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哈哈笑道:“真是多谢你了。”
花城道:“不客气。”
两人各自对着菩荠观的小破顶,盯了一阵,花城又道:“不过,太子殿下,我们才结识了几天,你对我说这么多,没问题吗?”
谢怜道:“有什么问题,随便啦。就算是结识了几十年的人,要成陌路也不过在一朝间。萍水相逢,聚了又散。投缘便聚,不投就散。说到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嘛。”
花城似乎轻声笑了一下,忽然道:“假使。”
谢怜转头,道:“假使什么?”
花城没有望他,望着的是菩荠观破破烂烂的小屋顶,谢怜只看得到这少年俊美无俦的左半边脸。
他淡声道:“我不好看。”
谢怜道:“啊?”
花城这才微微转过头来,道:“假使我原本的样子不好看,你还想看吗?”
谢怜道:“是吗?可我总觉得你原本的样子也一定不会太难看的。”
花城半真半假地道:“那可不一定。万一我青面獠牙五官错乱,丑如罗刹恶如夜叉,你待怎地?”
听他这么说,谢怜先还觉得有点趣味:原来身为鬼界一方霸主、诸天仙神都闻之色变的混世魔王,也会在意自己本相的脸好不好看吗?但往深里想想,他就不觉得有趣了。
依稀记得,在花城那五花八门的出身传说里,有什么“从小是个畸形儿”之类的传言。若真如此,他为人时一定曾为此而受歧视。或许是因此才对自己的本相格外敏感。于是,谢怜斟酌了一下,用最诚挚的语气道:“其实,对一个男人而言,相貌根本就不重要……”
花城道:“是吗?可是我觉得很重要。”
谢怜搜肠刮肚想话来安慰他,道:“真的不重要。如果有人用你的相貌攻击你,只能说明他找不到别的方面来攻击你了。对,很有可能他嫉妒你。这个只能更加证明你的优秀。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根本不在意外表,比如我,我就从来不会!而且你看,我们都这样了……”
花城道:“嗯?这样是哪样?”
谢怜毫无防备地道:“……我们这样,也算是交了个朋友吧?既然是朋友,当然要坦诚相对了。你放心,只要是你真正的样子,我一定都……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心话。”
说到最后几句,谢怜感觉身边那少年的身体好像微微颤抖了起来。本来他还愣了一下,心想:“我说的当真有这么好,把他都感动得哭了?”但也不好意思转头去看到底怎么回事,谁知,过了一会儿,从旁边传来了极低的笑声,是漏出来的。谢怜就觉得很郁闷了,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推了一下:“你做什么笑成这样?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花城瞬间止住了颤抖,转过身来,道:“没有。你说的很对,很有道理。”
谢怜更郁闷了:“你好没诚意……”
花城却道:“我发誓,上天入地你再找不到一个比我更有诚意的了。”
谢怜不想讲了,翻了个身,背对着花城:“算了,睡觉。好好睡觉,不要说话。”
花城那边又轻笑了一阵,道:“下次吧。”
虽然已经决定要睡了,但花城一开口,谢怜还是忍不住又接话了:“什么下次?”
花城低声道:“下次再见之时,我会用我原本的模样来见你的。”
谢怜本该再问一问,但一晚下来,止不住的困意上涌,他实在是撑不住了,于是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一觉醒来,身旁已是空荡荡的了。
谢怜跌跌撞撞爬起来,茫然地在菩荠观里走了一圈。打开门,门外也没见人影。
不过,落叶已经被扫成了一堆,一旁立着一只小陶罐。谢怜出去把那陶罐抱了进来,放在供桌上。正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贯空荡荡的胸口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
谢怜举手一摸,发现在咒枷之下,竟是多出了一条极细的链子,佩得松松的。
谢怜一下子便把它从脖子上取了下来。原来是一条银链子,因为又细又轻,他完全没发觉身上多了个东西。而银链之下,吊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指环。
谢怜拿在手里琢磨起来:“这是什么?”
仙乐国喜爱黄金珠宝等美丽珍贵之物,追捧成风,谢怜从小就常把各色宝石当成弹珠子打着玩儿,见惯了宝贝,瞧这枚指环,倒像是金刚石打磨而成的。
可这指环形状优美,技艺再精绝的能工巧匠怕是也打磨不出这般浑然天成的漂亮,比他见过的所有金刚石都要晶莹剔透、璀璨明亮,使人见之着迷,倒也说不准是什么了。
但反正肯定是十分贵重的事物。只能是花城离去之前所赠的信物了。
谢怜有些意外,决意收好,下次见面再问那少年是什么意思。这小破道观没有藏宝之处,想想最稳妥的还是贴身而藏,他又把这条细银链子戴上了。
跑了两趟,回来后,谢怜在菩荠观里躺了好几天的尸,全靠热情过头的村民捧着一些吃不完的馒头粥点过来施舍,不对,上供。如此几日,一天,灵文忽然通知他赶紧回仙京。
谢怜道:“怎么了?听你语气,大事不妙?”
灵文道:“是的。你快来神武殿吧。”
听到神武殿,谢怜一怔,马上知道,君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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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他第三次飞升后,还一直没有见过君吾。
身为仙京之主,三界第一武神,君吾整年整月里不是在镇山海便是在出巡,不然就是在闭关。这一趟好不容易回来,是非走不可了,于是谢怜没歇几天,又回去报到了。
仙京的主干道是神武大街。虽然人间也为纪念君吾修建过无数条神武大街,但人间的许多事物都只是对天界事物的模仿和投影,因此只有天上仙京的这一条,才是真正的神武大街。
沿着这条宽阔的大街,谢怜朝神武殿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行色匆匆的神侍,没有一个敢搭理他。
当然,以往谢怜也没什么人搭理,只是那时候的“没人搭理”指的是各位不会上来和他嘘寒问暖,但点个头打个招呼的礼貌还是有的。现在纯粹是当没他这个人了,在他前面的就走快,在他后面的就走慢,只恨不能离得丈八尺远。
谢怜不以为意,毕竟他刚刚才把一位炙手可热的新贵给扯了下去,不避他才是奇怪。
这时,忽听有人在他身后喊:“太子殿下!”
谢怜一奇,心想这时还敢喊他,勇气可嘉。可回头一看,叫太子殿下的那名小神侍却是匆匆越过了他,向前方另一人奔去,边奔边道:“太子殿下!您去神武殿议事怎么能把腰牌也忘了!”
谢怜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了,这一声“太子殿下”,并不是在叫他。上天庭里原本就有好几位太子殿下,叫混了也不是什么奇事。可当他一眼扫过去,扫到前方那另一位太子殿下身上时,却又愣住了。
那青年一身戎装,英挺至极,但他这身戎装在身,穿出的却并非沙场将士的杀伐之气,而是一派明亮开阔的王族贵气。近看不过十八九岁,剑眉星目,面带笑容,这笑容跟上天庭其他神官的笑容都不同,乃是一种毫无心机的开怀笑意,使得他那张分明很英俊的面庞带上了一种稚气。如果换刻薄一点的神官来评价,比如慕情,大概就会说这是一股傻气。
谢怜驻足盯着前方看。前方两人觉察,也回头看他。那小神侍一见是他立即变了脸色。谢怜浅浅一点头,对那青年微笑道:“你好啊,太子殿下。”
那位太子殿下明显是个平日不关心事的,不识他的脸,见有人招呼立即笑得灿烂烂的,回道:“你好!”
小神侍悄悄推了一把他,那位殿下却是毫无自觉,奇怪道:“你做什么推我?”
谢怜“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那小神侍推得更猛了,催促道:“您要迟到了,殿下走吧!”他也只好疑惑地往前走去了。谢怜摇了摇头,正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失礼,这时街头迎面轧轧走来一列手持长戟的士兵。
这列卫兵似乎正在巡逻,阵列整齐,步伐一致,仪容威严,不可侵犯,正是仙京之主神武大帝坐下的护卫,神武卫。然而,他们周身覆盖着一层古意盎然的铜绿——竟不是真人,而是青铜铸成的士兵。
谢怜主动侧身给它们让路,靠边站时还在想,上次见它们还没这么绿,怕是过了几百年锈得更厉害了,居然还在用。谁知青铜卫兵的首领看到了他,眼中突然绿光暴涨。“铛铛”两声,长戟尾敲了敲地面,谢怜就被团团包围住了。
他无辜地道:“何事拦我?”
一群青铜卫兵围着他,严肃地对彼此道:“可疑。”
“可疑!”声音嗡嗡的带一种青铜质感,甚是诡异。
谢怜道:“哪里可疑?”
卫兵首领道:“金殿?”
谢怜明白了,这是在盘查他的身份,问他的金殿在哪里,道:“没有。”
在仙京立殿,一个小祠就要几十万功德,寸土寸金!
卫兵们面面相觑,似乎很困惑,一个飞升了的神仙,居然在仙京没有自己的宫殿?但卫兵首领还是又道:“法力?”
谢怜道:“对不起,也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的他似乎激怒了这群士兵,下一刻,数十支长戟就齐刷刷对准了他。
谢怜忙道:“等等,你们不认识我了吗,我们以前见过的!”虽然以前都是他把君吾这些卫兵当沙包打,但那也算是见过的!
“铛!”一只长戟扎进他脚边地面,要不是谢怜闪得快,人就给钉住了。他举手想打,忽然想起自己还欠了一屁股债,不能再破坏仙京财产了,硬生生收回。正在此时,一只手抓住了青铜首领。
居然有人会来为解围,谢怜简直要感动了,转头一瞧,竟然是方才那位年轻的太子殿下,去而复返了!
那青铜首领力大无穷,但那位太子殿下就像拽娃娃一般把它拽到一旁,一只胳膊圈住它的脖子,笑道:“又在巡逻?别打了,没事的,散了吧!”
卫兵们明显认得他,对他鞠躬行礼,果然从地上拔出长戟,列队往另一个方向巡逻去了。
全身而退,谢怜笑眯眯地道:“谢谢你,太子殿下。”
那青年笑道:“不客气。你也要去神武殿的吧?快点吧,要迟了,我先走一步!”说完便一阵风一样滴刮走了。
谢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远处几名下级神侍的窃窃私语飘进了他的耳朵。
“都是太子殿下,站在一起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啊。泰华殿下那才叫真的有天潢贵胄之气,连对待仇人都这般宽厚。”
“小声点啦,他还在呢,万一给他听到就不好啦。”
谢怜无奈地心想,他们还怕他听不到吗?不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吗。
至于“有仇”,好像也是的确有。因为方才那位太子殿下,是永安国的太子殿下,郎千秋。而郎千秋的先祖,便是攻打仙乐国、使其灭国的开国君主。
果真是血海深仇。
这时,身后又有一人道:“太子殿下。”
谢怜心道:“不会吧,还来?”这次一回头,却真是唤他的。灵文顶着两个黑眼圈夹着一堆卷轴走了上来。路上远远近近的小神都连忙道:“灵文真君?”
灵文是司人事的文神,掌人事亨通、平步青云,是上天庭地位最高的文神,现如今没有人不重看几分。灵文却道:“你们殿里公文批完了吗站在这里?好清闲啊。”
小神们面无人色,不敢多话,作鸟兽散。公文是永远不可能批完的,整座灵文殿从地面到穹顶堆满的全都是公文,谢怜每次去那景象都会变得更为震撼,每个人都托着比他们自己还高的公文跌跌撞撞,不是一脸崩溃就是一脸麻木。谢怜同情地道:“看来最近你们殿的公文又积压了不少。”
灵文道:“从来就没有不积压的时候。殿下,今天小心点,有人会找你麻烦的。”
谢怜道:“有所预料。”
灵文又道:“不过不用怕,有帝君在。”
谢怜叹气道:“他在我更害怕,我回来后一直没跟他报到,不知道要怎样罚我。”
灵文语重心长地道:“他怎会罚你?大人好哄,殿下老实点多说几句好话就揭过了。实在不行,跪一跪就好了。”谢怜哭笑不得,感觉自己被她说的像君吾不省心的儿子。话快说完了,路也快走到尽头了,一座雄伟的宫殿徐徐呈现。
这宫殿有些岁月磨砺了,但见沧桑,不见苍老,三重琉璃金顶,光华耀世。百级高台,百名青铜卫兵遥遥对仗,威势森严。谢怜抬头,金顶之下,“神武殿”三字苍劲有力,再一低头——上!
大殿里,数位神官,或三两站立,或独立不语。裴宿枷锁在身,跪在中央。
能站在这殿中的,全都是历经过飞升的上天庭神官,无一不是天之骄子,个个灵光充沛傲视睥睨,看得他眼花缭乱。此时此刻,全都凝神聚气,未敢高声。大殿尽头的宝座上,坐着一位身披白甲的武神。
这名武神面容俊朗,闭目不语,极为庄严肃穆。谢怜进殿来后,仿佛感应到他来了,睁开了双眼。双目极黑,仿佛万年寒潭之雪所化。他微微一笑,道:“仙乐,你来了。”
声音沉沉地响彻了整个神武殿。殿中其他神官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谢怜对殿上之人微微俯首。灵文一身黑衣不苟言笑,拿着册子点人,点完了就开始奋笔疾书记录集议。
君吾对谢怜道:“想必你也知道,今日召你上来是为什么。”
谢怜直起身子:“为半月关的事吗?”
君吾道:“嗯。方才殿上有分歧,你以为小裴该如何处置。”
谢怜想了想,道:“贬了吧。”
旁边有神官牙酸地吸起了气。君吾微笑道:“不再考虑一下吗?”
谢怜道:“不用考虑了,小裴将军造了太多杀孽,直接贬为凡人吧。”
君吾脸上笑意更深。
谢怜对旁人的倒抽冷气恍若未闻。君吾既然说有分歧,以那位小裴将军的后台,多半大部分人都建议轻罚,那他就提个重的,也好方便君吾折中一下,选择最恰当的惩罚,这样也好说他是充分顾及了各方的意见。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我有异议,此事存疑。”
这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朗朗入耳,谢怜一回头,只见大殿外迈入一名武神,扶剑而行,经过他面前时,扫他一眼,一勾嘴角。
这武神外表约二十六七岁,气度雍容,行动果决。观其面相,是十分易讨女人欢心的那种英俊,一看便是个风流成性的人物。他道:“太子殿下,久仰。我们家小裴真是承蒙你照顾了。”
谢怜道:“哪里哪里。裴将军才是久仰。”
这句久仰可是实话。这些天,谢怜对比着卷轴又零零散散看了些著名神官的传说,其中可有不少这位明光将军裴茗的野闻轶事。
这位北方武神为人时虽然骁勇善战,但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在烟花巷里留下的那些美好或不美好的传说。美好传说有一掷千金义救风尘名妓以身相许为君从良守身如玉等,不美好传说有作为奸夫□□被正主捉奸在床等,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厉害了。看完之后谢怜就觉得这人这么多年居然只惹出了一个宣姬实在不合理。
由于他沙场和情场都驰骋得意,不少对手和同僚都热爱咒他去死,最好是得花柳病死。偏偏这人命很硬,他万花丛中过,就是不得病;非但不肯死,他还活得比你长。末了终于有一天吃了败仗,众人心想哈哈哈哈!这下该死了吧!谁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轰隆隆的飞升了。
这下,没被他打死的也给他气死了。
飞升之后,裴茗也不改其作风,猎艳传说的舞台大大拓展。上到仙子女官下至妖精女鬼,就没有他不敢出手的。不少艳情小传都热爱以他为主角写作,所以,民间也常把他作为交桃花的神来拜。甚至不少神官在天庭里遇到他,路宽八丈也要擦肩而过,只为沾桃花。不得不说,他可比无辜得了个“巨阳”头衔的风信要幸运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