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色的巨鹿,如一簇在黑夜中燃烧不息的烈焰,纤细修长的四肢轻盈地踩踏在屋顶上,自远方飞跃而来。
它来到那与它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年面前,将口中衔着的那支箭送到少年的面前。
从它口中落下的箭支轻飘飘地悬浮在了弥亚身前。
那是一只通体冰蓝的箭。
就像是最寒冷的北方被冰封的大海深处冻结的沁蓝冰川上的寒冰雕琢而成。
而细长的箭身之中,却又像是不断流动着的一汪蓝水。
那是最纯粹的、不带一点瑕疵的清透的冰蓝之色。
美得令人心悸。
但这种心悸却又是因为从它身上隐隐透出的某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危险。
【海之箭】
看到它的第一眼,弥亚脑中就浮现出了它的名字。
因为实在太熟悉。
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他第一次看到月之弓一样。
就算没有记忆,也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在告诉他。
它们就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最心爱的东西。
……
月之弓与海之箭。
它们本就是一体。
它们本就是为了它们的主人而诞生。
为主人而战,那就是它们存在的使命以及唯一存在的意义。
但这样的它们,却阔别了它们的主人以及彼此也分离了上千年的时光。
沉寂千年之后,如今,它们终于重归主人身边。
……
弥亚凝视着悬浮在自己眼前的箭支。
冰蓝的流光映入他的瞳孔之中,与他眼底的蓝意融化在一起。
突然之间,他左手上的白弓脱手而出。
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手中、只是偶尔在弓身掠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浅光的白弓自行飞起。
弥亚睁着眼,看着白弓飞向悬浮在前方的箭支。
当弓与箭交触的那一瞬间——
一道月白色流光自白弓身上涌出。
一道冰蓝色流光自冰箭上涌出。
两道不同颜色亦是不同力量的流光撞击在一起、交融在一起,绽放出奇异的光。
那光是极其柔和的,但竟是强硬地将从天而降笼罩在弥亚周身的血色月光都逼退了出去。
它环绕在少年的周身,宛如一缕柔软的飘带。
它围绕少年飘然起舞时,带起的无形的气流拂过四周,带起淡金色的发丝在黑夜中轻柔地拂动着。
光的飘带掠过之处,隐隐留下一点荧光似的细碎微蓝光点。
那就像是有一股无形而近乎透明的海水环绕在弥亚的周身。
海水涌动时,少年的发丝以及衣角就随着水波飘动起伏,划开极为柔软的弧度。
大角鹿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
站在还不及自己胸口的少年面前,它低下自己巨大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弥亚的额头。
黑亮的眸凝视着弥亚,它在用无声的目光告诉着弥亚。
它永远都是他的同伴。
无论何时。
弥亚仰头和那双漆黑的眼眸对视着,他的眼轻轻弯了起来,渗出笑意。
他伸出双手,将那颗蹭着自己的大脑袋搂住。
他什么都没说。
这是他的同伴。
从小一起长大,心意相通的同伴。
他和它之间,从来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弥亚闭上眼,将脸颊贴在对方柔软的毛发上,莹莹如白玉的巨大岔角就在他的颊边。
似飘带一般的流光环绕在他身边,涌动了一下。
细长的冰蓝箭支微颤着,它所经历的一幕幕都自他的脑中闪过。
他看见了漆黑无光的地底深处,无声无息如同死一般的寂静之地。
他看见了在黑暗中燃起的火光,还有那名有着如火一般艳红长发的盗贼一身狼狈地寻找到了埋葬在地下深处的箭匣。
他看见背负箭匣的黑发男子,纵马在大地上奔驰着,没日没夜不眠不休,一路向南奔向王城。
他看见犹豫地盘旋在海面上的大海豚最终还是纵身钻入海中,将沉入海底的黑发男人托出海面。
他看见火红的巨鹿从黑发男子手中接过冰箭,衔着它一路奔跑跳跃而来……
…………
弥亚微微睁眼。
他的脸颊还贴在大角鹿的绒毛上,柔软而温暖地触感传递到肌肤里。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在这座所有人都在沉睡的城市里。
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有同伴。
很多很多的同伴。
还有……
他一直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从大地上传递来的无时无刻都环绕着他的无形的力量。
那就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温柔而又强而有力的手臂拥抱着他。
他在守护着他。
即使他现在并未在他的身边。
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伏在白月鹿身上的弥亚猛地抬头。
透过树杈似的大角,他看到了天空中那轮血红的圆月。
那轮血月看起来越发巨大,像是直接往大地上压了下来。
它投落的月光越发浓郁,一缕缕月光简直就像是淋淋的血丝自天空流淌到地面。
海浪在呼啸,一层又一层的高浪重重叠叠地卷起,咆哮得越发厉害。
巨浪一下又一下,凶猛而又狂野地狠狠撞击在守护王城的水幕之上。
那自天穹落下的雪白天梯映入少年的瞳孔中。
它在飞速地落下。
似乎有什么力量让它降落下来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之多。
它不再如之前那般缓缓地、徐徐地降落,而像是失去了控制那般,肆意地坠落而下。
是的,坠落。
它现在落下的速度只能用从天穹坠落来形容。
当弥亚抬头去看的时候,那个看上去无比庞大的天梯弧道已经在顷刻之间落到了城市的上方。
它就在弥亚头顶正上方,亦是倾斜的方尖塔的正上方。
环绕在天梯周身的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随着它的降落,簌簌向大地飞来。
自地面看上去,那一道道流光从天梯上坠落,就仿佛是有无数的流星陨石从天穹坠落,向大地冲击而下。
轰隆!
轰隆隆——
接连不断的巨大轰鸣声震撼着整座城市,数不清的流星狠狠地轰击在城市上空。
方尖塔在颤抖,金黄色的光罩更是在剧烈地颤抖。
环绕着城市的运河中的水浪高高地溅起,一层又一层,不断地重叠而起。
巨浪滔天。
大地震动。
在轰隆隆的轰鸣声之中,突然咔嚓一声,那是大地迸裂的声音。
随着支撑光幕的金色方尖塔颤抖不休,它所在之地终于承受不住,裂开了一道口子。
在这片大地裂口的同一时间,就在倾斜的方尖塔前方的祭台也随之剧烈地一震。
底部的台阶陡然裂开。
裂纹自祭台的底部起,如同向四面八方蔓延的蛛网一般,自下而上飞速地攀爬向上。
转瞬之间,就在大地再度猛地颤抖了一下之后,又是咔嚓一声巨响,高大的祭台竟是从中间整个儿裂开成了两截。
几乎是在脚下的祭台裂开成两截的同一时间,弥亚纵身一跃。
少年纤细的身体跃上了白月鹿的后背之上。
他飞跃而起的姿态轻盈得如同展开双翼的白鸟。
浅色的披风在他身后被祭台裂开时掀起的气流吹得高高地飞扬而起,就如同在身后他展开的巨大羽翼。
大角鹿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跃上鹿背的弥亚仰起头,风带着他淡金色的额发从他的蓝眸前掠过。
他仰头看着天穹。
已经落下的白玉天梯是如此的庞大,如同一座弧形的巍峨重山,重重地压在城市之上。
从它身上坠落的流光就像是从高山上簌簌滚落的碎石,轰隆隆地砸落而下。
天幕之上,守护城市的金黄色光罩已是不堪重负,明暗不定,颤抖得厉害。
当它崩塌碎裂之时,就是整座城市毁灭的一刻——
骑在鹿背上的少年仰头凝视着像是被数不清的流星火雨撞击轰炸而显得异常可怖的天幕。
他的眼睁得很大,瞳孔也异常的明亮。
锐色从那圆而亮的瞳孔中透出。
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破开阴影,露锋出鞘。
“雅刹尔。”
弥亚叫着大角鹿的名字。
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大角鹿修长脖子上柔软的毛发,但是他的目光是与他动作完全相反的凌厉。
就连喊着大角鹿的声音也仿佛带着一种迫人的锐气。
一字一句,皆是锋芒。
目光锐利的少年说:“我们走。”
在最后一个‘走’字落音的那一秒,祭台彻底崩裂开来。
从中间裂开的祭台两截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缓缓向着两侧倒下。
而就在祭台裂开倒下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白月鹿腾空跃起。
它庞大的火红身躯如飞翔的羽毛一般轻盈地在空中跨越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它从坍塌的祭台上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而后,伴随着啪嗒一声微小的声响,雪白四蹄落在前方倾斜的方尖塔上。
祭台崩塌着,自裂开的大地上沉了下去。
同在这一片大地上的方尖塔亦随着大地的颤抖在缓缓下沉。
只是在之前的震动中成为斜塔的它沉陷下去的速度要缓慢上许多。
哪怕已经倾斜到不堪的地步,哪怕在塌陷,哪怕在一点点地沉入泥淖之中,它依然倔强地挺立在地面之上,如一柄斜斜地插在大地上的利剑。
剑尖依然笔直地、毫不屈服地指向天幕之上巨大血月,还有那自血月天穹上跨空坠落大地的白玉天梯。
——此时此刻,它倾斜的姿态像极了指向天穹的道路。
落在方尖塔上的白月鹿奔跑了起来。
沿着倾斜的方尖塔。
它高高地昂着头,头顶树杈似的巨角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
它雪白的蹄子踩踏在斜塔金黄色的石壁上,发出清脆而又响亮的脚步声。
在奔跑的白月鹿上,弥亚伸出手。
已经坍塌的祭台上方,那悬浮在空中的一弓一箭瞬间化为一道流光。
流光在夜空中掠过一道弯弯的弧线,落在少年伸出的手上。
少年坐在火红的巨鹿之上。
狂风从他颊边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淡金的鬓发,将他身后浅色的披风高高地扯向天空。
他仰着头。
如在黑夜中闪耀着光辉的沁蓝宝石而亮得惊人的瞳孔中映着天空中那数不清的像是陨石流星般撞击下来炸开的光晕。
弥亚用力地握紧手。
手中弓身冰凉的触感渗入掌心。
冰蓝的箭支化作流光环绕在弓身四周。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同伴们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以另一种形式。
就像是地底深处的那个人此刻在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一样。
火红巨鹿依然在奔跑。
从天幕上落下的血色月光越发浓郁,厚重得近乎实质性一般。
它们形成了血红色的浓雾,自四面八方向这座城市的中心、那正在塌陷在方尖塔涌来。
远远看去,就像是天空中有着一缕缕浓稠的鲜血流下。
它几乎将斜塔整个儿覆盖住,凝聚得宛如流水般的血雾沿着方尖塔流淌下来。
那浓稠的血雾一波又一波地流淌着,涌动而来,缠绕上白月鹿的四蹄,仿佛是要将白月鹿的四蹄缠在血色的泥淖之中,让其停下奔跑的脚步。
不止是从上方流淌下来的浓稠血雾。
大地依然在震动不休。
地面的裂口随着震动在不断地扩张,像是在地上张开巨口的怪物,吞噬着那无数碎裂滚落的石块。
曾经高耸在地面的巨大祭台已经彻底崩塌、沉陷于裂口之中,坠向深渊。
而依然倔强地斜立在大地上的方尖塔也终于承受不住数股不同的可怖力量的撞击,金黄色的石壁上张开了数道裂纹。
裂缝一旦张开,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道道裂口像是蛛网一般迅速地在方尖塔石壁上蔓延、扩张。
自底部向上。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伴随着轰隆隆的地裂声,一块块碎石从方尖塔上掉落。
方尖塔自底部开始崩塌。
裂纹疯狂向上部蔓延,仿佛有一头看不见的怪兽将方尖塔的石壁踩踏出裂纹,以可怖的速度向正在方尖塔上奔跑着的白月鹿追去。
啪嗒!
啪嗒啪嗒!
白月鹿依然在奔跑。
向着天穹。
火红的巨大身躯被迎面而来的血红浓雾包围着,雪白四蹄重重地踩踏在浓稠得近乎在流淌的血水之上。
被它的蹄子踩踏而涌动漾出的血雾就像是向四面飞溅出去的鲜血。
方尖塔石壁的崩塌就追在它和弥亚的身后。
它的四蹄前一秒踩踏过的石壁,下一秒就被裂口追上而崩塌落下。
只要慢上一秒,它和它背上的少年就会随着崩塌的石块一同从天空坠落——
风声在弥亚耳边呼啸。
载着他的白月鹿奔跑着,风驰电掣。
太快。
快得他除了耳边狂风鼓动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两侧的景色以近乎残影的速度从他身边掠过。
无论四周如何变化,他的眼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盯着那座那高悬在天穹之上的天梯。
——斜塔的塔尖所在之处,就是离降落在城市上空的天梯最近之处。
在呼啸的风声中,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的血色圆月中,在越来越近的塔尖之前,弥亚抬起手中的弓。
围绕着弓身缓缓旋转着冰蓝光点瞬间化为一道流光,从少年的拉紧弓弦的指尖穿过。
化为冰蓝色的利箭,搭在弓弦之上。
突然,就在他举弓的这一刻,一声低低的叹息在弥亚的脑中响起。
那是和之前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完全不一样的声音。
厚重而绵长,低沉而悠远。
仿佛来自遥远的空旷之地,又像是海浪涌动时经久不息的浪涛。
那亦是……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熟悉的声音。
【万年之前,大地上一片混沌……】
【那个时候,大地上是荒芜的,愚昧而又无知的人类在大地上浑浑噩噩地生存着,茹毛饮血,如同蛮兽。】
哪怕是到了最紧急的这一刻,那个低沉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平稳地、徐徐地在弥亚脑中讲述着过去。
【然后,天梯开启,众神降临大地,引导人类,人类从此摆脱了野蛮和蒙昧,开启了属于他们的文明……】
【是诸神,指引人类走向兴盛。】
【人类信仰和侍奉我等,而我等则庇护人类的国度,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人类在大地上的繁荣,皆是因为我等的庇护。】
【天梯毁灭,大地和神国的联系将永远断绝。】
【现在,我的孩子,作为神祇,如今亦作为人类的你……真的要替人类选择永远失去我等庇护这条没有未来的道路吗?】
身下火红的巨鹿依然在奔跑。
脑中那仿佛能渗透人心底深处的低沉声音悠悠地回响。
那个声音告诉他,从古至今,是神,一直在引导人类走向正确的道路。
狂风迎面而来。
凌乱拂动着的额发影子在少年湛蓝的眸底剧烈地晃动着。
那晃动的影子就像是在他眼底涌动的海浪。
这一刻,万物寂静,只有身下巨鹿的蹄声在耳边回响。
这一瞬间,那许多曾在他生命中经过的人一一在弥亚脑中闪过。
在战场上被利枪贯穿喉咙的特勒亚将军……
死战不退、力竭而亡的戴维尔王……
自高高的祭台上如折翼之鸟坠落的帕斯特王太子……
还有……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我不愿意’这句话的奥佩莉拉夫人……
一切,都是宿命。
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循命运的安排。
无论是死亡,还是毁灭。
“不。”
少年发出了声音。
在呼啸的狂风中,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
“那并非是引导,而是掌控。”
众神所引导的,是神祇塑造出的‘人类的文明’。
它从来都不是真正属于人类自己的文明。
如那位波多雅斯初代王所说的一般,就像是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泥巴玩偶,众神肆意地在其上雕琢自己想要的东西,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形态。
一旦不如意,就轻易地毁灭和舍弃。
“或许人类能走向文明的世界,的确是因为神灵的引导。”
“但那并不代表神就有资格掌控人类的未来。”
哪怕是给予子女生命并将其抚养长大的父母,也没有资格掌控子女,决定子女的未来。
众神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