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修罗场中的恶魄固然可怖，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那积累了上万年的、大海般的恶念，以及汹涌可怕的魔气，这使得进入修罗场的人在里头待的时间越长，便越容易发疯、发狂。”

“越往下，那恶念便越是密集，越是强大。对于那些进入修罗场中的战士来说，这才是最大的考验，混沌的魔气、无孔不入的恶念，会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幻觉，来折磨他们，祸害他们，令他们恐惧，令他们害怕，令他们陷入自我的轮回，而轻易的丧失战斗力。”

“但那个时候的我，却没有任何的感觉，没有恐惧，也没有害怕，我甚至不知道，那地方有什么可怕的。我看到的，就只是一个又一个丑陋的缝合怪，虚张声势，无能狂怒，在那个阴冷黑暗的地底，尖啸，恐惧，没完没了地受尽折磨，然后试图将这份折磨转嫁给进入修罗场中的其他人。

“我就那般，一路来到了第八层的边底地狱，甚至打开了最后一层的薛荔地狱，那传说中的万恶之地。我往里头看了一眼，看到了无止境的黑，和那绝对黑暗中的一双眼睛，于是，我将那一双眼睛带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笑。

李恪总觉得，这份笑容，有些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却又很难说个明白。

流离霞道：“出了修罗场后，我发现，不管是我的母亲还是其他人，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得不对劲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开始疏远我，我无法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我才知晓，他们是在害怕我，恐惧我，而我却无法明白什么是害怕，什么是恐惧。”

“他们不愿相信，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够到达边底地狱，然后活着回来，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个怪胎，是一个无法让他们理解的怪物。原来在外人眼中，如同怪物一族的修罗，同样也会将他们所不了解的事物视作怪物。”

“而我也开始逐渐发现，原来我跟其他孩子……甚至是其他人完全不—样。因为我不知道害怕，所以我无所畏惧，因为我不知道悲伤，所以我无从珍惜。”

“这种局面，直到我开始尝试着血祭全城，去追求那更加强大的力量，才彻底爆发，我能够感受到，连我的母亲都开始害怕我、恐惧我，我无法明白他们看着我时的感觉，但那一双双收缩的眼神，让我很清楚的知晓，在他们的眼中，我就是一个怪物。”

李恪沉吟道：“所以，他们囚禁了你？”

流离霞笑道：“修罗族中唯一处决死囚的方式，就是将死囚扔入修罗场，让他们成为无数恶灵中的一员。但是那些人，甚至不敢把我扔进去，对他们来说，我比整个修罗场都更加的可怕。

“一生一世地囚禁我，那是他们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一直到风孩儿将我放了出来。”

转过身来，她看着李恪：“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

李恪看着她，道：“难道……是因为她监禁了你，所以你要报复？”

流离霞在这片宁静的夜色间，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件事，我并不能够理解他们的恐惧，但是我也知道，他们并没做错什么，而对我来说，被囚禁的牢房，从小生活的王宫，到处都是缝合怪和恶灵的修罗场，也都没有太多的区别。

“我只是想要试一试。”

李恪脱口问道：“试什么？”

流离霞道：“试一试看看，我是否也会悲伤，是否也会怨恨。”

她往李恪走进了一步，两人几乎是胸对着胸，贴在一起。她道：“我原本想要，亲眼看着你杀掉我娘，然后让自己来试着恨一个人，悲伤，怨恨，这些似乎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感，我想要尝试一下。”

“没错，我想要让你成为我的杀母仇人，然后来痛恨你，来替我的母亲报仇。

“但是你让她逃走了！于是我又想着，干脆我自己杀掉她，由我……亲手杀掉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子，我应该会内疚吧？应该会悔恨吧？应该能够体会到一些我以前从未有过的感情吧？”

她缓缓的贴进李恪，让自己的嘴唇，靠近李恪的耳朵，轻轻地道：“然而并没有！”

李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的接触，让他觉得，流离霞虽然不很算是好人，却也没有恶到那般地步。

虽然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这样的事令人难以想象，但是他忍不住的也会替她去寻找一些借口，比如她的母亲从小虐待她，比如她的母亲罔顾亲情，关押她，迫害她。

他想了许多种，她要杀她母亲的理由，有好的，有恶的，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理由，竟然是如此的令人无语。

他终于明白，她笑容中的异样，那令人难以理解的疏离感。

没有悲伤，自然也无所谓喜悦，偶尔出现的笑容，大体上，就是觉得“这个时候似乎应该笑一下”，然后便让自己露出笑容……对她来说，仅此而已。

流离霞往后退了一步，那绝黑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恢复，变得与常人无异。

她道：“你前面问我，除了与生俱来的创世神力之外，还修炼什么其它魔功。你现在还想再问么？又或者说……你现在还想再了解我么？”

李恪想了想，然后笑道：“我还是想要更了解小霞姑娘一些。”

流离霞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自己将它，唤作’薛荔黑狱’，只因为这一力量的来源，来自于我从边底地狱，往修罗场最深处看到的那一眼，在那绝黑的、在修罗族的传说中属于’极恶无劫期’的万恶地狱，在那极致的黑暗中，我看到了那双眼睛，因此也得到了那份混沌至极的魔气。

“又或者，在那个时候，我看到的，其实是我自己的眼睛。也许从一开始，我就被锁在了那永无劫期的薛荔地狱，在我七岁的那一日，在那令他人畏惧害怕的修罗场里，我走过百恶、千恶、两千恶、三千恶……直至来到那万恶的边缘，就是为了看我自己一眼。”

李恪沉声道：“那么，小霞姑娘，那一眼，给你的感觉，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问题，让流离霞顿了一顿，她抬了抬头，似乎也在回忆着那一刻的情景，然后露出那疏离的笑容：“有一点儿……无聊！”

李恪舒了一口气，道：“多谢小霞姑娘，对我说了这么多。”

流离霞道：“这其实并不重要，虽然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些的人。但我其实并不介意跟人说这些，只不过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谁问过，他们知道我从九千恶的边底地狱走出，见识过那永无劫期的万恶之地，便开始害怕，开始绝望，至于其他的，他们不想知道，也害怕知道。

“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但是他们不问，我就没说，你问了，我便说了。其实那边底地狱也好、薛荔地狱也好，真的都挺没意思的。”

李恪道：“也许他们怕的并不是小霞姑娘，他们怕的只是未知，他们无法理解，所以感到恐惧。

流离霞道：“那么你呢？你不害怕？”

李恪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需要害怕什么，许多人害怕未知的事物，但既然是未知，又怎知道应不应该害怕？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应该害怕小霞姑娘你，而若是真的到了需要害怕的那一天，或许害怕也是没用吧？”

流离霞看着他：“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我很少看到你有愤怒又或者是其它失控的表情，有时候我也会想，所谓的仙道，所谓的逍遥，大概就是你这个样子。

“在很多时候，你比我所认识的那些修仙之人，更像一个仙人。”

李恪叹气：“小霞姑娘过誉了，其实我也有愤怒和生气的时候，就算是仙佛，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看得开，之所以会在小霞姑娘你眼中留下—个逍遥的形象，大概只是因为我所求不多，又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接受事实罢了。”

流离霞看着他，道：“既然你说想要了解我，那介不介意再多了解一些？”

李恪道：“小霞姑娘请说？”

流离霞道：“就因为你跟其他人似乎有些不同，所以我也想过一件事，比如说，先爱上你，再杀掉你。你说，那样的话，我会不会心痛？会不会悲伤？”

李恪偏了偏脑袋，竟真的认认真真地想了起来，过了一会，道：“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