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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灵乐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从梦中惊厥,口干舌燥地爬起床,正想唤青芜进来添茶,手摸到旁边的床位,空空如也,连被褥也是凉的。
她翻身下地,踏出拔步床,室内烛火幽冥,一道清隽寂寥的背影坐在桌边,单手支着额头,面向月光来的方向静坐。他那一向挺拔不屈的脊背,此刻却是颓丧地曲着,像没有了脊梁,没有了魂灵。
她走过去,挨着他身旁坐下,“阿煊,你还在担心佟姨吗?”
料想他今夜,必定不会好过。
李煊似乎并没有被她的动静惊扰,依旧是目中空然,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声音飘忽着,轻轻荡在寂静的寝殿中,“乐乐,佟叔他死了。”
震惊太过,范灵乐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不可思议地犹疑着:“什么……?你是说爹……不,佟叔他……”
“嗯。”李煊幽幽地重复,“死了。”
范灵乐倒吸一口气,张着嘴,一时无言。
“怎么会……”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上个月,一艘运载有六百余名劳役的船只由江夏府出发,将他们运往皇陵开凿地,途经合阳县时,因水手操作不当撞上山陵,整座船倾覆。共计四百八十一人遇难,这其中……就有佟叔。”
他一口气说完,无悲无痛,仿佛只是在陈述地方府衙呈上来的事故奏报。
这也是他白日里托人打探佟立冬的消息,夜里才得到的信儿。
范灵乐愣在椅子上,好半天才回过神,看他过分平静的面容,担忧地攥住他的手臂,“阿煊……”她声音突然哽咽,“明天我们就出发……我们回浔阳……去看看佟姨……”
李煊胸口一震,突地嗤笑出了声,“乐乐,你说,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为了给那个皇帝老儿建什么他妈的陵墓!却害得我爹……葬身在了河底……”
范灵乐唰地站起身,忍住泪意,将他揽在了怀里,“这不怪你……不能怪你……”她哭腔颤动,肩膀也跟着怀里的人,瑟瑟颤抖。
不一会儿,胸口一片热意,泪水透过寝衣,沾湿了心口。
范灵乐呆住了。
这是她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看见他哭。
她低头,去吻他微微颤抖的发顶,手轻抚着他宽阔的肩背,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爹他死了……皇帝他要睡皇陵……我爹……我爹死了……尸体泡在河里,被人捞上来……卷个草席就埋了……”
荒冢枯骨,埋尸异乡。
范灵乐默默垂泪,手紧紧圈住他的肩膀,把他搂得更紧了,却压制不住他越发强烈的战抖。
他终于克制不住,哀恸着,在她怀里放声痛哭。
月光拥着他们,空旷的东宫,盛满了悲凉。
李煊命人套上了车马,他要即刻启程,回一趟浔阳。
范灵乐执意要跟随,李煊和范屠户都坚决反对。她现在怀里的胎儿还不足三月,正是波动时期,唯恐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的,我们不要走太快了,尽量多走水路。”她提出方案,俩男人依旧不肯。
范灵乐急了,揪住李煊的衣袖,“阿煊,若是你不让我去,见不到佟姨最后一面,我这辈子都不能安心的。届时我心情郁结了,难道对肚里的宝宝就会好吗?”
他无奈,一番纠结之下,只好命青芜跟车随行,好照顾范灵乐。
马车在东宫门口启程。范屠户抱着心心,不知第多少次,再次送行。
心心又是哭闹着,不肯放她娘走,范灵乐抱她在怀里,拍哄着她,轻声安抚。
她心里想着,这次从浔阳回来后,再不要和女儿分开了。
“走了。”李煊手扶上她的肩,低声提醒。
范灵乐把心心强行从怀里拨开,想要递到范屠户手上,心心却忽而扭过身子,张着双手,向旁边的李煊要抱抱。
三个人皆是愣住了。
李煊回过神,激动地接过女儿,将她稳稳抱在怀中。
心心扒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怀中,安静地依恋着。
“心心,我是谁呀?”李煊忍不住,轻声开口。他实在太想听女儿喊这一声“爹”了。
心心瘪着嘴,只是歪头在他肩窝处,不说话。
心里默默叹气,在女儿额头上吻了一口,只得把她交给范屠户去。
车轮碾动,再次启程。
这样送别的场景,心心自小似乎已见过太多次。
范屠户抱着她,守候在大门口,迟迟不愿进府。直到马车的影子快要消失在街角处,心心伸出她肉乎乎的手指,朝向马车的方向,“爹爹……”
范屠户心一惊,乐开了,抱着心心在手中颠,“哎呦,小祖宗,你刚刚怎么不叫人呢?”
“哈哈,等爹爹回来了,咱们当面叫给他听,好不好啊?”
心心咬着手指,俏皮的大眼望着范屠户,羞涩地眨啊眨,又笑着摇了摇头。
范屠户乐呵,嗨,这个别扭的小丫头呦。
陈玉珠觉着,自己约莫,是等不到范灵乐从京城带消息来的那一天了。
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有感觉,只是为了守到儿子的消息,她才勉勉强强,吊着一口气。
时节已至孟秋,天气逐渐寒凉,佟雪往她身上加盖起棉,被每日都过来,替她搓热身子。可是她一颗心呀,却是越来越凉。
暗沉的屋子,门窗紧闭,只留一小条缝隙,让外面新鲜的风透进来。被苦药浸染了三月有余,似乎连门缝处都藏匿着药的气味。
“雪儿……咳咳……乐乐……咳……乐乐回来了吗?”
“还没呢,娘。”
每日,她都要例行一问,每当这时,佟雪总会强忍呜咽,回答她。
她昏昏沉沉地,不辨日月,一日竟或有七八个时辰,都是昏睡着的。就算是醒时,脑子也少有清醒的时刻。
“吱呀”。半昏半醒间,她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乐乐呀……回来了吗?”
“娘……!”
手被一双温热的大掌握住。
她认得的,那是她儿子的手。虽不是她亲生,却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呀。
“哎……”她幽幽叹气,绝望的泪水自眼角流下,“阿暄啊……”
“是我!娘!是我!儿在这儿,儿回来了!”
手被他贴在脸上,烫得她手心手背都暖了起来。
“阿暄啊……娘真是活不久了……是不是阎王爷……叫你来接我啦?”
手背被泪水打湿,被带得轻轻颤抖。
压抑地低泣声过后,耳边终于又出现儿子的声音,“娘……儿没死,儿在这儿呢……回来看您了……”
“来……让娘你摸摸你……”她摊开手掌,手触到一片脸颊,沾惹了一手的湿润。她叹着气,颤动无力的手艰难地去拭那泪痕,“傻儿子,别难过了,娘知道,我的日子……到头了。”
“不用想着把我往回劝……你乖乖的……娘很快就下来找你了……”
“娘……”哭泣声掩盖了言语,她耳边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
她歪着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不一会儿,又迷迷瞪瞪地,哑着嗓子开口:“阿暄啊……阿暄回来啦?快……吃饭……娘做了你最爱吃的清蒸小黄鱼儿……嫩着呢……”
陈玉珠走在李煊和范灵乐回来的第三天。
范屠户真是说得没错,她始终吊着一口气,就为了等儿子的消息。或许是觉着等到了,儿子温暖的手掌,彻底化解了她最后一丝执念,她捉着这缕余热,从此诀别了人世间。
秋天的浔阳,一树黄叶。
纸钱燃着的灰在空中肆意飘散,李煊和范灵乐一身孝服,跪在陈玉珠的坟前,佟雪和佟岳跪在一旁,披麻戴孝,呜呜垂泪。
最后一把纸钱烧完了,李煊直挺着上身,早已流干泪水的眼望着她的坟头出神。
“我以前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了,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报答他们养育我这么些年的恩情。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是空的。”
佟氏夫妇至死都不知道,他们养育了这么多年的那个“弃儿”,竟是尊贵无双的太子。这些年的心酸拉扯,为他的辛勤付出,还未能得到回报,转头人事已成空。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子欲养而亲不待”,范灵乐知道,这将是他一生都难以抹去的遗憾。
手扶上他的肩,她望着他沉毅的侧脸,眉眼间的凌然傲气灼灼耀目,再次惊觉,当年那个内敛、甚至还有点怯懦的少年,真的要脱胎换骨了。
脱他的凡胎,换一身龙骨。
“阿煊。”她手坚定地握住他的肩,“有机会的,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你是百姓的儿子,是他们把你养大的。而日后,你将是百姓的君父,为他们开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过上更好日子,若是佟叔佟姨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的。”
李煊垂头默然,黯淡一笑,“但愿吧。”
但愿他们泉下有知,但愿他们无悔此生。
李煊扶着范灵乐起身,看一旁互相搀扶着的姐弟俩,淡然启唇:“这几天你们收拾一下家里,同我回京吧。”
佟雪抬起一双哭红眼,怯怯地点头。
日后,他们佟氏夫妇的孤儿孤女,由他李煊来养。
天宝三十七年,皇帝驾崩,享年五十八,谥号雍章帝。
同年,皇太子李煊继位,时年二十六,年号康和。
康和元年,帝册立发妻为后,封号清仪。
康和五年,立皇长子李源为太子,授袁弘佐太师太傅,二任帝师。
康和六年,群臣谏议,请皇帝选秀纳妃,以充后宫。帝驳回,批:不复再议。
康和八年,群臣激愤谏议,跪请皇帝选秀纳妃,以充盈后宫,皇嗣广拨,皇权稳固。
帝勃然怒,玉斧凿地,拂袖而去。
着,革去王焱翊礼部尚书一职,方怀民、颜正卿等七人左迁。
群臣遂禁言,不复再谏。
“娘娘,您快去御书房瞧瞧吧,今儿早上朝会,官家又是大发了一通脾气。”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德宏弓着腰,来皇后跟前陈情。
范灵乐放下手中的书,偏过头,“怎么了?可是河间府决堤一事解决得不顺?”
“非也。今儿早上,大臣们又提起让官家选秀一事,甚至还有那激动的,把头都在玉阶下磕破了呢!”他掐着嗓子,表情灵活多变,绘声绘色地描述。
范灵乐稍一愣,淡淡一笑,“那所以,官家怎么说呢?”
“嗨呀!”大太监怪叫一声,“官家可是给气着了,大动肝火,连着贬了好几个为首挑事儿的,这才平息下去。”说完,又捧着笑脸儿,小心地道:“官家现还在气头上呢,只有娘娘您去了,他就高兴了。”
范灵乐这下是彻底笑开了,眼角牵出一条微不可查的细纹,灵动之下,又可觑见几丝雍容,“我明白了,他这是托你呀,来我跟前儿’邀功‘来了呢。”
“娘娘说笑了。”德宏只是嘿嘿笑着。
“你先退下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是,娘娘,奴才告退。”
德宏猫着腰,倒退着出了坤宁宫。
“青芜。”
“娘娘,奴婢在。”
“去把我那件碧色缂丝团花对襟褙子拿来。”
“是。”
范灵乐拉开面前的抽屉,取出里面那柄快要躺得生灰了的银月“斩龙”弯刀。拔出刀鞘,她左瞧右瞧,满意地笑了笑:
吾夫,甚乖矣。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