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没说别的太多话,只是劝你多加餐,还有少给她烧那些纸钱,她平日里够使。”
藕官一时无言。
蕊官又道:“她落水也是意外,人各有命罢了。你看我,又提这伤心话了。”
“落水?”寒辜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挺好理解的。”香菜冰激凌温声接话,“你看菂官那湿得一绺一绺的头发,要不是被瓢泼大雨淋的,要不是掉水里了。”
众人看着藕官和蕊官说完话,提上柜子里放着的茶叶,同宝钗与紫鹃告了别,迈出院门,一路往潇湘馆走。
寒辜边走边咋舌:“这么大的园子,宝钗住在最里边,每天还得出园子给长辈请安,微信步数得爆炸。”
“所以她喜欢各处串门嘛。”香菜冰激凌笑着说,“你想啊,每天早早起床,出园子给长辈请安,请安回来那么长的路,一直走不得腿酸啊。所以这儿坐一会儿,那坐一会儿,一则消磨时光,二则也不至于累得慌。”
“这倒是……”寒辜点点头,感慨说,“这也挺好,多锻炼锻炼身体。”
几人一边聊,一边注意藕官与蕊官的动向。俩小姑娘没什么异常的动静,倒是不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偷感很重——
文官正遥遥站在山坡上往下张望,见藕官和蕊官走来,忙朝这儿跑。
她走路不声不响,悄无声息的,绕到藕官和蕊官身后,蓦地叫了俩人一声。
藕官唬了一惊,待看清来人后,拍了拍胸口,笑道:“原是文官姐姐。姐姐做甚么来,悄没声息的,倒吓人一跳呢。”
电子音冷不丁冒了泡——
【文官会如何接话?】
【A、老太太入园了,我也跟了来,想着来找你们玩。B、今儿天气好,我入园来散散心,顺便杀几个人】
众人:……?
不是,杀人?
选项B是不是抽象得有些过分了???
香菜冰激凌能坐上高级玩家的位置,已然并不算一个很保守的人,只是跟秦问川等人比起来,她就显得有些胆怯了。她因颇受震撼而微张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看见一旁那墨色大波浪的女人懒洋洋举起了手:“我选B。”
“不再斟酌一下吗?”香菜冰激凌踌躇片刻,轻声道,“之前系统说,选项太过离谱会导致剧情发展不可控来着。”
“离谱吗?”秦问川摇摇头,“我倒不觉得特别离谱。文官之前鬼鬼祟祟,偷感那么重,假如只是进来找她们姐妹几个玩,为啥要偷偷摸摸?”
香菜冰激凌性格一向温吞,此刻却被秦问川的一番话说得有点急。她的声音高了八度:“选项A不合理,难道选项B就合理了???”
“照常理来说不合理。”秦问川眨眨眼,“但你没发现……已经许久没有敲过钟声了么?”
寒辜“嘶”了一声:“对哦!之前就在模式转换的时候听到过一次六点的钟声。咱们经历了那么多事儿,难不成还没到一个小时?”
淮南月淡声接话:“过一小时了。”
秦问川迈着步子往淮南月身边挪了一点:“对啊,体感已经过一小时了,钟为什么没敲?是时间流速变慢了,还是……咱们已经来到了另一个没有钟声的世界?”
香菜冰激凌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天盘起了逻辑:“依照太阳挪动的角度来看,的确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说明问题不是出在时间流速上,而是……咱们确确实实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来到了没有钟声的世界。”
“什么时候进来的?”寒辜愁得很,“咱们竟然都没有察觉。”
“其实现在倒不用纠结这个。”香菜冰激凌说,“你记不记得,系统播报任务的原话是什么?”
“帮助藕官达成最终结局?”
“对,最终结局。什么叫最终结局?是藕官人生的终点么?”香菜冰激凌轻声道,“可是照理来说,藕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直接一命呜呼。所以有两种可能。”
“什么?”
香菜冰激凌掰起了手指头:“一,最终结局指的并不是藕官人生的终点,或许是某个十分重要的阶段性节点。”
“二,这个副本的时空会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跳跃,将咱们在不同世界里传来传去,起到跳过藕官不重要的人生阶段的作用,于是可以在短时间内直接达成大结局。这种情况下,时间必定错乱,钟声没有意义,系统就把它给抹了。或者一二结合也有可能。”
寒辜蹙眉思索一阵,回头寻求秦某人的意见:“阿川,香菜说得很有道理诶。你怎么看?”
秦问川搭上了淮南月的肩,冲寒辜笑道:“我一开始就是这么个想法,所以我想选B。B都开始杀人了,想必能直接一步到位快进到大结局。你倒是问问香菜想选什么,还选A么?”
香菜冰激凌连连摆手,一迭声说:“我一开始想岔了。”
一群人对于选B都没有疑义——爱丽丝自从第六感被消耗过度后一直蔫哒哒地不参与讨论——于是文官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开始说胡话:“今儿天气好,我入园来散散心,顺便杀几个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看不出一丝暴戾的气息,“杀个人”被她说得活像“今天吃什么”,颇有些暗流涌动的诡异。
藕官挑了一下眉,四平八稳地劝道:“这可使不得,杀人罪过。”
蕊官来了兴致,笑道:“你倒是说说,这园子里统共就这么些人,你想杀谁?”
文官笑着接了蕊官的话茬:“这你可不知。我想杀的人却不在这园子里,正是当初撞死禾官那人。”
淮南月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
撞死禾官那人?
……之前在支线任务的回忆里,自己不是已经把他杀了么?
是杀错人了,还是……回忆仅仅是回忆,并非事实?
文官的话音落下时,四面狂风霎起。众人被飞扬的尘土迷了眼,再睁开时,只见眼前的情状陡然一转——
她们处在一座空荡荡的殿内。
说空荡荡也不准确,殿内并非空无一物。只是大厅实在大,摆设又不多,唯有正中立着一尊佛像。
藕官和蕊官站在佛像前,轻声说着什么。
她俩已然剃了发,头上包着白色的布,俨然一副出家为尼的样子。
她俩旁边还站了一人,秦问川觑眼瞧了会儿,下了结论:“是芳官。”
“时间线跳到了她们仨出家为尼的时候。”香菜冰激凌点点头,道,“她们入园作丫鬟没多久,王夫人大动干戈着人抄检大观园,之后吩咐戏子们的干娘将她们领出去自行聘嫁。藕官、蕊官、芳官不愿意,宁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于是藕官蕊官去了地藏庵,芳官去了水月庵。”
寒辜点点头,若有所思:“所以她俩分明去了不同的尼姑庵,怎么这会儿倒凑一块儿了?”
“还有……文官呢?”
第63章下辈子在一起
天色已然暗淡。佛像前供奉着大海灯,将室内照得人影摇曳。
众人往佛像旁移了一点,侧耳细听三人聊天。
芳官道:“我跟师姑说上后山捡柴火才得以出来的,算算时辰我该走了。你们切莫忘了后日的约定,务必准时到场,大家伙儿都在呢。”
藕官蕊官连声应着,送芳官走出去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云层没留缝儿,给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藕官蕊官刚踏出殿门,就听见旁的姑子们在后头喊了她们一声。
“师姑,什么事?”藕官蕊官问。
师姑神色淡淡:“柴火不够了,你们去后山拾一些来。”
“可是这会儿天有些晚了……”藕官迟疑道,“明儿我们早起去拾,可好?”
“还明儿呢。”师姑冷笑道,“明儿南安王来庵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子厨房正开着火筹备吃食,所有人都在忙呢,就你们躲懒。我且告诉你们,若是柴火不够而烧不着火,米饼煎不起来了,我唯你们是问。”
藕官往树荫下瞥了一眼——七八个姑子坐在那儿嗑着瓜子儿说说笑笑,说至起劲处还拍手叫好,惊散了一群停在树上睡觉的麻雀。
她低声嘀咕道:“磋磨我们还费尽心思找理由,真是辛苦你了。”
师姑横眉立目,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撸袖子揍人。蕊官连忙一伸胳膊把藕官拽走了,边拽边点头哈腰地对师姑说:“师姑辛苦,我们必然不能躲懒的,即刻就去。”
寒辜看着,叹了口气:“她们出家后也不容易。”
“哪能容易呢?”香菜冰激凌撇撇嘴,“那些姑子们从王夫人那边把她们带走的时候,嘴上说着‘普渡众生,苦海回头’,心里想的却是巴不得拐几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
藕官蕊官一脚迈出院门,便看见芳官此时并未远去,就在她们前头遥遥地走着。
藕官蕊官连忙赶上去,一个扯住了芳官的袖子,一个搭上了芳官的肩。
芳官先是被突然蹦出来的两人吓了一跳,继而很快地高兴起来:“你俩怎么出来了?”
“被赶去捡柴火。”藕官往芳官背后的萝筐里努努嘴,“倒是你,不是说假借拾柴的名义才偷溜出来的么?才捡了这么点,够交差么?”
芳官叹了一口气:“我哪有空上山呢?这么点是来时的路边凑活捡的。不够交差便不够交差罢,横竖打骂一顿也就罢了。”
“诶,莫若你同我们一道儿罢。”蕊官笑道,“我们一同上山去拾一些,有伴儿了,干起活来便有劲儿。若是太晚了,你今儿便在我们这儿住下,想来倘或带回去多多的柴火,你师傅也不会过分苛责于你。”
芳官眼睛一亮,点点头道:“这个主意才是正经。走罢,咱们上山。”
天色黯淡无光,明月钻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好在三人都点了灯,倒不至于看不清脚下的路。
一行人快步前行,蜿蜒上山。
芳官活泼好动的性子经过岁月的沉淀显得沉稳了不少,只是听着藕官和蕊官叽叽喳喳聊。
藕官先讲了些诸如“青菜豆腐吃厌了”等有的没的的话,之后话音一转,问:
“诶,后日闯客栈杀人,你们怕不怕?”
蕊官笑道:“这有什么可怕的?脖子一梗往里冲也就罢了。横竖已经活腻歪了,这一天天过得没滋没味,死前要能刺激一回便也值了。只是宝官玉官联系不上呢,也不知哪儿去了。”
寒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嘶”了一声:“她们打算杀人?杀谁?是文官先前说的撞死禾官那人么?”
香菜冰激凌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我这么些年倒也没听着她俩的信儿。”芳官叹了口气,插话说,“我只听得龄官姐姐没了,文官艾官**娘卖去了其他戏班子,茄官荳官被另几家买了去作了丫鬟,葵官作了谁家的小老婆。”
藕官点点头:“是了。原说好一年在城郊一见,风雨无阻。头一年人倒都齐,今年来的便只剩我们仨并文官艾官了。”
蕊官笑道:“可别提,一提这我就来气。别人且不论,葵官她家那七老八十的那么疼她,她要想出来,可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么?她前儿也不来,怎么,是要同我们生分了?”
芳官听罢,蹙着眉摇摇脑袋:“非也,我听闻她这段日子过得也不好。你又不是不知,男人惯会喜新厌旧的,听闻前一阵子她家那个又大张旗鼓地迎了一位姨娘进门呢。”
“诶呀,那可遭了!”蕊官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我就说么,葵官怎会不来。唉,曾经在府里的时候,我们跟赵姨娘闹成那样,现在我倒是有些理解她了呢。终是姨娘难做。”
“别说姨娘,只要是女子,不论何等身份,都难。”藕官道,“就算是宫里头的娘娘,说起来也是千难万难的。我听说贾家那位娘娘归家省亲的时候,见了人只是哭,偏那起子太监都在旁边看着,又要强忍着。说起来,也不知茄官荳官如何了,许久没听着她俩的信儿了。”
“唉,正可谓古人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不管情谊多深,终有一散。”蕊官伸了个懒腰,仰天长叹,“后日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了。文官姐姐说,打听得恒阳王府五世子前儿上京,就住在长隆客栈。咱们也该替禾官报仇了,顺便替被他欺压的百姓们清算清算。”
“便是死了,来世咱们肯定还在一块儿。”藕官搭上了她的肩,笑道,“别长吁短叹的了,眼下拾柴要紧。”
“我怎么有些听不懂?”香菜冰激凌温声问,“禾官是谁?”
“一个苦命的小孩儿。”秦问川说,“幼时和大伙儿一块儿长大,结果被恒阳王府五世子的马车撞死了。恒阳王府一干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看来她们是想结伴去行刺,出一口恶气。”
几人一路聊,一路上了山。藕官蕊官手里头的提灯晃晃悠悠,照得四周树影摇曳。
蕊官被穿林而过的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往藕官身边凑了一点:“你们说,会不会突然蹦出什么野兽吃人?”
“吃谁也不能吃我们。”藕官拍拍她的肩,笑道,“咱们是替天行道。”
“你可真会给自个儿脸上贴金。”蕊官笑着挂上了她的肩,“先别吹了,快些拾柴罢。再晚了,觉都没得睡。”
芳官接话说:“没得睡便不睡,死后千秋万载的还不够睡?”
“就是说呢。”藕官道,“今儿定是要在这儿耗一晚的。”
几人边侃边拾柴,筐中逐渐充盈起来。柴火已经拾了半箩筐,众人也爬到了半山腰。
“还往上爬么?”蕊官问。
“咱们去山顶瞅瞅罢。”藕官说,“都说山顶风景好,我却没试过大晚上上山。这回定要瞧瞧,再不瞧怕是没机会了。”
“我也这么想。”蕊官笑道。
却不想,爬到一半,忽然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雨势逐渐转急,树叶被打得噼啪作响,脚下的路逐渐散发出土腥气。
“下山么?”芳官问。
蕊官摇摇头:“来都来了,我都看着山顶的那颗树了,这点雨拦不着我。”
山路逐渐变得泥泞,雨滴穿过枝叶的缝隙,大滴大滴地砸到她们的头上,又顺着脸部轮廓往下滑进衣领。
芳官的眼睛被雨水迷住了。蕊官跌了一跤,顺手把藕官也扯进了泥里。
“下山么?”芳官又问。
蕊官藕官仍旧摇摇头,继续那套“来都来了”的说辞。
人总是这样。当飘渺却既定的死期即将到来时,不论如何都会想着疯狂一把。
眼前的疯狂便是……在平日里并不会出门的深夜,淋着瓢泼大雨,彼此搀扶着登顶这座山。
她们并非非登顶不可,只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用力地活一次。
——与“下雨便要下山”的常理作对,深一脚浅一脚地执着于最终目标,身体力行地告诉世界,我有在用劲儿生活。
淮南月五人在后面沉默地看着,看着满头满脸是泥的藕官和蕊官从地上爬起来。提灯受到撞击,里头的火苗晃晃悠悠,蹦得很猛,但居然一直没有熄。
寒辜长叹一口气,喃喃说:“难为她们了。”-
藕官她们终于登上了山顶。三人的脸上糊满了泥水,外衫被树枝刮得不成样子。
藕官抹了一把脸,转头笑道:“总算是上来了。都说有什么心愿在山顶喊喊,神仙能听着,说不准会帮上一把。”
蕊官眼睛一亮,拍拍手,跃跃欲试地说:“那我先来。”
她小心翼翼走到悬崖边,垂头往下看了一眼,又忙不迭往后退,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笑着说:“这真高。你俩可要小心,千万别跌下去了。”
“放心罢,我俩不往前凑,你也往后来一些。”芳官接话说,“雨天路滑,要是一脚滑出去就真真好笑了。”
蕊官应着,往后撤了一些,在距悬崖边沿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叉着腰想了会儿,喊道:“我下辈子还要碰着藕官芳官!”
尾音在山谷间碰撞出回声,最后顺着风飘走了,淹没在细密的雨丝里。
她喊完,转过脑袋,看向肩并肩站着的藕官和芳官。
藕官笑起来了,大走几步迈到了蕊官身边。
她在蕊官身侧站好,理了理衣服,朝着山谷那侧喊:“我们下辈子一定还会在一起!”
山谷里回荡着“在一起”。
好像在给她们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