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的道,自然会坍塌。而‘不信’的道,便随之扩散增长。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深处有着无数细小的杂念像是脱去笼头的马群一样奔跑起来。种种往常根本就不会有的,或者出现的时间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的险恶念头逐一显现。
他觉得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敌人,所有人都在暗地里不怀好意地准备着对付自己。那些看上去忠厚老实的随时有可能在背后插自己一刀,那些看上去义气高涨的很有可能会在关键时候算计自己一把。能打的人肯定随时想着把自己这个队长干掉然后自己当老大,而那些一个个精得奸猾似鬼的家伙绝对只是把自己当做工具人使用,等到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再随意地坑杀在哪个阴暗的角落地方!
对,就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他们都想害我,所有人都是叛徒,所有人都不能够相信,这世界上唯一能够信的只有自己手上的……
……手上的什么?
他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在他的眼前,一把猩红的大刀清晰地显现在面前的虚空中。刀刃锋利,刀身坚厚,紫红色的雷光缠绕其上,一看就能够发挥出偌大威能。然而在刀的护手之下,却有着三个握把。
一个握把是他自己的握把,最粗糙,最简陋,看上去就像是一截黏在刀上的木头——自己对这把刀的理解和掌握恐怕也就是这种胶水木头一般的程度吧。拿来砍人倒是没有什么大碍,战力足够,但支配力……也就那样。
第二个握把是一个精致的握把,它几乎没有被使用过,但却和刀身十分契合。有许多细密的人偶线联结在上面,并且有着为数不少的咒文隐隐地泛出微光……这是为玛格特罗伊德所准备的握把。她几乎承担了改造这件武器的全部工作,熟知内部的一切结构和微小的机关,再加上那肯定会有的隐秘后门,想必只要她心念一动,这把武器的操纵权就会变更吧。
而第三个握把,是这把刀原本的握把。浑然天成,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而它的主人则只会是一个。那便是那位曾经给予过中洲队重创,将整支队伍硬生生打到团灭的比那名居天子。她是这把刀最初的铸造者,而无论是玛格特罗伊德的改装还是自己的操控,其实都没能够跳出她制约的范畴。
郑吒知道她,但却不了解她。他以为自己应该很恨那个名叫比那名居天子的女人。恨到只要想起她牙齿就会发痒,气血就会逆流。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现在根本就提不起对那个女人的恨意。在前往星河世界之前他便隐隐有了那样的感触,但他当时没有放在心上。而如今在这心渊之底,他却不得不面对这糟糕的现实。
“我的道是假的,我的刀是假的,我的力量是假的。”
“就连我的仇恨,我的情感,都是假的!”
他眼前虚空中的那把猩红大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腐朽,从一件在神话传说中也能够留下名字的神兵利器化作一块连废品商都不会要的破铁烂铜。他内心那庞杂的情感在顷刻间尽数散去,最后剩下的只有如同黑夜一般深沉的哀伤。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不值得相信。‘不信’的领域在侵蚀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事物后便连他自身也覆盖其中。他不再拥有自信,不信自己的刀,不信自己的拳,不信自己的意志,不信自己的情感。
没有什么值得相信的,那么也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算是重要的。既然一切都毫无必要且毫无价值,那么……舍弃一切,又有何妨?
那些遍布整座会所的蛛网裂纹逐渐朝着他的身上蔓延,接触他的手,占据他的脚,从膝盖的位置一点点的延伸到全身——他知道自己可以轻易地驱散掉这些裂纹,让自己重新变回原先的模样。但是……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那么做有什么价值呢?
反正无论是朋友也好,队友也好,亲人也好,爱人也好,一切都毫无价值。自己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们,那么将他们舍弃也无关痛痒。更何况……自己本身,也没有延续下去的必要。
好无聊……
好没用……
就让一切都化作虚无,在沉默中静静地腐朽算了……
郑吒看着那黑色的裂纹遍布自己全身,越过脖颈和下颌朝着面孔上蔓延。他注视着这一切的发展,但却又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应对。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注视着,沉默着,凋亡着,然后……
一只纤细,柔嫩,但却冰冷的手,在裂纹爬上他的眼睑之前遮住了他的眼。
一切便在刹那间化作黑暗。
………………………………………………
万物流转……
郑吒觉得自己或许就要腐烂了,从二十五岁的现在开始,一直腐烂到老,然后化为泥土,尘埃,变成记录上的一个名字。不,连一个名字都不会存在,因为没有人会记得他,谁也不会记得一个小小的白领,无论他是真正的高雅,还是故做小资情调,他只是这尘世间的一粒尘土……一粒只配作为统计数据而存在的尘土。
他想改变些什么,他想有自己的意义。
【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想真正的……活着吗。】
郑吒今天在公司正要关上电脑时,电脑屏幕上忽然弹出了这么一句话,这分明就是某个不成熟黑客想要吸引人的小把戏,无论选择是或否,其实都是将病毒下载下来的结果,郑吒嗤笑着打算将其关闭,但是在他手指碰到鼠标时,一种奇特的心悸让他停了下来。
要点下去吗?不点下去吗?
不,当然要点下去。
他的犹豫只是一瞬,然后立刻便干净利落地按下了鼠标。目睹着那个弹窗在关闭的指令中消失不见,他的心中竟是浮现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然而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就是区区几秒不到便被他给抛在脑后。然后他便关上电脑带上了自己的东西下班回家。
啊,对,回家。自己可是有家的人了,虽说日子一如既往的无聊,但一个顾家的好男人总归是得有些担当的。偶尔做做白日梦,幻想自己是电影或者小说中的侠客或者超级英雄那样快意恩仇,惩奸除恶并没有什么问题。但YY完之后终归还是得回到现实世界中,和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真正的敌人慢慢地打交道。
今天的运气不错,智障老板没有在下班前五分钟突然掏出一个紧急项目出来喊着要大家伙儿加班。那些只要脱离了工作便不甚靠谱的同事们也都有着各自的业余安排。走进电梯里的时候电梯也正好处于就缺一人便超载的完美状态,这样一来从办公室下到一楼停车场便是一条直线,不需要在中间的各个楼层浪费许多时间。
好极了,虽然无聊而又平淡,但这一切都好极了。
带着来之不易的好心情郑吒顺利地走出电梯,先前那个电脑弹窗的事情早早就被他给抛诸脑后。他很是愉快地和几个有点脸熟的同事或者隔壁公司的雇员打了个招呼,迈着轻快的脚步来到了停车场,然后轻车熟路地点亮了自己花八万块从旧车市场买来的二手奥迪。
车不好,但是合适。但是当那算不得新货的发动机吭赫吭赫地响起来时郑吒手机的铃声也一起叫了起来。而当他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那个名字时,先前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好心情也就烟消云散。
郑吒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自己的面部表情尽可能变得柔和一些。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在铃声响起第十秒之前接通了标注着【boss】的电话。
“头儿,我是小郑。刚下班呢,您找我有什么安排?”
电话的对面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数落。
“小郑啊,不是我说你,你们年轻人不都应该挺有活力的吗?啊?你老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至少加班加到十一点,老板不赶我走我都想在公司里睡下了。你这小年轻怎么怎么年纪轻轻地就想下了工就跑?怎么啦,肾虚啦?”
“头儿,我这不是赶着回家看我家里人……”
他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的声音便不粗暴,但也说不上礼貌地打断了他。
“小郑啊,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玩。花样多,你老大我也是过来人,不是不懂得你们这群年轻人的想法。但玩归玩,男人总得有点事业心,啊?你现在还年轻,有得是大把大把的时间,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发展一下,以后再想后悔可就晚喽。”
“好了,我也不和你多扯了啊。你桌上有一份文件是我刚刚叫人放过去的,明天就得要用上,你可得抓紧喽。丑话说在前头,出了问题你这做事的可是要担责任的啊,就这样,挂了啊。”
电话中传来一阵忙音,手机的屏幕闪烁着映照着郑吒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他一只手握紧了方向盘,抬起捏着手机的手便要砸下却又强行停住。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声幽幽地叹息。找人代班是不成的,那些同事可都是些信不过的家伙。而自己虽然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公司里的人物,但手底下的兵可是一个比一个靠不住。
果然,自己注定要腐烂在这无聊的日子里面。若是刚刚没有关掉那个窗口……
……啧,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