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很清楚,自己早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残过一次,死过一次,然后又活过一次,过往的那些或许幼稚,或许夸张,或许张扬,或许慷慨激昂,但现在却已经触手可及的梦想在自己能够轻易达成的此刻却已然失去了意义,哪怕自己只要伸出手就可改变一切,自己却无意抬起那并不沉重的指尖。
他还记得那飘扬的红旗,记得在红旗之下立下的誓言。但时过境迁,往日的言语在内心中却变得苍白无力。可苍白无力却又代表着尚未消去——他知道自己其实还想为那份过去的记忆做些什么,但在下定决心之前他又陷入了犹豫。
矛盾——精神力者总是会在心灵上的微妙变化中陷入矛盾。信念和梦想是他们力量源泉的同时也是他们致命的软肋。但又因为他们是擅长玩弄人心的精神力者,所以即便是软肋的部分也会显得比其他人要强大得多,并且这些软肋还被设置了重重的保护和伪装。从而以最大的可能性消除,或者隐藏掉这些危险的阿格硫斯之踵。
张杰知晓自己的弱点,也知道这些弱点对自己到底有多么致命——如果猛鬼街之类的剧情再次展开,那么他自己死掉的概率或许会大于十分之八。然而知道弱点并不代表就能够弥补弱点,就如同他现在只需要一脚踩下去,或者稍微用力地打一个响指就能够让半个东京市变成死城但他却不会做那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完成或者毁灭掉过往的那些细碎心愿究竟会迎来怎样的改变。
一些行人朝他投来了指指点点的视线,他视若不见。
一些游客操着口音各异的异国言语从他身边经过,他充耳不闻。
他只是静静地将那支劣质烟吸完,然后换上另外一根,再吸完,拿出第三支,然后走上了眼前的这座电视塔。
他没有特立独行的从塔的外侧一步步地走上去,也没有使用精神能力迷惑掉所有碍事的人然后如同影子一般潜入其中——他只是很正常的排队,买票,然后在走进观光电梯的时候按熄了第三支烟。然后如同一个正常游客一般注视着电梯外侧的风景逐步向上。
这里的电梯很快,百多米的距离只需要一分钟。微弱的超重感让电梯里的游客忍不住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叹——张杰没理会他们,也没做出什么特立独行的举动。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远方,然后将视线从远方拉回,一点点的投向脚下。
脚下,脚下的城市如同一座巨大的蚂蚁窝一样混乱而又渺小。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地上,那密集的车水马龙就如同搬运着食物和木屑的黑色蚁群——复杂,混乱,混乱中有着秩序,秩序中又显露出了脆弱。
张杰突然有一种往下方扔下一发十成出力精神风暴的冲动。他想破坏掉这个蚂蚁窝,想要将开水浇灌到这群忙碌的蚁群头上,想要看到它们混乱,想要看到它们尖叫,想要看到它们四处奔逃着发出绝望的呐喊,然后再在绝望之中坠入死渊,无处可逃。
——这么做或许是错误的。
——但又是谁规定了什么是正确呢?
律法吗?道德吗?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一群蝼蚁所商讨制定的规则凭什么束缚住一位巨人,就凭巨人曾经也是蝼蚁吗?若真是如此,那么巨人历经千辛万苦所磨练出来的力量与威严又有什么用处?而若不是,那么蝼蚁之中为什么要出现巨人?
【我认为正确的东西,除我以外的万千人均认为是谬误。那么我应该相信自己还是相信那万千人?哪怕那万千人的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
【我认为错误的东西,除我以外仅有数人认为是正确。那么我是否更改自身的立场去信任他人,因为那数人的力量或智慧皆在我之上?】
他不知道,但感觉自己应该知道。他不明白,但感觉自己应当明白。在思维的变转中,他的眼眸内悄然掠过一道又一道微弱的光,天空中的色泽因他的意志而降下了几个单位的亮度,而当沉闷的雷鸣声响起来的时候,他的五指也轻轻地按住了电梯的栏。然后……
‘叮当——’一声轻鸣,电梯抵达了观景台的位置。于是莫名感到局促不安的游客们从电梯内蜂拥而出,然后张杰眼眸中的微光也随之散去,他哑然一笑,走出观光电梯的时候天空中的云穹也随之四散,温润的阳光再次洒落了下来,大地与大地之上的城市再度受到了暖阳的照耀。
天晴了,他走进了观景台——他身后的电梯以和来时一样的速度迅速滑下,他的视线不紧不慢地扫过,一个在他踏上这座观景台时便确定好的目标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那是萧宏律。穿着一身普通的常服,如同一个故意装成熟的少年一般站在观景台边缘的萧宏律。他的手边有着一张和整个观景台融为一体但在张杰眼中却略显别扭的三脚圆桌,而圆桌上则放着一台至少外观符合这个时代科技水准的电脑。
张杰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便是因为萧宏律在不久前对他的单独通讯——主神很到位地完成了郑吒的要求,将每一个人都传送到了相隔至少一千公里的不同随机区域,而也正因如此,原本应该集体行动的第七队也因此分开。而张杰在下意识地打开精神通讯,准备将散开的队友们聚集起来的时候他却收到了来自萧宏律的单向通讯。
“你的心中有迷茫,张杰大哥。”萧宏律的视线越过了张杰,不知道看向了他身后的什么地方。“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对其它人来说也是一样。”——他的言语平淡而缥缈,整个人似乎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质。
“对,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张杰从虚空中抽出了另一支烟,这一次他拿出的是一支中等档次的云烟——他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喷吐出的烟雾中朝眼前这个小男孩发出提问。“所以我过来了,而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现在正处于基因锁的第三阶朝着第四阶迈进的特殊阶段。然而现在的你却不知道自己的前路,不知道自己的信念和执着。你如果晋升则必死无疑,但你就算强行拖着不晋升,你也撑不了多久。”
“你说得对,我现在都有些后悔了,如果当年我没有兑换那么多的精神力强化,或许现在就会处于另外一个相比现在更加良好的处境。而不像是现在这样想压都压不住。”张杰点点头,重重地吸了一口,将那支云烟在这一次呼吸间直接抽得只剩烟蒂,他随手往外一扔,那枚烟蒂便像是长了翅膀一样慢腾腾地飞到了距离他大约十米处的一个垃圾桶内,而在观景台上的诸多游客全都对此视而不见。
张杰微微歪过头。
“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正在为自己担忧。因为你知道你自己很快也会处于相同的境遇之中了。萧宏律小弟弟,你是不是准备了一个同质化的解决方案,然后想在给自己用上之前测试一下成功率并进行查漏补缺?”
萧宏律的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先前那股高深莫测的气势在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杰大哥,你比我预想中的要聪明得多啊。我现在都怀疑我是不是队里最蠢的那个几个之一了。”他扯了扯自己的头发,苦笑着说道。
“是今天你的话太多了。”张杰笑了笑,回答道:“如果是在过去,你大概会直接告诉我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而不是给我个缘由弄出一副试图说服我的样子——这是爱丽丝的常用手段,因为她总是以为自己很笨所以稍微有些不自信。说服我们的时候同时也是在给她自己信心。而你……你本应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
“你失败了太多次,以至于在步入了第三阶后便下意识地朝着认知之中的成功者们进行模仿。而你模仿得最多的就是爱丽丝——这点其实平时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得出来。但我想今天并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机。说吧,你有什么安排?继续参与郑吒搞出来的这场闹剧一般的竞赛?”
“已经没有什么竞赛了,张杰大哥。”萧宏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正如你所说的一样,一切从一开始都只不过是一场闹剧。郑吒队长应当只是临时拍脑袋想出来的这个竞赛规则——而他很快就会发现他根本就不会让这个规则运作上整整七天。”
他走到了观景台的边缘,视线下移,注视着脚下城市的同时轻声问道。
“张杰大哥,我注意到你在上来时一直在往下看——你看到了什么?”
“一座繁华而又脆弱的城市。”张杰回答,来到了萧宏律的身边和他并肩看向下方。“精致,喧闹,混乱,固化,并且脆弱的城市——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庸庸碌碌的活着,然后庸庸碌碌地死去。少部分人能够迸发出细微的思想火花,但仍旧渺小得难以窥察。”
“很别致的观点,但我看到的和你不一样。”萧宏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那已然愈合恢复的神经节将他因为强化三眼族血统从而显化的第三只眼眸浅浅地藏在了皮层之下。“你知道的,张杰大哥,我的眼眸之中能够洞察出死气。而当我将视线投下下方的时候,我眼眸中所见的一切便都是死亡的黑。”
“这座城市其实已经是是一座死城了,下面那些人虽然看着还是活着的,但他们很快就会尽数死去。而原因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张杰大哥。”
“……电影第三部的剧情,全球感染么?”张杰微微挑眉。
“没错。”萧宏律回答道:“虽说在游戏之中,这由安布雷拉公司引发的生化危机只在浣熊市内传播。并且安布雷拉还会因为这次病毒泄露事件而遭受在日后让它解体的重创。但这个世界是电影的世界。浣熊市的封闭并不能够阻止那些携带病毒的小动物将这致命的T送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而等到时间轴推移,浣熊市核爆之时也是这个世界迎来毁灭的日子。”
“而郑吒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件事,并且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张杰点了点头。“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被T病毒破坏,所以他会向其它人寻求帮助。而这各自为战的局面会被他迅速取消,因为如果有能够拯救全部人的机会,他便决计不会让当下的人力分散,而是集中全部人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个问题。”
“对。”萧宏律回答:“所以说这只是一场闹剧。最多再过一两天,快的话甚至一两个小时,这场所谓的竞赛便会被发起者取消。而我的提议……就是基于这一必然的大势所做出的小小借力。”他看向张杰,认真地说道:“我打算进行一场可能会对我们很有帮助的社会学实验,你要一起来吗,张杰大哥?”
第九节·论社会学的错误运用方式
“社会学实验……”张杰伸出手,这一次从虚空中扯出的是一支古巴雪茄。他随手点燃,然后重重吸了一口,喷吐出来的烟雾在眼前化作城市的模样。“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积攒一些资粮罢了。”萧宏律笑了笑,他打了个响指,整座观景台中的其余游客们便全都从心底涌现出了离开的念头。或许是赶着回家陪伴家人,或许是想起了有什么重要的文件或会议,或许只是单纯的身体不适——只是数秒过去,整座观景台上的游人们便迅速地走了个一干二净,他们乘坐着观光电梯或者百多米高的螺旋楼道迅速离开,而一片广阔的交谈空间随即便被清理了出来。
“你看,张杰大哥,人的心灵是如此脆弱。只需要稍微地拨弄,他们便会轻易地迷失掉自我。”萧宏律轻声说道,这名年方十二岁的小男孩幽幽地叹了口气,言语中竟是有了些老气横秋的味道。“无论是你还是我,想要破坏掉他们的社会,摧毁掉他们的秩序,让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尽数化作虚无都只是一念之间便可达成的易事。而拘束着我们,让我们不这么去做的东西是什么呢?”
“良知?利益?”张杰回答,他却是没将这个小男孩当做个真小孩来看待。他也并不认为萧宏律的这一番话是想展示自己所拥有的力量以及傲慢——他随即又补了一句。“以及团队所定下来的规则?”
“是怜悯。”萧宏律摇了摇头。“我们之所以没有将这个世界破坏,在这个对我们几乎毫无抵抗能力的世界中肆无忌惮地进行科研实验或者单纯地发泄轮回之中的暴戾情绪,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存在怜悯。”
“我觉得队长的刀或许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张杰回答,他大概猜出了萧宏律想表达些什么,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随意地将话题扯向其它的随便哪个方向。“若是胡作非为,郑吒那个老好人可不会视若无睹。你也说了,他会因为这个世界即将迎来的灾难而中止之前的这场闹剧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