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是按部就班的修 , 当然没有什么效力 。 但如果再稍微添一点内容呢 7“

“ 添什么 7“

“ 《 列圣宝训 》, 记载的当然是历代先帝的语录 。 但我翻阅了礼部的存档 , 却现如今修撰的只有武宗皇帝及孝宗皇帝的舆论 , 似乎还差了一位先帝呢 …“

“ 差了一位 ? “ 小阁考微微一愣 : “ 孝宗武宗到当今圣上 , 这不是刚刚好么 ? 能差了谁 …“

一言未毕 , 小阈老的脸色忽然变了 。 他怔怔出神片刻 , 声音有些飘 :

“ 你 , 你是说一一 “

“ 我是说 。“ 世子轻言细语道 :“ 还有圣上的生身父亲 , 皇考兴献皇帝 , 至今都没有编撰宝训呢 。“

虽然心中已经有隐约的猜想 , 但骤然听到这史无疑义的肯定句 , 小阈老心中依然荡起了干万狂澜 , 以至于惊愕恍惚 ,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

一一没错 , 虽然数十年前皇帝已经打嬴了大礼议之争 , 成功认回亲爹更改统绪保住权威 , 更得寸进尺追尊亲爹兴献王为兴献皇帝 , 开启了由庶支倒反天罡卖嫡脉的万世帝统 。 但至少到今日为止 , 绝大多臣子仍然不将这位被硬塞进统绪的兴献皇帝视为正牌天子 , 顶多算个野鸡候补 。

由于这个缘故 , 历代先帝所享受到的宗法待遇 , 这位野鸡皇帝都是一概阗如 。

他进不了太庙主室 , 祭祀规格要略次一等 , 没有正常的谥号 , 当然也绝不可能有什么人来给他编写语录 !

在大臣们看来 , 一个藩王能在死后混个帝号 , 已经是俊越之至 , 怎么还妄想着要和正牌皇帝比待遥 ? 而在飞玄真君看来一一好吧 , 飞玄真君倒很想给死了的亲爹争待遇 , 但他

的精力也是有限的 ; 争太庙争规格就算了 , 有没有语录这种小事 , 实在也留意不到 。

但是 , 留意不到归留意不到 , 如果有人贴心贴肠替他想到了 , 真君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

一念及此 , 小阈老浑身都忍不住起了抖来 !

奶奶的 , 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马尾 , 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巧思 ! 推而论之 , 天下竟还有这般的鬼才 !

诡媚亦有高低贵贱之分 , 鄙贱者虚词假意一粉顶十黑 ; 高明者深谈圣意巧妙布置 ,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 而小阈老自负才气 , 从来都蔑视朝中衮衮诸公如无物 , 自以为已经在媚上的领域中臻至至高境界 , 绝非凡夫俗子可以理解 。 然而直到今日 , 他却才心服口服 , 不能不五体投地 , 甘拜下风了 !

原来强中自有强中手 ; 原来还是他小了天下英雄 。 这样的马屁 , 就是再花他十年功力 , 也未必能琢磨出来 !

诡媚之臣惺惺相惜 , 那一瞬间的敬佩之意真是无以言表 。 小阈老立时振衣而起 , 恭恭敬敬向世子行礼 :

“ 多谢穆兄指点 ! 穆兄大才 , 当世无匹 。 在下唯有奉命而已 ! “

世子赶紧将他扶起 , 又口称不敢 , 连连谦逊 , 只说是拾人牙慧 , 断断不敢邀功寺名一一当然 , 这也实在是真话 ; 若以史实而论 , 这替兴献皇帝编写语录的绝招 , 还是闫阈老在长久蛮伏后精心磨砺出的惊世一击 , 所谓十年磨一剑锋刃莫能敌 , 不仅一举奠定胜局 , 还直接要了夏辅一条老命 。 其构思之精巧绝伦 , 以至于史书都为之惊叹 , 称为 “ 冥搜 “ 一一只有从幽冥地府里 , 才想得出这不当人的主意 。

如今这冥搜的主意借亦上市再行挥 , 效用自然非同凡响 。 世子神色不改 :

“ 小阎老以为如何 7 “

“ 当然是绝妙的主意 ! “ 小阁者脱口而出 , 随即又生出忧虑 :“ 不过 , 编撰语录是礼部的差事 。 如今我闫家在礼部的声势 , 恐怕 …“

先前闫阎老兼管礼部 , 一句话也就把事情办了 。 但现在阁老被囚西苑 , 小阎老又只有个工部侍郎的官衔 , 名不正则言不顺 , 事情就麻烦了 。

“ 不能请几位故旧帮忙么 2“

“ 倒也可以 。 “ 小阈老犹豫道 :“ 但毕竟是外人插手 , 怕会招来礼部的议论 … …

“ 这又怕什么 ? “ 世子断然道 :“ 为皇上办事 , 怎么能怕议论 ? 再说了 , 舆论文字

的阵地 , 我们不去占领 , 敌人就要占领 ! 先把东西编了再说 , 看他们能议论什么 ?“

横竖编写的语录飞玄真君一定会喜欢 。 飞玄真君喜闻乐见 , 你们又算老几 ?

至理名言就是至理名言 , 即使是由穆国公世子这种人尽皆知的癫公说出 , 依然是掷地有声 , 直击心眯 , 小阈老面色悚然而变 , 立刻就意识到了关宗 :

“ 世子说得不错 , 我一定照办 ! “

当然 , 照办也不是一句话就能了事的 。 编纂语录是莫大的工程 , 人力财力处处短少不得 , 即使已经拟定了方针 , 具体实施仍然要详细的斟酐 。 但世子显然是筹谋已

a, 有备而来 , 与小阈耆深入谈了片刻 , 又轻描淡写点出了关键 :

“ 礼部的预算与人力都是有数的 , 要大笔增添 , 非得请旨不可 ; 但要是费力请旨再办 , 恐怕事情就拖下来了 , 还会叫有心的人捷足先登 。 我的意思 , 还是先设法遮掩着消息 , 先挪用他项预算 , 做个眉目再向上通传 , 比较稳妥 。“

小阈考已经是敬服之至 , 丝毫也不敢怀疑绝顶高手的精妙谋略 , 于是立刻请教 :

“ 还要求世子指点 。“

“ 这也不算什么 。 “ 穆祺笑道 : “ 其实 , 礼部如今就有现成的人力与可以挪借 , 一点都不费事 … 小阁考可知道 , 礼部现在还在编写英宗皇帝的语录么 ?“

闫东楼有些惊讶 : “ 现在都没有修好 ? 这都七八十年了吧 7“

“ 其余皇帝的语录 , 七八十年当然该修好了 。 “ 穆祺漫不经心 : “ 但英宗皇帝的境遇嘛 , 你也知道 , 比较一一吭一一特殊 …“

显然 , 用区区 “ 特殊 “ 来概括叫门天子的举止 , 还是太过于委婉与客气了 。 实阮上 , 编修堡宗的语录训示拖延数十年 , 早就已经是礼部头一项的烂尾工程 , 人人畏惧不堪的地狱差事 。 这倒也不是什么道德压力 , 而纯粹是实操上面临的爆表难度一一简而言之 , 堡宗的这一辈子 , 是可以秉笔直书的吗 ?

抛开他两次登基的奇闻不谈 , 抛开远游漠北的轶事不论

( 事实上那也就没有可

以写的了 ) , 就算史官昧着良心打算为尊者讳 , 这活也实在难干 。 警如吧 , 堡宗年幼时曾经在大臣面前与亲爹对答 , 宣称将来蛮夷造逆 , 自己必定亲率大军 ,“ 讨正其罪 “; 而彼时群臣响应 , 都以为堡宗是 “ 神采英毅 “、 非同寻常 , 是作为美谈广泛流 f

的 。 可如今编写语录 , 要是真有人敢把这一段给收录进去 , 那就成了十足的地狱笑话 , 人类最顶级的阴阳怪气 , 一切艺术家都创作不出的伟大讽刺作品 。

这年幼时的无心之语 , 还只是堡宗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渺小片段而已 ; 实际上 , 因为叫门天子的一生实在是过于抽象 , 只要将他前半生的豪言壮语逐一罗列 , 便会自然而然的成为令人难绳的回旋镖合集 , 数量之多密度之大 , 筒直到了无语不回旋的地步一一其余皇帝也就是一时口滑或者做事不慎 ,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回旋镒 ; 而叫门天子嘛 , 那直接就是在回旋镖上长了个人 !

所以 , 哪怕是春秋笔法再如何娴熟高明 , 大儒们也实在没法子给先帝做掩饰一一就算化妆术精细得以假乱真 , 粉饰的总得是个人吧 ?

正因如此 , 一切负责编修英宗语录的官员都非常清楚这一份工作的棘手 。 这本英宗语录要是能真修出来 , 那就绝对是本朝永垂不朽的伟大作品 , 屈一指的地狱笑话集一一真能把经手人送进地狱的那种 。 为了生命安全着想 , 这八十余年以来 , 所有经手的大儒心照不宣 , 同时采取了磨洋工摆烂的策略 , 居然硬生生将期限拖到了环在 。 要是皇帝不下死力催促 , 大概他们还能再磨个七八十年 , 磨到甲方蹲腮为止 。

有鉴于此 , 世子从容开口 : “ 英宗皇帝的语录实在难修 , 但又不能不修 , 所以每年都有银子拨下来 。 我想 , 是不是可以把这一部分的银子挫一挪 , 先将兴献皇帝的语录修出来再说 ? 也省得被外面觉 , 抢了先机 。“

小阈老立刻想通了其中的要害 , 在心下仔细揣摩数遍 , 觉得建议确凿可行 , 不由大喜过望 。 当然 , 他还是府情假意说了一句 :

“ 这样一来 , 怕是英宗皇帝的语录 , 就要拖延下去了呀 …“

世子含薄一笑 , 云淡风轻 :“ 横竖已经拖延了八十年 , 再拖几年又算什么呢 ? 英宗在天有灵 , 想必也会谅解 。“

… 谅解不谅解他倒不知道 , 但如果英宗真有什么在天之灵 , 此时也应该先考虑在朱考四手上保住他那张人皮嘛 。

再说了 , 事情总是相对而论的 , 与其把银子浪费猪叫门头上 , 还不如用来拍一

拍者登的马尾 , 更有意义呢 。

作者有话要说 :

人总是折中的 。 你要白白花银子奉承飞玄真君的死鬼老爹 , 大家一定不高兴 ; 但要是能挪用叫门天子的预算 , 恶心恶心堡宗 , 那大家又非常之赞同了 。

堡宗好笑就好笑在 , 他前半辈子嘴皮子非常来得 , 说了不少豪言壮语 ; 比如鼓励别人要 “ 忠贞有节 “ 、“ 杀身报国 “ 啦 , 比如要讨平蛮夷 , 以正国威啦 , 样样都是好话 。 但你他后半辈子一对比 , 那筒直就是究极的回旋镖 。 这种回旋镖大合集 , 你让礼部怎么编嘛 !

ps: 考登 : 胺就说穆国公世子是个忠的 ! 连胺的亲爹他都从来不落下 !

【 番外 】

理所当然的 , 由 《 词论 》 所引的东坡事件 , 固然有赵菲言语不愚的缘故 , 但能在数日之前蔓延如此之广 , 也必定是有人推波助澜 , 甚至牵涉到了朝政中至关重要的矛盾简单来说 , 北伐后赵菲和了许久的稀泥 , 终于是和不下去了 。

北伐是开天辟地级别的政治事件 , 赵菲主持北伐成功 , 一举收复南北 , 鲸吞辽东及西夏之后 , 本身便已经是实际上的开国皇帝 ; 名义上是继承了赵家的天下 , 实则却是自己开辟的法统 。 同理 , 与她一起征战南北构建国家机器的基本盘 , 也不再是北宋时的士大夫阶层了 。 他们是抗金的义军 , 是敌后的游击部队 , 是地方强有力的小共同体 ,

是被收编拉拚的农民起义军 , 是靖康以后最有生机 、 最有活力的团体 , 被以严格的纪律组织起来 , 形成强悍而不可匹敌的力量 。

这些力量吞掉了西夏 , 吞掉了燕云 , 吞掉了辽东 , 从中获取了财富 、 土地 、 缔造了全新的生产关系 。 但吞噬的欲望永远不可停止 , 由赵菲亲手打造的战争机器所向披靡 ,

自然又盯上了大理 、 倭国 , 乃至高丽 。

… 那么 , 作为进取心与能动性如此之强的新生力量 , 怎么看得惯依旧盘踞在朝堂上

的

考登呢 ?

该爆金币了吧 , 老东西 !

所以 , 攻击三苏只不过是新生力量清剿保守派的一个试探而已 , 功夫还在题外 ; 赵菲也不是不明白这个试探 , 也只能小惩大戒 , 训斥一顿了事 。 而这种训斥显然没有吓住谁 , 新生的基本盘非常清楚官家的底线一一官家难道就不愚要吐蕃大理和倭国了 ? b

家难道就文质彬彬要马放南山了 ? 开什么玩笑 !

既然大家的目的一致 , 那最多就是办事稍微过了一点火 , 官家舍得把咱们怎么样么 ?

所以东坡案刚刚平息 , 新的浪潮随即涌起 。 很快就有人在御前攻击司马光 , 而且找的漏洞非常之刻毒一一他们列举了金人入侵后的档案 , 证明女真人派人保护过司马氏的坟墓 !

金人为什么不保护别人 , 就保护你司马光 ? 司马氏和金人这么亲热的么 ? !

这一句才真是一击必杀 , 把赵菲都惊住了 。 沉默片刻之后 , 还是在旁的岳飞试图缓和缓和 :

「 司马相公早就去世了 , 哪里能管得了身后事 ? 温公毕竟名高当世 , 还是不必苛责吧 。

弹勋的人不依不饶 :

“ 岳王的话 , 我不敢回驳 。 但一句 「 名高当世 , 似乎不能作为宽恕的理由 。 请诸位意想 , 如果你们家里有一爱惜无比的金碗 , 标一日被狗在里面拉了一泡屎 , 那就算洗得再干净 , 还能用这碗吃饭么 ? 司马相公便如这金碗一般 , 被金人如此珑污 , 到底是解释不干净的 …“

革新派大多是军旅出身 , 说话从来不太讲究 。 但这一次失言 , 却令御座上的赵菲大为破防了 :

“ 闭嘴 , 你这混账东西 ! 我才吃过早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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