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电影是两年前拍的,隔年才上映。
虽然已经过去了七百多天,但沈亭言至今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关于这最后几幕的拍摄,导演和他们讨论了很久。
在这最后几分钟里,他们要怎么才能一步一步用完美的节奏,将观众带向那扇最后的大门?
于是这充满隐喻的一镜先出现了。
当年电影院中,观众们在这一扫而过的镜头里,看到的是懊恼的警员,沉默不语的李学明,和角落中双手插着风衣口袋,姿态轻松的张扬。
这副画面会让他们感到有一丝怪异,可没来得及等他们品出问题在哪里,镜头就继续往下走了。
而此时此刻,在《片场巨星》的小剧场演播厅中,一千名观众、四十七名学员、四位导师在大荧幕上看到的,依旧是懊恼的警员,沉默不语的李学明,还有……
双手垂落在身侧,微张着嘴的张扬。
和原作中张扬这一刻的姿态不同。
但同样让所有观众感受到了一丝怪异。
而同样没等他们品出到底怪在哪里,镜头就继续往下走了。
沈亭言抬起右臂,食指微屈,抵在下唇边,看得若有所思。
李学明忽然抬起头来,问张扬:“刚才陈涛在和你说什么?”
当他和警员一起冲上三楼的时候,他似乎有看到这两人在说话,但他不确定是不是他看错了。
镜头中,张扬始终没露出正脸。
他就半隐在李学明的下属身后,只有听不出语气的回答传了出来:“他没和我说话,李队。”
“你看错了。”
李学明咬紧牙关,缓缓闭上眼。
而镜头又扫向张扬那半抹剪影,意味深长地停留一秒,便黑了下去。
画面再亮起时,剧情已然到达了最后的回忆杀。
这是几分钟前,陈涛挟持着张扬爬上三楼的时候。
沈亭言静静地看着。
记忆中,他单手禁锢住饰演张扬的那位老师的腰与手臂,另一只手将刀抵在对方脖子前,就这样拖曳着一步步飞快后退向走廊尽头,镜头一直是以他的视角来拍摄。
此时此刻,所有人看到的也是陈涛的视角,他挟持着张扬,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一边退,一边说着无数观众记忆中的台词。
“第五起凶杀案,作案手法和前四起一模一样,但是案发现场不太一样,周围没有喷溅上大量的血迹,而是被收拾得很干净,又或者,杀人犯这次本身就没有让血溅出去?”
张扬紧紧扒着禁锢住他的那只手臂,奋力挣扎,没有其他反应。
陈涛笑了笑,没有在意,仿佛他本来也没想要得到张扬的回答。
他继续快速地往下说。
“十年前的血衣连环杀人案也出现过一模一样的情况吧,第四起案件和前三起作案手法一模一样,可案发现场略有不同。嫌疑人被捉拿归案后一直说第四个人不是他杀的,可是受害人特征一模一样,手法一模一样,甚至当天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明,不是他,又会是谁?”
“当然,警察们还是去查了,可是最终没有查到什么线索。猜我怎么知道的?我当年就住在第四个受害者的楼上。啊,对了,当年追踪报道这起案件的记者,名字叫张龙华吧。”
“是你的爸爸,对吗,”陈涛终于退到了最后,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凑到张扬耳边,低声说,“总是追着各种凶杀案件跑的‘真相追求者’,张记者?”
这一刻,整个演播厅悄然无声。
所有人的心脏是被拧紧的,气氛紧张到把他们的思维都抽干了,他们只能浑身僵硬地等待着……
原作,这里是怎么演的来着?
对了,好像是张扬偏了偏头。
最后一整段剧情里,张扬几乎没有露出过正脸,在这里,他也只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笑,李学明和属下的身影便已经出现在了楼梯上。
而此时此刻的大荧幕上,当赵冬的台词落地,停顿了大约半秒——
薛笑的呼吸声停了。
出人意料的是,他忽然整个脑袋向斜上方扭转而来,就像是一条蛇立起了身体,展现出攻击性的一面。
那双形状优美的大大的眼睛竟直视向镜头,瞳色是纯净的黑,黑到看不见底,像是一团幽深的旋涡,会将人直直吸进去。
嘴角微勾,那是近乎纯真的邪肆与愉悦,他就像是在无声地和陈涛、和观众们进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招呼。
“嗨,终于见面了。”
这一刻,那个阳光的、正义的记者原地粉碎,luo露出来的里头这人,是一个长着天使脸蛋的恶魔,一具放肆的,邪恶到纯净的骷髅,扭曲、兴奋和傲慢在他的漩涡一般的眼睛里一览无余。
一股弥漫着血腥气的力量直直撞上了镜头,迸发在了所有观众的面前,发出爆炸一般的声响,震耳欲聋。
观众席再次发出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官若荧和苏诗锦也再次后靠向椅背——
薛笑不似赵冬,没有做出那种极致恐怖的表情,但仅仅是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看向你,你就整个人鸡皮疙瘩直冒!
这一刻没有人会怀疑,这就是个变态的杀人犯,一个藏得比陈涛还深,内心比任何人都要黑暗的模仿犯!
张扬和陈涛,这两人在十年前就已经有交集!
十年前的陈涛住在血衣杀人案第四名受害者的楼上,他被内心的杀人欲望所牵引,本能地、想方设法地探寻着有关那一次连环杀人案的一切信息。
而张扬,彼时他的父亲是追踪报道案件的记者,他通过父亲悄悄收集线索,当时便借别人的手杀过人了!
他是一个比陈涛还要恐怖的犯罪者!
他藏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心思比任何人都要缜密,他伪装成一个执着于追求各类杀人案真相的记者,真实目的是近距离观赏那些血腥杀戮,以满足他内心的欲望!
陈涛为什么要挟持张扬上楼?
因为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他必须得到答案再去死。
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李学明真相?
因为他并反感张扬啊,他甚至觉得张扬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而张扬呢?
他背对着陈涛递烟给李学明,就如同当初陈涛递烟给李学明的师父一般,都是为了提醒对方。
所有棋子一起动了起来,往他早就预设好的路线走了上去。
他知道陈涛最后想要的是什么,他配合了,他满足了,陈涛也死了,如他预想般的那样,什么都没说的就死了。
这一切多么完美。
当镜头中出现懊恼的警员、沉默不语的李学明时,角落里垂落着双手,微张着嘴的张扬在干什么?
他的嘴角微微牵起,那是一抹努力忍,却最终没有忍住,还是偷偷泄露出来的笑意。
剧目终于结束。
大荧幕升起,观众们却始终没有缓过来。
《螳螂》这部电影当年争议很大,首先结局显而易见是黑暗的,戛然而止的结尾让观众们措手不及。
其次这部电影一丁点都没去描述杀人犯过去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是因为种种外部因素才走向了这条路,这部电影里的杀人犯就是单纯的变态,冷峻直白到了极致。
对观众们的冲击是很大的,电影里埋的不少伏笔当初也让网友们足足讨论了三个月。
要把这部电影的某个片段拿出来单独演绎,怎么想都觉得效果会差原电影不少,可薛笑、赵冬、金宵晨,他们竟然做到了!
他们最终呈现出来的表演竟完美地带观众们重新领略了一遍当年的冲击!
直到三人被蒋全领到了台前,观众们才反应过来,掌声如雷。
苏诗锦迫不及待地发出了疑问:“这最后一段是你们自己改的,还是表演老师帮你们改的?”
薛笑他们刚酣畅淋漓表演完,这会儿还有点恍恍惚惚。
三人对视一眼,金宵晨说:“人物是老师帮着一起改的……”
赵冬说:“所以最后这段的演法我们也只是顺着人物的变化改了下来,呃,其实还是多亏了表演老师……”
那就是最后这段是他们自己改的意思了!
“不不不,”苏诗锦打断了他,“人物是什么?人物是贯穿了整个故事的关键元素!一个人物的设定变了,那么他面对种种事件的反应也就应该改变,不然不就纯粹是无效改动了吗?你们自己改得很好,你们要是不改这最后一段,我其实是打算要问你们为什么非得改动人物的,尤其是薛笑,你演技挺好的,让你按照原作电影里的张扬演你肯定演得出来!”
这一通夸奖让薛笑他们更加恍惚。
官若荧赞同:“苏老师说得没错。当然了,在改动过结尾的情况下,肯定是你们现在这个版本更好,毕竟薛笑本身也才二十四岁,再怎么演得成熟,这张娃娃脸也很难让人想象他有三十三吧。”
登时,观众们笑了起来。
丰纬刚才看得也很尽兴。
他摸着下巴,第一次长篇大论地分析了起来。
“原版本的张扬是一只更老、更深沉的狐狸,导演最后全程没让张扬露正脸,正是因为张扬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张扬’了。他杀人不会犹豫,但他绝对会把自己掩藏好,所以在陈涛戳穿他的时候,他的表现也不过就是微微偏过头的轻声一笑。”
“陈涛死前得到了答案肯定是满足的,但是没能看到张扬的正脸,他也肯定是心痒痒的,这就是张扬这个人的魔力,这部电影到最后其实是张扬把所有人拿捏在了手中。”
“而薛笑你演的张扬呢,最多也就是和你一样的二十四五岁吧?那么往前推算,十年前的血衣杀人案,薛笑版的张扬当时也不过才十四五岁。这样的年纪就敢杀人,他一定是比原作里的张扬更放肆更恐怖的。”
“那么在这一段里,年仅二十四五的张扬在还没能完全收敛起自己一身放肆杀气的年纪,会选择以正脸面对陈涛,让对方清楚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苏诗锦点头:“你其实是有点居高临下姿态的,对吗,薛笑?”
薛笑回过神,想了想,回答道:“是的,因为就像丰导说的那样,这一局其实是张扬把其他人都拿捏在了手里。他是下棋的人,其他人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最后会配合陈涛,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施舍的心态。”
“他的心里是傲慢的,我认为如果是年轻一点的他,他会不小心将这种傲慢表现出来也不奇怪。”
当然,在做这一段改动之前,薛笑纠结过。
原作里的表现手法很收敛,他要将“微微偏过头轻声一笑”改动成“转过头直视镜头”,势必会打破那种朦胧的感觉,观众们可能会觉得改得太直白了,不好。
可不改吧,薛笑又总觉得哪里差点劲。
还好赵冬和金宵晨都挺支持他坚持自己的想法,三个人私底下把最后这段翻来覆去排了好几遍,薛笑才终于找到感觉最佳的表演方式。
苏诗锦又鼓起了掌:“很好,我其实挺惊喜的,在你们表演之前,很多观众可能会和我一样,觉得另一组现场彩排了两个半小时都不够,你们组的排练时间甚至比他们还要短,能演好吗?”
突然被cue到,台下的范学、王铭海和胡朗终于从刚才薛笑他们带来的震撼中抽离,微微一震,三个人的脸色扭曲尴尬了起来。
苏诗锦真的很无情很冷酷,她继续说:“更何况你们三个人的表演经验也没另一组多,赵冬入行有三年吧,但一直做的是群演,在片场里连一句台词都没念过对吗?可是你的台词很好诶,你私底下绝对是下过功夫的吧!”
赵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平时私底下经常会自己过戏瘾,就,说不准哪天就拿到台词了呢,那这身功夫不就可以用上了?”
观众们笑了。
“金宵晨是素人,但你绝对是有演戏天赋的,就是还有点不太自信的感觉。”
被苏诗锦亲口肯定,金宵晨傻乐道:“老师,我现在好像突然很有信心了。”
苏诗锦一愣,随即大笑,观众们也大笑。
“然后就是薛笑……”苏诗锦顿了顿,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诶,我突然很好奇,沈老师你刚才这么简单粗暴地cue这组上场,是不是认准了你的小粉丝肯定会好好准备这一出剧目,不会让你失望?”
全场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在了导师席的沈亭言身上。
沈亭言刚才一直没发言,直到苏诗锦cue过来了,他才动了动。
薛笑屏住了呼吸。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
表演前不紧张,表演时不紧张,可等待沈亭言评价的这片刻光景里,薛笑终究还是紧张了。
心脏咚咚咚狂跳,耳朵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这个男人会怎么评价他刚才的表现?会满意吗?还是……
沈亭言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不是认准他会好好准备这一出剧目,而是他们三个一看就都是渴望演戏的,”这个男人懒洋洋笑道,“渴望演戏的人不会辜负任何一份剧本。”
这话一出,所有人微愣。
学员当中有不少人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赵冬直接在台上低下了头,眼眶微红。
说到底,像他们这样的演员,每一份剧本,每一个角色都是来之不易。
就算只有一句台词,那都是反复在嘴里咂摸品味了,才会念出来的。
可能演得还不够好,但一定会全力去演。
本觉得这也没什么,苏诗锦刚才提起时都可以一笑而过,可听到沈亭言这么说,他们反倒有点憋不住地心酸了。
有人看着他们,也有人懂他们。
而抛下这句话,沈亭言话语就直指薛笑。
“薛笑。”
这是他第一次叫薛笑的名字。
这两个字经由他微冷的嗓音,从他的唇齿间吐露出来,带来一种奇异的感受,令薛笑的背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双手下意识在身前交握,等待下文。
沈亭言却停了下来。
这两三秒里,他似乎在垂眸思索。
观众们有些惊奇。
嗯?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沈亭言在点评一个学员前产生了思考!
之前他要么是毫不犹豫的阴阳怪气,要么就是明显无甚兴趣的简单两三个字评价,他们什么时候见他思考过了?
他在想什么?怎么夸薛笑吗?
大约两三秒后,沈亭言才再次启唇。
这个男人抬起眼帘,看向薛笑,语气淡淡地说:“张扬这个角色的改动没问题,前期某些小动作的变化符合你给这个角色重新设定的年龄。但是——”
“前面一整段的表演还是太乏味了。”
全场顿时震惊。
不仅是因为这样一段精彩的表演,沈亭言竟然还是不够满意,更因为——
他竟然在详、细、点、评!
这个男人竟然在这么细致地点评!
而“乏味”两个字听得不少演员心脏一紧。
这个男人阴阳怪气的时候,被阴阳怪气的人会觉得尴尬到爆,无地自容。
可当他站在戏剧表演的角度,认真客观地给出“乏味”两字时,那种扎心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但凡是一个认真对待表演的演员,听到这样的评价应该都会瞬间难受丧气到死。
更何况这样的评价来自于自己的偶像……
大家小心翼翼去看台上的薛笑。
他身侧的赵冬和金宵晨也担忧地转过头。
……可薛笑的脸上却全然没有难过、郁闷、受打击的模样。
怔楞有之,似乎没想到自己的表演会给人这种感觉。
可一瞬间的怔楞过后,他的表情就专注起来。
他认真听着沈亭言的一字一句,像一块海绵,不论涌向他的水是咸是淡,是甜是涩,他都做好了准备,全部迎接。
沈亭言看到薛笑这样的表现,再次顿了顿。
前面多少学员,光是看到他就面露惊恐,就算他说句“还可以”,那脸色也是如丧考妣,要是他再多说两句,怕是能一个个泪洒现场,直接打破国内综艺节目选手痛哭次数记录。
诚然有他前面几次说挺狠的缘故,然而那些表演又有哪一场不可笑?
若说是因为他不如其他三位,自始至终没有纯粹地表扬过哪一个学员,可到目前为止,又有几个学员值得完完全全的夸张?
呵护式教育不是沈亭言的作风,因而过去他从未考虑过上这类节目,去成为别人的老师,尽管老高一直觉得他能行。
老高反复强调,只要他稍微温柔一点点就可以,就一点点!
可沈亭言觉得自己不开嘲讽的时候就已经足够温柔,再温柔下去他到底是来当老师还是当别人亲爹?
那一张张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战战兢兢的面孔看得他满心无聊。
薛笑的反应却给他带来了全新的体验。
于是沈亭言笑了。
“表演一旦乏味,观众的注意力就会从你身上移开,主要角色都会被演成路人甲。好在你非常知道张扬身上的戏剧冲突点在哪里,该爆发的几个关键点你都爆发了出来,并没有让角色被淹没掉。”
“但你这套今天之所以行得通,是因为今天你们只表演了短短八分钟,是整部电影里非常短暂的一个片段。可如果把你这套演法放到一整部电影,一百五十分钟里去呢?”
薛笑没有怯场,他顺着沈亭言的思路去思考,张了张嘴,回答道:“……前面会显得很累赘,后面会显得很突兀。”
“是。知道自己缺在哪里吗?”沈亭言问他。
薛笑抿唇思考着。
见他一下子有点想不清楚,沈亭言直接告诉了他答案:“你只在关键时刻做到了变成张扬,而没有做到全程都化身为张扬。”
“或许你觉得你做到了,你甚至一个动作一个神态地抓过,但是你仔细想一想,除了最开始递烟那个动作和最后一段,其他时刻你有完全沉入到张扬这个角色里去吗,还是你只是在严谨地呈现出你的每一项设计?”
薛笑愣住。
官若荧、苏诗锦和丰纬没想到沈亭言会直接点明这一个比较深的问题。
——没办法,今天前面的很多表演,问题之初级以至于他们根本没办法去更深入地讨论这些表演技巧。
官若荧想了想,接过沈亭言这段话,道:“其实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虽然你们今天的表演很精彩,但同样的问题,赵冬和金宵晨都是有的。”
“你们的表演总体符合角色,关键点的爆发也都做到了,但是还有很多时候,你们演得还不够‘活’。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呢?首先你们得更进一步地去领会这个人物——不仅仅是读剧本,写人物小传,想象出他会是怎样的模样,还得试着在剧本之外,套上这个角色的外壳去生活,去交流。”
“鲜活的人,每一个都是有趣的。当你深刻感觉到你和这个角色更近一步了,很多细节你甚至不用设计,它自然而然就冒出来了,这样的每一个细节就都是‘活’的。”
薛笑认真听着他们的话,赵冬和金宵晨,还有台下许多演员都一边听一边思考。
这个问题没法今天一下子在台上说明白,因此官若荧指点得很简单。
不过薛笑大概听明白了。
他深深鞠躬道:“好的,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待他直起身,本以为已经发言结束的沈亭言冷不丁来了句:“不过,今天最后那个表情确实还挺吓人。”
薛笑:“!”
他抬头看去,沈亭言正戏谑地笑着。
薛笑愣了愣,便也笑了。
他高高扬起唇角,脸颊绯红,一双杏眼像是掺了蜜,弯起的弧度漾出一股甜意。
“谢谢沈老师!”
他再次鞠了一躬,大声喊出的嗓音似乎都甜滋滋的。
沈亭言:“……”
嗓门还挺大,又傻又可爱。
这个小灯泡刚才到底是怎么演出那么疯批的模样的。
他轻轻一哂。
演播厅里的气氛一时间愉快祥和,春风满盈。
苏诗锦和官若荧又表扬了台上三人几句,观众们在窸窸窣窣地讨论,演员席里常云和江莲莲连连感叹牛蛙牛蛙。
也就在这时,某个男人重新化身为恶魔,轻飘飘道:“对了,差点忘了前一组的点评还没结束。”
台下的范学、王铭海和胡朗:“…………”
就忘了他们吧TAT
再上舞台时,这三个人头都快垂到肚子上去了,根本没脸见人。
沈恶魔继续cue:“刚才丰导好像也还没有点评过这组,要不您先来?”
丰纬:“……”
哪壶不开提哪壶。
台上,范学悄悄抬头,紧张地看向丰纬。
他暗暗期待着,也许……
丰纬叹了口气,沉默片刻,说:“我很想表扬你们。”
范学的心里咯噔一声。
“你们三个都是有不少粉丝的艺人了,今天应该也有不少粉丝到场了吧,”丰纬屈指敲着导师桌,道,“我很想表扬你们,这样你们高兴,粉丝高兴,我们也高兴。但是我真的表扬不出来。”
“沈老师让我点评,我也不知道点评什么,”丰纬收回了手,“我就不点评了吧,还是那句话,第一轮我们不淘汰人,后面还有机会,你们就诚心点好好学习吧。”
说完,丰纬就垂下眼,表示不再发言。
范学也低下了头,心底一片寒凉。
主持人蒋全试探道:“沈老师,您对这一组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沈亭言道:“丰导说得还挺委婉,那我直接点吧,两个半小时的排练时间还够吗?”
范、王、胡:“够……够了……”
沈亭言:“知道自己演得是什么样吗?”
范、王、胡:“知道……对不起……”
沈亭言:“那么,差成这样你还满意吗?”
王铭海和胡朗差点脱口而出“满意,满意”,却在回答就要滚出喉咙口的时候,脑子猛地反应过来。
什么叫“差成这样你还满意吗”?
“你”是在说谁啊?
他们迷茫地抬起头,随后顺着沈亭言的视线意识到了什么,愕然地看向站在最中间的范学。
范学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看着沈亭言,脸色煞白。
“怎么,你以为没人能看出来?”沈亭言嗤笑道,“从你第二次差点在楼梯上摔倒开始,你就破罐子破摔了吧?”
全场震惊。
“那之后每一个错误的表演都是你故意的。故意连摔,故意趔趄,故意浮夸地大喊台词,你觉得反正也演不好了,只要在这一场表现得足够糟糕,那么在下一场只要你稍微表现得好一点,观众就会对你改观了,是吗?”
这一刻,不仅范学化作了石雕,就连节目组后台的张导也僵住了。
沈亭言看着范学,似笑非笑道:“但你就这么确定,你后面能翻身?”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是晚上零点更新,留言发红包哈~
018
聚光灯之下,范学身上的汗滋滋地冒了出来,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没想到有人看出来了……
那个人是沈亭言,而且他竟然当着全场的面直接说了出来……
范学慌得手脚都在打颤。
他原本真的没想这样自暴自弃,今天早上在化妆间里时他脑子都是清醒的。
他知道演得差得有多丢人,经纪人也提醒过他要尽力而为。
可当时他们三人明摆着已经演不好,惊慌之下,这个馊主意就这样浮现在了脑海里。
表演结束他就后悔了,他更没想到后面薛笑他们三人会演得这么好,就算经纪人之后会炒舆论,这三人不会好过,可此时此刻他被对比得多惨烈啊。
范学哑口无言的模样落入了所有人的眼中,答案一目了然。
——他被沈亭言说中了!
薛笑愕然,苏诗锦不敢置信地气笑了出来,王铭海和胡朗两个队友傻了,观众席变得吵闹,就连范学的粉丝也有些骚动。
演不好是能力问题,故意演差就是态度问题了,是鸡贼!这是在愚弄观众呢?!
眼看着要再翻一次大车,范学浑浑噩噩地想,得否认,他必须得马上否认!
他猛抬起头,脸色苍白地说:“我没有,我是演得太差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沈老师您误会了!”
不知道是不是汗糊了眼,他变得看不清导师席,只能听到那个男人不咸不淡地说:
“是吗。”
范学心脏狂跳,他等着沈亭言的后文,不论沈亭言还打算说什么,他都可以解释,可以糊弄过去。
——可沈亭言扔出这两个意味不明的字后,竟然不再继续发言了!
这个男人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范学心里更慌,他茫然地看向四周,只能非常干巴巴地说:“我……真的,我没有故意演差……”
在他刚才那副心虚惊慌的面孔之下,这句申辩太过苍白,不仅没能为他带来帮助,反而起到了反效果。
观众席上的吵闹声顿时变得更大,整个演播厅都闹了起来。
“这也太离谱了吧!”
“他想立人设?”
“不是吧……”
“也太不尊重比赛了吧!”
范学拼命地咽着口水,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他还想开口,身旁的王铭海忽然扯了他一把,神情冷漠地提醒:“这时候就闭嘴吧,越解释越难看。”
范学眉心一跳。
主持人蒋全一时间也被这情况打懵了,耳麦里传来了总导演的话,他听了片刻,开始控场。
那之后的一问一答就显得非常模式化。
“范学,沈老师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范学连连摇头:“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你的意思是沈老师确实误会了?”
“对,我知道我演得太差了,但我的态度绝对是认真的……”
……
导师席上,沈亭言一脸闲闲看戏的表情,其他人不是烦躁就是厌恶。
有任何人会相信此时范学嘴里的话吗?
可能也就个别粉丝还会信吧。
甚至于节目组肯定也知道这波现场翻车肯定是糊弄不过去了,此时让蒋全圆场不过是为走个形式保住范学。
忽然间,苏诗锦站了起来。
所有人看向她,苏诗锦淡淡道:“还要会儿时间吧,我去上个厕所。”
这是完全不给面子了,直接打脸节目组。
她离席后,丰纬也跟着起身,不作声响地走出了演播厅。
官若荧一脸不知所措。
她只能眼巴巴瞅向沈亭言——如果他也走了,那么她也走,她才不要一个人留在这让人尬得头皮发麻的地方!
沈亭言也确实如她所预料地站起了身。
只是在迈步离开之前,他说了句:“薛笑,你们三个下去休息。”
舞台上,金宵晨和赵冬迟疑地看了眼主持人蒋全。
薛笑犹豫片刻,便朝沈亭言鞠了一躬,朝台下走去了。
挺听话的。
沈亭言笑了声,这才转身离开演播厅。
……
这一天的录制一直到晚上八点才结束。
虽然提前和观众签了保密协议,也没允许携带电子设备入场,但结束之前,总导演还是疲惫地提醒了句不要对外泄露今天的录制内容。
晚上八点半,所有学员回到宿舍,四位导师被叫到了一个小会议室。
路上,苏诗锦低声说:“如果节目组打定主意要捧那个范学到底,我可能真撑不到节目结束。”
官若荧失笑,出人意料的是,丰纬回答了苏诗锦这句话。
他慢慢道:“这到底是个竞赛节目啊,苏老师,你觉得后面拥有决定权的会是谁?”
导师,或者观众。
总而言之,决定权不可能全然在节目组的手里。
诚然观众中势必会包含范学的粉丝,可这个节目的受众难道就只剩范学的粉丝了吗?范学的粉丝就能操控节目走向了吗?
不可能的。
因而强捧也根本不是会不会遭天谴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可能行得通。
丰纬摇摇头,叹了口气。
沈亭言落后三人一步,老高跟在他身旁,压低嗓音说话。
“你今天吓死我们一帮人了知道吗,我当时真的人都麻了,虽然我也不喜欢那个范学吧,我最开始想办这节目,根本就不是为他这种人准备的,但是……”
沈亭言只觉得耳朵边叽叽喳喳。
他打断了老高的絮絮叨叨,语气随意:“吓死?有什么好‘吓死’的?你那位领导不是挺喜欢炒话题吗,今天这么大个话题他不高兴?”
幸好那位张导不在现场,不然此刻恐怕能吐出一斤血。
老高抹了把脸:“高兴是不存在的,今天那一整段可能都会被一剪梅。”
沈亭言嗤笑一声,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
老高纳闷了:“你是不是有点讨厌那个范学?”
沈亭言:“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认识他的样子吗?”
老高:“……”
沈亭言又眸光一转看过来:“你一直嫌他们把你的idea改得乱七八糟,如果他们真的按照剧本捧了范学,把其他所有人都变成他的陪衬,那这个节目也算是彻底完了吧。”
“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们是该慌,你又慌什么?”
老高一怔。
沈亭言淡淡道:“怕事情闹大收不了场?老高,你有时候太瞻前顾后。”
说完这句话,老高脚步一停,沈亭言走远。
小会议室里架满了摄像头,他们俨然还得再录一小段内容——对今天一天表演过的学员,进行依次打分。
总导演张导在里头等着他们,一见到四人就堆满了笑。
没办法,这四位导师咖位都大得很,今天眼见着把他们惹不高兴了,他总得把他们再伺候高兴。
张导非常殷勤地说:“四位老师请坐,评分表就在桌上,我们依次回顾下今天登台过的学员,请四位老师按照自己的标准打分。”
*
薛笑他们回到宿舍楼就直奔食堂吃饭。
常云张望了一圈,小声道:“范学他们整个寝室的人都没来诶。”
他今天是倒数第二个登台表演的,当时因为范学那个小插曲,他连紧张都没了,上台后表现还算不错。
江莲莲八卦道:“刚才回来的时候他们组的气氛贼微妙,我怀疑他们现在关了寝室门在里头吵架呢。”
虽然王铭海和胡朗今天的表现也不好吧,可范学故意演差,不就纯粹是在他们已经跌泥坑的时候又扯了他们一把,让他们直接变身小泥人么!
任谁碰到这种情况都想大喊一声倒霉。
薛笑全程没说话,吃完饭后,他说:“我先走啦,我去顶楼透透风。”
晚上九点,天已经漆黑一片。
宿舍楼顶楼是天台,只有靠近门的地方有一盏小灯。
小灯随着晚风微微摇晃,那微弱的灯光便也晃动起来,颇有些情调。
剧本卷成筒,还塞在裤兜里,薛笑走到天台边缘栏杆处趴下,望着底下的营地小路,发着呆。
手机震动两下,他拿出来一看,张成育发来微信问:“今天比赛怎么样?”
薛笑回:“还不错。”
随后他打了几个字,又纠结着删掉,一直在踌躇。
许是看他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张成育问:“咋了,在纠结啥?”
薛笑叹了口气,回:“没什么,就是觉得娱乐圈……挺花的。”
“挺花的”三个字让张成育发出一阵大笑。
薛笑是真的觉得范学“玩得挺花”。
演不好了就索性演差,这样更方便后面翻盘逆袭——可如果在表演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些事情,那还怎么可能演得好?
薛笑一开始很生气,后面却觉得很无语。
张成育知道薛笑不能透露节目内容,只道:“娱乐圈里免不了会有这种事情,看多了就习惯了。”
“你也别受影响,好好演你的戏就行。对了,今天沈亭言怎么点评你的?”
说起这事,薛笑终于打起了点精神。
事实上,如果没有范学这支插曲,他觉得今天一整天都还挺圆满。
他和沈亭言说上了话。
沈亭言夸奖了他,当然也批评了他,可那种批评对薛笑而言远远算不上“严厉”。
他甚至觉得,沈亭言说得还挺温柔的。
聊着聊着,薛笑索性给张成育打了语音电话。
他重新拿出剧本,就像还在南河影视城时那样,兴奋地和师父讨论他新想到的东西,以后遇到这剧情他得怎么演,遇到那剧情他得怎么变化。
不知不觉聊过去一个多小时,直到一道手电筒的灯光从下面打上来,他才闭了嘴,懵逼地探出头去。
老高正站在楼下。
相距六层楼楼高,老高扯嗓子喊:“我还以为是谁在天台上叽里呱啦的,薛笑你还没去休息呢?”
薛笑讪笑着招了下手,忽然看到老高身旁还有个沈亭言。
男人刚摸出一支烟来,循着动静抬起头。
薛笑的眼睛登时亮了,高高兴兴又挥了挥手。
沈亭言顿了顿,轻笑一下。
老高嘀咕道:“双标的小孩。”
沈亭言点了烟,轻吸一口,缓缓吐出:“正常反应。”
老高:“靠,你滚!”
两人往沈亭言停车的地方走去,回想起刚才会议室里的打分情况,老高又得意一笑:“怎么样,薛笑还不错吧?”
沈亭言走在他身前,老高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只能看到那袅袅的青烟随风卷去,带着一股慵懒恣意。
而天台上,直到看不到那两人的背影了,薛笑才转过身,背靠在栏杆上。
他抬起头,看着夏夜里满天的星星。
张成育:“怎么不说话了?”
“刚才遇到沈老师了,”薛笑喃喃道,“师父,我在想……”
人或许都是贪婪的。
有些人贪财,有些人贪名。
而薛笑呢。
他贪戏。
除了戏之外,他今天意外发现自己还贪着另一件东西。
他希望那个男人的目光能在他的身上多停留一些。
他希望,那个男人在看他表演时的目光,能再认真一些。
当沈亭言真正认真起来时,他的眼神会变得怎么样呢?
薛笑忍不住地想象。
这满天的繁星似乎也变得更璀璨了。
*
第二天早上八点整,后半场录制正式开始。
在批评与赞美声中,第十个登场的学员以一出单人剧目彻底惊艳了所有人。
那人站在水池之上,背对着喷洒而下的晶莹的水珠,他的眼神像是燃烧着烈焰,炙热而又深邃。
他的台词压得全场鸦雀无声,一个个字似有千钧,重重砸在地上,让人神魂震颤。
张开双臂,拥抱太阳,舒展的肢体像是将所有的光芒收拢怀中,观众也就无法再从他的身上移开目光。
顾领。
当薛笑坐在台下,呆呆地看着这场表演时,某一刻,他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望向了导师席。
随后,他默默缩紧了十指。
沈亭言在这轮比赛当中,第一次重启学员名册。
他垂眸看向名册上的学员信息,两三秒后,抬起眼帘。
那道目光沉静、专注。
*
傍晚六点,第二天的表演彻底结束。
七点,导师打分完成。
九点,学员们重聚在另一个演播厅,四位导师亲自向他们公布第一轮的打分结果。
每个学员总分20分,每位导师各占据5分,从最后一名开始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