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家门,急匆匆跑下楼,追到单元楼门口……
其实棠娘的身体已经很弱了。
她没能走远。
她回头看着我,眼光冰冷而又无情。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她冷冷地说道。
我朝她笑了笑,走到她面前,牵住了她的手,低声哄她,“好好好,你不想看到我,那就别看了,好不好?”
她想要用力挣开。
我牢牢牵住,不松手。
“要是不走,留在这儿也很好。”我低声说道。
棠娘停止了挣扎。
她抬头看向女儿家的窗户。
她垂下头,低声说道:“走吧。”
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着小区外头走去。
我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不要回头看。
我再也不想看到女儿脸上悲伤而又绝望的表情……
我带着棠娘坐上了公共汽车,前往码头。一路上,她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繁华景像——黑色的柏油马路上画着笔直的白漆线,道路两边的绿化带开着漂亮的小花、长得郁郁葱葱的植物,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华厦高楼,天空澄蓝纯净,飘着几缕淡淡的云烟。
“真好看。”她轻声说道。
我笑了笑。
她扭头看着我,像个孩子似的小小声说道:“这根本不是我小时候见到过的世界……活在这儿,我会以为我的童年只是一场噩梦。”
顿了一顿,她又问我,“这个世界现在变得这样好,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吧?”
我用力点头,“当然!”
她笑了。
憔悴的面容上露出如同孩童般纯净的笑容。
我带着她辗转来到了码头。
现在的码头也和原来不一样了,以前的码头乱糟糟的,现在就被管理得井井有条。
我先在码头附近的宾馆里开了一个房间,对棠娘说道:“我还有点儿事没办好,咱们再在这里住上两天,好不好?”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点点头。
然后我又威胁她,“那你就在这个房间里等我,不许跑!我会把我们的船藏起来……就算你跑出了这个房间,你也没有船!”
我还对她说软话,“棠娘你放心,我就像是上班那样儿,上午出去一趟、下午出去一趟……其他的时间我都会陪着你,两天!最多两天。”
棠娘叹气。
我离开了房间。
我并没有走远,而是去了宾馆前台,又开了一间房。为防止棠娘逃跑,我另外开的房间就在她住的房间对面。我呆在房间里工作的时候,房门随时裂开一条缝,如果她真的敢逃跑,我肯定第一时间能知道。
其实我并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但我得把我俩的身后事理清楚。
第一天,我出了门,列了单子拿出钱财请人帮我大采购,然后把东西直接送到我和棠娘的船上去;同时也吩咐人在我们的船上安装了不少设施。
第一天,我呆在棠娘对面的房间里写了大量的信件。
呆在金枝那儿的时候,我怕她们娘俩儿难受,这些事儿我不好做。
我俯案给亲友们写告别信,有给栀栀的、有给我兄嫂的,当然写得最多的,还是给金枝的。
我还把我和棠娘的财产尽数清查完毕,列成单子交给金枝。那些钱,足够金枝、燃燃,甚至是燃燃的孩子过完富裕的一生。
我还给金枝和燃燃各自手写了十八封信件……我会把这些信件将全部寄到女婿的部队里去,并且在信中要求女婿,让他在金枝和燃燃生日的那一天,各拿出一封信交给他们。
忙完这一切,我先去前台把对面的房间退了,这才回到了棠娘的房间。
棠娘应该不知道我这两天其实就在房间对面处理事项。
她这两天应该是打坐吐纳过,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的……她的那些吐纳功夫,原本也想教给我,什么气沉丹田的,但我没有悟性,完全不懂。她有些失望,后来她和黎恕讨论过,觉得成年人修习内功好像是比较难,只有灵气充沛、悟性绝佳的小孩子才能学会。
棠娘也教过黎恕,黎恕也不会,倒是金栀、铁蛋和铁柱学会了。
我看到面颊红润眼神明亮的棠娘,心里很高兴,再三犹豫,我轻轻地问她,“这次能不能……别出海了?”
这是我的小小期盼。
——她能不能一直靠吐纳内功,再延年益寿十年八年的呢?
听了我的话,棠娘的面色有些惨白,她两眼微红,轻声说道:“我……本来就是……美人鱼,迟早是要去的。”
我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原来这还是我的奢望。
我没说什么,点点头,带上简单的行李,牵着她的手下了楼,去前台退了房,带着她去了码头,登上了我们的小船。
棠娘一上船就愣住了。
我得意地朝着她笑。
她也笑了,指着从船头堆到船尾的各种鲜花,问我,“这就是你忙了两天的杰作?”
“还不止呢!”我笑着拉着她,让她参观船舱。
我让人改装了船舱,做了四面玻璃门窗,连顶也是玻璃板……
当时我这么向匠人要求的时候,匠人觉得我有病,在船上改装房子的人不少,但在船上安装透明房子的人……图啥?图你住在透明玻璃房里,一举一动都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但架不住我给的钱多,人最终还是按我的意思给做了,还很贴心的给我做了一圈儿漂亮的布帘子。我昨天过来验收的时候,被那布帘子给逗笑了,当场给匠人加了一笔丰厚的报酬。
当然了,我这船被改成这样,引起了附近渔民的指指点点。
有人说我是神经病、变态;有人说我是一百五;还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见识也多,看着我和棠娘直叹气,并且约束好自家儿孙,让不要多嘴议论。
我和棠娘都当成没听到,开始清点船上的物资。当然了,我出海的经验也很丰富,一切都被我安排得妥妥当当。
等到船上的三只超大铁皮桶注满了淡水之后,我和棠娘驾驶着这艘装满了鲜花的小船,启程离开。
一路上,棠娘久久不语。
她看着那些鲜花发呆。
天黑时分,我停止了摇船,点燃了煤油灯、拧开煤炉子的气门,准备做饭。
今天给棠娘准备的是鸡肉粥,上午离开港口前我买了一只老母鸡,请人宰杀好,一上船就用煤炉子焖上。
中午我俩吃的是鸡汤面条,晚上我用剩下的鸡汤来煮米粥。
吃晚饭之前,我拿出仪表看了看,嗯,真不错……虽然我也已经快六十岁了,但我平时锻炼得当,臂力很强,摇了一天的船,赶了近一百三十海里的路,这个速度比不上快艇,但和货轮相比也差不多了。
夜幕降临。
我和也棠娘吃完了晚饭,我收拾好碗筷,和棠娘一块儿进了玻璃屋。
掀开布帘,躺在玻璃屋里的柔软席梦思上,仰头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漂亮星子……全透明的玻璃房完全不会隔阻视线,还很好的挡住了风。
安安静静的狭小空间内,只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我抱住棠娘,让她将下巴搁在我的胸膛上,轻轻地将手臂环在她的腰间。
她愈发瘦弱了。
我有一点点心疼,埋怨她,“最近你都不喜欢我做的饭菜了……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啊?”
我也有一点点愧疚,因为我做的全都是面条、粥水这样易克化的食物。我怕她牙口不好、怕她肠胃不好。但这一类的食物吃多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更喜欢其他的食物。
棠娘趴在我胸膛上,笑了笑,“我喜欢的。”
“喜欢什么?”我故意逗她。
她大大方方地说道:“喜欢吃你做的饭菜,也喜欢你……”
我高兴极了。
她一向话不多,像现在这样明确向我示爱的机会更少。
我整个人像浮在云朵上似的飘飘然……还笑得像个傻子。
棠娘趴在我身上,小小声说道:“明宇,这次出来,我……可能回不去了。”
我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
心脏像被人紧紧抓住,闷得慌、又痛,还喘不过气……
“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做完,”她小小声说道,“你帮我……好不好?”
几乎是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的意图了。
恐怕她也已经觉察到我的决心,所以……故意给我找事儿呢!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我问她,“我陪着你,我俩一块儿完成。”
她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我,说道:“我在外海的一座岛上,埋了好多金银珠宝……全都是几十年前我带着正义岛上的老兄弟们在出外海的时候,在海底沉船里摸出来的宝贝……那些东西看着怪里怪气,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把那些东西藏在一座小岛上。”
“以前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后来跟着你去过几次博物馆了,长了见识,才知道那些东西……搞不好是中世纪的外国古董。”
棠娘轻声说道:“明宇,我把那座小岛的大略位置告诉你,你去找来,捐给国家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着她,片刻,我点头答应,“好。”
棠娘呆住。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真的?”
她很是惊喜,“那你答应了我……可不能骗我!”
我点头,“嗯。”
她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对我说道:“还有,我还希望你能再写一本小说……”
接下来,她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大堆的小说设定,背景宏大、人物关系天马行空……没有三五百万字、没有三五七年肯定搞不定。
我宠溺地点点头,毫无条件地答应她,“好。”
棠娘不说话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怀疑地问道:“你……不会骗我吧?”
我笑着吻了吻她的头顶,“骗你是小狗!”
“你不要这样,”她摇摇头,躲开我的亲吻,“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我笑话她,“我也是个老头子啊!”
她沉默片刻,说道:“其实你还很年轻,你才五十八……”
我伸手撩了一下头发,“我头发全白了,你没有。”
——棠娘的头发也早就已经白了,但我每隔两个月都会帮她染一次发,平时还很注意帮她保养头发。就算她已经不年轻了,但她的发质还是很好的,柔顺黑靓有光泽。
棠娘静默片刻,轻声笑了。
我也笑了。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现在的宁静。
这一夜,棠娘趴在我的胸膛睡着了。
我其实有点儿喘不过气,身体都已经麻木了。可看到她睡得那么香,我舍不得吵醒她,玻璃房外的煤油灯散发出温柔的光芒、自夜空泻下的月光也静静地披在我俩身上……
我垂眸看了她一夜,舍不得睡去。
第一天清晨,她在我怀里醒来。
我含笑看着她。
她只迷迷糊糊睁眼看了我一眼,便问道:“你眼睛都红了……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顿了一顿,她省悟过来,又问,“是不是我压得你很不舒服?”
“我觉得很舒服啊!”我笑着说道。
到底没能爬起来。
她行动也迟缓。
我俩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才有力气爬起身。
我随便洗漱了一下,先在船头架了个钓鱼竿,下了钩以后就准备做饭。棠娘坐在船头处的鲜花堆里梳头,她梳得很慢很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很长,所以我打算做个特别复杂的……葱油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