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觉不妙,并不想答应,但是太昌帝仍然一字一句说道:“朕死后,你必会杀崔颂清,可崔颂清此人,有济世安邦之才,在朝,能尽瘁事国,在野,也能为白衣卿相,朕不能坐视你为了私愤,而诛杀对新政有用的人才,朕要你发誓,有生之年,不杀崔颂清,若你违背誓言,明月珠魂魄将永不得安息!”
听到太昌帝此言,她震惊到瞪大双眸,他居然要她以明月珠起誓?她沉默片刻,忽用尽力气哭喊:“你为何要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着太昌帝爆发怨恨的情绪,她瞪着他,哀哀哭泣:“明月珠,她不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太昌帝剧烈咳嗽着,他嘴角慢慢溢出鲜血,却缓声道:“朕,不悔。”
他说他不悔,她那一刻,简直恨毒了他,可他还在逼她立誓,她哭到浑身失去力气:“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为什么……”
太昌帝只是静静看着她,眸中满是浓到化不开的悲哀:“若有一日,你处在朕的位置,你会明白的。”
明白?不,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在太昌帝的逼迫下,她还是不得不立下了这个誓言,每每想到,便痛不欲生。
所以,又如何不恨崔颂清?又如何不,恨乌及乌?
第96章
只是,太后虽深厌崔颂清,连带着不喜崔珣,但公是公,私是私,她还是借着崔珣被污一案,与群臣商榷,欲杀裴观岳,可皇帝却要保裴观岳,卢裕民更搬出六年前突厥南下,裴观岳在宁朔打败突厥骑兵,才让突厥没有攻入长安的事来为裴观岳说情,他道:“当初若无裴尚书,后果不堪设想,裴尚书与崔少卿交恶,一时不忿,做出诬告之举,这是他的过错,但望太后与圣人看在他力拒突厥的功劳上,饶他一命。”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有御史更言辞激烈进谏道:“崔珣投降突厥,虽然他一直不承认,但事实板上钉钉,如果因为这样一个叛国贼,就杀了力挽狂澜的功臣,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太后与圣人不妨听听百姓之言,百姓都说,裴尚书此举,是为除奸,乃无奈之举,情有可原。”
更有清流疾呼:“若裴尚书死罪,那崔珣投降突厥的罪,是不是要重新审一审?”
言语间,大有不满太后当年一意孤行将崔珣从大理寺狱救出之意。
清流对裴观岳没什么好感,对崔珣更没好感,此番全部站在裴观岳一边,但裴观岳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太后与圣人商榷后,将裴观岳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这也是为何崔珣要求裴观岳死罪时,太后并没有应承他的原因。
但这个结果,崔珣早就预料到了,他对自己的名声心中有数,这三年,他做了太后手中的刀,得罪了太多人,早就是孤臣一个了,朝中谁会帮他说话?没有人。
他并未失望,也并没有去求太后为自己鸣不平,本来他也没指望此次就能置裴观岳于死地。
他如今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如何将真相告知李楹。
李楹还不知道供状一事,她去了刑场,看了金祢行刑场面。
金祢因为叛逃突厥,又带兵攻打大周,被判了凌迟之刑,当日长安城人流攒动,百姓阖家出动观看金祢下场,在人群中,李楹看到金祢被堵了嘴,每割一刀百姓都大声叫好,最后行刑完毕后,百姓更是分其血肉,践其尸骨,场面惨不忍睹。
这场正义的盛大狂欢,李楹看的心惊肉跳,几度欲呕,走的时候,更是双脚轻飘飘的,差点没踉跄跌倒在地。
她没有回崔府,而是茫然在长安街头走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热切议论着金祢的伏诛,可是她并不想听,她不想再走在人多的地方,于是往僻静处走去。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曲江江畔,走到了一处林中,她抬头环顾四周,这是,腊梅林。
崔珣带她去上元灯会那晚,崔珣因为跳入寒冷曲江救了阿蛮,身体支撑不住,但还是硬撑着走入无人的梅林才晕倒,这就是那个梅林。
那时她还心想,一个人人唾骂的奸佞,自尊心居然能强到如此地步,许是那时,她开始一步步对他产生了好奇,继而,情根深种。
腊梅林中,梅花已经全部凋谢,梅树生了碧色新叶,虽是绿意盎然,但到底比不得雪中红梅惊艳,因此这梅林更是人迹罕至,加上宵禁时分已到,李楹在梅树下抱膝枯坐良久,都无一人前来。
直到玄黑鹤氅衣摆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徐徐抬起头。
她张了张口:“崔珣?”
崔珣点了点头,他席地坐到她面前,李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崔珣道:“这长安城,你也没多少地方可以去,顺着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找,便找到了。”
李楹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崔珣静静看着她,问道:“为什么一个人躲起来?”
“我……”李楹抿唇,最后还是说:“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李楹没答,她只是问:“金祢就这样死了,你为什么不让他澄清,说你没有投降突厥呢?”
崔珣道:“没有必要了。”
李楹苦笑:“什么没有必要,你是不想节外生枝。”
若让金祢澄清,难免会让御史质疑崔珣心怀私念,李楹又道:“你审讯金祢的时候,应该根本没有让他写澄清的供状吧?”
崔珣默然,他让金祢写了天威军的供状,写了李楹的供状,唯独没有写自己的。
李楹见他神情,心中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想这样,一直背负着恶名死去吗?”
崔珣眸中如深潭般平静:“我并不在意自己的声名。”
意料之中的回答。
李楹苦涩道:“你只在意你冤死的五万弟兄。”
崔珣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垂眸,长长的鸦睫遮住眼睑,教李楹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顿了顿,又问:“崔珣,除了冤死的五万天威军,这世间,难道没有其他值得你在意的吗?”
崔珣睫毛颤抖了一下,他久久未语,之后,才低声说了句:“有。”
李楹不由望着他,崔珣手指渐渐攥紧,他却没有说下去了,而是道:“我寻来这梅林,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仍然垂着眸,不敢看她,他怕他一看到她如水双眸,他就不忍心了。
他艰难开口道:“我审讯金祢的时候,问到了一些三十年前的真相。”
他
道:“真相,有些残酷,我觉得,你可能承受不住,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这些时日,我都没有回崔府,但是,我又想,我不能因为觉得你承受不住,就剥夺你知晓真相的权利,我应该尊重你,而不是代替你做决定。”
他从袖中取出卷起的白麻纸,攥着白麻纸的手指紧了又松,最后他递上前去:“看不看,你自己决定。”
李楹茫然接过,她虽接过,却不敢打开:“你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
崔珣未答,而是道:“你当初在荷花池听到宫婢说,是你阿娘杀了你,是什么心情?”
李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阿娘没有杀她,这不是他亲口告诉她的么?只是她虽然不懂,可还是回忆了下当时的心情,她眉头蹙起,秀美面容满是痛苦:“我不相信。”
“若非宫婢提起,你会怀疑到你阿娘吗?”
“不会。”李楹一口否定:“我永远都不会怀疑阿娘。”
崔珣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忽道:“你阿娘,对你很好,所以你不会怀疑她,那你阿耶呢?”
李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我阿耶对我更好,我更不会怀疑我阿耶。”
崔珣苦涩一笑:“是,先帝那么多子女,尤其钟爱公主,连诸位皇子,受的宠爱,都不及公主一半。”
他莫名说起阿耶,李楹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崔珣,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崔珣慢慢抬眸,向来平静的双眸中盛满了挣扎和悲哀:“若公主不打开这份供状,那公主记忆中的天伦之乐,仍是承欢膝下,舐犊情深,若公主打开,便是一切如梦幻泡影,我希望公主不要打开,但,选择的权利,不应在我。”
听到他这话,李楹攥着白麻纸的手指都开始发抖,她双眼茫然,手指用力捏紧供状,只要她将这份供状撕去,她仍然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可,人不应该这样活着呀,不应该自欺欺人的活着。
真相近在咫尺,纵然残酷,她也要揭开。
发抖的手指,最终还是摊开了供状,李楹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脸色愈发惨白,眼神也渐渐变的愈发茫然,没看到一半,她就将供状揉成一团,奋力朝远处扔去:“假的!这是假的!”
但不等崔珣说话,她又忽跌跌撞撞爬过去,捡起供状,再次摊开看了起来,这一次,她看的格外仔细,而且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是想找出其中的纰漏,但直到看完最后一遍,每句话都能背出来了,她还是没找出纰漏。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中溢出,她咬着牙,慢慢站了起来,神情恍惚的往梅林外走去,崔珣担心的追上她,李楹没走两步,身子就软绵绵的往下倒下,崔珣及时扶住了她,他道:“公主……”
李楹面色已苍白至极:“他是天下人的父亲,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他的女儿吗?”
她喃喃说着:“他对我十六年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崔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只感觉自己心也如同撕扯一般痛苦,他说道:“先帝对公主的爱,不是假的,只是,他没有选择公主……”
李楹凄然一笑:“对,每个人都说,我的死,对天下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他作为帝王,他选择天下,他没有错,可是,他是我的阿耶啊,是我最敬爱的阿耶啊,我又如何能接受,我的阿耶,居然,要杀我呢?”
她苦笑着摇头:“我真的不能接受……”
崔珣只觉她的身躯,冰凉到可怕,他眼睁睁看着眼泪从她脸庞不断掉落,他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她像他那般,从来没有得到父亲的疼爱,那当父亲放弃她的那一刻,她就不会这般伤心,可是,她偏偏得到了,先帝让她当了十六年最受宠爱的公主,让她成为大周最受羡慕的存在,却又狠心杀了她,这让她,如何不痛心入骨?
李楹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她茫然看着崔珣,眼神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崔珣,到底什么是真的?”
崔珣只觉心中如万千刀片在割一般,痛到难以呼吸,他忽抱住她,喊出那个在他心中徘徊了千次万次的名字:“明月珠……”
他紧紧抱着她,他不会安慰人,只能笨拙的学着她安慰他的话那般,反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他双臂紧紧环绕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一般,李楹被他抱在怀中,她清晰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无比真挚。
这,总应该是真的吧?
李楹闭上眼,眼泪痛苦到不断滑落,将崔珣的衣襟打湿。
萧索梅林,崔珣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她终于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于夜色茫茫中,拥抱在一起。
第97章
回到崔府之后,李楹还是无法接受父杀女的残酷事实,她伤心到如同万箭攒心,全国四万座佛寺点着的长明灯在一瞬间变的烛光微弱,住持们惊诧不已,联合将此事禀报给太后,太后大惊失色,她爱女心切,于是斋戒七日,命全国僧侣口诵地藏经,为李楹魂魄祈福。
但太后哪里会知晓,李楹的魂魄,如今正在长安,还在崔珣府中。
她裹着锦衾,靠在墙上,屋内烧着瑞炭,但裹再厚的锦衾,烧再多的瑞炭,也无法驱散她的寒冷,眼泪默默滑落,将锦衾都打湿了一片。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崔珣。
崔珣这几日告病没有上朝,而是一直陪着李楹,他提着一包福满堂的糖霜,然后沉默的坐到榻边,拆开后,递了一颗给李楹:“我方才去买的,尝尝?”
李楹接过,塞入口中,糖霜很甜,可是她心中的苦涩,这糖霜却难以抚慰,崔珣见她怔怔的神色,心中更是难受,他说道:“不好吃的话,我再去买。”
他起身欲走,但李楹忽拉住他的手,她声音很轻,带着哭过的哽咽:“十七郎……”
崔珣抿唇,他说:“我不走。”
他慢慢坐了下来,心中挣扎良久,才反过来轻轻握了李楹的手,他的手掌带了兰芷香气,那是他在进李楹房间之前,用银盆盛了清水,又于清水中加了香灰,以及兰草和白芷,兰芷皆是纯洁高雅之物,他一遍一遍的洗,虽然自觉还是洗不清他双手血腥,但净手百遍后,终于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不至于弄脏了她。
也只有在这样自欺欺人后,他才敢用沾着兰芷芳香的手,于她难过之时,轻轻握上一握。
李楹掌心温度虽然寒冷,已经没有刚得知真相时那般冰凉了,想必是太后的祈福起了作用,崔珣说道:“至少,你阿娘是真心对你的。”
李楹默默流泪,她忽然问道:“那如果,在天下和我之间选择,阿娘会选择谁?”
“你。”崔珣想也没想就说道:“你阿娘和先帝不一样。”
相比先帝的杀伐冷酷,太后更加注重亲情,这或许是因为太后虽然家境贫穷,但自幼是感受到家人的爱的,她父母爱她,阿姊也爱她,不像先帝,自幼被杀母夺子,小小年纪就要和薛太后周旋,才养成更加狠心的性格。
所以若面临相同的境地,先帝不会心软,但太后会。
李楹不再问了,她只觉心里堵的慌,她缓缓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原谅我阿耶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可是,她也见不到他了,先帝已经逝去二十年了,早已不在人世,魂魄想必也飞升成了散仙,李楹连质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崔珣默了默,忽道:“我伯父,也是帮凶,你不能投胎,想必是因为他还在世的原因,如果……”
他顿了下,还是道:“如果你要向他报仇,我不会阻拦。”
李楹没有说话,只是良久后,才茫然说道:“不了。”
“你……不需要顾忌我……杀人,本来就是应该偿命的。”
李楹苦笑了下:“没有顾忌你,杀人是应该偿命,可是,罪魁祸首,是崔颂清吗?”
崔珣未答,就如金祢供述的那般,若非先帝点头,金祢和崔颂清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李楹下手。
李楹疲倦道:“既然不是他,那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主谋都不在了,去向帮凶寻仇,又有什么必要呢?
崔珣默然,五月的天,屋内瑞炭烧的正旺,但李楹手中温度仍然冰凉如水,正如她心中温度一般,崔珣垂眸,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挣扎,才敢慢慢握紧李楹的手,说道:“金祢的供状里,说你的死,对天下是大大的好事,但是,我想说,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更没有资格评价你的生死。”
卧房内,一片静谧,白鹤香炉中安神香香气袅袅,李楹手被崔珣轻轻握在掌心,暖和温热,她心中终于慢慢暖和起来,她咬着唇,带着丝哑涩的哭腔,说了声:“嗯。”
崔珣在府中陪了李楹几日,李楹绝望心情也渐渐缓解,崔珣于是又带李楹去了长安城外,是日已是初夏,繁花似锦,桃李竞相绽放,崔珣将马匹栓在一边,便与李楹坐在淙淙清涧旁边,微风徐徐,水光粼粼,李楹手指拂过清水,她说道:“你陪我够久了,明日还是去上朝吧。”
崔珣只道:“上不上朝,也无所谓。”
反正隆兴帝并不是很想看到他。
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其实都没见过隆兴帝,只在众人口中听说他是一个至仁至孝之人,可是,他和阿娘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还是很希望他们能对崔珣好一点,她蹙眉道:“阿弟身上有龙气,我无法见他,否则……”
她顿了顿,否则什么呢?她只是一个鬼魂,连现身都无法现身,更别提劝告了。
李楹眸中浮现黯然神色,崔珣忽笑了笑,道:“不过,我也不是很想见到圣人。”
李楹一怔:“为何?”
崔珣没有回答,只是自嘲道:“横竖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李楹并未听懂,她想了想,还以为崔珣是因为被幽禁府中时,阿弟让以囚犯待遇对他,一个月的磋磨,让他不太高兴,她和崔珣相处以来,知道他并不是愚忠愚孝之人,像他刚才说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是肯定不认的。
但是,阿弟这样对崔珣,也是因为外面传阿娘和崔珣的谣言实在太不堪入耳了,那阿弟不喜欢崔珣,也是情有可原的。
李楹一下觉得崔珣有道理,一下又觉得阿弟有道理,两相纠结时,将自己的郁卒心事都忘了,想到后来,她想的头痛,索性不想了,于是跟崔珣讨要起东西:“对了,你去过堂前,我给你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呢,快还给我。”
那个牡丹五色锦荷囊,里面装着她偷偷做的结发,她很是重视。
这回换崔珣一怔了,他讪讪道:“弄丢了。”
“丢了?”李楹瞪大眼睛。
崔珣点了点头,有些困窘:“在察事厅办案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李楹都有些不可置信,崔珣向来仔细,怎么会好端端将荷囊丢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是他政敌偷去了吧,她忧心忡忡:“这荷囊一看就是女子的物事,若让有心之人拾到,只怕会掀起风波。”
崔珣倒是觉得无所谓:“一个荷囊,也起不了什么风波。”
他站起道:“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共乘一骑,路上李楹还在挂念着荷囊:“那个荷囊,真的弄丢了吗?”
“真的。”
李楹叹气,既然真的弄丢了,那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希望拾到的人,认不出那是三十年前宫中尚衣局的刺绣吧。
骑到临进城中的时候,崔珣忽然勒住了缰绳,马匹也慢了下来,李楹不解的往前望去,她忽然发现,原来前方就是通化门。
就是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
她不用回头,都知晓崔珣现在一定是眸中划现伤痛神色,她抿了抿唇,忽慢慢握住他握着缰绳的手,低声说道:“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身后静默良久,终于传来一声“嗯”字,崔珣说道:“走吧。”
马蹄哒哒,往通化门方向走去。
但是崔珣的眼神,忽滞住了。
通化门外,一个浑身脏污的乞丐正随着人群,往通化门前走去。
前面的行人都有过所,守门的士卒一个个查验着,轮到乞丐时,士卒嫌弃的掩鼻:“这么臭?”
乞丐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门中走去,却被士卒一把拦住:“你过所呢?”
“没……没有。”
听声音,是个女子。
士卒不由多看了两眼,但乞丐满面污泥,根本看不清原来面目,士卒声音大了起来:“没有过所,进什么长安城?”
乞丐哀求着:“只有出县才需要办过所,但我本就是长安人氏,家住大安坊,我回自己家,是不需要过所的。”
士卒上下打量着她:“你说你是长安人氏你就是吗?让你家人过来领你吧!”
乞丐仍然苦苦哀求:“我没有家人,求求了,让我进去吧……”
士卒不耐,将她一推:“滚!”
乞丐被推的跌倒在地,但她继续爬起,还想进通化门,可她还未爬起时,就忽被几个彪形大汉捂住口鼻,手足也被牢牢钳制住,守门的士卒不由望去,为首的大汉憨憨笑着:“这是我们主人家的逃奴,差点就让她蒙混进了长安城。”
大周奴婢贱人,律比畜产,逃奴若被抓到,可直接处死,所以士卒只是随意瞧了瞧,就再未过问。
为首的大汉已经拿出麻袋准备将乞丐捆进去,乞丐惊惧之下,一口咬到大汉的胳膊上,大汉吃痛,放开了她,乞丐得以逃脱,顿时往通化门相反方向逃去。
她跑的很快,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被抓回去。
身后传来制止声,她置若罔闻,只是拼命往前跑去,但女子的速度,没有男子快,她跑了没几步,就被人抓住,整个人也扑倒在地,胳膊都被粗糙沙石磨破,火辣辣的疼痛,但就算如此,她仍然挣扎着往前爬去,她绝望的想着,阿兄,这是你的埋骨之地,若你在天有灵,你帮帮我。
帮帮我……
但几个大汉已经都追了上来,她身子也被人牢牢按住,一瞬间,悲愤涌上心头,她真的没有办法为阿兄复仇了么?她万念俱灰,口中只是哭喊着:“阿兄!阿兄!”
眼见着她就要被抓回去,她忽看到一个绯色衣摆,出现在她面前。
绯衣,那是四品官员。
她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就拼命挣脱着抓着她的大汉,她满怀希冀的抬头,当看到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庞时,她先是一呆,然后再也不顾往日的厌弃和嫌恶,而是抓住他的衣摆死活不松开,哀求着:“救我,救我……”
她性子实在太烈,刚才的挣扎中,几个大汉都被她咬的咬抓的抓,为首的大汉抹了把脖子上的血痕,心中忿忿,但看到被抓住衣摆的绯衣郎君时,还是暂时按捺住心中怒火,拱手道:“这位郎君,见笑了,这女子是某主人家的逃奴,还请行个方便,勿要插手。”
但这位绯衣郎君容颜虽美,浑身气质却冷如冰雪,让人望之胆寒,他悠悠道:“若我要插手呢?”
为首的大汉下意识道:“你敢?你知道某主人家是谁吗?”
“谁?”
大汉顿了顿,又不好说出口,只是道:“主人抓逃奴,天经地义,你以什么资格插手?”
绯衣郎君只是嗤笑了声,大汉也知道四品着深绯,这人身份,也许不比他主人低,他不由有点胆怯,于是试探问道:“你是何人?”
“察事厅少卿,崔珣。”
第98章
崔府之中,阿蛮洗干净脏污,又换上哑仆为她买的干净衣裙,但自始至终,她都一言不发,直到走的时候,她才对崔珣道:“这衣裙的钱,我会还给你的。”
崔珣摇了摇头,他不在乎衣裙的钱,他只想弄清楚阿蛮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安。
可阿蛮没有说,她只是神色冷淡说了句:“你虽然救了我,但这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你还是不配做我阿兄的朋友。”
她的这般言语,崔珣听得多了,但听到“不配”二字时,心还是突然被针扎一般,痛入骨髓,阿蛮再也没看他,只是漠然离了崔府。
阿蛮走后,一旁
的李楹心情复杂,她其实大概能猜到阿蛮的想法,阿蛮曾经喜欢过崔珣,但那时的崔珣,应该是在天威军意气风发的崔珣,她未曾想,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仰慕的高洁少年郎成了投降突厥的叛国贼,为了活命辗转于突厥公主和大周太后床榻之间,之后更醉心权力,成了走狗酷吏,她少女时候所有的旖旎梦想都破灭了,就好像发现一直仰望的明月,原来根本是地上的烂泥,她从一开始,看错人了。
这个打击,对阿蛮来说,应该是非常大的,所以她才会如此痛恨崔珣,痛恨到一见到他,就口不择言去讽刺他,伤害他,不断的去揭他伤疤。
可,崔珣又何辜呢?
伤他最深的,从来不是百姓的谩骂,而是他最在乎的天威军家眷的侮辱。
李楹不知如何安慰崔珣,她只能看着崔珣又寻来察事厅武侯,让他们去保护阿蛮的安全,一切安排妥帖后,他才看向李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她到底是云廷的妹妹,我不能不管她。”
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不再于这个问题和崔珣谈论,她就算说阿蛮做的不对,崔珣也不会高兴,于是她转移话题,问道:“阿蛮她,怎么会变成逃奴?她不是跟着沈阙流放去岭南了吗?”
“不知道。”崔珣道:“但,我想很快,我们就知道了。”
崔珣说的很快,的确是这样,因为阿蛮一出崔府,就径直去了大明宫,玄武门外,设立了一块赤色肺石,还有一面登闻鼓。
站在肺石上,敲响三下登闻鼓,就可以将冤屈由左右监门卫上达天听。
当晚大明宫,已经歇息的太后和圣人便听到登闻鼓一声一声,被用尽全力敲响,鼓声中,仿佛包含了无尽愤怒和绝望。
五品以上官员,也都被金吾卫从各自府中请出,或骑马,或乘车,急急赶到了大明宫。
巍峨紫宸殿中,巨大青铜龙形烛台将殿中照映的如同白日,隆兴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太后则设了珠帘,崔珣也站立在殿下,听着左右监门卫禀报:“那女子名叫盛阿蛮,是沈国公沈阙之妾,她本随沈阙流放去了岭南,但此次从岭南千里奔逃回长安,敲响登闻鼓,乃是为了状告她的夫婿沈阙,她要告沈阙,杀害她的兄长,天威军虞侯盛云廷。”
监门卫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除了妾告夫这种奇事外,更震惊的,乃是盛阿蛮状告的对象,居然是沈国公沈阙。
沈阙被流放到了岭南,刚开始的确生活困苦,但自从一月前圣人派遣特使,前去岭南看望沈阙,岭南的官吏便知晓,沈阙并没有完全失去圣心,说到底,这位被流放的沈国公毕竟是太后的外甥,圣人的表兄,和圣人血脉相连,所以岭南官吏前倨后恭,仆从和金银如流水般一批批往沈阙住所送,沈阙日子终于好过了很多。
这些事情,紫宸殿的官员皆都知晓,但所有人都睁只眼闭只眼,沈阙已经是一条落水狗了,再打落水狗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打狗还要看主人。
众人本以为,沈阙被流放个七八载,就会被召回长安,但谁也没能料到,沈阙的妾室,居然千里奔逃回长安状告他。
尚书左仆射卢裕民首先皱了皱眉:“这个盛阿蛮,之前是个教坊乐姬吧?”
监门卫道:“是。”
“伤风败俗。”卢裕民道:“她敲登闻鼓前,告过县、州、大理寺了吗,这些地方不收诉状,她才能敲登闻鼓,越级上诉,按律笞八十。”
“的确应该笞八十。”监门卫面露难色:“但这笞杖,一时半会,不好行刑。”
“为何?”
监门卫吞吞吐吐:“盛阿蛮,她有孕了。”
越级上诉,笞八十,妾告夫,徒两年,这些敲登闻鼓时,监门卫都一一告知了阿蛮,但阿蛮仍然咬着牙,不顾性命敲响了登闻鼓,回想她当时的决绝眼神,监门卫也不由佩服起这个性烈如火的女子。
群臣议论纷纷,阿蛮有孕,那自然是沈阙的骨肉,孩子还要叫圣人一声表叔,如此尊贵,监门卫哪里敢笞八十,若有了闪失,他担当不起。
有御史禀报道:“禀太后,圣人,盛阿蛮作为沈国公的妾室,以妾告夫,臣以为,若传出去,有伤风化,应将盛阿蛮送回岭南,由沈国公严加看管。”
众臣纷纷附和,崔颂清略略皱了皱眉,沈阙是卢裕民一党,他本应趁此机会让沈阙死无葬身之地,但他抬眸看向珠帘后的太后,群臣议论纷纷,可太后始终不发一言,当初沈阙牵涉猫鬼一案,本应处死,没想到靠着沈国夫人死前做的一双云头鞋,还是让沈阙保住了性命,太后到底还是顾念姐妹亲情。
崔颂清寻思片刻,横竖沈阙已经被流放,而且听说心气全消,也形同卢党的一个废子了,没必要为了一个盛阿蛮同时惹恼太后和圣人。
崔颂清冷酷权衡后,就也不发一言,崔党见状,于是也赞同将阿蛮送回岭南,间或有几个清流御史愤愤不平表示应将沈阙锁拿来长安,但奈何人微言轻,都被隆兴帝忽略了。
隆兴帝清咳一声,本想发布敕令,将阿蛮押回岭南,但见崔珣手执象牙笏板,从群臣中出列,不卑不亢拱手道:“禀太后,圣人,臣以为,不应将盛阿蛮送回岭南。”
众臣齐刷刷看向崔珣,崔珣长身而立,美如珠玉,但一张口,却是句句诛心之语:“尧舜之时,就有敢谏之鼓,民有冤屈者,皆可挝鼓上言,自尧舜至今,已有数千年,千年间,历代宫门皆设登闻鼓,难道在大周,这登闻鼓,就形同虚设吗?”
他话音刚落,卢党一大臣就驳斥道:“崔少卿,你是与沈阙有私仇,所以才这般说,但在朝堂之上,大家都是臣子,应一心为公,而不是为了私怨借题发挥。”
崔珣不由冷笑一声,他环顾朝堂,看着一张张道貌岸然的嘴脸,只觉可笑至极,这里面的每个人,除了方才那几个清流,哪一个是一心为公了?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暗中盘算?
一个个扯什么妾不该告夫,又有谁,关心阿蛮被乱刀砍死的兄长盛云廷?
他望着方才驳斥他的大臣,徐徐道:“江司业,我正是一心为公,所以才主张不将盛阿蛮送回岭南,若将其送回,天下人都会知道,大周的登闻鼓,就是一个名存实亡之物,敢问江司业,你是想让百姓寒心,还是想让番邦耻笑圣人不但不如尧舜,还不如历代先主?”
这罪名一扣,江司业瞬间张口结舌,他慌忙向脸色铁青的隆兴帝拱手道:“圣人,臣绝无此意。”
卢裕民愠怒不已,他出列道:“崔少卿,盛阿蛮以妾告夫,当属大逆不道,这等刁妇,将其送回夫家,严加管教,有何不妥?”
崔珣嗤了声:“卢相公,敢问大周律令哪一条,说不准以妾告夫?若妾告夫就是刁妇,那倘若夫谋反,妾告发,那这妾到底属于烈女呢,还是属于刁妇?”
卢裕民一愣,崔珣继续道:“既然大周律令没有规定,妾不准告夫,那盛阿蛮自然可以敲响登闻鼓,至于她越级上告和妾告夫的罪过,待她产子之后,按律再行笞刑和徒刑便是,这般处理,百姓也会称颂圣人宽仁,盛阿蛮更应感恩戴德,可若以妾不该告夫的莫须有罪名将她押回,非但盛阿蛮不服,百姓更会不服。卢相公,恕我直言,你这是要陷圣人于不义。”
他句句说起来,好像都是为了圣人着想,卢裕民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他无言之后,又有卢党出来与崔珣相辩,更有甚者,说他是和阿蛮有旧,所以才为她说话,被崔珣讥讽为拿坊间艳事浑水摸鱼,其余人等,崔珣都引经据典,将大周律令一条条摆出来,全部驳斥了去。
最后,崔珣说道:“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大周设登闻鼓,便是让百姓鸣冤,无论她是一个教坊乐姬,还是一个卑微妾室,她都有敲响登闻鼓的资格,臣恳请太后
与圣人,莫因沈阙一人,让大周登闻鼓自此不鸣。”
隆兴帝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环顾着阶下大臣,众人皆神色悻悻,词穷理尽,隆兴帝咬牙说了句:“崔卿,好口才。”
崔珣敛眸,处之泰然道:“臣只是一心为了太后与圣人着想。”
隆兴帝手指指节都攥到发白,他不甘心道:“好,那就将盛阿蛮暂且押下,容后再议。”
第99章
朝议之后,阿蛮便被关在大理寺狱,她没有被送回岭南,但隆兴帝也没有打算召见她,似乎还在权衡着如何处理这一桩案子。
崔珣知晓,隆兴帝还是不愿因为盛云廷处置自己的表兄,对于隆兴帝来说,盛云廷只是一个如蝼蚁般的小人物,又如何比得上与他血脉相连的沈阙呢?
除了隆兴帝,太后也没有召见阿蛮,想必太后仍然顾念沈国夫人,她和隆兴帝一样,不愿处置沈阙。
太后和圣人都不愿处置沈阙,那此局,怎破?
所以他回府之后,一直拧眉沉思,连李楹给他舀了碗生姜甘草汤,推到他的面前,他都浑然不知。
李楹咳了声:“喝药。”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端起白瓷药碗,心不在焉的用银匙盛了口,抿下。
李楹道:“还在想阿蛮的事?”
崔珣点了点头:“阿蛮孤身一人,从岭南逃回来,状告沈阙,她应该是取得了某些证据,可是,她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李楹想起阿蛮的千里奔逃,也开始由衷佩服她,岭南到长安,足足有一千七百里,阿蛮一个有孕的弱女子,还要躲着追兵,路途艰辛,可想而知,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有放弃,而是拼着性命,颠沛来到长安,又不惧八十笞杖和两年徒刑,决绝敲响登闻鼓,只为了给兄长鸣冤。
李楹叹道:“阿蛮她,的确不愧是盛云廷的妹妹。”
崔珣手中银匙搅着青釉药碗中的生姜甘草汤,他心事重重,说道:“察事厅的暗探打听到,原来沈阙去了岭南后,他妻子便因为环境艰苦因病去世了,是阿蛮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沈阙当时身心俱受打击,他从来没受过那种苦,突然有个人在身边嘘寒问暖,沈阙也感动了,他对阿蛮不再像长安时那么混账,反而好上加好,他甚至准备上疏给圣人,将阿蛮扶为他沈国公府的正室。”
一个沦落风尘的教坊乐姬,能成为国公府的夫人,对于寻常女子来说,这是天大的恩赐,沈阙想必也是这般想的。
但是,阿蛮偏偏不是寻常女子。
李楹对崔珣道:“当初沈阙流放的时候,你向阿娘讨恩典,放阿蛮与沈阙和离,让她不需要随沈阙去岭南流放,可是阿蛮拒绝了,还说了很多伤你的话,如今想来,她那时就存着找证据的心思了,像她那般如火的性子,本就不可能顺从一个夺了她清白的男人。”
崔珣颔首,他神情有些黯然,青釉药碗放到了紫檀案几上,手中银匙也忘了舀一勺药汤,他说道:“那时,是我错怪了她。”
李楹眼见着药汤热气不再,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于是起身,坐到崔珣身边,说道:“这碗药汤,都快凉了,你还喝不喝?”
崔珣这才垂眸看向青釉碗中的深色药汤,他向来厌恶喝药,方才饮下的一口他已是觉得难以下咽了,他为难道:“不想喝……”
时值初夏,外面男子大多穿着一件轻薄縠衫,只有崔珣还裹着白色狐裘,屋内还燃着红彤彤的瑞炭,哑仆进来都要热出一身大汗,但崔珣仍然面色苍白如雪,李楹有些气恼,她说道:“你寒气入骨,再不调理的话,你谁都救不了。”
崔珣迟疑看着那碗药汤,李楹于是道:“你不喝的话,我就喂你喝了。”
她说罢,真的就去端那青釉药碗,崔珣唬了一跳,他慌忙抢过,说道:“不用了。”
李楹一双眼睛清亮透澈,盛满盈盈浅笑看着他,崔珣脸色微红,他舀了勺药汤,递到口中:“我自己喝。”
崔珣一勺一勺,皱眉饮着汤药,期间李楹一直莞尔盯着他,终于汤药见了底,他放下青釉药碗,道:“喝完了。”
李楹笑吟吟:“你是想我跟你说,做的很好么?”
崔珣脸腾的一下红了:“没……没有。”
李楹只是盯着他笑,眼见崔珣都困窘到手足无措了,她才放过他,躺到他的腿上。
捉弄他的这一刻,算是她近来最松快的时候了,郁卒心情似乎都去了大半,她躺在他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他的手指,崔珣无奈道:“手指有什么好玩的?”
李楹认真道:“你手指,好看。”
她说的是实话,崔珣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洁白如玉,极为漂亮,但这实话,还是让崔珣耳根都泛了红,崔珣不自觉轻咳了声:“别闹了。”
但李楹还是玩着他的手指不松开,崔珣无奈,也只能随她去了,李楹玩了一会,忽想到什么:“对了,阿蛮被关在大理寺,不审也不放,我倒想到一个帮她的法子。”
“嗯?”
“他们不是最擅长利用民意吗?我们这次,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楹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卢裕民一党,她自出荷花池后,常走在市集,听着百姓言语,深知百姓质朴,但也最好利用,崔珣名声就是在卢党操纵下毁的不成样子,连何十三那些天威军家眷都恨他入骨,众口铄金,如今,是时候让他们尝一尝滋味了。
崔珣沉吟片刻:“你说的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翌日,大街小巷都在传言,原来昨日在玄武门敲响登闻鼓的女子,是沈国公沈阙的妾室,她之所以敲响登闻鼓,是因为沈阙杀了她阿兄,她要为她阿兄报仇。
而且那位叫盛阿蛮的女子,还怀着身孕,她放着国公的正妻不当,千里奔逃,从岭南乞讨到长安,她不要荣华富贵,也不怕棍棒加身,一千七百里,步步血泪,只因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她要给自己的阿兄求一个公道。
众人不由为盛阿蛮的烈性击节叹赏,酒楼说书人开始说起盛氏义女的故事,琅琅上口的歌谣也编了出来,在长安城中广为传唱,但是,这般义女,却由于她所告之人乃是圣人表兄,太后外甥,当朝国公,她在敲响登闻鼓后,还是得不到想要的公道,甚至以有孕之身,身陷大理寺,生死不明。
百姓群情激愤,歌谣传到国子监,国子监学子更是义愤填膺,少年人一腔热血,数百学子自发静坐于丹凤门外,要求圣人将盛阿蛮从大理寺释出,御审沈阙一案。
事情越闹越大,大明宫的太后和圣人无法再视若无睹,卢崔二党更无法忽视汹涌民意,于是阿蛮在被关押七天后,终于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阿蛮从大理寺被释出,虽然蓬头垢面,但一双眼睛,还满是倔犟和不屈,她由金吾卫带到紫宸殿时,路途中,遇到了崔珣。
崔珣是刻意在紫宸殿外等她的,他对金吾卫道:“我想跟盛娘子说几句话,烦请各位通融。”
说是通
融,语气冷淡到像是命令,几个金吾卫对视一眼,崔珣刚刚办完金祢一案,连兵部尚书裴观岳都被他赶出朝堂了,而且听说诬告他的金祢被拉到刑场的时候,全身被刑求到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他如今正是骄横恣肆的时候,还是勿要得罪为好。
于是几个金吾卫对崔珣拱了拱手,就退到一旁。
阿蛮还穿着崔珣买给她的衣裙,她神色平静:“我刚才听他们说了,长安城都传遍了我的事情,这应该是你的功劳吧,多谢。”
她稍顿了下,又道:“还有桂州都督张弘毅,你之前去信给他,让他多加照顾我,他说他很讨厌你,但是你信中低声下气的求他,他觉得快意,就答应你了,在桂州的时候,他确实很是照顾我。张都督他是个好人,我逃离桂州时,和他说了阿兄的冤情,在他的庇护下,我顺利出了桂州,不过桂州之外,他鞭长莫及,但就算如此,我也非常感激他。这件事,也是你的功劳,我也要多谢你。”
她说完之后,忽讥嘲道:“除了这两次道谢外,其他的话,不太好听,我也不说了。”
崔珣薄唇紧抿,他并未对阿蛮的讥嘲有所反应,而是道:“你进入紫宸殿后,只有一次机会。”
阿蛮微微愣住,崔珣又道:“沈阙是太后的外甥,圣人的表兄,太后和圣人并不想降罪于他,如今是民意汹涌,才不得不召见你,但紫宸殿,除了太后和圣人,还有五品以上官员,更有十名国子监学子旁听,你只有一次机会,说服他们。”
阿蛮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崔珣点头,阿蛮更加不解:“既然太后和圣人都不想降罪沈阙,那你还冒着风险帮我?”
崔珣眼神漆黑如幽潭,教人看不出半点情绪:“你是在为云廷伸冤,我不能不管。”
听他提起兄长名姓,阿蛮咬牙,她忽问:“你既背叛了阿兄他们,为何又要为他的案子奔走?”
崔珣没有言语,只道:“你随金吾卫进去吧。”他顿了顿,又加了句:“无需害怕。”
阿蛮面上神情极为复杂,她看着崔珣,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起她这三年来对他的讥讽侮辱,每次她以为他不会忍受的时候,他又偏偏忍下来了,他不是众人口中残暴阴狠的酷吏吗?为何对她能容忍至此?他明明背叛了天威军,选择做一个苟且偷生的奸佞,又为何,宁愿得罪太后和圣人,也要为她枉死的阿兄出头?
他不怕太后一怒之下,要了他的性命么?
所以,他真的那么怕死吗?
他真的选择苟且偷生了吗?
他真的背叛了阿兄和天威军吗?
阿蛮第一次,对自己深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第100章
紫宸殿中,小叶紫檀制成的御座雕刻精美,椅上铺设着舒适软垫,阿蛮生涩对御座上的圣人行了不标准的三跪九叩礼,才抬起头,睹了眼圣人真颜。
只见圣人相貌秀雅,清俊如玉,的确像民间传言的那般,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而太后容颜隐于珠帘后,她看不清楚,但太后早已还政,平日隐居蓬莱殿,非重要事宜不会出殿,想必这次是因为被告是其外甥,所以太后破例又挂起珠帘,坐镇紫宸殿。
这两人,乃是大周最高的主宰,是她以前毕生都难得一见的大人物,阿蛮跪伏在地上,手指紧张到几近抠进乌木地板中,耳边回想起崔珣那句“无需害怕”,她渐渐安定心神,是的,她是来为阿兄伸冤的,她没做错事,她不需要害怕。
阿蛮叩首:“民妇盛阿蛮,叩见太后,叩见圣人。
隆兴帝点了点头,他声音也和外表一样,十分清雅:“盛阿蛮,你敲响登闻鼓,所告何人?”
“告沈国公沈阙。”阿蛮语气渐渐悲愤:“民妇要告他,杀了民妇的阿兄,天威军虞侯盛云廷!”
“你且细细道来。”
“今年寒食节,赏春宴,那是民妇第一次见到沈国公沈阙,赏春宴上,沈阙对民妇极尽羞辱,还说他这样对民妇,都是因为民妇的阿兄盛云廷。”
阿蛮说到这里,本来意气消沉的大理寺少卿卢淮忽抬起头,他想起来了,原来殿上跪着的盛阿蛮,就是那日被沈阙羞辱的教坊琵琶姬,当时他看不下去沈阙羞辱阿蛮,想阻止,却被好友王暄劝阻,他最后到底顾及叔父,没再管那可怜乐姬,而是愤愤拂袖而去。
之后,便听说崔珣在赏春宴为了那乐姬和沈阙起了冲突,沈阙吃了很大亏,思及此,卢淮神情痛苦,黯然低头。
他不断想着,崔珣都敢出头,我怎么连崔珣那个小人都不如呢?我的做人准则呢?我读的圣贤书呢?我写的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对联呢?我卢淮,到底配不配穿这一身官袍,做这个四品大理寺少卿?
卢淮心中痛苦交杂时,阿蛮继续娓娓道来:“那时民妇就觉得很奇怪,民妇阿兄生前只是一个小小虞侯,沈阙贵为国公,何故对阿兄有那么大的敌意?之后,沈阙污了民妇清白,又纳民妇为妾,在国公府时,他更屡次对民妇阿兄口出恶言,民妇疑虑之下,便决定随他流放去岭南,借机寻找证据。”
听到这时,国子监十名学子不由眼中都多了几分敬佩神色,须知岭南山高路远,阿蛮又是一介弱女子,能为了阿兄复仇做到这种地步,的确可敬。
阿蛮:“民妇与沈阙到岭南后,假意顺从,取得他的信任,终于在一日将他灌醉后,他醉醺醺的说,对不起民妇,民妇问他,为何对不起民妇?他说,他杀了民妇阿兄。”
阿蛮想到那日沈阙酒醉时供述之词,眼泪簌簌而下,她哽咽道:“沈阙说,六年前,民妇阿兄因天威军被困,前来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时,被他与裴观岳之妻王燃犀骗入驿中,乱刀砍死,尸首埋于通化门下,足足六年,才得以见天日……”
阿蛮已哭到不能自已,她重重叩首:“民妇阿兄死的冤枉!求太后和圣人,缉拿沈阙,为民妇阿兄讨一个公道!”
额头磕到乌木地板上,磕的红肿,众臣和国子监学子纷纷交头接耳,御座上,圣人神色未变,珠帘后,太后也瞧不清表情,片刻后,圣人缓缓道:“盛阿蛮,这只是你片面之词,你可有证据?”
“有!”阿蛮擦了一把眼泪:“沈阙当时杀我阿兄之时,长剑和盔甲都沾满我阿兄血迹,他说,他嫌弃我阿兄之血卑贱,遂扔了长剑,脱了盔甲,命令一个叫杨衡的属下埋了,只要抓到杨衡,拷问血剑与盔甲下落,自会水落石出。”
圣人听罢,瞟了眼卢裕民,卢裕民于是站出来道:“禀太后,圣人,就算挖出长剑和盔甲,也证明不了什么,焉知不是有心人买通杨衡,埋下的呢?仅仅因为一个女子的一家之言,就锁拿世袭国公,臣以为,不妥。”
阿蛮闻言,愤怒了:“你抓都没抓杨衡,你怎么知道有人买通他呢?而且,我是女子怎么了?我是女子说的话就是一家之言了吗?那你不如修改大周律令,让天下女子都不准告状算了!”
卢裕民从来没被人这样当面回呛过,他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泼妇!”
圣人不得不道:“盛阿蛮,休得无礼!”
阿蛮咬牙不语,又有一个卢党站出来说道:“盛阿蛮以前是教坊乐姬,娼妓贪慕虚荣,最是无情,想必是岭南太过艰苦,她为了与沈国公和离,才编出这种谎言,若因娼妓之语,就缉捕皇亲国戚,岂不让世人耻笑?”
如果说方才卢裕民的话还留了几分余地,那这个大臣所说的话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崔珣和卢淮脸色都是一变,连国子监十个学子也面露不忿神色,阿蛮更是气到浑身颤抖,她怒道:“你放屁!”
那大臣被骂的一呆,阿蛮道:“我是娼妓,那将我四肢绑在床头,不顾我意愿强奸一个娼妓的沈阙,又是个什么东西?是禽兽吗?娼妓不配告状,禽兽就配做皇亲国戚了?”
她说的直白,隆兴帝不由变了神色,珠帘后的太后也喉咙轻咳出声,那六旬大臣脸涨的通红,他指
着阿蛮,半晌才骂道:“你,你简直有辱风化……”
阿蛮冷笑:“沈阙做得出,我怎么说不出?你怎么不去骂沈阙有辱风化?”
大臣又羞又气,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隆兴帝只好继续打圆场:“盛阿蛮,今日是问你沈阙杀你阿兄之事,其余事,不许多言。”
但这次,阿蛮却没有闭嘴,她忽笑了起来:“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又是说杨衡被人买通,又是说我是个娼妓,对我这个原告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沈阙这个被告却连问询都不愿意,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沈阙是圣人的表兄吗?圣人不想处罚自己的表兄,太后不想处罚自己的外甥,至于我阿兄的命,区区一个虞侯,连九品官都不是,谁在乎?”
隆兴帝瞠目结舌,在场群臣也瞠目结舌,卢裕民首先反应过来,他喝道:“刁妇!放肆!”
左右金吾卫也刀剑出鞘,喝道:“放肆!”
明晃晃的剑刃寒光反射到阿蛮眼中,她微微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偌大的紫宸殿中,珠帘后端坐着太后,御座上端坐着圣人,殿下站着乌压压的群臣和国子监学子,只有她一人卑微跪着,这殿上的任何一个人,官职家世都比她要强上太多,她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到可以随意被他们践踏,即使被踩死都是无声无息。
阿蛮忽然大笑了起来,卢裕民皱眉:“刁妇,你笑什么?”
阿蛮没有回答,她徐徐站了起来,在卢裕民的惊愕中走到他面前:“卢相公是吧?你在民间口碑很好,都说你清廉奉公,一心为了百姓,可难道,我不是百姓吗?我阿兄不是百姓吗?你的清廉奉公呢?你的一心为民呢?或者你可以直接和天下人说,你就是一个假惺惺的沽名钓誉之徒,只有沈阙这种皇亲国戚,才配当百姓,才配让你维护!”
卢裕民气到脸色铁青,阿蛮又走到一直沉默的崔颂清面前:“崔相公,你名声很大,连我都认得你,你是白衣卿相,为无数寒门学子提供入仕的机会,但我阿兄盛云廷,他也是寒门,他虽不是学子,只是一个粗人,可他戍守边关十年,身上大伤小伤无数,正是有他这种人,你才能安安心心坐在家中,盘算着如何帮你的寒门弟子入仕,他为你实现梦想,你却连为他主持公道都不愿意,那你配叫什么白衣卿相?”
崔颂清目瞪口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蛮已走到卢淮面前:“这位相公,我不认识你,你不说话,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告状?但是,你没有自己的兄弟吗?你没有自己的姐妹吗?你的挚亲如果被残忍杀了,你会不想报仇吗?你不要觉得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是大官,但总有比你更大的官,今日有冤难伸的,是我盛阿蛮,有朝一日,就会是在座的你们。”
她走到国子监学子面前:“诸位都是读书人,比我高贵,我虽低贱,但也知道一句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诸位寒窗苦读,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国家效力,但若这国家,为了维护一个无恶不作的纨绔,连保卫疆土的将士被冤死,都能假装看不见,那请问,你们为什么还要读书?为什么还要为它效力?”
十名学子俱都一愣,隆兴帝额上已是青筋直跳,卢裕民也指着阿蛮,哆嗦着手指,准备骂她大逆不道,让人即刻将她扭送下殿,但他还没开口,却见一身暗绯官服的崔珣忽然皱了皱眉头,手执象牙笏板出列,对阿蛮说道:“闭嘴!”
阿蛮怔住,崔珣又冷声道:“跪下!”
阿蛮没有动,崔珣又重复了句:“跪下!”
他几乎从未用这种语气和阿蛮说话,这语气,倒让阿蛮想起了自己的阿兄,小时候,每当她惹了祸,阿兄就会像这样先责骂她,然后再为她收拾烂摊子,赔礼道歉。
阿蛮又想起方才入紫宸殿前,他冒着风险来告诉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说服殿上众人,但,她好像搞砸了……
阿蛮鼻子一酸,她垂眸,木然跪了下来,此刻她的心情忽无比轻松,她是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没关系,横竖就是千刀万剐,她不怕,死了去地府,见到阿兄,她也无愧。
崔珣对太后和隆兴帝行礼道:“刁妇因其兄之死,伤心过度,疯言疯语,请太后与圣人降罪。”
太后和隆兴帝还未说话,卢裕民就再也按捺不住:“崔珣!你少惺惺作态,谁不知道你曾因这个刁妇和沈阙大打出手?你将她的悖逆言论推给伤心过度,就能免去她的罪过吗?”
崔珣淡淡道:“刁妇固然论罪当诛,但是卢相公,你们又是骂她诬告,又是骂她娼妓,一群饱读诗书的鸿儒,用尽刻薄之语,欺负一个死了兄长的弱女子,就很有道理吗?”
卢裕民都气笑了,他说道:“崔少卿,你今日是要一力维护这个刁妇了?”
崔珣只是嘴角弯起讥嘲弧度,他面向隆兴帝跪下,然后取下头上官帽,摆在一旁,他叩首道:“盛云廷戍边十年,忠心耿耿,他死的不明不白,连鲜血沾到凶器上,还要被凶手嫌弃其血卑贱,何其可悲?何其可恨?臣以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和性命恳请太后与圣人,彻查此案,莫让忠魂于九泉之下,寒心!”
他说罢之后,阿蛮不由扭头,一脸震惊的看他,他居然……以自己的官职和性命为阿兄伸冤,他不是很喜欢弄权吗?他不是很怕死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众臣之中,卢淮也握紧拳头,他只想着,连崔珣都出来仗义执言了,难道我连自己鄙视的崔珣都比不上?今日我若不站出来,我还配鄙视他吗?我还配……做人吗?
他咬牙,也不去看卢裕民铁青的脸色,而是快步出列,跪下叩首道:“臣卢淮,也愿以官职和性命恳请太后与圣人,彻查此案。”
十名国子监学子对视一眼,卢淮之前是国子司业,他们都很敬重卢淮,况且方才阿蛮的话,让他们心情至今激荡不已,如果一个国家,只顾皇亲国戚,而无视为它流血牺牲的将士,以致于忠魂家眷被辱,冤屈不平,那这个国家,他们还有维护的必要吗?他们寒窗苦读,还有何用?十名学子齐刷刷跪下道:“臣等代表国子监六学三千两百名学子,恳请太后与圣人,彻查此案。”
随着他们跪下叩首,越来越多的大臣出列叩首,这些大臣中有清流,也有崔卢两党中人,他们尚存一点良心,他们也看不下去浴血疆场的将士被这样对待。
珠帘后,太后终于出了声,她叹了一声,对隆兴帝道:“圣人,你决断吧。”
太后那意思,显然是倾向不再维护沈阙了,隆兴帝望着殿下跪着的乌泱泱群臣,半晌,才不甘心道:“忠魂,不能含屈。传朕敕令,即刻锁拿沈阙,押送长安,彻查盛云廷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