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借口羽林军巡视,匆匆退出大殿时,雍羽在跳柘枝舞。
她身上的金铃叮当作响,锦履踏过金丝织毯,舞袖如莲绽,身姿轻盈刚健又俏丽非常。
我一刻都不多停留,迈下高阶,凝着天边夜色浓墨,感受着殿内明晃晃的灯火正在离我越来越远。
——太瘦了。
眼前蓦地回闪过,她如冰玉般纤洁的肩颈双臂,方才只一瞥,现在却好像在我脑海抹不去了。
纵可称之纤秾合度,可她身上,除却丰腴之地便全是骨形明晰,还是太瘦了,瘦得令人心颤。
——她是太劳累了,还是没怎么好好进食?
我步伐微顿,为自己这奇怪的念头五味杂陈。
随即更加惶恐,因为所有关于她的画面好像都开始扑面而来,像狂风卷起细沙,糊满了每一寸空隙。
有她在杏花雨里的秋千上高高悠荡,有她在阳光斑驳的石子路上晃着垂髫突然凑近我,有她踏着羯鼓鼓点来我身前斟酒,端起青釉杯递给我。
也有方才,柘枝舞接近尾声,她深深地下腰,而我恰好离席,抬眸间,不可避免地望见她领口漏出的白雪深壑。
肋骨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久久无法退却。
我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自从海棠树下与她打了照面、不欢而散,心中就好像反复滚落了带刺的巨木,不见还好,这一见,又开始被折磨得不得安生。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她是王妃,昙璿王妃,她有丈夫,我明知这些却依然对她魂牵梦萦、痴心不减,对她生出不该有的贪慕,就是不断犯着弥天大罪。
但我好像忘了反驳自己——我的的确确动了心。
对她,心动不止。
这是错的。
错误,就该掐灭于苗头。
我如是想着。
心口好像更疼了。
……
【二】
天边乍出第一缕晨光。
我与雍羽并肩下了废弃的谯楼。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悠哉游哉,步伐轻盈,而我的心却直到此刻都不能平静。
就在刚才,我在城楼上亲吻了她,是我主动的。
若说先前,是她撩拨在先、故意诱我迷蒙了神志,今夜,便是我自己放下了矜持,妄以我拙劣的示爱博她嫣然,渴求她亦能为我而心神俱醉。
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恍惚间觉出有什么不对——
原本仅想安慰她,甚至带了“不能再越界”
的坚决之念,最后又是如何演变成“我要与你纠缠在一起”
的?
总是这样着了她的道啊。
怎会有我这样一条痴愚的鱼儿,心甘情愿咬上了她那尖锐的鱼勾,哪怕它是笔直的没有弧度,上面甚至连鱼饵的荤腥都没沾呢。
……算了,至少她现在看起来心情舒畅。
不会再做那种……醉酒登高的傻事了罢?
“裴郎,”
她忽然转过头,在朦胧的光影下望我,笑意也是朦胧难辨的,“我有点走不动了。”
我与她同时站定,手里提着的灯笼微晃了两下,将我们的影子投映在了废城垣的石壁上。
雍羽冲我伸出了手,耍无赖一样,神色倨傲中透着俏皮。
“牵着我,”
她似憋着狡黠的坏笑,“这样我便能走得动了。”
未及我做出什么反应,她先换了副面孔,赌气一样补充:“不许像上次那样和我牵着灯杆的两端!
那样才不算牵!”
我沉默,不知如何以对。
她却倏然哧哧地笑出了声,指着墙上影,愉悦地说:“看,影子都比你大胆。”
我不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唯见我们两人之影交叠,边沿模糊,乍一看,竟像是我正揽着她的肩、紧紧揽她入怀一样。
如果影子能替我挨近她,放肆地、毫无顾忌地挨近她……
我倒十分艳羡。
“影子无需恪守规度。”
我僵立着,哑声道。
“人就需要了嘛?”
她歪头反问。
这问的是什么话,我不禁牵唇,满口苦涩:“自然。
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守规矩。”
她冷脸,“哦”
了一声。
“那劳烦裴中郎将尽快送妾回府。
天亮了,街上会有很多人,若你我被人认出了身份,那就不好了,中郎将说是不是?”
我只觉得心像是被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不是……不想牵你……”
我垂眸,脸颊发烫,“我……没与女子牵过……手……”
她一愣,哈哈笑了两声,凑近我,睁大了眼睛。
“你与我亲都亲了,还怕牵个手不成?”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有些冰凉,也很软,比我的手小了许多。
我牵着她向前走,不敢回头看她的表情。
“欸,”
她轻挠我掌心,“要十指相扣的牵,好不好?”
于是,伴着咚咚的心跳,我与她十指相扣。
……
【三】
北宫门政变后,第五年。
我不见她的第五年。
关于她的一切,从未褪去颜色或温度,因为那是夜夜闯入我梦境的身影。
昨夜我又梦到她了。
那应该是黎明即起的时刻。
我前半宿跪坐案前批阅公文,四更天,头开始发疼,才去卧榻浅寐片刻。
意识堕入混沌后,我依稀望见她奔向我,笑意灿烂。
我欣喜若狂,接住了扑到我怀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