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长时间不在他身边,即使知道在您的巢穴里,依旧产生负面反应。想要患者健康,您必须给予足够的陪伴,哪怕只是视频聊天,哪怕是陪伴错觉,配合药物治疗,足够患者完全恢复。”
周顽不置可否。
比利亚医生和潘秀徽都拿捏不定周顽对陈观佛的心思,说看重吧,扔过来好多天不闻不问,说不看重吧,这么多年还是头一个进入他私人地盘的。
但周顽要实在不乐意、不采纳,谁都奈何不了。
那么周顽的想法是什么?
是陈观佛没有值得他花时间的价值。是陈观佛这种人在他的生命里太寻常,实在引不来好奇和善良的波澜。
他越过二人去看睡得不安稳的陈观佛。
只是离得远一些,就从安静的睡眠里跨进心神不定,似乎做了噩梦,幽幽醒转,一下子就从混沌中寻找到他所在的方位。
两颊凹陷了些,清瘦了许多,原本雾气沉沉的眼睛在看见虚拟成像的周顽时,霎时注入朝气。
变化肉眼可见,想忽略都不行。
周顽的心悄无声息地发生一些扭转,注入了涓涓细流般的怪异情感。
他的军功实打实,基本是在战场上挣来的,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命成千上万。退出战场后,游走帝国高层,勾心斗角、兵不血刃,掌生杀之权。
有人因他而劫后余生,欣喜若狂、感激涕零之下激烈发表誓死追随的肺腑之言,当然不妨碍某个时刻抉择背叛,不过也有至死都忠心耿耿。
有人因他而死,律法判决、同党放弃,自知死到临头便丑态百出,或是鼻涕眼泪横流,吓得失禁,疯狂求饶和攀咬。或是穷途末路破口大骂、恶毒诅咒,花样繁多。
见惯生死、生杀予夺,享受过世界上最美好的人事物,凌驾于万人之上,周顽天生便对他人的情意或情谊无动于衷,像处理垃圾般随意摒弃投射到他身上的、或依赖或爱慕或崇敬的生命。
所以,陈观佛很寻常,不是例外。
……本应该如此。
但胸膛处有一股热流涌过,即使细微也能清除感受到。
他会想起同阶层的、比他高或低的阶层权贵豢养小Omega的风气,从前不屑、现在也是,可是这一刻意外地明白外界再怎么谴责都阻挡不了这股狂热,alpha追求Omega是天性,将伴侣雕琢成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模样,他心心念念都是你,你知道他身体的每一寸、清楚他灵魂的每一处,你可以完全入侵、可以与之契合,你的控制欲达到了巅峰,而且永远不会被反抗、永远得到满足。
光是想象,连灵魂都爽得颤栗。
当然,他没把陈观佛当成自己的Omega,匹配度也不够。
他只是有一瞬间感觉到了触及灵魂的快乐,只是一瞬间、只是一点点,不足以失态。
是陈观佛给出的诱饵、是他交出来的权利,把喜怒哀乐、把生死甚至于灵魂都交到周顽手上,由他控制。
就算是刺激过度导致的脆弱姿态,也是主动选择了周顽。
周顽捏紧手指,注视半晌,回过神来,到底没禽兽到趁人之危,也是真没把陈观佛纳入自己Omega的选项里,毕竟他们这种alpha首要考虑的还是匹配度。
就像刚才说过的,既然没在污水厂里一枪毙了陈观佛,而是带他回来,至少负担起照顾好人的责任。
“每天早晚会挪出一个钟的时间陪他。”周顽如是承诺。
……
回忆像一束束丝带收回卷线机里,手臂一处略为温凉的触感唤来周顽的垂眸,身侧的陈观佛提起勇气,手掌贴住周顽的小臂,不敢太紧,随时会收回似的。
周和光不敢吵闹了,挨着潘秀徽嘀嘀咕咕,忽而想起件事:“二叔,我要跳级去读高中。”
“不用太急。”周顽头也不抬地说,他希望周和光继续读初中,到时能保护和照顾陈观佛。“还得分一半时间到训练营。”
周和光是真不想去,“方竟则读高二,周和夷也是,其他人都想赶紧跳级去高中和方竟则一起,我也要。”
“和他们做什么?初中高中没多大区别,早上晚上都一样,先搁着吧,到时候三三也去初中,正好能做个伴。”
“啊?”周和光:“他会不会太着急?”
“比你聪明。”陈观佛的勇气耗光,想缩回手,周顽眼疾手快地握住,放在掌心里捏了又捏,日日早晚通讯,以至于吃好睡好长不少肉,手感很好。
周和光闻言讪讪,还是表示拒绝,他更想陪方竟则。
知道他三分钟热度,也消得太快了。周顽问:“你不是一直想和三三玩?”
周和光:“他怎么能和方竟则比?”话音一落就触及周顽不悦的目光,不满的情绪霎时熄火,想到陈观佛住进周顽的小楼,想必观感很好,于是赶紧解释:“方竟则他们更好玩。”
周顽脸沉如水:“整天想着玩!人不是人,是狗还是玩具?这事没得商量,回头我和你爸说一声。你现在出去!”
周和光内心愤懑,却不敢和周顽顶嘴,瞟了眼陈观佛,不管他示好还是贬低都没给眼神,顿时泄气,怎么对他不理不睬的?还是说仗着周顽喜欢就不理旁人?
他怀着不满的情绪离开,颇为傲慢自我,而且冷漠,骨子里瞧不上贫民窟出来的陈观佛,一腔热情的喜欢短暂肤浅,随时翻脸,也就是顾忌周顽罢了。
人一走,屋内清静不少,潘秀徽叮嘱周顽好好陪陈观佛玩一会儿,就去准备吃的。
周顽把玩着陈观佛的手指,而陈观佛因他在身边,恢复平静宁和,用光脑开始学习。
“不是之前推荐你的兵书和政治论?”
多日来的视频通话让十几日没见的两人更熟稔,对话信手拈来,毫不陌生。
陈观佛:“心理治疗方面的书,以利亚医生推荐的,他很忙,我好转,他不能经常过来。”
“之前就想问,对兵书、军工和政治很感兴趣,想从军?还是军工科技研究?”
陈观佛抬起脸,周顽没什么表情,眼波平静,只是随口一问,没掺和试探的疑心,但陈观佛还是斟酌片刻说:“政。”
周顽倒是诧异:“怎么想到从政?”
陈观佛认真道:“政治可以帮助更多人,铲除更多的邪恶。”
周顽朗笑,忍不住揉了揉陈观佛的小脑瓜:“政治全是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我们三三进去就危险了。”
陈观佛嘟囔:“我可以变豺狼吃掉他们。”
周顽还是忍不住笑:“行,到时候我就帮你分尸,让你吃得更轻松。”
陈观佛想说一言为定时,潘秀徽正好出来,听到这话呵斥:“没分寸!讲话这么血腥也不怕吓到三三。三三走,陪奶奶择菜去。”
陈观佛为难不已,半晌后断然拒绝:“对不起,秀姐,我想和周顽一起。”
周顽顿时得意地笑。
潘秀徽没好气:“我不管你们爷俩了。”
周顽一把将陈观佛抱过头顶玩抛高,陈观佛先是吓白脸,之后寻到乐趣,玩得满脸通红。
***
陈观佛睡前拉住周顽,也不说话,就看着。
周顽付出了精力时间和情绪,虽然短,好歹是给出去了,自然多多少少把陈观佛放在心上。对于放在心上的人事物,别管分量多少,不妨碍的前提下,他都愿意给予耐心,所以总是很容易造成情深意重的错觉。
他陪着陈观佛,给讲故事,给哄睡,耐心十足、温柔满分,直到陈观佛真的睡着了,才留下盏小夜灯,退出房间,找潘秀徽问关于陈观佛更具体的生活小事。
在他退出房间没多久,陈观佛睁开眼,面无表情,眼底无波澜。
盯着海豚小夜灯,思绪从纷乱到整洁。
为了疗愈陈观佛,周顽特地找到那场绑架案里感谢陈观佛的人,寥寥两人,带他们来见陈观佛,说他们的感谢、说他们被绑架的心情、说他们怎么快速走出噩梦等等,给予陈观佛很大的心灵安慰。
以利亚医生的诊断没错,周顽的猜想也不会出错,陈观佛心理创伤严重,没那么好痊愈。
那段时间里,他时常想死,又在某一刻强烈地想活下去,又想死又想活的两种想法交替折磨,活能怎么活?回到贫民窟一辈子走不出来?留在周顽身边等待着哪一天被遣走,处处尴尬、低人一等?
他觉得自己是浮萍,飘到哪儿,哪儿都不是家。
陈观佛有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天赋,就是绝境里会迸发出绝对准确的求生本能,比如杀掉陈玛姬,比如见到周顽后的伪装,还比如严重创伤、精神压抑到极致的时候,下意识将求生的希望放到周顽身上。
渴求他、希望他,把他当成堡垒,自灵魂深处接纳他,除了周顽,不需要任何人任何药物,只有周顽是唯一的支柱。他是易碎的玻璃,风吹的浮萍,是轻轻一推就会破碎的脆弱,只有周顽可以拯救。
就这么催眠自己,说服自己,敞开自己,把自己当成附庸,当成需要攀附大树的藤蔓,事实上,这是一件简单又困难痛苦的事情。
在每一次的呕吐,胃的痉挛,脏腑的蜷缩,心灵和精神的尖叫……伴随着疼痛将这些思想嵌进每一片骨头,直到货真价实、情真意切,完美无缺。
陈观佛唇角微微上扬。
他骗到周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