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血债血偿(二)
解千言深吸一口?气,略微压了压心中翻涌沸腾的杀意,提着剑继续往正房去?。
他一路走来,遇到的仆从弟子无不惊恐尖叫着逃窜,尚未动手杀一个?人?,却莫名有种血流成河的气氛,这让他心中对商家的鄙夷更甚。
就这样如入无人之境般走到了垂花门前?,终于,有人?带着数十名弟子拦住了解千言。
来者是个?看上去?二十几岁,样貌俊秀,修为约莫是地仙中境的青年男子,见到解千言的脸时,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一开口声音竟有几分颤抖:“你,你究竟是何人??”
解千言笑了,这人?他认识,正是如?今商家管事之人?商二老爷的长子,解千言的族兄商知珉,当年他从毒雾沼泽回来,又被洗去?记忆后,第一个?来看他的商家人?便是这位族兄。
“三哥,你这记性实在太差了啊,当年你对弟弟我可是惦记得很呢,我还下不了床,你就特地?爬窗来看我,送了我满满一篓的毒蛇蜈蚣,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
商知珉的表情?瞬间从惊讶变成了惊恐,巨大?的修为差距摆在面前?,他半点反抗之心都没?有,当机立断转身就逃,却在刚要飞出院墙时,被无形的力量拦下,狠狠摔落在地?。
解千言懒得跟他废话?,一剑斩出,凌厉的剑气瞬间穿透商知珉的丹田,废掉了他的修为。
惨叫声骤然响起,跟着商知珉一起来的数十名弟子被吓得齐齐后退。
解千言看也没?看他们,径直朝内院而去?,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恰在此时,一支通体无暇的玉笛从内院东侧的洗心阁飞出,携着强横无匹的力道直直撞上飘在商家上空的留音石。
留音石受此重击,商知羽那喋喋不休的声音停了一瞬间,然后继续细数商家罪状,笼罩住整个?商家大?宅的结界纹丝不动,玉笛却发出了几不可察的碎裂声。
这是商家修为最高的老祖商云庭出手了。
一出手便落了下风,玉笛识时务地?没?再继续强攻,咻地?飞回了洗心阁,不过片刻,悠扬婉转的笛声响起,瞬间传遍整个?商家大?宅,惶恐逃窜的弟子仆从以及商家人?被笛声安抚,渐渐平静下来,或是原地?待命,或是回到自己的房中,先前?的乱局顿止。
解千言停下脚步,一言不发拔剑直斩洗心阁。
这一剑带着滔天的怒和恨,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扫平挡在面前?的房舍瓦檐,却在斩到洗心阁之前?,被乍然亮起的一道寒芒拦住。
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之声猛地?爆开,伴随着一股潮水般向外散开的磅礴灵力,再一次砸到留音石布下的结界上,整座商家大?宅都被撞得震颤了起来。
可惜的是,震颤了片刻之后,结界仍旧固若金汤,这次甚至连商知羽聒噪的说话?声都没?有停顿片刻,依旧用?同样的语调重复着同样的台词。
解千言微微侧过脸,见到残垣断壁之中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边还围着十来个?手持刀剑的客卿长老。
这中年男人?脸色煞白?眼神惊惶,抱着一面造型古朴的铜镜,想要转身逃走,却又硬撑着站在原地?,虚张声势地?叫嚣道:“狗贼,竟敢擅闯我商家祖宅,伤了我儿,今日定要你死无全尸。”
这人?正是商明曜的堂弟,商知珉的父亲,暂代家主之位的商明晖。
解千言嗤笑一声:“原来是二叔啊,啧,都多少年了啊,你这修为怎么还停在地?仙圆满境界呢,是天资太差脑子太笨,还是心思都用?在挑拨离间争权夺利上了?啊,我忘了,你是个?没?用?的玩意儿,就算当着家主,拿着镇族之宝,也还是个?没?用?的玩意儿。”
商明晖被气得脸都红了,却一点也不想跟面前?这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家伙动手,方才他与长老们合力拦下一剑,又催动凝光宝镜攻击结界,结果不仅没?撼动结界,倒被神器之力反噬,本来修为就差了一个?大?境界,负伤之下更是不可能打得过解千言,但如?今他是代家主,他跑了的话?,老祖恐怕立马就会废了他。
解千言却没?有再给他时间思考是战是逃的难题,脚下微动,整个?人?化作黑雾消散,再现身时已经在商明晖等人?身后。
这些?长老们本就不是商家人?,眼见着不敌,早已萌生退意,见解千言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后,一个?个?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抛下商明晖作鸟兽散。
商明晖也想跑,奈何解千言不给他机会,戮仙剑悄无声息地?从他后心刺入,如?砍瓜切菜般一剑洞穿心脏。
商明晖愣愣看着胸前?剑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杀死自己的凶手,脖子却像生锈了,努力了许久都纹丝不动。
解千言面无表情?地?抽出戮仙剑,颇有些?嫌弃地?弹了一下剑柄,将剑上的血渍弹飞,又伸手抽走商明晖手中的凝光宝镜,扔垃圾般扔进储物?袋,转身继续朝内宅走去?。
“商明曜,商云庭,黎书婉,这才几年不见,你们都变成乌龟精了吗,缩着不出来算怎么回事?就算不想见我这个?不肖子孙,难道也不想见见你们最疼爱的好儿子,好孙子商知羽吗?再不出来见见,待会儿他可就要魂飞魄散了啊。”
解千言双眼通红,白?衣染血,提剑走在商家内院中,步伐不快也不慢,留足了时间等这场戏的主角们登场,可洗心阁里却始终没?有动静,商家祖宅中能跑的人?也早就跑了个?干净,再没?有人?出手拦他。
终于,他来到了洗心阁门前?。
望着古朴大?气的七层高阁,庄严肃穆的楠木匾额上书写的洗心阁三个?字,解千言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喃喃道:“你们这些?畜生的心确实够脏,该好好洗洗。”
体内的魔气如?沸腾的岩浆般奔涌,杀意几乎快要烧焦他的理智,一路忍到现在实属不易,解千言也不想再忍下去?,手中戮仙剑似乎也懂了他的心意,毫无花哨的一剑斩出。
剑气如?咆哮的巨龙,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奔向洗心阁,掀翻了整片屋顶,藏在里面的两?道身影疾飞而出,停在半空,一人?须发皆白?,老态龙钟,正是商家老祖商云庭,一人?三十来岁,面色惨白?,则是商家家主商明曜。
“大?胆贼子,竟敢擅闯我商氏祖宅,莫非以为区区金仙初境的修为便能横行无忌了?”
开口?的是商云庭,商明曜似是受了重伤,始终不发一语,只恨恨瞪着解千言,眼中的怒火似要将他烧成灰。
解千言笑了,看着这位惯会装聋作哑的商家老祖,笑容中满是鄙夷:“高祖看来确实年纪大?了,天天缩在洗心阁当乌龟,眼瞎耳聋,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点去?投胎,争取下辈子投生成天生仙骨的好苗子。”
解千言当初九死一生回到商家,便是这位老祖商云庭最先发现他身有仙骨,动手洗去?解千言记忆之人?也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默许商明曜谋害发妻的人?还是他,若非他自己年事已高移植不了仙骨,恐怕最终得利的仍旧会是他。
商云庭寿元将近,眼睛也有些?浑浊,他看了看解千言和他手中的戮仙剑,沉声喝道:“既是商家子弟,传承商家血脉,受商家教?养长大?,你就是这样来回报自己的宗族吗?”
解千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伸手抚过戮仙剑锋利的剑刃,对商云庭道:“好,很好,高祖说得对啊,那我这不肖子孙,就用?这把商家精心打造的戮仙剑,来好好回报你们的生养之恩吧。”
未等解千言再次出手,商明曜忽然道:“你娘当初盗走仙骨,强行融入你体内,为保你性命,我们放任仙骨在你身上长了十几年,送你拜师学艺,后来不过是让仙骨物?归原主,你竟然舔着脸来报仇,你报哪门子的仇?”
解千言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看着商明曜,嘲讽道:“你这种害死发妻,还要污她名声的畜生都能舔着脸活着,我为何没?脸来报仇?”
商明曜面上神情?没?有任何波动,继续道:“是不是你娘盗走的仙骨,但凡家中年长的客卿仆从,无人?不知,你随便拉个?人?问问都行,至于仙骨,呵,修真界传承万年,你可曾听闻过还有谁天生仙骨的?偏偏就你是万年不出的绝世之才吗,若真如?此,为何你直到六岁才被发现身有仙骨,我们商家又为何不把你供起来,等着你成就真仙飞升上界,让我商家也跟着一飞冲天?毕竟你也是我亲儿子啊。”
听到最后一句,解千言原本平静的神色一厉,挥剑直刺商明曜。
商明曜没?料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情?急之下拔剑硬接了这一招,被势若万钧的剑气逼得倒飞出去?,一直撞到身后断墙才勉强停下,本就有伤的身体支撑不住,噗地?吐出一大?口?血。
商云庭见势不妙,手中玉笛一横,高亢尖利的音调瞬间响起,一波波如?潮水般的灵力随着震荡的笛音齐齐涌向解千言,挡住了他再次挥向商明曜的剑。
商云庭毕竟是金仙中境修为,且停留于此境界上千年了,就算是行将就木,其实力也仍旧是不可小觑,解千言被笛声拦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跟着一起躁动叫嚣起来,像是争先恐后要冲破身体的束缚,撞得浑身肌肉骨骼都剧痛发软。
他并未强行与商云庭拼斗,倒飞出笛声攻击范围,调动体内魔气强行压下沸腾的血液,指着狼狈不堪的商明曜道:“商老狗,你背着我娘勾搭黎家女,跟那毒妇合谋将我扔去?毒雾沼泽,引我母亲去?救,这事可是那毒妇亲口?对我说的,你还敢不认?”
他不待商明曜作答,又问头顶留音石中一直重复着商家几人?罪行的商知羽:“商知羽,你来说说,你是何年何月出生的?”
商知羽闻言顿了顿,似乎被人?忽然打断,有点不知所措,但这个?人?的问题他又不敢不回答,停了半晌才语调平平地?答道:“我出生于启元三千零六十二年一月十七。”
说完这句,商知羽又继续重复起先前?的话?,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解千言怒道:“我娘死在我六岁之时,我的好弟弟却只比我小四岁,商老狗,你说这是为什?么?”
商明曜阴沉着脸一声不吭,解千言也并非想要听他的答案,趁机调息完后,将手中戮仙剑往地?上一插,长剑如?游鱼般没?入脚下土地?,魔气沿着剑身灌入,又朝着四面八方涌去?,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清亮澄澈的洗心泉水渐渐被染成了浓黑的墨色。
商云庭脸色骤变,失声叫道:“你,你是魔修!”
解千言笑道:“这要多亏我的好弟弟和他母亲,若不是他们将我扔进魔窟,我还没?机会转修魔道呢。”
商云庭沉着脸不说话?,商明曜当机立断御剑冲向结界,可惜他实在低估了迦昙亲手打造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刚一撞上结界,整个?人?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落了下来。
解千言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他,盯着商云庭轻声道:“别枉费力气了,今天你们谁都跑不了,若是乖乖去?死,我可以给你们个?痛快。”
商云庭就算活不了多久了,也绝对不想乖乖去?死,怒喝一声,将手中玉笛一抛,朝着解千言头顶砸了过来,这玉笛也是一件堪比神器的法?宝,又被他蕴养多年,威力不凡,被当做锤子简单粗暴地?砸过来,依然是气势汹汹,然而解千言却不闪不避,仍旧握着剑柄,将体内魔气灌入地?脉。
玉笛飞到离解千言脑门不过三寸之处,原本通体光华内蕴的笛身忽然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斩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般,无力地?坠落下去?,被解千言伸手一接,轻轻松松拿在了手中。
“呵,多谢高祖赠宝了。”
商云庭目眦欲裂,失声尖叫道:“你做了什?么?!”
他试图唤回自己的法?宝,却忽然发现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倒吸一口?凉气,再也维持不住漂浮于半空中的姿态,狼狈地?落在地?上,抓起摔得七荤八素的商明曜就朝洗心泉的方向跑去?。
恰在此时,空中留音石里的商知羽再次停下,顿了片刻,僵硬发木的声音才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们的报应就在今天。”
没?能逃出商家老宅的众人?这才发现,他们再也无法?从地?脉中汲取灵力,身上的灵力也近乎枯竭,惊恐的尖叫哭喊声瞬间响彻整座大?宅。
是绝灵阵,笼罩住商家大?宅的结界不知何时成了绝灵阵。
商云庭带着商明曜,很快跑到洗心泉旁,却绝望地?发现泉水一片漆黑,半点灵力也没?有。
两?人?终于明白?,这上门讨债的魔修是有备而来,头顶的绝灵阵竟有如?此惊人?的威力,跟这魔修合力将商家赖以存续的灵脉彻底毁掉了。
解千言收剑起身,脸色也是惨白?,将洗心泉的灵脉废掉几乎耗光了他体内魔气,幸亏他体内有源魔之力,魔气生生不息,绝灵阵也影响不了他,否则这样的状态下,商知珉那种货色恐怕也能伤他。
略微平复了片刻,解千言提着剑朝商云庭和商明曜二人?走去?。
“知禹,知禹,儿子,爹错了,爹向你道歉,向你娘道歉,你饶爹一命吧,都是他,都是这老东西的主意,是他嫌弃你娘失了靠山,不配做家主夫人?……”
商明曜满脸尘灰,发冠散乱,再也摆不出高高在上的嘴脸,蜷缩在断墙下,不住地?哀求,气得商云庭一脚踹在他胸口?,却被他抱住腿绊了个?狗啃屎。
解千言看着这两?人?狗咬狗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实在懒得再跟他们废话?,举起戮仙剑便要刺下去?。
忽然,天上传来一声怒喝:“商知禹,孽徒,你敢!”
解千言抬头望去?,只见两?道身着青衣道袍的身影迅速飞到商家祖宅上空,齐齐挥剑斩向仍旧喋喋不休的留音石。
嘭的一声巨响,结界连带着商家祖宅的地?基一起震颤起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平静,结界仍在,绝灵阵也没?有丝毫破损,但解千言知道,师父这件法?宝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扭打在一处的商明曜和商云庭两?人?听到这声怒吼,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喊道:“宗主!快救我们!”
来人?正是天衍宗宗主荀峪和太上长老况明,这两?人?均是金仙中境修为,联手强攻之下,结界再次震颤起来。
商明曜和商云庭以为救星来了,也不再内讧,起身就要朝大?门跑去?,但还没?迈出一步,商明曜的身形就猛然僵住。
胸前?墨黑色的剑尖透体而出,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只看到解千言淡漠平静的半张脸,张了张嘴想最后再说点什?么,喉咙却被涌上的鲜血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解千言拔出剑,看也没?看倒地?的商明曜一眼,飞身追上商云庭,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
“孽徒!你竟敢弑父杀亲!”
荀峪的怒吼再次响起,而伴随着这声怒吼传来的,是结界碎裂的脆响。
商知羽的声音戛然而止,漂浮在天上的留音石无力地?坠落下来,与之一道而来的,还有荀峪和况明怒恨交加的剑风。
解千言预感不妙,勉力转身,提剑欲要挡下这雷霆一击,另一手已捏紧符箓,准备见机远遁。
然而这一剑却没?能刺中解千言,狂风乍起,龙吟阵阵,荀峪和况明被一股巨力掀飞,连退数丈才堪堪稳住身形。
青色的蛟龙从云层中咆哮而下,如?天降神祗,一个?凌厉的甩尾过去?,将商家祖宅所有屋顶抽飞,顺便再将欲要冲过来的荀峪和况明两?人?扫到城墙根去?。
“师兄!你这混蛋,竟敢背着我偷跑!要是受伤了的话?,我至少十天不想理你!”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威胁人?方式,解千言忽地?笑了。
他提剑站在废墟中,站在所谓父亲的尸体旁,笑得很是开怀,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入了满地?狼藉中。
92。商知禹到底是谁
青蛟大王并未落地,而是将小山般巨大的头颅凑到商家内院中,等站在他额头上?的白裙少女跳下?来后,又朝着城门初飞去,瓮声?瓮气地对解千言道:“我去将那两个人拦下?。”
解千言朝青蛟大王拱了拱手:“多谢前辈。”
舟雨踩着满地的瓦砾砖石跑到解千言跟前?,将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白衣染血,双眼通红,心里那点气早就烟消云散,只剩满满的担忧心疼。她小心翼翼替他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迹,轻声?问道:“师兄你伤到哪里了啊,疼不疼?”
解千言牵过她的手,柔声?道:“我没?受伤,都是别人的血。”
舟雨松了口气,又道:“那你和伯母的仇人都死了吗?”
解千言摇摇头:“还剩一个,你,你跟我一起吧。”
他本?来想让舟雨就在这里等着,但又实在不放心,万一商家哪个不长眼的回来伤了她可怎么办,索性还是带在自己身边。
商家祖宅已经被解千言和青蛟大王先后出手搞成了一片废墟,结界刚一撤下?,弟子仆从们便作?鸟兽散,全跑得没?影了,至于家主夫人黎书婉,更是从头到尾都不见踪影。
解千言想了想,从草丛里捡回留音石,轻轻扣了扣,问道:“商知羽,你娘在哪儿?”
留音石中的灵力已经消耗殆尽,商知羽的魂魄也快要消散,解千言想着他方才充当器灵设下?结界,应该对商家祖宅中的情况了如指掌了,于是随口一问,见它半晌没?动静,便将东西往储物袋里一扔,打算自己去找。
结果商知羽那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洗心阁地下?密室。”
说完这句后,留音石便再也没?有动静,解千言用神识扫了扫,发现商知羽的魂魄已经彻底消散。
洗心阁已经被折腾成了一堆东倒西歪的破烂,满地都是摔碎的瓷器瓦片和散架的家具物什,解千言带着舟雨找了好半晌,终于在歪倒的博古架后面发现了一处暗门。
解千言让舟雨站远些,挥剑斩开了暗门,又丢了张火符到黑黢黢的暗道中,见火光毫无异样,这才叫上?舟雨,两人一起顺着盘旋往下?的暗道往地底走?去。
越往下?走?,阴凉森冷的感觉越是明显,舟雨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小声?问道:“师兄,这里,应该不会有鬼吧?”
解千言也不敢保证,牵着舟雨的手紧了紧,提议道:“要不你去上?头等我?或者我抱着你?”
舟雨觉得她师兄现在很是脆弱,需要她陪着才行,遂故作?坚强道:“不用,我跟你一起,我就是问问而已,鬼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哈哈哈……”
末了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饿死鬼就行,饿死鬼会吃狐狸尾巴……”
她越说声?音越小,眼睛警惕地四处转悠,像是怕饿死鬼忽然冲出来咬她的尾巴。
解千言轻笑:“你这是听谁瞎说的呢?饿死鬼为什么会吃狐狸尾巴?”
舟雨嘟哝道:“是长老们说的,关?禁闭的阁楼里就有饿死鬼,真?的会咬我的尾巴。”
解千言呼吸一顿,柔声?安慰她:“长老们故意吓唬你呢,别怕,下?次我们回太华山,师兄帮你把阁楼里的饿死鬼都送去投胎,看谁还敢咬你的尾巴。”
舟雨忙不迭点头,将解千言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
此时?暗道也恰好走?到了尽头,一扇巨大的石门出现在两人眼前?。
石门是用一整块黑曜石凿成,足有三人高,半点花纹也无,静静矗立在阴森森的地下?,莫名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解千言心中忽然有些发紧,他没?有立即去打开石门,而是将舟雨拉到一旁,小声?叮嘱:“舟雨,你就在这里等着,别进?去,有什么异常就赶紧上?去找青蛟前?辈。”
舟雨蹙眉看着他,眼中满是不解:“怎么了师兄,这里面有什么古怪吗?”
解千言迟疑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但感觉有点奇怪,但你别担心也别害怕,我不会有事,你按我说的做,别让我担心好吗?”
舟雨只好点点头,伸手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小声?道:“那你也要小心,别让我担心好吗?”
解千言摸摸她的头,轻轻吻了吻她柔软的发丝,将人放开,又拿出留音石和符箓放入她手心,这才转身去推那扇古怪的黑曜石大门。
本?以为这扇门设了禁制,或者至少应该很沉重,可解千言的手刚一触碰到它,门便自己缓缓朝内打开了。
门内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走?廊,通往一间被竹帘隔开的房间。
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解千言转头冲神情严肃的舟雨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走?入门内。
走?廊两侧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嵌着造型古朴的壁灯,壁灯灯罩中放着萤火石,柔和的淡黄色光芒将石壁上?粗粝的纹路都照得一清二楚,没?有怪异的图案,也没?有可疑的痕迹,却?让解千言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浓烈。
他脚步轻缓地走?到竹帘前?,用手中戮仙剑挑开帘子一角,看到了里面房间的情形。
这是一间布置得极简单的卧室,一张拔步床,一架黄梨木梳妆台,两把红木椅子,一个放杂物的博古架,总共就这么点东西,床上?则有一个披头散发看不清面貌的人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解千言掀开竹帘走?入房中,一眼扫过小房间中的几件家具,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又看向床上?不知死活的人,沉声?问道:“黎书婉?”
过了许久,那人才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和略显苍老的面容。
解千言一眼便认出,这的确是他要找的人,商知羽的母亲黎书婉。
黎书婉乃是世家大族嫡女出身,天资不错,修为早已是地仙圆满境界,按理来说样貌不会如此苍老,但看她如今的状态,不是走?火入魔便是重伤在身,如此形貌也算说得过去。
想起一路过来听到的关?于商家家主与?夫人动手的传闻,以及商明曜重伤在身的状态,解千言大概猜出了黎书婉重伤又被关?在这里的缘故,但他并不想去深究这两人为何会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他今天来商家,只为母亲和自己讨回血债。
解千言提剑走?向黎书婉,打算送她去跟宝贝儿子团聚,剑刚举起,却?听黎书婉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怪异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密室中回响,莫名渗人,她笑了片刻方才开口嘀咕道:“怪物,怪物回来了,怪物回来了啊!我就说不该留他,你们非要留,非要留,哈哈哈活该,怪物啊,怪物回来了……”
她不停地重复着“怪物回来了”这一句话,让解千言心中的不安之?感再次升起,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怪物,是我?”
黎书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解千言,怪笑着答道:“当然是你,当然是你这个怪物!贱人,解宛歆这贱人竟敢把怪物偷出去,死了活该,死了活该……”
听到母亲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解千言胸中怒火翻腾,再也不想跟这疯子废话,提剑直刺向她喉间。
谁料这疯子看上?去神智已失,却?察觉到了危险,几乎是本?能地一滚,滚到了另一头床角,嘭地一声?砸在墙上?,沉闷的轰隆声?蓦然响起。
解千言下?意识转身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原本?放着梳妆台的那面墙壁缓缓降下?,露出了后面一片漆黑的密室。
解千言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拉扯着他,引诱着他,让他下?意识地转身往那片黑暗中走?去。
这间密室冷得像冰窖,空旷得好像没?有边界,解千言定定站了片刻,迟缓发木的脑袋才终于想起该燃一张符火,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薄薄的符纸轻飘飘飞到半空,解千言的手指僵硬,再简单不过的火符手印硬是掐了三次才掐对,啪的一声?,火光瞬间亮起,刺得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或者说,商知禹的脸。
被封在厚厚的玄冰中,挂在石壁上?,总共五个,从三四岁到二十来岁,都是商知禹的模样。
淡紫色的雾气从每个商知禹的头顶飘出,又很快汇聚到一起,汇入密室上?空的一块约莫人头大小血红色不明物体中。
解千言忽然有点明白为何黎书婉会口口声?声?叫自己怪物了。
他怔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
舟雨乖乖等在石门外,半晌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有些按捺不住,做贼似的趴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往走?廊里面看,什么也没?看到。
忽然,里面传来黎书婉的笑声?和说话声?,一句句怪物在舟雨耳边回荡,听得她心头火起,忍不住想冲进?去跟这疯女人对线,但想到师兄的叮嘱,又闷闷地忍了下?来。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时?,舟雨已经做好了跑路的打算,但里面很快又安静下?来,并且许久都没?有别的动静,这让她很是不安。
抓耳挠腮地在石门外徘徊了许久,她实在不放心,最后干脆心一横,变成巴掌大小的狐狸,贴着墙做贼似的挪了进?去。
舟雨边走?边安慰自己,我就看一眼,在门边看一眼就行,师兄肯定不会发现的。
就这样鬼鬼祟祟挪到门边,伸出爪子撩开竹帘一角,偷偷往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吓得舟雨肝胆俱裂。
一个披头散发表情狰狞的女人浑身泛起血光,下?半身已经融化成一滩血水,正蠕动着朝解千言所在的密室跑去,密室中火光隐隐,解千言的身影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察觉背后的危险。
舟雨几乎想也没?想就立即变作?身高腿长的大狐狸,撒腿冲向发愣的解千言,边跑边大叫道:“师兄小心!”
解千言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舟雨连叫了两声?他也没?动一下?,而疯女人已经完全融化,变成了一团咕嘟咕嘟冒泡的可怖血水,带着滔天恨意冲向解千言。
舟雨被吓得心胆俱裂,脚底生风跑出了狐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化作?一团白光撞向解千言,将人扑倒在地。
那团血水擦着狐狸的脑门撞向立在解千言身前?的玄冰,刺啦一声?融了进?去,沾到了冰中人的手上?,几乎瞬间便将皮肉烧化,顺着手臂蔓延开,一点点融掉了整个身躯。
解千言怔怔地侧身抱住扑在自己身上?的狐狸,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想看看有没?有伤到。
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霎时?响起,吓得解千言的手都哆嗦了起来,三魂七魄也跟着归了位,焦急问道:“你伤到哪儿了?”
舟雨只觉得头顶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掀了头皮,用爪子捂住脑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解千言的声?音,更是又气又委屈,恨恨踹了他一脚,嚎道:“我的,我的头皮被怪物削了,呜呜呜,好痛,痛死了,肯定秃了!”
听她哭声?嘹亮,踹人也有劲,解千言略松了口气,赶紧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扯下?护在头顶的爪子,果不其然,脑袋顶上?的毛秃了一长条,斑斑血迹从没?了毛的头皮渗出,看上?去实在疼得很。
解千言赶紧拿出止血止疼的丹药喂给她,又贴了张除秽符在她额上?,隐隐清光中,渗血的伤口飘出丝线般的黑气,之?后便没?有更多的血渗出,他这才放下?心,又见狐狸雪白的小脸都哭花了,忍不住心疼,将人抱进?怀里轻声?哄着。
他一边哄狐狸一边转头看墙壁上?的玄冰,惊讶地发现五个商知禹都被那团血水烧没?了,玄冰中只剩下?一些焦黑色的残渣。
解千言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将怀中软乎乎的狐狸抱得更紧一些,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解千言。
待舟雨的哭声?渐渐止住,解千言低声?问她:“还有哪儿受伤了吗?有没?有不舒服或是别的什么怪异的感觉?”
舟雨只觉得脑门儿疼,伤心自己变成了秃子,别的倒没?什么,有气无力地趴在解千言身上?答道:“我胸口发闷悲痛欲绝,若是头上?的毛长不出来了的话,那可能会难受一辈子了。”
解千言只好选择闭嘴。
但这地方实在不能久留,他又帮舟雨吹了吹伤口,哄着她变成小狐狸揣进?怀里,匆匆将密室搜了一遍。
墙角石桌的暗格中藏了一本?手札,密室正中还放着一尊十分粗糙简陋的大鼎,另外就是飘在空中的那块血红色不明物体,解千言将这三件东西都收起来,带着舟雨离开了密室。
93。生发专家南悦星
回到地面时,青蛟大王跟荀峪和况明正打得不可开交。
青蛟大王两千年前就曾经以一挑十而不落下风,在妄思海附近打出了赫赫威名,如今对上修为本就逊于自己的荀峪和况明两人,更是不在话下,苍青色蛟龙那巨大的身影在天衍城上空游走,卷起一阵阵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将荀峪和况明压得完全喘不过气来。
对于这位便宜师父,解千言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要?说恨,其实也算不上多恨,虽然他跟黎书婉不清不楚的,但没有证据表明他掺和了残害母亲和自己的事,顶多就是视而不见。
解千言不欲跟他们死磕,舟雨又受了伤,得?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青蛟前辈,我们走吧。”
“哦,好的,这就走。”
青蛟大王行事风格毫不拖泥带水,话音刚落,硕大的脑袋已经伸到解千言跟前,赶在他踏上飞剑之前将人一叼,再一甩,扔到自己背上,咻地一下冲进云霄。
一剑刺空的荀峪和况明望着一转眼?便隐没在云层中的蛟龙尾巴傻了眼?,坐在蛟龙背上的解千言也傻了眼?。
你们妖啊,还真是对当坐骑这件事毫无心理负担,甚至十分?乐意的样子呢!
“抓稳了!”
青蛟大王甚至好心提醒了背上发?愣的解千言一句。
解千言只好乖乖抓紧青蛟大王的背鳍,咕哝道:“您还是悠着点啊。”
本以为青蛟大王就要?驮着他们回浮玉岛了,谁知道他刚飞入云中,又忽然一个俯冲向下,朝傻愣愣望着天空的荀峪和况明扑去,趁人不备之时,狠狠一尾巴甩过去,再次将人抽进城墙里,好半晌都爬不起来?。
杀完这个回马枪,青蛟大王心中舒爽了,带着解千言消失在天衍城上空。
蛟龙御风而行,速度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回到了浮玉岛。
刚一落地,解千言便接收到两道谴责的目光,程泽更是一边瞪他一边阴阳怪气:“哎呀,我们打遍天下无敌手,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师兄回来?了呢,没伤着吧?我猜肯定没有,姐夫啊,你们这般心急火燎地跑过去,没给咱们师兄添乱吧?”
青蛟大王是个老实人,没怎么品出程阴阳话中的阴阳之气,啊了一声转头看向解千言,挠挠头问他:“我没添乱吧?”
解千言难得?竟被程阴阳堵得?没话说,颇有些进退两难地站在小?院门口。
总算还有个医者仁心的南悦星在,虽然不太赞同?解千言独自去逞强急哭了舟雨这种行为,但终归还是记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不轻不重瞪了两眼?便出声解围:“解道友,舟雨呢,她没事吧?”
末了她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先前你忽然不见了人影,她急得?哭肿了眼?睛,你,唉……”
解千言这下更是接不上话了,但又立即想?起舟雨头上的伤,赶紧将睡着的狐狸从怀里掏出来?,小?心翼翼递给南悦星:“南姑娘,舟雨被燃血禁术化?成的毒血沾到了头皮,麻烦你帮她看看。”
南悦星赶紧将小?狐狸接过来?,动作轻柔地拿开她捂在头上的爪子,露出底下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
这伤口从头顶心一直到后脑勺,拇指宽的一条,血痂变成了乌黑色,看上去十分?可怖,所幸处理及时,秽毒已经拔除干净,只是这块头毛日后想?恢复如初,恐怕得?需要?些时日了。
这么漂亮的小?狐狸要?当好长一段时间的秃头怪,南悦星想?想?就心疼,忍不住又瞪了解千言一眼?,瞪得?解千言尴尬地低头数地砖。
舟雨这时也醒了,见到南悦星,嗷一嗓子就哭了出来?,指着自己脑袋跟她诉苦:“悦、悦、悦星,我脑袋,脑袋秃了,呜呜呜,怎么办,能治好吗?”
南悦星跟她保证道:“舟雨你放心,治秃头我可厉害了!我祖父的秃脑门儿就是我给治好的,现在头发?可多了,不信下次带你去看看。就是时间可能要?稍微久点,要?不这样,我先给你绣条好看的头巾怎么样?你想?要?绣兰花的还是荷花的?鸟我也会绣……”
舟雨听她保证能治好,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了,又被她口中好看的头巾吸引,开始认真思考要?什么花色,最后坚定道:“绣只鸡,红羽毛的大公鸡!”
南悦星:“……”
两个姑娘叽叽喳喳讨论起头巾的样式和花色,将解千言扔在原地,又接受了一番程阴阳的阴阳怪气洗礼。
“嗐,这南姑娘真是的,还是医修呢,咱们解师兄虽然能单枪匹马杀上天衍宗,以一敌多不落下风,但说不准也受伤了不好意思开口呢,她还真的问也不问一句啊!”
解千言深吸一口气,忍住了打这家伙的冲动,沉声问道:“阿鼎在哪儿?”
程阴阳摊摊手:“不知道,可能是去哪家佛寺道观帮他家骁勇善战的主人烧香祈福了吧,毕竟也帮不上什么忙,哎呀,说起来?我也该去帮你祈福的,毕竟我也就这点用处了。”
解千言快被他烦死了,挥挥手将人赶走,正打算回自己房间,忽听身旁一直不吭声的青蛟大王关切问道:“师兄,呃,解道友,你没受伤吧?”
要?不是青蛟大王老实人形象深入人心,解千言都要?怀疑这是现学现卖阴阳他来?了。
他拱手朝青蛟大王行了一礼:“多谢前辈及时出手,我没受伤……”
青蛟大王挠挠头:“哦,别客气,我没给你添乱就好,快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化?作蛟龙趴回屋顶发?呆望天,解千言只能尴尬地扯扯嘴角,觉得?自己被噎了却又没有证据。
*
阿鼎不见鸟影,解千言只好拿出从密室中带回的三件东西,自己先研究一番。
外形粗陋的大鼎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炼成,但一触碰便能感?觉到凉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拼命往人体内钻,联想?到放在玄冰中的五具人体,解千言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概查看了一番便丢进单独一个储物袋中。
而那块血红色的不明物体,比成年男子的拳头略大一些,表面光滑如玉,形状毫无规则,像是从矿脉中随便凿下来?的一块矿石,内里却似有水在流动。
解千言几次伸手又缩回,这东西一拿出来?,他心中就又升起见到黑曜石大门时的不安之感?,那种心脏被攥紧了的感?觉,让他最终没有去碰这块石头。
他最后看向那本手札,或许关于商知禹到底是谁,自己到底是谁的答案,就在这本手札中。
解千言深呼吸了好几次,待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后,这才伸手翻开那本薄薄的,黑色封皮的手札。
密密麻麻的小?字映入眼?帘,但解千言一个都不认识。
这些字跟蠹虫书生给的那本书上的字一样,是迦昙口中的神界天字文。
一颗心被高高提起又猛地摔下,解千言有种浑身力?气都被耗尽的颓然之感?,重重靠回椅背,长长叹息一声。
难怪阿鼎不见了,估计是猜到自己会问一些他不想?答的问题,提前溜了,约莫要?等编好了谎话才会现身。
解千言累极了,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恍惚中,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关在漆黑冰冷的棺材中无法动弹。
空气一点点变得?稀薄,这让他完全不敢大口呼吸,可是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厉害,仿佛下一次就会冲破胸腔炸裂开来?,他急得?满头大汗,在心里疯狂喊着自己的名字。
商知禹,商知禹,快睁开眼?,快伸手打破这棺材,再不动手的话你就要?死了。
不不不,我不是商知禹。
那我到底是谁?
越来?越困难的呼吸,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催促着他赶快想?起自己真正的名字,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脑袋像是被人搅成了一团浆糊,一个清晰的念头都无法抓住。
忽然,一只手从他胸腔里伸出,蛮横地撕开他的肋骨和皮肤,一拳击碎了头顶的棺材,将他拽回满是清新空气的人间。
感?受着平静下来?的心跳和呼吸,他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可是看着从胸腔中长出的怪手,他又觉得?自己早就死了。
*
“师兄,师兄,你快醒醒啊,师兄……”
被困在生与死的难题中的解千言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了一团红的黄的黑的混在一起的怪东西。
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着到底是个什么,那团东西就渐渐缩小?远离,漏出了下面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狐狸眼?睛。
解千言揉着胀痛的脑袋坐起身,轻声唤道:“舟雨?我睡着了吗?”
舟雨蹲坐在桌上,有些担忧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了,受伤了还是生病了?怎么在椅子上睡着了呀。”
解千言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这么久?再一低头,忍不住笑了:“这就是南姑娘给你绣的头巾吗?”
舟雨摸摸头上的“公鸡”头巾,嘟哝道:“不好看吗?这头巾可是用流云纱做的,它可以根据我的头随时变大变小?,悦星绣了一下午才绣出来?的呢。”
看着小?狐狸头上那只翅膀脑袋跟身子闹不和分?了家的“公鸡”,解千言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好看,估计舟雨自己也是不好意思辜负南悦星的好意,说话底气都不是很?足的模样。
于是解千言委婉地建议道:“我记得?月影轩前几日进的新货中有一批烟罗缎,颜色样式都很?多,要?不明天你跟南姑娘再去选几匹,央她多做两条头巾给你换着戴?”
舟雨的眼?睛立马就亮了,扑进解千言怀中,抱着他的脖子一顿夸:“师兄怎么这么聪明啊!”
解千言也笑起来?,抱着狐狸安静发?了会儿呆,忽听她又道:“但是师兄爱逞强的毛病还是要?改!你是不是嫌弃我们修为不高帮不上忙?哼,若不是我和青蛟前辈来?得?及时,还不知道某个修为高强的家伙得?受多重的伤呢!去别人家里打架怎么能不多叫上些人,再想?好逃跑路线呢,师兄你这次不聪明!”
本以为这一茬已经揭过去了,谁知道这狐狸还挺记仇的,解千言只能老实认错:“嗯,是师兄不对,师兄糊涂了,下次再也不敢这样乱来?了,我的好师妹,你大人有大量,饶了师兄这一回可好?”
舟雨哼了一声,继续赌气道:“我头上的毛什么时候长起来?,我就什么时候原谅你!”
解千言没话说了,心疼地摸摸狐狸软乎乎的脸颊,见她嘴里说不原谅自己,爪子却实诚地紧紧搂着自己脖子,一时又心软得?不像话。
半晌后,解千言又道:“我打算过两日回解家祖宅一趟,将母亲的遗骨送到外祖父身边安葬,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舟雨点点头:“好,我陪你一起去。”
94。出门怎么能不带程阿婆
两天后,天气晴好,解千言和舟雨出发前往解家祖宅。
解家祖宅位于安昌城燕回山中,离浮玉岛还挺远,这趟回去又?是为安葬亡母,不?好带太多人,没能跟去的程泽天还未亮就开始满院子忙碌,替舟雨准备了不?少点心零嘴,又?要帮解千言收拾行囊,一副当了三十年老妈子的熟练模样。
“千言啊,咱们舟雨头上有伤,不?能吹风,你御剑的时候慢些。哎,你也要穿厚点,我把那件靛蓝的大氅放你储物袋里了,御剑的时候穿上,别着凉。还有啊,别吃路边摊上的烤串,别喝山里的生水,都脏得很,哎,说的就是你呢舟雨,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你想当一辈子秃头狐狸吗?过来,我再看?看?你这身毛厚实不?,要不?再加件斗篷……”
舟雨和解千言齐齐抬头看天上那火辣辣的太阳,一时找不?到正确的言语回答。两人被堵在大门口已?经快有一个时辰,听?程阿婆叨叨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凡让他闭嘴,他就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问他们是不?是不?拿他当朋友,是不?是嫌弃他。
南悦星已?经被他烦得不?敢露面,只有青蛟大王盘在门楼上,时不?时伸个大脑袋下来?点头附和。
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解千言长叹一声,无奈地妥协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吧,现?在就走,再多说一句就都别去了。”
程阿婆闻言眼睛立马就亮了,挥挥手同青蛟大王告别:“姐夫,你守好家哦,别让悦星那家伙熬夜,她眼圈都黑了。待会?儿太阳大了你就回后院芭蕉树下盘着,那里晒不?到……”
他还没叮嘱完,就被忍无可忍的解千言提着后领子跳上飞剑,刷一下消失在原地,剩下青蛟大王习惯性地点着头,伸伸爪子嘟囔一句:“不?要我送吗?我可快了……”
人都飞没影了,错失了当坐骑机会?的青蛟大王又?盘了回去,望着天空开始发呆。
*
解千言的外祖父解望川出生于燕回山一猎户家中,幼时跟父亲外出打猎时遇到熊瞎子,被路过的天衍宗长老江芸救下,江芸见这小孩其根骨极佳,便收为弟子,带回了天衍宗。
解望川果然是修仙的好苗子,年纪轻轻便突破金仙境界,后来?更是从一众世家子弟中脱颖而出,当上了天衍宗的宗主?。
虽然踏上仙途,从此平步青云,解望川却是个极念旧重情的人,一直对身为凡人的父母和幼弟照顾有加,后来?面对众多世家贵女抛来?的橄榄枝时,仍旧坚持与自幼定亲的凡人女子苏清语成婚。
可惜好景不?长,苏清语生下解宛歆后没几年便过世了,解望川也在女儿解宛歆出嫁后的第四年因?修炼秘术不?慎遭反噬而意外陨落。
解望川并未按照天衍宗历代宗主?的传统葬于天衍山后山,而是依照其生前?所愿,葬回了燕回山的解家祖坟中,回到了妻子和父母身边。
来?燕回山的路上,解千言跟舟雨和程阿婆简单讲了自己外祖父的事,惹得程阿婆对这位孤苦伶仃的金仙大佬怜心大起,一会?儿怕晒着他,一会?儿怕冷着他,连原本最受关爱的伤患狐狸也被排在了后面,甚至提出用狐狸尾巴来?帮身强体壮的金仙大佬保暖这种荒唐建议,气得舟雨一路坚持用人形,不?给这混蛋半点可乘之?机。
解千言任他们胡闹,只专心赶路,终于在日头开始偏西的时候带着两个聒噪的家伙到了燕回山脚下。
解千言只在外祖父过世时随母亲来?过一次,那时候他才?三岁,早就不?记得怎么?走了,本打算到了地方?找人问问,结果进山半天了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燕回山不?大,但位置比较偏,离安昌城挺远,山上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风景,反倒是有不?少野兽出没,因?此很是荒芜,几乎没人会?住在山里,解家人也死的死走的走,祖宅早已?经荒废了好些年。
幸好有舟雨在,找不?到人问路,还可以找山里的鸟雀走兽问问路。
“走到半山腰的小水潭之?后,又?往哪儿走呢?”
“啾啾啾……”
“啊,那棵老松树长什么?样?有多大,多高?”
“啾啾啾……”
“嗯嗯,谢谢你啦!这些虫子就送你了。”
舟雨将手中两条肥肥的青虫递给小杜鹃后,站在树梢对底下的两人道:“我们走错了,先回刚才?那个小水潭去,然后往歪脖子松树的左边走。”
解千言点点头,还没开口,身旁的程阿婆又?念叨上了:“哎哟舟雨,你快下来?,那虫子多脏啊,怎么?能用手抓呢,快来?洗洗。还有你那身裙子,今天才?穿第一回呢就去爬树,啧啧啧……小心些啊,别把头巾钩坏了,悦星绣了好久呢,弄坏了她又?得绣,就她那手艺,这可不?是难为她吗?”
舟雨被程阿婆念叨了这一路,整个人都麻木了,理都不?理他,大喇喇从树上跳下来?,浅绿色的袖口蹭了指头大小一片黑灰,她索性连手一起往程阿婆衣襟上一抹,抹完抓起解千言就跑。
程阿婆气得吱哇乱叫,扬言要将舟雨丢进水潭里洗个澡,解千言带着舟雨,凭借修为优势始终让他能看?到又?追不?到,惹得舟雨趴在解千言胳膊上笑得直不?起腰。
解千言出发之?前?的沉重心情,也随着这俩人一路的插科打诨变得轻快许多,他嘴角跟着上扬,开始觉得带上程阿婆是个不?错的决定。
*
又?问了几次松鼠麻雀后,三人终于到了解家祖宅。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今天下葬肯定是来?不?及了,他们准备先在解家祖宅歇息一晚。
这座深山中的三进宅子已?经多年不?住人,到处都是灰尘蛛网,天色一暗,就有种闹鬼的阴森感,舟雨一进门就安静了下来?,再也没心情逗程阿婆玩,亦步亦趋地跟在解千言身后,一双狐狸眼瞪得老大,生怕从哪里蹿出只野鬼来?。
这时候倒显出了程阿婆的好处,三十年经验的老妈子热衷于一切清洁洒扫、洗衣做饭的活计,一个人倒腾出了一个团队的错觉,不?过半个时辰就收拾出三间能住人的屋子,又?烧好热水给解千言泡了茶,还将舟雨带的烧鸡卤鸡热好端上了桌。
然而刚一坐下,程阿婆就又?念叨上了。
“哎这茶晾一晾再喝,我说千言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注意身体知道吗,别喝这么?烫的茶,对肠胃不?好……哎哟我的小祖宗,筷子不?就放你手边的吗,那鸡油腻腻的,怎么?直接用手抓呀!”
师兄妹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终归还是乖乖按照程阿婆的要求,老老实实喝茶吃东西,这才?让他稍微消停点,但也就消停了一刻钟,他又?开始念叨了。
“喏,这是我刚才?打扫房间的时候从书桌抽屉缝隙里找到的,应该是你外祖父写的,我就扫了一眼,没往下看?,你快收着吧。你们这些邋遢鬼啊,别往床角桌子缝这些地方?塞东西知道吗,扫起来?很麻烦的……”
程阿婆一边絮叨,一边将一张叠好的信纸交给解千言。
解千言忍不?住反驳他:“一个清洁术就能搞定的事,你非得亲自动手,修炼这么?多年都是白?修的吗……”
他接过发黄的信纸展开一看?,开头是“吾女宛歆,见字如?晤”,果然是外祖父写给母亲的信。
信的开头是父亲对久未见面的女儿和外孙的关怀问候,看?上去十分寻常,但后半段却让解千言很是不?解。
信中写道:知禹之?事,为父已?有头绪,下月初五前?寻机往燕回山一趟,切记保密,勿让商家之?人察觉。
中间有一段被涂抹掉了,最后几行字明显潦草了些,但字里行间都在安慰解宛歆,让她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尽管带着孩子回来?。
信的结尾没有写明时间,但显然是在解千言出生后到三岁之?前?这段时间,而且明明是写给母亲的信,却在解家祖宅找到,且信纸有明显被揉皱的痕迹,又?扔在抽屉缝里,莫非根本没有寄出去?还是母亲将信带回来?的?
解千言百思不?得其解,而根据信的内容来?看?,让解宛歆担忧害怕的事情,明显是跟自己有关,这让他忍不?住想到洗心阁那间密室,密室中的商知禹,以及黎书婉口中的怪物。
舟雨和程阿婆还在就烧鸡要用筷子吃还是用手吃的问题争来?争去,没有留意到解千言神情变化,许久之?后,解千言收起信,问程阿婆:“你在哪间房找到这封信的?带我去看?看?。”
程阿婆硬是将筷子塞回舟雨手中,又?施了个清洁术弄干净她手上的油渍,这才?起身带着解千言去发现?信的房间。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书房,房中只有一张巨大的楠木书桌、一把红木椅子和一方?矮榻,其余家具摆设都在房子的主?人离开时一并搬走了,程阿婆将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矮榻上铺了他带来?的毛毡蒲团,书桌上摆着解千言惯用的笔墨纸砚。
程阿婆跟在解千言身后唠叨:“我知道你是个不?睡觉的家伙,喏,打坐用的蒲团,画符用的笔墨都给你放好了,待会?儿我再泡壶热茶过来?,唉,我说千言啊,人还是要休息才?行的,别绷得太紧把自己给绷断了,你总不?想让舟雨守望门寡吧?这在凡间可是很不?吉利的……”
解千言白?了他一眼:“你还发现?别的可疑的东西或是痕迹吗?”
程阿婆皱眉:“没了,这屋子这么?空,能有多少东西,你放心吧,每个角落我都仔细检查打扫了的。”
解千言点点头:“嗯,多谢你了。我要替母亲准备些安魂的符箓,麻烦你陪陪舟雨吧,她怕鬼,别让她一个人待太久。”
话音刚落,外面已?经响起了舟雨的呼唤声,程阿婆赶紧摆摆手告别解千言,跑回去伺候另一个不?省心的家伙了。
解千言关好房门,闭上眼用神识扫过这间房,什么?也没发现?,又?将整座宅子扫视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想找什么?,没有发现?或许也是件好事,这样想着,他坐到程阿婆精准准备的矮榻上,闭上眼开始打坐。
不?知不?觉间,解千言睡着了。
他又?梦见自己被关在阴冷狭小的棺材中。
这一次,他连商知禹的名字都没想起来?,意识像是漂浮在空中,静静看?着自己窒息而死,看?着那只手打开胸腔,从心口爬了出来?。
他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哐当——
瓷器摔碎的脆响声惊醒了沉溺于梦中的解千言,他被吓得几乎心跳骤停,猛然睁眼,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光芒的眼睛。
沉沉吐出一口胸中浊气,解千言有些脱力地唤道:“舟雨,怎么?了?你躲在茶壶后面干什么?呢?”
努力将自己缩小往茶壶后面藏的小狐狸身形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出来?,嘟哝道:“你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我有点担心,就来?看?看?你,结果不?小心摔碎了茶杯……”
夜已?经深了,房中没有亮灯,如?水的月光从半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书桌的一角,头上系着天青色烟罗缎头巾的小狐狸蹲坐在月光下,有些局促地缩着爪子,水润溜圆的眼睛中满是担忧,她觉得自家师兄看?上去很不?对劲,让她生生按捺住了原本想要扑过去的冲动。
解千言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朝桌上的小狐狸张开双臂:“舟雨,过来?,让我抱一下好吗?”
舟雨这次没有迟疑,跳进师兄怀里,找到舒服的位置,抱紧了他的脖子。
熟悉的柔软触感入怀,解千言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安静地抱着舟雨,看?着窗外月色,思绪渐渐飘远。
这次回去,恐怕要闭关一段时间才?行,心魔这东西若不?及时处理,一个不?小心恐怕就会?身死道消啊。
可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真的只是心魔吗?
95。一场悲伤的葬礼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睡得迷迷糊糊的舟雨就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她原本不想理会,蒙上脑袋继续睡,但这人执着得很,见她不开门,竟在门外嘤嘤嘤地哭上了。
舟雨被哭得心烦,气呼呼掀开被子跳下床,只穿了一只鞋便冲到门口,拉开门一看,程泽披头散发满脸泪水地趴在门框上,凄然?道:“舟雨啊,今日便?是伯母下葬的日子,咱们?,咱们?也该尽尽心啊……”
舟雨立马就没脾气了,鼻子跟着发酸,眼眶也微微泛红,哽咽着点头答应下,两人抹着泪,做贼似的出了门。
独自挑灯画符的解千言还不知道这些,天刚亮,他收拾好笔墨,正打?算去叫舟雨和程泽,门外便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和抽噎声。
解千言疑惑地打?开门,立时就被挤到跟前的两双兔子眼给吓了一跳,他赶紧伸手将?舟雨揽过来,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蹙眉问:“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山里的野妖怪闯进?来欺负了你俩吧?”
程泽不说话,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静静地掉泪。
舟雨扑进?他怀里,闷声闷气地安慰道:“师兄,你别难过,你还有我们?呢。”
程泽抹抹眼睛,也跟着道:“师兄,走吧,我们?一起去送伯母,我和舟雨刚刚出去摘了不少野花,虽说简陋了些,但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希望伯母别嫌弃。”
他指了指廊下两只?装满各色鲜花的竹篓,还有不知道何时准备好的纸钱祭品,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起。
解千言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水,他强忍住了冲上眼睛的热意,冲程泽感激地笑笑,又摸摸舟雨的后脑勺,轻声道:“谢谢你们?,我母亲很喜欢花,她看到你们?准备这么多,肯定很高兴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完,程泽哭得更凶了,整个人都?倚靠在门框上,眼泪哗哗地流,袖子都?被泡得快要拧出水来。
解千言这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今天的程泽,不,程爱哭有点惹不起啊。
解千言哄好了舟雨,两人又一起勉强哄住了程爱哭,三人这才带着花和祭品去了后山祖坟。
程爱哭抱着装花的竹篓哭了一路,抽抽搭搭地跟花说话。
“抱歉啊小?花们?,你们?好好地开在山上,长得这么漂亮,却被我和舟雨摘了下来,肯定很疼吧?你们?别怕,也就疼这么一下,待会儿就劳驾你们?去陪我师兄的母亲,我师兄啊可怜得很,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
当事人解千言听得嘴角直抽,想给那脑子有毛病的家伙两巴掌,但他字字句句都?是在心疼自己?,尚未泯灭的良心终究是让解千言强忍住了打?人的冲动。
到了地方后,见到解家祖坟无人祭拜,杂草丛生,程爱哭哭得更凶了,扑通一声跪在解千言外祖父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开始痛陈自己?不孝,将?一脸平静的解千言衬托得像个没有感情?的野孩子。
程爱哭今天感情?虽然?丰富得有些过头,人还是非常勤快的,只?是帮着清理杂草时在哭,下葬时在哭,立碑时也哭,哭得解千言都?忍不住怀疑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唔,不对,程爱哭应该是亲生的,他自己?才是母亲捡来的。
待坟茔垒好,三人一起给解家先辈们?烧纸时,程爱哭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但就算这样,他还是端端正正跪好,边抹眼泪边絮叨:“伯母,您放心,师兄,啊不,我大哥,我大哥解千言已经替您报仇了,您就安心投胎去吧,下辈子定然?平安喜乐一生顺遂。至于我大哥,您别担心,我定会照顾好他的,虽然?您没见过我,但是您既然?在天上,定然?能看出我这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扫缝补样样不在话下,保管将?大哥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伯母,要不我认您当干娘吧?唉,虽然?我也没见过您,但光是看我大哥如?今这模样,就知道您一定是位人美心善的好母亲,干娘啊……”
解千言脑瓜子嗡嗡的,真担心自己?母亲被他吵得掀了棺材板,刚想劝程爱哭适可而止,身边一路红着眼睛沉默不语的舟雨却忽然?呜咽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
解千言赶紧拍拍她的背,还没想出哄狐狸的台词,这姑娘就已经念叨起来了:“伯母,您还记得我吧?我就是您儿子的师妹舟雨啊,虽然?我不是特别会照顾人,但您放心,我肯定不会比程泽差的,他会的我都?会,什么上天下地进?厨房,我也可以的!师兄喜欢喝茶,我可以学烧水,天天帮他泡茶,师兄喜欢画符,我可以帮他研墨,师兄还喜欢穿黑咕隆咚的衣服,我可以挣灵石给他买……”
解千言一脑袋的问号,这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到底是哪儿来的?
听着两个光会吃白饭的家伙口口声声在母亲面前暗戳戳地攀比如?何照顾他,解千言太阳穴突突地跳,只?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娘亲,劳您多担待点。
一人一狐在坟前明争暗斗言语交锋,向解千言的母亲和外祖父承诺了一大堆关爱解家独苗计划,解千言原本很是无语,但听着听着,沉重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许多,若长辈们?真的泉下有知的话,看见自己?身边这么热闹,想必也能放心离开了。
办完这场简单的丧事,三人一起下山离开。
舟雨虽然?是有些跟程爱哭攀比争锋的心思,但难过也是真的难过,被带着从天还未亮哭到日上中天,这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抱着解千言的胳膊撒娇:“师兄,我头好晕啊,你快给我揉揉。”
解千言叹口气,捏捏她哭红的鼻子:“你啊……头晕的话睡一会儿,我带着你。”
白裙少女嗖一下变成小?狐狸,趴到解千言肩头闭眼休息,小?声嘟哝道:“我就睡一小?会儿,回去就给你泡茶磨墨捏肩膀……”
难得她还惦记着方才的承诺,解千言失笑,摸摸狐狸脑袋没说话,御剑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飞在身后的程爱哭赶了上来,一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哥,咱们?这就回浮玉岛了吗?”
解千言看他也是一幅快哭晕过去的模样,难得好声好气地答道:“嗯,怎么了,你还不想回去吗?”
程爱哭狠狠吸了一下鼻涕,瓮声瓮气道:“窗台上的君子兰快枯死了,我守了它?一晚上,今早好不容易有些起色,我得回去带上它?,还有后院的麻雀,我跟它?们?说好下午会带些野麦子回去的,还要跟门口的石狮子道个别,就剩它?一只?孤零零地守着门,多寂寞啊……”
听他叽叽咕咕恨不得将?老宅中的每一块地砖瓦片都?念叨一遍,解千言怀疑今天恐怕走不了了,想严词拒绝这神经病吧,看他眼睛红肿一脸憔悴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捡来的弟弟也是弟弟,宠一回好像也不是不行?
解千言再次叹气,无力地摆摆手,朝解家祖宅的方向飞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程爱哭这场漫长的告别竟然?持续了两个时辰。
舟雨已经睡了回笼觉又睡了午觉,这会儿正跟解千言一起坐在解家大门前的老松树上,撑着下巴观看底下程爱哭与孤独石狮子的生离死别大戏。
“师兄,程泽的眼睛会不会哭瞎啊,要不你把他打?晕带走?”
“万一他醒来哭得更厉害,非得再回来跟他的‘朋友们?’重新道别怎么办?”
“那要不把那石狮子给他带上?这都?半个时辰了啊,他好像真的特别舍不得这只?缺牙狮子,不如?就成全了他吧。”
“唔,也行……”
解千言从树上下去,上前拍拍抱着石狮子哭得肝颤寸断的程爱哭,无奈道:“快别哭了,带上它?一起走吧,免得它?一个狮子在这里寂寞死了。”
程爱哭闻言眼睛都?亮了,扑进?解千言怀里哽咽着同他道谢:“哥,你,你真是我亲哥,谢谢,谢谢你,哥,呜呜呜……那厨房的铁锅,书房的桌子和椅子,后院的麻雀——”
解千言十分嫌弃地将?人拎开,打?断他细数珍宝:“再给你半个时辰,但凡你能带走的全带上,想带什么都?行,半个时辰后必须走。”
程爱哭嗷一下弹起,飞奔向内院,去打?包他心爱的朋友们?了。
半个时辰后,抱着枯萎君子兰,骑着缺牙石狮子,背着漏底黑锅的程爱哭终于从燕回山出发了。
*
三人刚一回到浮玉岛,解千言便?说要闭关一段时间,拉着舟雨细细叮嘱了许多,又拜托家里最?靠谱的南悦星照顾两个不省心的家伙,在舟雨的依依不舍和程爱哭的嚎啕大哭中,开始闭关了。
程爱哭守在解千言闭关的静室外哭了半个晚上,子时一过,看花流泪对月诉情?的程爱哭变身为没有感情?的程阴险,将?他短暂爱过的缺牙狮子、枯萎兰花和破黑锅一起扔在静室门口,自己?潇洒离去。
*
解千言之所以如?此匆忙闭关,是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点不受控制的征兆。
今日御剑回浮玉岛的途中,他两次走神,若非舟雨提醒,差点就走错了方向,虽说他从前确实有容易迷路的问题,但自从得了迷谷树的树枝就再也没出现过,何况他如?今已经是金仙修为,神识和灵府强度远胜从前,莫名其?妙走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这般反常,不是好征兆。
再则,修为突破金仙境界后,他只?在魔界短暂闭关稳固境界,后来经历这许多事,一直未曾好好调整状态,这对他将?来的修行是个不小?的隐患,毕竟之后陪舟雨回太华山、帮墨阳找回本体都?是不容耽搁的大事,他必须确保自身状态良好,才能顾得上这一群不靠谱的家伙们?。
总之,这次的闭关对解千言来说非常重要。
但坏消息是,他刚入定没多久,那个熟悉的噩梦又开始了。
这一次的梦中,他的意识比先前两次噩梦时更加混沌,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个阴冷狭窄的地方是口棺材,那只?从胸口伸出的手更是撕碎了他的身体,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解千言的意识化成了稀薄的空气,平静地看着那个人打?破棺材,坐了起来。
明亮的光线照进?狭窄的空间,稀薄的空气也渐渐融入更广阔的世界,解千言觉得有种解脱了的轻松畅快,然?后就听到一个略带沧桑的男人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他轻声唤道:“知禹,快醒醒。”
96。知禹,这些年你肯定过得不大好吧
解千言从噩梦中?猛然醒来,满头大汗,心脏狂跳,像是溺水之人忽然被捞上了岸。
他靠在墙上缓了片刻,终于想起该检视自身丹田灵府,可调动神识内视过全身之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知禹,平心静气,收敛神识,跟我一起默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略带沧桑的男声再次响起,与梦中?所闻一般无二,惊得解千言立时站起,警惕地扫视过整间静室,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在我的房间?”
此时已是深夜,小小的静室中?只有书桌上立着一盏烛火,幽幽的烛光照亮了桌前方寸之地,再远处的书架摆设都隐没在黑暗里,解千言一时并未发?觉这声音来自何?人,这让他越发?警惕起来。
却听那男子轻笑一声:“你这孩子,唉,我死的时候你不过三?岁,难怪不记得了,我是你外祖父临死前留下?的一点神识,原本?藏在一盆君子兰中?,再过几年就?要彻底消散了,幸亏你朋友用灵力滋养兰花,也让我苏醒了过来,知禹,我坚持不了太久,赶快按我说的做吧。”
这声音从门口传来,解千言未作?多想,走?过去拉开门,只见门前摆了一地的破烂,歪歪倒倒的缺牙狮子头上顶着口黑锅,种君子兰的瓷盆斜靠在门槛上,一道半透明的青衣男子身影也随奄奄一息的兰花一起靠着门扉。
解千言看见这道人影的瞬间便怔住,青衫男子三?十来岁,容貌俊朗舒展,面上带笑,一双眼睛微微弯起,看上去很是亲切,像极了他的母亲解宛歆。
见解千言不说话,青衫男子啧了一声:“哎哟,小知禹怎么长大了就?成个?锯嘴葫芦了呢?你小时候嘴巴可甜了,才三?岁就?会叭叭地哄我给?你买糖,‘外祖父最俊’‘外祖父最厉害’‘外祖父天下?第一好’,哈哈哈……”
这人夹着嗓子学小孩说话的语气,做作?得很,学完又自己大笑起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解千言的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看着那双几乎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笑眼,几乎瞬间便眼眶微湿。
解望川笑够了,见解千言面上神情局促又隐忍,站在自己面前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严肃了神色,轻声道:“外祖父知道你这些?年定然过得不大好,但像你这样生来不凡的孩子,注定就?是要多些?磨难,不过没关系,我拼死留下?这点神识,等?了你这么多年,就?是想最后再帮你一把。”
他说完伸了个?懒腰,也不管解千言如何?反应,大喇喇地招呼道:“快来把外祖父搬进房里去,你那朋友可真是的,昨天还恨不得把全身灵力都给?我,刚刚却差点把我的盆都给?砸了,噫,这三?心二意的性子可要不得,知禹你不能跟他学啊……”
解千言长长吐了口气,控制住翻涌的情绪,弯腰抱起花盆,转身回了房,等?解望川絮叨够了,才将花盆放到椅子上,嗓子沙哑地开口问道:“您,外、外祖父……您知道我身上究竟有什?么问题吗?我到底是不是我娘亲的孩子,到底——”
解望川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询问,笑意微敛,轻声道:“知禹,我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跟你解释得太详细,我问你,是不是最近总做噩梦,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股潜藏的力量,甚至是一个?潜藏的人,让你有时候变得不像自己?”
解千言点点头,不动声色地以魔气护住灵府,略微后退了一些?,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解望川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只是笑了笑便继续道:“你当然是宛歆的孩子,只是你生来体内便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不是灵力也不是魔气,极其?诡异,而且它似乎有活过来的征兆。你小时候被这股力量折磨,几乎夜夜噩梦,有时候甚至会流露出不属于幼儿的神情,差点就?夭折了,你母亲为此几乎日?日?以泪洗面,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在一卷古书中?找到一种封印之法,设法取出了藏在你体内的大部分力量,将其?封印在一块火髓石中?。”
解千言忽然想起从洗心阁密室中?得到的红色不明物,赶紧从储物袋中?取出,递到解望川面前:“您取出来的东西,是这个?吗?”
解望川惊讶道:“对?,就?是这块火髓石,但是为何?变小了点,我明明记得它比你脑袋还大些?呢……”
“商家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取出这里面的东西,弄了几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封在玄冰中?。”
解望川眼中?瞬间染上怒色:“商明曜这小子果然心思不正!该死,该死!你娘呢?她可还好?”
解千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但解望川已经从他的神色中?读懂了,一双眼睛变得通红,像头焦躁的野兽般在原地转圈,嘴里一直咒骂着商明曜和商家。
“商明曜和商云庭都死了,商家也毁了,我已经替母亲报了仇。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