颤抖的双手,像儿时一样去抚摸他的脸庞:“菩萨保,阿娘从小就教你,错了,就要承担错的后果,落雁岭上尸骨累累,六州百姓家破人亡,你,要为你的过错,负责……”
隆兴帝愕然,他牙齿都开始打战:“阿娘,你要杀了朕?”
太后眼泪已经忍不住如泉涌而下,她心伤到几乎难以支撑身体:“菩萨保,阿娘以后会终身吃素,会用自己的余生治理好这个国家,会为万民创福祉,为你……赎罪……”
隆兴帝面色愈发惨白,他一把推开太后:“阿娘,你是不是疯了?你要为那些低贱的蝼蚁,杀你自己的儿子?”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太后绝望的一巴掌:“他们不是蝼蚁,是你的子民!你是他们的君父!”
这一巴掌,倒是让隆兴帝清醒了不少,他忽回过神来,爬到太后脚下,苦苦哀求着:“阿娘,朕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能杀了朕,朕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不断哀求,太后何尝不是心碎肠断,她强行压抑住不断涌上的悲恸和心软,她道:“菩萨保,阿娘也不想杀你,可是,昨夜,阿娘见到了你阿姊。”
隆兴帝惊愕抬头,太后喃喃道:“十六岁,多么好的年华,荷花池里,又是多么冷,多么黑……而荷花池外面,是蒸蒸日上的国力,是日渐宽裕的国库,是威势赫赫的军队……这一切,都是用你阿姊的性命,铺就的,还有你的帝位,阿娘的听政,若非没有你阿耶对你阿姊的愧疚,哪能这般顺利得到?菩萨保,你对不起你阿姊,阿娘更对不起你阿姊,你阿姊用性命换来的,不应该是一个包庇亲子的太后,更不应该是一个出卖百姓的皇帝。”
太后泪流满面:“菩萨保,你做错了,阿娘也做错了,为了你阿姊,阿娘也不能让这个错误持续下去,否则,你阿姊会对阿娘失望的……”
太后将李楹拿了出来,隆兴帝便知道自己此次再无活路,他牙齿咯吱作响,忽呵呵笑道:“什么见到阿姊?人能见到鬼吗?借口!都是借口!说到底,阿娘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杀了朕,一人独揽大权罢了!阿娘,你不要忘了,你还没有孙子,你杀了朕,你怎么做这个太后?”
他的话,让太后愈发悲哀:“菩萨保,难道你觉得,阿娘是因为太后之位,才一直包庇你的?不是这样的,自太昌血案后,阿娘就开始参与朝政,如今,已经三十年了,你凭什么觉得,三十年,还不够阿娘坐稳太后之位?”
隆兴帝根本不信:“你不是因为太后之位,难道你是因为母子之情?哼,你对阿姊有这个东西,你对朕有?朕不过是你巩固权力的工具罢了,你根本从未爱过朕!”
话说到这份上,他干脆什么都不顾了:“阿娘,朕反正也要死了,索性告诉你,你的儿子,你一直以为软弱听话的儿子,他不但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还是主使!”
他脸上浮现一丝疯狂:“什么被卢裕民蒙蔽?是朕,逼卢裕民参与的,是朕,让他去寻裴观岳和沈阙的,是朕,亲手将五万天威军送上了绝路!”
六年前的神龙殿,卢裕民大惊失色,他匍匐跪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他用尽心血教授的学生:“圣人不可啊!就算要从太后手中夺权,也有别的办法,为何要牺牲我大周的将士呢?”
“朕等不了了!朕已经十七岁了!她还不肯放权!她身体好得很,最少还能活个十年八年,朕还要等到什么?”隆兴帝烦躁地来回踱步:“朕一天都等不了了,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将领,天威军是她最大的政绩,假如天威军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就是向全天下昭告,太后用人不当,那她还有什么资格把持朝政?还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到时候就算朕能忍,天下人也忍不了!”
“但是天威军,也是圣人的子民啊,而且关内道六州,一直是大周的领土,圣人怎么可以把领土和百姓送给突厥人践踏呢?这……这简直是遗臭万年啊!”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朕不说,老师不说,谁会知晓?世人只会知晓是郭勤威贪功冒进,致使天威军惨败,关内道六州丢失,到时候,郭勤威和天威军就会变成大周的耻辱,谁会为耻辱翻案?而且,等朕拿回了权力,朕就会从突厥手里夺回六州,断不会让百姓一直沦落突厥铁蹄之下。”
隆兴帝信誓旦旦,卢裕民只是惨白着脸摇头:“圣人三思啊,这非仁君所为。”
“仁君,什么叫仁君?一个空有仁慈之心,却无半点权力的君主,也能叫仁君吗?仁君,不仅要仁,更要是君,老师,朕如今,连任命你为左仆射都做不到,朕还像个君吗?”
卢裕民老泪纵横:“太后牝鸡司晨,固然可恨,但圣人不能因为恨太后,就抛却将士,抛却百姓……”
“将士?那是效忠阿娘的将士,百姓,朕只会苦他们一阵子,不会苦他们一辈子。”
卢裕民怔愣,他望着他的学生,一时之间,竟觉得陌生到无言以对。
隆兴帝愈发烦躁:“老师,朕等不了了,朕看了很久舆图,反复思量,才想到这个办法,这个办法,虽然狠毒,但绝对能一击致命,老师,你相信朕。”
卢裕民只是身体战栗,不发一言,隆兴帝见状叹气:“老师,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所以朕才与你共谋大事,罢了,你若不愿意,朕自己去联络突厥。”
“不。”卢裕民抬眸,惊慌阻止,他脸上神情痛苦万分,半晌后,他终于道:“圣人不能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就让臣去做吧,今后就算事发,所有罪责,都由臣一力承担。”
他总算答应,隆兴帝嘴角浮现一丝浅笑,笑容天真,又残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胸有成竹地吩咐着:“老师,丰州刺史裴观岳,野心勃勃,此人可以利用,还有中郎将沈阙,朕的表兄,他对阿娘一直颇有怨怼,他也可以利用,你去找他们,让他们帮你,他们会答应的。”
隆兴帝早已计划好了阴谋人选,他将自己计划对卢裕民全盘托出,卢裕民仍然心惊肉跳,他问隆兴帝:“若突厥胃口太大,拿了关内道六州后,仍然不愿退兵,反而联合裴观岳,南下直逼长安,那该如何?”
“不会。”隆兴帝一口否定:“对于尼都可汗来说,大周太大,他吃不下,就算吃下了,他还要耗费百倍精力来与大周残余兵力作战,这个买卖,不划算,倒不如依照盟约,只吞下关内道六州,六州有百万人口,够他用了。而裴观岳,姑且不说他的妻子儿女都在长安,就说他这个人,虽然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他不是一个蠢人,他投靠突厥的话,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他还不如装作在宁朔力拒突厥,做大周的英雄,那样,他除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外,还能赚一个青史留名呢。”
这个计划的参与人选,隆兴帝早就观察过数百遍,所以他十分自信尼都可汗不会南下,裴观岳不会背叛,但他最后又道:“当然,若裴观岳真的背叛朕,导致突厥直逼长安,那也只能说朕运气不好,朕赌失败了,但是命运,不赌一赌,谁知道会如何呢?而朕,宁愿做一个失败的赌鬼,也不愿意做一个无能的傀儡。”
隆兴帝将一切和盘托出,太后已然瞠目结舌,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她嘴唇都开始哆嗦,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又一个的耳光不断抽到隆兴帝如玉的脸上:“你是人吗?你简直畜生不如!”
隆兴帝牙齿沁出血迹,他哈哈笑道:“对,朕就是个畜生,还有猫鬼一案,沈阙要谋害阿娘,那件失窃的榆翟,也是朕拿给沈阙的,是朕,想要阿娘的命!”
“你……你……”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相较于太后的激动,隆兴帝反而十分平静,他咯咯笑着:“阿娘,朕一直是这样,没有变过啊,朕是你的儿子,你的太后之路,是踩了多少尸骨上来的?朕也是阿耶的儿子,阿耶是怎么扮猪吃虎,虐杀他养母的?朕是你们的亲骨肉啊,你们俩,有哪一个是良善之辈吗?你们二人都这么狠毒,怎么会觉得能养出一个良善的儿子?哦,阿姊倒是良善,她死了啊,她连死亡,都被你们利用来推行新政,呵,她才不像是你们的女儿呢!”
太后悲愤到几近咬牙切齿:“你……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吾与你阿耶再怎么狠毒,也没有卖国!你配当皇帝吗?你配让百姓唤你一声‘圣人’吗?”
“为什么不配?阿耶明知道阿姊不是郑筠杀的,不还是掀起太昌血案,杀了数万人吗?难道那数万人,不是他的百姓?他都能被呼做圣人?朕为什么不能?”隆兴帝哈哈笑着:“自古成者王,败者寇,什么卖国?什么百姓?朕要是成功了,将来史书上,也会写朕是拨乱反正的中兴圣主!除此之外,还会夸朕忍辱负重,一举夺权呢!”
太后气到身体发抖,她抄起案几上的案牍就往隆兴帝身上打去:“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配做圣人?你连人都不配做!”
隆兴帝被打到额头破损,殷红鲜血流下,淌过他的眼眸,让他形同鬼魅,他笑道:“阿娘,朕为
何勾结突厥,为何弑杀亲母,这都是拜你所赐啊!”
太后愣住,隆兴帝道:“从小你就教朕做一个圣人,朕不能有自己的喜怒,不能有自己的哀乐,朕就是你打造出来实现你梦想的工具,你和阿耶,一个比一个狠毒,却要求朕做一个圣人,你扪心自问,你是圣人吗?你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朕做到?朕从你这里,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罚跪、苛责、恐吓,你明明是朕的生身母亲,可你还不如卢裕民对朕好!朕根本感觉不到你对朕的爱,朕如何相信你会还政于朕?你不会废了朕?朕为了自保,才勾结突厥,弑杀亲母,究其原因,难道不是拜阿娘所赐?”
太后已然愤怒到痛哭失声:“你说一切拜阿娘所赐?你说阿娘不爱你?你四岁时重病,是谁衣不解带照顾你的?你十岁时被江州王派的刺客行刺,是谁推开你、用身体挡在你面前的?是你口中不爱你的阿娘!阿娘为何要你做圣人,那是因为阿娘与你阿耶杀戮太重,将来后世定然毁誉参半,阿娘想你做一个人人称颂的仁主,千年万年,提起来都是一片赞誉,这也有错吗?”
“当然有错!”隆兴帝反驳道:“那是你的想法!你有问过朕吗?你总想让朕变成另一个阿姊,但朕不是阿姊!朕就是如你与阿耶一样,自私、残忍、狠毒的人,朕变不成阿姊!”
太后咬牙,她瞪着隆兴帝,但隆兴帝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的悔意,她蓦地心灰意冷,颔首道:“好,没教好你,是阿娘的错,你我母子,多说无益,就让一切,在今日结束吧。”
隆兴帝不屑一笑,他踉跄着起身,将惠妃的盔甲拿了过来,然后端坐于地,将盔甲放在膝上,此时此刻,他宁愿让这段畸形的爱情陪他,也不愿再跟太后开口恳求一句。
他整了整衣衫,平静道:“是毒酒,还是白绫,阿娘拿给朕吧,反正,朕不会后悔。”
他最后说道:“阿娘,你也不用终身吃素,为朕赎罪,朕不稀罕。”
太后仿佛衰老了十岁,她扶着彩画墙壁,蹒跚起身:“你不稀罕,阿娘也会这般做。”
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神龙殿,直到出殿时,才身体虚软,差点摔倒在地,内侍七手八脚扶住她,她瞥了眼内侍手中端着的金杯,缓缓闭眼,声音是无尽的悲凉:“给圣人……送进去吧。”
第157章
隆兴帝离奇暴毙,其后以不孝、悖逆等十大过被废帝号,贬为庶人,太后下罪已诏罪已教子无方,十大过和罪已诏中,为了大周安定考虑,都没有提及隆兴帝卖国之罪,但天威军家眷被放出来了,静坐的士子被放出来了,而且众人都被嘉奖,唯独他们反对的隆兴帝死了,因此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正史虽然未提,但野史和诗词之中均隐晦提及,相当于将隆兴帝罪行昭告于天下了,千年万年,隆兴帝都将背负永世骂名。
隆兴帝无子,帝位空缺,诸王蠢蠢欲动,更有甚者谴责太后教子无方,不配做太后,只是尚书右仆射崔颂清和大理寺少卿卢淮等旗帜鲜明支持太后,太后又以雷霆手腕,迅雷不及掩耳扶宗室一幼子登基,史称少帝,局势火速被稳定下来,帝位已定,诸王只能望洋兴叹。
百姓虽气愤隆兴帝所为,但对于太后能够大义灭亲还是钦佩感叹,而且太后执政多年,百姓生活日渐宽裕,田舍郎也能靠科举做官,换一个皇帝,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因此百姓对这一决定也没有过多意见,长安城暂且又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都回归了正常生活,包括陷于大理寺狱的崔珣。
这场牢狱之灾,几乎摧毁了崔珣所有的健康,出狱之后,他已形销骨立,病体难愈。
哑仆虽投降突厥,但最后幡然悔悟,上殿为崔珣澄清真相,也不失为忠义之人,三司定夺后,将其判了绞刑,家属免责,而死亡对哑仆而言,已经算是一种解脱了。
哑仆死后,崔府空落落的无人照料,鱼扶危派了两个嘴严的昆仑奴过来照顾崔珣生活,崔颂清也来看过崔珣一次,这个固执于新政、无视死难者冤屈的老人,终于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曾经和太后说,他此生唯愿,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但如果连将士和百姓的冤屈都难以昭雪的话,大周又如何能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他在崔珣病榻前,沉默半晌,最后说:“你的名字,已经重新加到崔氏族谱里面了。”
少年时的崔珣,曾经很是自矜于博陵崔氏这四个字,但经历过这么多风风雨雨,青年的崔珣,早已对这四个字释然了,他只是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加不加,我都是我。”
一个人的风骨,并不是由他的出身决定的,而是由他做过什么决定的。
崔颂清又沉默了一阵,他道:“你的父亲,想见你。”
崔珣还是摇了摇头:“不想见。”
“你的四个弟兄,都被人杀了,他状况很是不好。”
崔珣自然知道他的兄弟被谁人所杀,崔颂清说他父亲和继母每日以泪洗面,崔颂清顿了顿,又道:“当年你母亲病重之时,你父亲曾在她面前发誓,说就算续弦,也会善待于你,否则必遭报应,如今看来,这报应算是到了,你父亲后悔万分,他希望你能原谅他,搬回家中居住。”
崔珣咳嗽了两声,苍白面容连半点血色都无,他抬眼,看着崔颂清,轻轻笑了:“不会原谅他。”
“望舒……”
“我崔珣,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崔珣道:“不是什么不记前仇的君子。”
崔颂清怔了怔,他苦笑:“如果我不是你少时回护过你,只怕你今日连我都不愿见了。”
崔珣望着他,还真点了点头。
崔颂清顿时,心中羞惭交加,他沉默良久,才长长叹了声:“以前的事,是伯父错了,是伯父,对不起你。”
他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对崔珣的数次轻视和侮辱,还有为了新政无视盛云廷和天威军的苦难,他和卢裕民两个,都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到头来,抛弃百姓的,也是他们俩,反而是他们看不起的佞幸崔珣,替六州百姓讨回了公道。
崔颂清终于在这个他鄙夷的侄子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他最后黯然道:“望舒,你是博陵崔氏的子孙,伯父比不上你。”
伯侄相对无言,他只能落寞离去,他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崔珣忽叫住了他,他平静道:“伯父,以后新政和百姓,还需伯父劳神。”
崔颂清一时之间,心中万般滋味,他看着崔珣,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离去。
崔颂清走后,一直呆在轩窗边的李楹才走上前来,坐到崔珣榻前。
李楹强行在太后面前现出形体,这次比王燃犀那次还要重创于她,若非有佛顶舍利护住心脉,只怕她难逃魂飞魄散。
饶是如此,李楹还是元气大伤,她已经没有办法在白日行走了,只能在夜间出没,或者一直呆在室内,她轻轻拉起崔珣用绢布包裹的手指:“我给你换药。”
崔珣颔首,李楹解开绢布,曾经那双极为漂亮的手,关节都变了形,以一种极为丑陋的样子扭曲着,这双手,没办法再恢复到从前了,崔珣盯着自己手指,笑了笑:“不好看了。”
“没有,很好看。”李楹小心给他肿胀的手指上着药:“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一双手。”
上完药后,她又小心用干净的绢布将伤口裹起,她这次裹的有些厚,手指连弯曲都没办法弯曲,崔珣无奈道:“这样,怎么喝药?”
“我喂你啊。”李楹很自然道:“你出大理寺后,不都是我喂你么?”
崔珣一笑,他主动将李楹揽入怀中,李楹靠在他怀里,她用手去丈量他的脊背:“又瘦了。”
他已经瘦到两片肩胛骨突出,如同一只快要消失的病鹤般脆弱,整个人面色是极为病态的苍白,每日喝下的十几副汤药根本没让他身体好上多少,
之前灵虚山人说他余寿不过十载,服用虎狼之药的话,余寿最多五载,但如今再经这一遭酷刑折磨,李楹根本不敢去想,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她在他怀中仰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去亲他的唇,崔珣回应着她的吻,两人轻轻碰着彼此的唇瓣,这个吻,既不激烈,也没有更深的接触,只是带着对彼此最纯粹的温柔和眷恋,相互缠绵着。
一吻作罢,崔珣轻轻亲了下李楹的眼睛,说道:“太后把荷囊还给我了。”
是托卢淮拿给他的,这也代表着,太后认可了他。
除此之外,太后还派了御医诊治,并赐珍贵药材无数,李楹用手绕了一绺他的墨发,趴在他怀中,说道:“阿娘以前不喜欢你,但是现在,她应该对你改观了。”
“她让卢淮带话,托我好好照顾荷囊的主人。”
李楹无奈,她点了点他身上到处裹着的白色绢布:“你这样子,能照顾谁呀?”
崔珣咳了两声,微微笑道:“母亲总是会偏心自己女儿的。”
太后向来不沉迷黄老之术,不豢养道人方士,如今却在全国遍访高人,想必,是存着再见李楹的心思。
李楹却道:“我以后,没有办法再见阿娘了。”
即使不现出身形,像当初在法门寺佛塔前见她那样,都不行了。
崔珣问:“为何?”
“阿娘身上,有龙气。”
龙气,是帝王才有的,而帝王有龙气护体,鬼魂根本近身不得。
这也是李楹这次为何伤得格外重的原因。
李楹脸色也苍白的可怕,她病恹恹地伏在崔珣怀中,轻声道:“或许不久后,阿娘就要逼小皇帝禅让,自己登基了。”
经此一事,太后大概意识到了,帝位在别人的手中,永远没有在自己手中来的可靠,她不想再经历第二个隆兴帝了,为了和她夺权,以疆土和百姓作为代价,以致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朝堂上下乌烟瘴气。
隆兴帝能够有本事和她夺权,能够让卢裕民等人死心塌地跟随他,无非是占了个皇帝的名义,在世人心目中,皇帝理所当然大权独揽,太后理所当然退居后宫,否则就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
既然皇帝的名义这般好用,那不如自己成为皇帝,以受命于天的幌子,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只不过,大周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帝,这条登基之路,必然险阻重重。
崔珣讶了下,很快,面色重新恢复平静,他道:“你阿娘能做到的。”
能从一个连鞋都穿不起的商户女成为至高无上的太后,让文武大臣对其言听计从,也能狠下心肠,杀了出卖国家的儿子,谋略、手段、心计,大义,她样样都有,自然也可以从太后变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
但是,成为女帝之前,太后还需要积攒不世之功,让天下百姓都对她五体投地,让世间腐儒都对她无从置喙。
什么叫不世之功?新政的推行,固然是不世之功,但是这功绩,可能要在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才能彰显出来,而最快能让不世之功深入人心的,便是收复疆土,扬大周国威,驱胡虏于阴山之外,使其再无力南下侵掠,保中原百年太平。
崔珣一阵剧烈咳嗽,面容浮现些许病弱的潮红,他喃喃道:“明月珠,你阿娘,要对突厥用兵了。”
第158章
如崔珣所料,大周的确要对突厥用兵了。
六年前天威军全军覆没,关内道六州丢失,经过六年的厉兵秣马,大周早已具备对突厥一战的能力,只是之前朝堂党争激烈,在内斗严重的情况下,无人敢贸然用兵,如今大权尽在太后之手,她终于可以放心调兵遣将,去夺回丢失的六州。
这也当,她为自己的儿子弥补过错了。
自从得知用兵消息后,崔珣就一直心事重重,李楹看在眼里,只是佯装不知。
十月十五,是崔珣的二十三岁生辰,李楹早早就为他下了一碗长命面,她将盛着面的白釉碗递给崔珣,不好意思道:“我没做过长命面,你尝尝?”
崔珣经过休养,手指的绢布已经拆掉了,只不过他骨节已经变形,再不复往日活络,他尝试了几次,才能勉强握住银箸,尝了口后,李楹甚是期待的看着他,崔珣道:“很好吃。”
李楹都不敢相信,她自己尝了口,疑惑问崔珣:“这叫好吃么?”
寡淡无味,形同嚼蜡,实在和好吃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
崔珣点头,他甚至吃完了一整碗长命面:“是很好吃。”
他向来对口腹之欲要求不高,以前少时的时候,倒有些要求,经过突厥那几年后,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能再对食物好坏再有要求,李楹托着腮,道:“我方才做长命面的时候,许下一个心愿。”
崔珣放下银箸,莞尔:“许愿我长命百岁么?”
“不是。”李楹摇头:“许愿你,得偿所愿。”
崔珣略微一愣,李楹笑道:“我想下棋了,陪我下棋,好不好?”
崔珣回过神来,他颔首:“好。”
一整日,他都在陪李楹下棋、品茗,直到夜色初显的时候,李楹才道:“十七郎,今日是十五,我想出门放河灯。”
自李楹见过太后之后,太后才惊觉爱女魂魄一直留在人间,她于是令每月十五,长安各大佛寺举行法会,为爱女祈福,于是长安百姓也习惯十五那日在曲江放河灯,驱邪避灾,超度亡灵。
崔珣点头,他披上玄黑鹤氅,与李楹一起出了崔府,昆仑奴驾车,带两人来到曲江江侧,就回去了,此时快到宵禁时分,卖河灯的商贩也急着收拾回家,崔珣挑着河灯,说道:“要哪一个?”
他是在问李楹,偏偏商贩还以为是在问他,于是指着一个莲花状的河灯道:“这个买的人最多,最好看。”
这个莲花河灯的确在一众河灯中最为好看,河灯由薄如蝉翼的纸张剪裁而成,制成莲花形状,花瓣层层叠叠,蕊心中间,还点着一支红色蜡烛,李楹看到莲花灯,下意识就摇头,但崔珣却道:“就这个吧。”
他给了银钱,商贩道完谢后,就麻溜收拾没卖完的河灯,匆匆赶回家去了,顷刻之间,曲江江畔已空无一人,只有举着火把的金吾卫鱼贯巡逻而来,待看到崔珣后,金吾卫也不敢催促他离去,而是拱了拱手,就往其他地方巡逻,任凭崔珣呆在江畔了。
一阵风起,崔珣剧烈咳嗽了几声,李楹伸手为他掖好玄黑鹤氅,她也裹了身雪白狐裘,狐裘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崔珣和她道:“若冷的话,就先回去吧。”
“不冷。”李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是十五法会日,实属难得,我不想太早回去。”
崔珣无奈,只得将莲花灯递给她,李楹接过,道:“我以为你不会选这个灯。”
崔珣瞥了眼莲花灯,说道:“以前很厌恶莲花郎这个称呼,但如今,没那么在乎了。”
他已经比李楹初见他时还要病弱清瘦了,整个人单薄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李楹心中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自觉命不久矣,所以以前在乎的,全部都不在乎了?她压抑住心中酸楚,用火折子点燃莲花灯上的蜡烛,走到曲江江畔。
江中已经放了很多河灯了,有动物形状的
,有花朵形状的,最多的,还是莲花形状的,河灯在水面上缓缓漂流着,点点烛光摇曳其中,如同万千星辰,将夜幕点亮,江畔的树木在河面倒映出斑驳树影,与河灯光影交错,美不胜收,李楹看到脚下的几盏河灯写着心愿,有希望能和情郎白头偕老的,有希望明年高中进士的,有希望子女安康顺遂的,崔珣问她:“要在河灯上写下心愿么?”
李楹摇头:“不用了,我自己许就行了。”
她默默闭上眼睛,许下心愿,然后蹲下,将莲花灯放在水面,看着灯随水流慢慢往前飘去。
她站了起来,对崔珣道:“你知道我许下什么心愿么?”
“嗯?”
李楹看着他,笑了笑:“我希望,你此番行军,能一举驱逐胡人,收复河山。”
崔珣完全愣住了,李楹故作轻松道:“你不是想和阿娘请缨,挂帅北征么?”
崔珣抿了抿唇,眼眶逐渐湿润:“明月珠……”
“我知道你放不下,你觉得六州是在天威军手上丢的,所以,你一定要代表天威军,将六州拿回来,你要重塑属于天威军的骄傲,更要重塑属于你的骄傲,是不是?”
崔珣默然不语,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明月珠,对不住,我知道我很自私……”
还没待他说完,李楹就打断他的话:“你哪里自私了?你要去收复故土,要去解救六州百姓,要去替天威军和你自己完成最后的救赎,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要跟我道歉?”
她话是这样说,但眼眸中却闪满泪光,崔珣要去打仗,而她如今都不能在白日行走,而且神魂虚弱,无法陪他出征,她只能在长安等他。
崔珣心中愈发歉疚,其实他和李楹都心知肚明,此次北征,是他的救赎之路,更是他的不归之路,以他如今病体难支的状况,他根本就不可能回来,李楹注定只能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崔珣垂首,他喃喃道:“不,明月珠,我会尽最大努力,回来见你的。”
不管是多么苦的汤药,他都会甘之如饴地饮下,他仍然希望能够回来,和李楹长长久久。
李楹笑中带泪,她扑到崔珣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泪水滴到他的玄黑鹤氅上,湮没无痕,她哽咽道:“好,我等你回来。”
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崔珣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装着结发的荷囊。
离别之前,李楹为他裹了裹玄黑鹤氅,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崔珣定定看着她,他低头,去亲她的额头,然后,又亲了亲她的唇,他抬起眼眸,说道:“明月珠,今生能遇到你,我……无憾了。”
李楹仰着头,含泪说道:“我能遇到你,我也无憾。”
他与她,何其有幸,一个能遇到救他于阿修罗道的女子,一个能遇到永远不屈永远坚韧的灵魂,崔珣忍着心中痛楚,低低说道:“明月珠,不要去送我,我怕你去了,我舍不得走了。”
李楹嘟囔:“你在哄我,我就算去了,你也不会舍不得走。”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有些东西,远比情爱更为重要。
而在她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就算是如何的肝肠寸断,她都不会阻止他奔赴这一必死的战场,因为她是大周的公主,而那个战场上,还有数百万的大周百姓,等着王师去拯救。
她道:“但是,我不去送你了,因为我怕去了,我会舍不得你走。”
崔珣看着她莹润如玉的面庞,心中一时之间如刀割般难过,他何尝舍得与她分离,他又低头,去亲她的唇,他只能反复承诺着,以此来缓解她心中的苦痛:“明月珠,我会回来的。”
李楹眸中泪光点点:“这是你承诺的,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不会理你了。”
崔珣颔首,他终是咬了咬牙,一扭头,狠心离了崔府。
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有人在肝肠寸断,有人在欢呼雀跃,长安城的百姓都对此次北征怀抱极大的热情,六年的屈辱,终于要在今日洗刷了,当身穿明光甲的将士骑着白马,从大明宫出来后,百姓在官道两侧夹道欢呼,还有小娘子折下梅花,往气宇轩昂的儿郎们身上羞涩扔去,所有人都在期盼这支队伍能够早日收复失地,当崔珣的马车自将士们中间驶来时,有人敏锐地看到马车后扛着的旗帜:“天……威?”
天威军?
太后将这支精锐,定名为天威军?
天威军,要重建了?
众人愕然,他们目送着重新组成的天威军鱼贯往城门方向而去,六年前,天威军在落雁岭全军覆没,惨烈殉国,以致关内道六州丢失,六年后,天威军,要从突厥的手里,把六州给夺回来。
这是属于崔珣的执拗,一切自天威军始,也要自天威军终。
队伍行到通化门时,何十三等少年拦住了崔珣的车驾,崔珣挑开车帷,何十三昂首挺胸道:“我们也要加入天威军。”
崔珣道:“打仗不是儿戏,你们兄长已经为国捐躯,家中大多只剩你们一子,还是回去吧。”
“正是因为我们阿兄已经为国捐躯,所以我们更不要做胆小鬼。”何十三道:“我们要去打突厥,为阿兄报仇!”
崔珣仍然摇首:“未满十四者,不可从军。”
“我满了,他也满了。”何十三指着身边少年一个个数过来:“他昨天刚满,我们都满十四了!”
他索性牵着马车缰绳,带着众少年跪下恳求:“我们知道打仗不是儿戏,也知道这次去,很有可能会战死沙场,但是我们不会怕,我们阿兄是好汉,我们也不是孬种!”
崔珣凝视着他们,他眼前又出现一个个年轻热血的面容,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你们跟我走吧。”
众少年大喜,于是跟在崔珣马车后面,自此之后,他们便和阿兄一样是天威军的一员了。
晨光熹微,朝阳初出,马车里的莲花郎,带着重新组建的天威军将士,行过了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往遥远的阴山山脉而去。
太后调全国兵力,倾三十万大军,由崔珣统领,崔珣率大军,自宁朔出发,一路北上。
十一月二十,收盐州。
十二月初一,收宥州。
十二月十四,收胜州。
一月初二,收夏州。
一月二十六,收青州。
二月十三,收丰州。
大军势如破竹,自丰州进逼突厥王庭,大雪满弓刀,单于夜遁逃。
经此一役,突厥被逐出阴山山脉,被迫后撤千里,突厥叶护对阵时被崔珣弓弩所杀,尸首被何十三等人马踏成泥,辱人者,人必辱之。
突厥可汗苏泰于后撤中被杀,突厥自此陷入内乱,再无力与大周为敌。
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北征,以大捷结束。
三月初一,崔珣率军班师回朝。
三月初十,病逝于班师途中。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崔府,送去了一个木箱,箱内,装了一千只草蚂蚱。
第159章
崔珣的尸骨,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葬于落雁岭中。
他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瑕的好人,将来史书评价,也会极具争议,一方面,是他驱逐突厥收复失地的不世之功,是他踽踽独行六年最终成功昭雪的铮铮风骨,另一方面,则是他曾为朝廷鹰犬的过往,一切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长安城的李楹,抱着膝盖,坐在崔珣的卧房,手中拿着他编的草蚂蚱。
木箱中,有整整一千只草蚂蚱。
曾经他说,若他惹她生气了,编一千只草蚂蚱的话,她就原谅他,他是惹她生气了,他明明答应她,他会回来的,可
是,他却食了言,这让她如何不生气?
她抱着膝盖,默默流着泪:“我才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将手中的草蚂蚱奋力扔到远处,但草蚂蚱一落地,她又爬去捡起来,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崔珣手指受了伤,这一千只草蚂蚱,编的远远没有以前精美,反而可以说是粗糙,李楹都可以想象到,他是怎么在军帐中,抽出仅有的闲暇功夫,用不再灵活的手指,折着草叶,笨拙编出一只只草蚂蚱的。
她将碧绿色的草蚂蚱捂到怀中,终于痛哭失声。
崔珣的死讯传到了鱼扶危的耳中,他讶异万分,然后便赶到崔府,陪伴李楹。
李楹一个人在卧房里难过,他就在外面坐着,李楹难过了三日,他就陪了三日,到第三日夜里的时候,雕花木门终于开了。
李楹眼睛红肿,她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裳,看起来就如同为崔珣守孝一般,她沉默无语,坐到廊下,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树,长安城昨夜刚下过一场雪,院落中一片莹白,李楹恍惚着,想起去年春日的时候,海棠树开满了花,她和崔珣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微风吹过,满树的粉白海棠花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那日,崔珣说,她是天上的明月,她问他:“那你是什么?”
他说,他是地上的污泥,她告诉他不是,她说,他是天上的望舒使。
可是,她的望舒使已经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坐在廊下,坐了很久,她与崔珣的过往一幕幕从她眼前浮现,那些记忆如此深刻,让她根本无法忘怀。
良久,她才对身旁一直默默陪伴她的鱼扶危说道:“鱼扶危,我要走了。”
“去……哪里?”
“落雁岭。”
“去见崔珣吗?”
李楹点了点头。
鱼扶危犹豫了:“其实,你未必要去落雁岭,我在地府有很多朋友,我可以向他们打探崔珣的魂魄去了哪里。”
李楹摇头:“他没有魂魄了。”
鱼扶危愕然。
李楹慢慢松开掌心,掌心佛顶舍利晶莹剔透,圆润如珠,李楹道:“这佛顶舍利,是他用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换来的。”
鱼扶危更是瞠目结舌,他还记得那日崔珣从法门寺强夺佛顶舍利后的惨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头上是碗大的伤疤,李楹道:“他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才能上了佛塔,上了佛塔后,他碰不得佛顶舍利,于是他又许诺死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以此偿还一身罪业,这才求到了这颗舍利。”
原来佛顶舍利,是这般来的。
鱼扶危一瞬间,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前世的郑筠,两相对比,他默了半晌,苦涩说道:“崔珣他,的确值得公主的深爱。”
李楹将佛顶舍利递给鱼扶危:“他这辈子欠下的罪业,他自己还清了,唯独强夺佛顶舍利、鞭伤法门寺住持这一条,他没还清,我不想他死后还被法门寺记恨,这佛顶舍利,烦请鱼先生帮我还给法门寺,还有,我想以崔珣的名义,向法门寺捐献一万金,用以重塑佛祖金身,以此求得法门寺的原谅,这件事,也劳烦鱼先生了。”
鱼扶危握着佛顶,都怔住了:“可是,你把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你怎么办?你如今离不开舍利的。”
她魂魄被反噬两次,假如没有佛顶舍利维持住她一丝神魂,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楹摇了摇头:“我以后,就不需要佛顶舍利了。”
鱼扶危终于明白她是何打算,他眼眶一红,扭过头。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鱼扶危这才知晓,之所以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豆大的泪珠自他眸中不断滑落,半晌,他才问李楹:“公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嗯。”李楹轻声说道,她盯着光秃秃的海棠树,说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转世,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容:“十七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以后,他不会那么苦了,因为我会陪着他。”
鱼扶危握紧手中的舍利,他垂着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会将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
“多谢,一万一千根阴铤,今夜就会让纸婢送到鱼先生府上的。”
鱼扶危点头,李楹又道:“鱼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做鱼扶危了,过往已矣,而我认识的鱼扶危,他没有对商户女执政的介怀,愿你今后,能得偿夙愿,入朝为官,扶危定倾。”
鱼扶危笑中带泪,他颔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顺利。”
他起身,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会阻止李楹去落雁岭了。
只是走了两步,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回头对李楹道:“公主。”
李楹抬头。
鱼扶危顿了顿,说道:“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鱼扶危走后,计青阳又来了,他也是听到崔旭的死讯,担心李楹,连夜赶来了长安,和鱼扶危一样,他听到李楹要去落雁岭时,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伤怀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他说,他之所以从百骑司的一条恶犬,成为行侠仗义的游侠,其实是因为李楹对他说的一句话。
李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她对他说过什么话,当她问计青阳时,计青阳又不肯说了,反而道:“其实当年公主死后,某为了替公主报仇,去行刺过先帝。”
李楹愕然,计青阳道:“先帝身边守卫森严,某自然是力战被擒,但先帝讯问某后,并没有杀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为内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他并没有解释太昌帝讯问了他何事,也没有解释太昌帝为何内疚到早逝,而是和鱼扶危一样,祝李楹路途顺利。
鱼扶危和计青阳的话,李楹虽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经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满,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们的话,她穿着素白衣裳,带着那箱草蚂蚱,乘着步辇,踏上了前往落雁岭的道路。
纸人轿夫只能在夜间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着那箱草蚂蚱出神,长时间的赶路,让她的神魂也愈发虚弱,等到了落雁岭的时候,她裹着雪白狐裘,强撑着身子,从步辇,迈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落雁岭,见到这个改变崔珣一生命运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岭中的草木都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枝头稀疏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李楹踩着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军坟冢。
崔珣攻下丰州后,落雁岭也重新归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军尸骸总算可以入土为安,只是尸骸过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何十三率人一块又一块地捡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乱箭射杀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岭。
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坟冢前方,密密麻麻竖着刻着人名的墓碑,寒鸦声声中,李楹满怀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郑重叩了一首,感谢这五万忠烈不顾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这片国土。
她起身后,穿过这些墓碑,最终来到了一处新坟旁。
这座坟新垒起不久,拱起的黄土前,墓碑简简单单刻着“崔珣”两个字,纸人轿夫将那箱草蚂蚱抬了过来,然后就拱手离去,荒落的新坟前,顿时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洒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飘起了晶莹雪花,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许细碎晶莹,李楹缓缓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刻着崔珣名字
的墓碑,就如同抚摸他略带冰凉的脸庞一样,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然后低下头,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来看你了。”
她睫毛上凝满晶莹,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明明说好会尽一切努力,回到长安的,但是你却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真的很生气。”
“不过,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你编一千只草蚂蚱,我就不生你气,我没想到你真的编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气了。”
木箱箱盖被打开,绿色鬼火变成荧光,洒落在草蚂蚱之上,一千只草蚂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然后一个个又燃起了赤色火团,似闪闪发光的流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缓缓落到了地上。
在这场盛大的流星焰火中,李楹轻轻抱住墓碑,侧脸依偎在冰凉的青石之上,就好像依偎在崔珣的怀中一般,她慢慢阖上眼,身躯在红色焰火中越来越淡,终至消失不见。
大周四万座佛寺,为永安公主祈福的长明灯在一夕之间同时熄灭,再也无法点燃。
蓬莱殿内的太后似乎感觉到什么,手中的镂空金香囊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而三十年前的凤阳阁,斜倚在榻上小憩的永安公主李楹,缓缓睁开了眼。
第160章
李楹茫然坐起。
她不是魂飞魄散了,这是哪里?
当她环顾四周,看到桌案上无比熟悉的瑶琴时,她顿时怔愣,这不是三十年前,她的瑶琴吗?还有这里,怎么这么像她三十年前居住的凤阳阁?
侍女兰香恭谨进来,递给她一封书信:“公主,这是郑郎君的书信。”
兰香?她为何还如此年轻?还有郑郎君?郑筠?
郑筠虽是她的未婚夫,但还没有成为驸马,所以兰香等人都是唤他“郑郎君”。
凤阳阁、兰香、书信、郑筠,李楹完全懵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愣愣看着兰香,兰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是不想收郑筠的书信,于是小心翼翼问着她:“公主,这书信,是不是给郑郎君送回去?”
她话音刚落,李楹忽从她手中抽过书信,打开,快速看了起来。
这是约她今夜戌时,去宫中荷花池相见的书信。
书信里,郑筠说,和她有事相商。
对于这封想要她性命的书信,李楹三十年来,每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她看完后,大脑愈发浑噩。
兰香又试探喊了声:“公主?”
李楹没有回答,兰香也不敢作声了,李楹虽然脾气温和,从不苛待宫婢,但到底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公主,因此凤阳阁中无人敢轻慢她,半晌后,李楹才怔怔抬眸,问兰香:“兰香,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兰香愈发疑惑,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禀公主,今日是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她命殒那日。
李楹愣了半晌,忽苦笑一声,她对兰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兰香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宫室中,静谧的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片刻,李楹捏着薄薄的信纸,穿着重台履,恍惚走到瑶琴前,她跪坐下来,手指拨弄了下琴弦,耳边响起铮铮乐声,李楹手掌覆盖在瑶琴上,她喃喃说了声:“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鱼扶危和她说,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她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在地府两次抓她的鬼吏,都是着绿衣,反而鬼吏在长安抓盛云廷那一次,是着红衣。
所以,要抓她的,根本不是枉死城的鬼吏。
她思绪回到与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场景,鬼判殿的鬼吏,才着绿衣。
要抓她的,是鬼判殿的鬼吏。
鬼判殿,是关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关押自尽之人的地方。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历经三十年磨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见过民生凋敝,也见过国富民强的大周公主李楹。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苦涩笑了声:“原来,是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杀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手中捏着的郑筠信件已经飘落到了地上,铜镜中的明澈双眸,渐渐盛满了凄惶和痛苦。
眼前浮现在地府时,想起前世记忆的鱼扶危掐着她的脖子,愤怒地质问她:“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鱼扶危那般愤怒,那般想杀了她,因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
是她害了郑家满门,害了太昌血案中的那些无辜之人,是她让长安城血流成河。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铺天盖地的内疚席卷而来,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她曾经跟崔珣说,她一生中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被困在又黑又冷的荷花池中,为什么不能去投胎转世?却原来,她做的坏事,造成的恶果,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做的要严重的多。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说:“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而她,或许是罪过太大,她不仅要一次次重复死前的痛苦,还要寿数尽的那日也不得解脱,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无法投胎,无法转世,三十年后被崔珣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断重复这个循环,永远都无法解脱。
这大概,就是秦广王对她的判决。
至于她为何能从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许是她曾经拥有过佛顶舍利,而佛顶舍利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以她可以回到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可以自己选择是生,还是死。
李楹茫然了。
她完全可以选择生,继续做她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阿耶阿娘的庇佑下度过幸福的一生,不用经历一次又一次溺死的痛苦,不用困在冰冷黑暗的荷花池中,也不用经历那段肝肠寸断的爱情,更不用经历亲手酿成太昌血案的沉重负罪感,那负罪感太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她是可以选择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没了新政,他们该如何生存?
难道还要让朱门永远是朱门,寒门永远是寒门吗?
难道要让如鲤儿和虎奴这般聪颖的孩子永远做田舍郎吗?
难道要让大周不能中兴,政事继续腐朽,让突厥趁虚而入,让大好山河都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吗?
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胡乱华的悲剧吗?
不,她不要这样。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满泪光,她已经下了决定。
酉时,李楹换上绿色半臂短襦和红白间色裙,梳好双鬟望仙髻,发髻插上金丝花簪,额上点上红色滴珠状花子,肩上披上薄纱披帛,这是她初见崔珣时的装扮。
她去了阿娘的寝宫,阿娘自从午后见过姨母后,
就罕见地动了怒,李楹知道,应是姨母又向她挑唆郑皇后的事,才让她气到连晚膳都没有用,李楹进去的时候,姜贵妃正倚在矮榻上,一副恹恹的样子,李楹也躺到榻上,默默伏在她的膝盖上。
姜贵妃抚摸着她的头发,见到爱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打扮不好吗?”李楹道:“打扮的漂亮一点,阿娘瞧着高兴,阿耶也瞧着高兴。”
姜贵妃点了点头,李楹就如儿时那般乖巧伏在她膝上,她道:“阿娘,我想睡一会。”
姜贵妃莞尔:“好。”
李楹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沉睡去,但半晌后,她却似醒非醒说道:“阿娘,如果你日后,见到博陵崔氏,一个叫崔珣的郎君,无论遇到何事,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姜贵妃诧异,她不知道李楹为何会莫名说这话,她问道:“博陵崔氏,叫崔珣的郎君?”
李楹“嗯”了声:“他字望舒,阿娘,你不要忘了。”
“怎么说起这个?明月珠,你是做了什么梦吗?”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执拗道:“阿娘,你答应我。”
姜贵妃无奈,只好道:“好,阿娘答应你。”
李楹心中松了口气,她其实还想跟姜贵妃,也就是日后大权独揽的太后说,能不能对崔珣好一点?不要打他,也不要罚他,但话到嘴边,却化成幽幽一声叹息,她含糊说着:“阿娘,我还要去阿耶那里,我先走了。”
姜贵妃虽觉奇怪,仍然道:“去吧。”
李楹颔首,她起身,穿上重台履,最后回首看了姜贵妃一眼,才慢慢走出了宫室。
李楹去了神龙殿,太昌帝这段时日一直病卧在床,郑皇后要去照料,他不许,阿娘想去照料,他也不许,李楹知道,太昌帝是被崔颂清说服,下令金祢杀她,在杀害爱女的内疚感折磨下,才会病倒,她在殿外徘徊了一会,她想起计青阳说,阿耶在讯问他之后,便放了他,而且因为内疚,十年后就驾崩了,想必,阿耶讯问时,计青阳跟他说了她死亡的真相,他才会内疚而亡。
她其实很想进神龙殿,很想和阿耶说说话,但是后来她只是仰着头,神情复杂地望着神龙殿,望着这个大周权力的最核心,最终还是垂下头,没有进去。
因为她与阿耶,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李楹转身,一步步,往荷花池方向而去。
身边侍女全部被她借故支走,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奔赴这一场死亡的盛宴。
夜幕低垂,月色之下,李楹缓步走着,越近荷花池,她的心情反而越发平静。
她想,若她是三十年前的李楹,也许她也会愿意赴死,但,她的赴死,定然是带着不甘,带着委屈的,那时的她,连新政有什么条款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牛家村的村民因为虚无缥缈的希望集体饮下圣水而亡,没有见过田舍郎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科举为官,更没有见过大周将士也能一举将突厥逐出阴山山脉,可是三十年后的李楹,她都见到了,所以她的赴死,没有一丝不甘,更没有一点委屈,而只有坦然和决意。
路上,她也想明白鱼扶危的那句“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她的确对不起太昌血案的受害者,她也的确不配叫做良善之人,但一杀多生,她只能这般做。
所以,她愿意永远被困在死亡的循环之中,以此偿还她的罪业。
十月的荷花池,荷花已经全部枯萎,李楹盯着黑黝黝的池水,她忽轻声道:“计青阳。”
在荷花池边潜伏着的少年计青阳愣住。
李楹道:“计青阳,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但是,不要救我。”
她听到树叶窸窣了声,少年哑声说着:“公主……是知道了圣人的命令吗?”
李楹不置可否,计青阳咬牙道:“不,青阳会救公主的,就算要杀公主的是圣人,青阳也会救公主。”
李楹摇头:“这是我为我自己,选择的命运,若你还记得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应承我,稍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过来救我。”
计青阳怎么可能答应,李楹又道:“计青阳,你应承我。”
计青阳握紧拳头,他以为是他阿耶在逼她,他并不知道,是她主动赴死。
但是李楹又说了第三次,他阻止不了李楹,只能含泪答应。
李楹微微一笑:“计青阳,以后,不要做百骑司的鹰犬了,做一个好人吧,你会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好人的。”
树叶之后,除了眼泪砸到地上的声音外,再无其余声音。
李楹垂首,望着深不见底的池水。
于此同时,王团儿正发着抖,前来杀她。
郑筠正悔不当初,打马过来救她。
沈蓉正拿起一根银针,狠狠刺入写着李楹生辰八字的木偶。
太昌帝正揪着金祢的衣领,声竭力嘶地要金祢不准杀她。
而他们要杀、要救的人,此刻却闭上眼,张开双臂,脑海中渐渐浮现那个昳丽如莲身影,她嘴中喃喃道:“十七郎,我来见你了。”
她身躯向前倾去,沉入荷花池中。
自此前尘忘却,她再次陷入无尽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