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正闹着,突然,外面院子里响起纷繁的脚步声,似踏着急促的鼓点而来。
“爷,七殿下还在里头做客呢,容我先进去通报……”
“让开!”
李赫和烟波都惊住了,赶忙站起身,却听得门“哐”一声被踹开。
卫兵撤开到一边,露出了中间那位爷。浓重的夜色下,火把照亮了流迢院里的花草,晚风中,只见太子赫赫而立,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
“五……五哥?!”李赫不可思议地惊叫出声。
烟波见此情形,连忙识趣儿地下跪,“民女烟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李赫见着太子出现在门口,以为是来逮他的,吓得腿都软了,忙不迭摆手解释:“哥,我……我发誓,我来这儿可什么都没干啊……我和她就是聊聊天、听听琴……”
李煊睨他一眼,嘴角轻勾,“七弟请自便。”
这个酒囊饭袋,拿什么跟自己争?简直太上不得台面了。要不是他那个权势熏天的舅舅在朝堂上撑着,李煊真不愿把这种人纳入对手之中。
他略过他,目光在屋子搜寻,立刻发现了那颗趴在圆桌上摇晃着的小脑袋。
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在此刻放回了胸腔里。
乐乐没事就好,只要她没事,一切都好说。
他跨步迈过门槛,无视屋内其他人,笔直地走到范灵乐身边。
只一靠近,就闻到一股冲鼻的酒气。这丫头,是喝了多少酒?
抚摸着她的头,他蹲下身,轻唤她,“乐乐。”
“嗯……?”
范灵乐迷迷糊糊抬起身,低头去寻声音来的方向。
她头摇摇摆摆,醉颜酡些,杏眼迷蒙,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晶泪。雪白的肉脸红通通的,像被人用胭脂一掌拍在了脸上。
见着是他,不由笑弯了眼,“阿暄,你终于来了……”
“嗯,我来了。我们回家,好不好?”他轻声哄着,眼神在她脸上每一处流连,是失而复得的狂喜,那种想到可能失去她的后怕,反而在这一刻疯狂反噬。
他恨不能把她揉进怀里,狠狠地弄……
她忽而嘴一瘪,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声音委屈巴巴的,“阿暄,你知道吗?有人欺负我。”
“谁?”他立刻蹙眉,语气霎时严肃了,生怕在她失踪这段时间,有遭遇什么不轨之人。
她眼睛一眯,手插住腰,义愤填膺:“就是那个什么狗屁’太子殿下‘,就是他欺负我!”
李煊眼神一怔,喉结滚了滚,眼中口中,尽是苦涩。
“好,我帮你教训他。”
“嗯!”她鼓着肉包子般的小脸,点点头,又伸出双手,就着这个角度滑进他怀里,“阿暄,抱抱……”
李煊双手搂住她,感受到怀中人久违的依恋,忍不住紧了紧手臂,把怀里的香软圈得更紧、更紧了。
来不及察觉,便已湿了眼眶,“好,我们回家。”
第77章意外之孕
李赫站在一边,烟波则跪在一侧,早已被眼前这一幕看呆了眼。
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好的进东宫报仇的吗?这姑娘怎么还跟太子勾搭上了?!
更令李赫惊掉下巴的是,那姑娘竟然绷着脚尖,连踢太子几下,非让爬他身上。而他那位朝堂上从来不露声色、沉稳如山的太子五哥,竟然乖觉地弯下腰,将那姑娘背到了背上。
李赫:“???”
我去?什么情况?那姑娘之前还义薄云天、大义凛然地要替夫报仇,现在却又跑来这鸣玉坊,和仇人太子玩亲亲抱抱举高高?
莫非,我们都只是他们游戏的一环?
李煊背着不安分的范灵乐,路过李赫,瞟一眼还在地上跪着的烟波,又瞟一眼他,“悠着点,注意身子。”
话毕,又背着范灵乐,径直出去了。
李赫:“???”
我去你大爷的李煊!
李煊抱着范灵乐,穿过跪了一地人的鸣玉坊,目不斜视地出了这间销魂窟。
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赫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这个才刚在朝堂崭露头角的五哥,总是叫他怕得紧。
“烟儿,快起来。”他贴心地俯身就去搀还趴跪在地上的烟波。
烟波借着李赫的力,施施然起身,丫鬟立刻上前,替她拍去膝头上的灰。
“这就是你那个太子五哥?”
“是呀,如假包换的本人!”
她点点头。常听七爷挂嘴边上,没想到真见着了太子,果真的龙章凤姿。确实比这位不着边际的七皇子,更有国君之相。
“就是没成想,范姑娘刚进东宫不多时,竟然就同太子如此相熟了。”她挽着李赫坐回绣凳上,不无感叹道。
“是呀!”李赫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所以说烟儿你呀,还是太心善了。真听信了那个什么……那个姓范的那女的要替夫报仇的鬼话,结果呢?人转头就搭上了太子这条船。呵,你拿她当姐妹,实心实意帮忙,人家却拿你当猴耍呢。”他替烟波不忿道。
烟波听完,却是沉默。
对于范灵乐前后不一、改换门面的行为,她倒不置可否,反是觉着,那太子殿下看起来对这位范姑娘颇为上心。若是自己能成为范灵乐的闺中密友,说不定能抱上一条大腿哩!
李赫哪里知道,烟波这许多的弯弯绕绕心思,见她沉默不语,只当她是因遭了欺骗而伤心自哀,安慰不了几句,又开始手脚不老实,就要向她求欢了。
烟波乖顺地配合,姿态摆得千娇百媚,心里头却还在琢磨范灵乐的事儿,这条关系,可千万不能丢了。
月华如水,银霜铺了满地。
寅时的街道,空无一人。
搜寻的禁军们接到了指令,迅速有序地撤退了,街上只余打更人的声音,偶尔响起,从渺远的地方传来,又悠悠远去。
李煊背着范灵乐,就这么沿着御街东边的大道,一直走,慢慢走。
来时寻人,他是策马飞驰,而今归家,因范灵乐闹着要他背,便只好弃马步行。好在他力气不小,倒也受得住她的磋磨。
喝醉的姑娘不好安抚,她趴在背上,扭得像根麻花似的,又似乎知道背着她的人正是惹自己生气的人,一下捏捏他的脸,一下又扭扭他的耳朵,玩儿够了,又开始放声轻轻歌唱。
“蓝莹莹的河呀,它绕过门前的弯;清亮亮的草呀,一眼望不到边;鸭子嘎嘎叫,小牛跑得欢;这是我家乡的水呀,这是我家乡的山……”
她哼的,是浔阳县的民歌。
范灵乐三岁时,刚会下地跑,范屠户怕她到处乱窜,可又要忙于铺子里的生意,就把她背在背上的花布兜里,腰带在腰间捆得紧紧的,把她牢牢焊在背上。
若是小范灵乐待得不耐烦,哭闹了,他便抡起砍刀,一边给人切肉,一边轻轻哼起这首民歌。
范灵乐从小就会唱这首歌,这是她从小听到大,又从小唱到大的歌。
“鸭子在河里叫呀……”她声音颠三倒四的,曲调早跑没边了,忽然,又揪起他的耳朵,“快说,鸭子怎么叫的?!”
李煊:“……”
他放缓了步子,皱眉冷声道:“乐乐,别闹。”
一听他凶,她嘴一瘪,又开始在他背上掉小珍珠了,“小鸭子不会叫了,不会叫了……呜呜呜……”
李煊只觉汗颜,可又实在被她闹得无奈,随行守护的侍卫就跟在不远处,他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听见这边的对话,但见那丫头哭闹不止,他无法,只好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嘎嘎。”
不远处的侍卫们:“???”
什么玩意儿?殿下刚刚学了两声鸭子叫,他们没听错吧?
前方的对话还在隐隐约约传来。
“小牛怎么叫的?”
“哞哞……”
“小狗怎么叫的?”
“够了,范灵乐!”
“呜呜呜……小狗不会叫了……呜呜……”
“汪汪……”
“嘿嘿。小青蛙怎么叫的?”
“……”
“呱呱。”(忍辱负重版)
不远处的侍卫们:“……”
离谱,简直的离大谱。
他们就这么跟了一路,听了太子学了一路的猫叫、牛叫、羊叫、鸡叫、马叫以及……猪叫……
只能说,圈里的动物们都没有叫得这么勤快的。
范灵乐玩儿了一路的“动物叫”,终于在二人都精疲力竭时,东宫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乐乐,到家了。”他暗自吁了口气。
“嗯……”她抬起朦胧的醉颜,却在看到东宫大门的那一刻,狂哭不止,“不是的……这里不是我家……”她用力拍着他的肩,“阿暄,回家,我要回家……”
“乐乐……”他偏过头,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抱住他的脖子,疲累地趴在他肩膀上,眼泪唰唰地流,“我要回家……我要吃佟姨做的红烧肉……我还要帮爹爹看铺子……朱小妞约了我明天去集市看头花……心心晚上睡觉找不到我会哭的……”
她叽哩哇啦,胡乱说了一大通,哭出鼻涕来了,就低头往他衣服上蹭。
泪水沾湿了李煊的右肩,却把他的心,也打得潮湿一片。
阳光透过窗牗,照得中英殿一片亮堂。
范灵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后,醒来时,只觉从太阳穴到额头边,疼得快要裂开了似的。
她这边刚一有了动静,候在外间的丫鬟立马进来,扶她起床休整。
范灵乐懵懵地看着她,来人竟然不是风荷,是一位名叫青芜的姑娘,之前一直负责雪燕居的庭院洒扫工作。
“风荷呢?”她怔怔地开口。
“禀夫人,风荷姐姐因看护不力,叫殿下撤去了,现在命我来侍奉您呢。”
范灵乐诧异,脑子喝断了片,似乎有点没明白过来前因后果,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干净舒适的寝衣,脑海中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日鸣玉坊中,烟波姑娘关切的脸上。怎么醒来,人又躺回了东宫的床上?
“我昨晚怎么回来的?”她接过青芜递来的帕子,抹了抹脸。
“夫人,昨儿是殿下亲自把您背回来的呢。”想想那个场景,她都还觉得大开眼界,无论太子妃怎么哭呀闹呀,殿下竟然一点也不发气,还是专心小意地哄着。她从没见过殿下用过这般耐心。
“您身上这身衣裳,也是殿下亲手替您换的,奴婢们也没敢插手。”
昨夜,她端着水进来的时候,殿下已经把太子妃的鞋袜都除去了,让把水放在一边,就屏退了她。
青芜走时,还忍不住回头偷瞄了一眼,却见殿下竟然正在给太子妃用帕子擦脚,天爷呐!吓得她差点没绊了一跤。
他做这些已经习惯了,可堪得心应手,尤其是之前范灵乐怀心心时,“佟暄”几乎都是事无巨细地照顾。
但是没想到,如今“太子殿下”,竟然也还是将这些活儿,干得顺手就来。
范灵乐怔愣了,坐在床边出神,人也不知在想些啥。
“夫人?”青芜唤了她一声。
她猛然一跳,恍然梳理清楚了昨夜发生的一切。自己借口去大相国寺玩儿,可一气之下实在太气了,就……趁着人多,侍卫和丫鬟们又疏忽之时,往人群里一钻,跑去了鸣玉坊找烟波姐姐喝酒诉苦。
她本以为,李煊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所在,可没成想,她在京城确实的没地儿去,没几下就又给他逮住了。
而今看着青芜,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趟“离家出走”,怕是带累了不少人。
“殿下呢?他人去哪儿了?!”
“殿下今日一早就进宫去了,好像是皇后娘娘传唤呢。”
坤宁宫。
皇后坐在桌边,捧着白瓷盅,燕窝雪蛤散出丝丝热气,她手搅动着瓷勺,也不急着往嘴里送,却是看着对面满脸疲倦,默声不语用早膳的儿子。
瞧瞧这精气神,一看就是折腾了一宿没睡。
“看看你眼底下这黑眼圈儿,昨儿晚上都干什么去了?嗯?”皇后不无戏谑地开口。
李煊放下手中的勺子,垂头道:“母后这是明知故问。”
“噗。”皇后笑出了声,也不跟他兜圈子了,“这闹腾了一晚上,人找着了没呀?”
“劳母后挂念,人找回来了。”
她摇摇头,面容颇为无奈,“你呀,自回京以来,事事谨慎,处处低调,只埋头实干,从不招惹一点是非。”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做得很对,为母的,也甚是欣慰。”
她顿了顿,抬眼瞅他,李煊也不马上回话,就等着她嘴里那句“但是”。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你竟闹了这么大个动静,竟然下令封锁城门,还把皇城五分之一的禁军都给调动了。”
李煊太阳穴跳了跳。没想到皇后了解得这么清楚,而且消息掌握如此之快速。
“煊儿!”皇后把白瓷盅往桌上重重一搁,语气霎时严肃了起来,“你可知,这次犯了大忌?”
这是她也未曾料到的,儿子不过才回来京中这些时日,竟能私自调动皇城的禁卫军。这一点,她当然是乐见其成,可他却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羽翼还未丰满时,便在皇帝面前翻了个跟头,这实在是不太妙,只恐他那年老多疑的父亲,又生出点什么别的想法。
李煊也吃不下了,默默把手搁在膝盖上。皇后提的这点,正是他昨夜寻回了人后,辗转忧心了一整晚的顾虑。
确实冲动了,可在昨夜那种情形之下,他没法儿冷静地再做出其他更好的选择。彼时他一心想的,就是范灵乐不要出事,不要出了皇城。
以至于晚上人找到了后,他回过神来,便更是辗转难眠了。
“此事……儿自会想法补救。”思虑半晌,为此一言。
“哎。”皇后重重叹气,“事已至此,你快快想好如何请罪吧。”
“儿明白。”
她指尖拈起瓷勺,意味深长地看向他,“那个叫你惊动了大半个皇城的姑娘,是不是也该带来给我瞧瞧了?”
李煊手在桌下握了握拳,他就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不知母后到底是怎么个心思,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应诺。
“下个月初,我打算去趟和源山庄避暑,届时,带上姑娘一起来吧。”
李煊从坤宁宫用过早膳,马不停蹄跑去紫宸殿,在殿门外跪了一早上,特来请罪。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认错就要光明正大地提,没必要藏着掖着。
皇帝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他几句,鹰隼般的眼睛看向他,竟是提了个跟皇后一模一样的要求:“改天得空了,领她来宫里让朕见见。”
李煊从皇宫头晕脑胀地回家,刚一踏进东宫门,却见范灵乐如飞鸟归巢般,迫不及待向他扑来。心中讶异,还没来得及惊喜,却听她焦急地质问:“风荷他们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脸色立马一沉,他冷冷道:“风荷、余则涛一干人等看管不力,我自有处置。”
“什么叫看管?!”她气得跺脚,“我又不是犯人!用得着他们看管吗?”
“这么多人看着你,你都能跑出去撒酒疯,我要是真放你一个人,你又要打算跑去哪儿?”他面色显见得沉冷了。
“我要回浔阳,我不要呆在这里了!”
她终于把这几天的心声都吐露了。
她在这里受了委屈不高兴了,都没有地方可去,还要想尽办法甩掉这么多看管她的人,到头来自己好不容易溜了,回头还要连带得他们受累。
李煊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但亲耳听她就这么说出口,心里还是不由闷痛。
“乐乐,你不要任性。”
像是被这个词刺到了,她努力忍住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对,我是任性,是不是只要我没有按照你太子爷的意思来,就是任性了?而你可以假死骗我,也可以随意爽约,还派这么多人十二时辰都监视着我……”
越说,她声音越低落,“反正,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我做什么就都是任性,都是不应该……”
“乐乐……”他说不出辩解的话,伸手想要去揽她的手臂,还未碰到,就被她后撤一步躲开,“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要怪就怪我,你就不要处罚风荷他们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犯了事儿,自当接受处分。”否则这偌大一个东宫,还怎么管理?更何谈管理天下?
范灵乐垂着头,看向地面,半晌,方才咕哝出声:“嗯,随你,反正这座东宫里,都是你说了算。”
她转身,小跑着回了雪燕居,把李煊一个人甩在原地,任凭他独自在院子里沉思。
范灵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两个人却是闹得僵。
李煊正为着私自调动禁军的事儿而头疼,这段时日里在皇帝面前是如履冰冰,于是乎为了讨得皇帝的开心,愈发卖力地筹措起来银两,积极地促成重修陵寝一事。他和工部打了商量,要省银子,就得再从民间多征调一些劳役来,反正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个事办成、办漂亮咯。
他每天被各种政事环绕,忙得晕头转向,那头范灵乐还不领情,自己离家出走了还理直气壮、不知反省。他抽不开身去哄她,也没那个心思,两个人就这么杠上了,谁也不愿先低头。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在范灵乐无助的眼神下,咬一咬牙,终究是免去了对风荷和余则涛的处罚。这样坏了规矩的事儿,他真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
风荷本来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弄丢了太子妃,不是被等着发卖出府,就是被打发去刷马桶、洗灶台。可没想到,殿下竟然破天荒的大发慈悲,不追究他们的渎职,只是罚了半个月的俸禄,便再没有深究了。
喜从天降,她又可以继续侍奉这位“太子妃”了。因着是“带罪之身”,又知道是太子妃替他们求了情,她对范灵乐也是愈加殷勤备至。
只是她瞧着这段时日,太子似乎有点把太子妃晾下来的感觉了,不像以前那般天天腆着脸往她跟前凑。算算时日,殿下竟是有好几日都没有来过雪燕居了。
她看着正趴在桌上、对着吕博士留下的课业走神的范灵乐,心中只是默默叹气。这位“太子妃”,可别是要失宠的前兆啊。
她走过去,将一盘荔枝煎放她面前。这东西珍贵难得,岭南县丞八百里加急呈献给宫里的,皇帝赏赐了些给太子,殿下直接挥挥手,全让送雪燕居这边来了。
可见殿下心里还是有她的。只是就怕“太子妃”再这么作下去,殿下迟早有不耐烦的一天。
“夫人,这是殿下赏的荔枝煎,要不要我剥来您现在尝尝?”
范灵乐懒懒地抬起身子,瞥一眼那玉盘中盛着的鲜红小果,却是听得眉头一皱。“赏”给她的?呵,什么时候他给自己送个东西,还要叫“赏”了?自己是不是还得去他面前磕头谢恩呢?
她恹恹地别过头,下巴又重新靠回了桌上,“不吃。”
没胃口。
风荷撇撇唇,摇摇头,暂时先把那荔枝煎放到了一边,等这位主子什么时候有心情了,再说吧。
她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开始替范灵乐捡点起了衣裳。过几日,就要去和源山庄避暑了,她想着提前准备下。
手在衣柜里翻检,忽然,见到抽屉一角,之前她给范灵乐准备的月事带,竟是还干干净净地躺在那儿。
她疑惑,手拿起来,转向范灵乐问道:“夫人,您这几日还没来月事吗?”
她就说呢,怎么这几天都没有叫自己帮洗月事带了。
范灵乐一听,脊背都僵住了,挺起身子,略显仓皇地看着她。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瞒不过贴身的人的。
“嗯……”她垂下头,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打下淡淡的阴影,远看,竟是在这东宫里养出了几分弱柳般的柔婉之姿。
风荷愣了半晌,忽然挣大了眼睛:“夫人,你该不会是……”
她抬眸,慌张地脱口而出:“风荷!你别告诉殿下,可以吗?”
风荷瞪直了眼,人彻底傻了,“啊……为什么?”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瞒着殿下呢?怎么也能瞒得过呢?
范灵乐泄了气,缓缓摇头,眼望着光滑的地面发呆。
为什么呢?她也不明白,可就是不想叫他知道。若是他知晓了,应当会欣喜若狂的吧?可她却没有当初怀心心那种心情了,她知道,因着肚子里的这颗龙种,她会被迫跟这座东宫捆绑得更深,更狠。
见风荷似乎有点吓住了,她不由露出了几分祈求的眼神,“风荷,我拜托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这个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殿下,好吗?”
风荷还是没缓过劲儿来,面对范灵乐直白恳切的目光,只是呆呆地点头,“好……好……”
这位“太子妃”的心思,她可真是一点也猜不透了。
第78章哀莫心死
今年的夏季格外绵长,皇历走到了七月份,竟还是未见得有消热的迹象。
李煊带上范灵乐,去了趟和源山庄避暑。
一听说可以去避暑了,范灵乐顿时又来了点精神。正好,自己在这东宫里头都快长霉了。
和源山庄,皇家别苑。
依山傍水而居,茂密的丛林掩映中,独独开辟出一片巧夺天工的庄园。名花异草,水榭楼台,回廊曲折,香径扶疏。既有自然之趣,又有精雕细镂的手工之美。
范灵乐搀着风荷,自大门而入,不由感叹起来,这里的形胜美景。
乐赏自然,总是趣事一桩,吹散了心头的阴郁,叫人心胸都开阔了不少。
她随李煊住进了追月园,将自己的东西一一装点好,在屋子里左瞧右看的,怎么看怎么欢喜,惬意地倒躺在宽敞的小叶紫檀雕花拔步床上。合上眼,静静感受这静谧的凉意,很是舒适。
手不由放在腹部上,感受着那里血脉的流动,她算过了日子,现在还不过月余,好在肚子平坦着,她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旁人根本瞧不出异样……
突地,旁边坐下了一具烫热的躯体,大掌握住她贴在肚皮上的手。
她吓得睁眼,立马坐起身,对上李煊幽深漆黑的眼眸,他眼里的神色很复杂,莫测难辨,似能吸纳万物,叫人难以逃出生天。
“你做什么吓人,走路没声音的……?”她试图挣扎着将手抽回,却被握得更紧了,有点吃痛。
李煊松开了点手,手指插入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他分明的骨节搁在她的肚子上,这感觉,颇为微妙,她垂下眼眸,却也再没有去推拒。
空气在两人间静静流动,谁也没有开口。
李煊看着她低垂的面容,眉眼间若有似无的淡淡疏离,心脏突地就抽痛了一下。
“喜欢吗?这里。”他开口,嗓音有点哑。
近日里来熬得厉害,朝堂上的事务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他一直也没什么空闲坐下来和她好好说会儿话。
这次来了和源山庄,总算也能抽出来一点身来。
范灵乐抿抿嘴,没有说话,就这么望着两人交叠的手。
心情很复杂,思想混沌着,这么长时间,她也没闹明白自己心中所想。想回浔阳,可又实在放不下他……
怎么可能放得下呢?他一靠近过来,她面色虽冷着,可心里就是忍不住地小小欢欣。
“比那个鸟笼子倒是舒服多了。”她终于嘟囔出声。
李煊愣了瞬,随即明白过来,轻笑了笑,刮一下她的鼻子,见她没有抗拒,心情更是好了。“谁让你那么能闹腾?要是乖一点,我也不是非要拘着你。”
范灵乐不服气地撇撇嘴,不置可否。
“对了。”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终是道:“这次过来,有一个人想要见你。”
范灵乐抬头,诧异地看他,“谁呀?”
“我娘……就是皇后娘娘。”
她瞳孔一缩,舌头都跟烫着了似的:“她……她她……皇后……她要见……见我干吗?”
李煊苦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婆婆见儿媳,这不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可……可是……我……”她吓坏了,还在支吾着。
李煊笑了,晃晃她的手,“你放心,皇后她不吃人的。就是去唠唠家常。”
想了想,他还是补充道:“若是她跟你说了什么话,你觉得不中听的,不必放在心上,我自有主意。一切有我在,没事的。”
范灵乐望着他紧扣自己的手,沉默无言。
原来来这儿避暑,竟还是场“鸿门宴”。都被架到这儿了,躲是躲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听竹苑。
皇后歪靠在小杌上,蹙眉合眼,面容疲倦。麒麟博山铜炉中飘着安神香,丝桐站在一侧,替她轻轻揉捏着额头。
近日里来,皇后万分头疼,本就害了风寒,太子擅动禁军一事又叫她颇为不安。
可不知怎的,崔知月的态度最近也似乎生分起来。这次来河源山庄,自己竟是破费了一番口舌,才将姑娘拽过来呢。
哎,这些小辈们,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娘娘,范姑娘来了。”候在房门外的宫女过来通禀。
“叫她进来。”
“是。”
宫女出去,将范灵乐引进来。
皇后听着动静,终于坐直了点身子,缓缓睁眼看去。
宫女身后跟着位姑娘,步伐稳健有力,脚下仿佛生风,裙裾在脚边荡出波纹,似团聚着祥云,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了般。
一看便不是闺阁做派,但是康健,活力,尤其是那张俏脸儿,红润光泽,一对儿会说话的大眼,乌溜溜、水盈盈的,干净又赤诚。
这姑娘,灵得很。
皇后在心里暗自下判词。
怪不得她家煊儿喜欢,确实是个讨喜的姑娘。
虽实在不满她现在对于太子的妨碍,但皇后见着她第一眼,也不由生出些亲切来。
范灵乐跟着丫鬟绕过酸枝花鸟屏风,目光直触到小榻上那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心便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
“民女范灵乐,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下跪行礼,头柔顺地垂下,身体弯曲的弧度得体适宜。
好在最近有吕博士的教导,她礼仪举止颇有些长进,不至于在皇后面前露了怯。
“起来吧。”皇后语气和善,范灵乐谢过恩,缓缓起身,又谢过皇后的赐座,这才小心翼翼在她旁边坐下。
皇后微侧头,细细打量姑娘几眼,那笑意不由越发出自心底了,“早先在听闻煊儿的喜讯时,我就想见见你了,今儿个可算是叫我盼着了。”
“劳娘娘惦记,是民女的福分。”范灵乐手悄悄攥着覆在膝盖上的裙子,努力使的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颤抖。
皇后看出她的紧张,语气放得更加柔和了,“送你的那对金镯子,可还喜欢?”
“啊?”范灵乐懵懵地抬眼。
瞧姑娘这反应,皇后一下把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嗔怪地抿抿嘴,“这个煊儿,怎么也没跟你说一声,就这么拿我的东西,借花献佛了?”
范灵乐心中猛拍大腿,恍然大悟,“啊……那对缠枝牡丹金镯子,是娘娘您送的?”
“可不是?本宫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可谁知倒好,他竟是提都没跟你提,这个家伙……”皇后无奈地摇摇头。
她这可不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吗?
范灵乐连忙起身做个福,“多谢娘娘赠礼,民女真是……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好了好了。”皇后摆摆手,示意她坐回椅子上去,“客气的话咱也不多说了,以后呐,就都是一家人了。”
范灵乐愣在椅子上,看着皇后眨巴眨巴眼,一下被皇后称作是“一家人”,她还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皇后瞧姑娘这呆样儿,有点什么想法全写脸上了,顿时捂着帕子,被她逗乐了,“姑娘不必诧异,我呢,不是那不讲理的’恶婆婆‘,专干那棒打鸳鸯的事儿。”
“我知道,你同煊儿是青梅竹马,又是少年夫妻,这份感情,自是旁人比不了的。他想要留你在身边,我心里都清楚,也有数。”
范灵乐听皇后这么一说,不知怎的,竟就莫名红了脸。
皇后笑笑,扣着黄金雕镂护甲的手牵过范灵乐的,亲热地搁在掌中,“你放心,我定会同意给你个名分的。”
范灵乐心中微顿,不由蹙一下眉,觉出些异样来。
什么叫“给个名分”?这话总觉得怎么听怎么奇怪,可她也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儿。
范灵乐绷不住,是个有话就要问的直肠子,她对上皇后亲和的笑眼,蠕动了几下嘴唇,终是开口道:“娘娘,什么叫……’给个名分‘?民女不知,还望娘娘赐教。”
啧,皇后心中轻哂,在她听来,这就是姑娘拐着弯儿的跟她讨要位份呢。
也是,姑娘是第一个跟了太子的女人,又生了个长女,感情还很深厚,种种条件叠加在一起,她想要搏个太子妃的名位,也很正常。
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面上依旧笑意温和,“范姑娘,届时煊儿要给你册封,什么’良媛‘’良娣‘’奉仪”,都可以,随他去了。只是……我把话说在前面,这‘太子妃’,你恐怕就不太合适了。”
范灵乐一怔,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
会有别人?他原来还会有别人?
也对,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太子”这个身份,注定了他日后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女人。而且很多。
他是未来的帝王,后宫佳丽三千,这简直太“天经地义”了。
脑子蒙了片刻,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谁合适呢?”
她害怕,心都在颤抖,或许他早就已经有了别人了,只是自己还傻傻蒙在鼓里。
皇后也是颇为诧异,“煊儿没跟你提起过吗?崔知月,崔姑娘?”
她木木地摇头,眼神都失了魂般,“崔姑娘……?”
哎,皇后又是一声叹气。这傻孩子,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
“是,崔知月,这是太子在与你成婚前,自己就已经亲手选定的太子妃了。”
范灵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听竹苑出来的。
她只觉得在“崔知月”这个名字出现后,皇后说的什么她都听不进耳朵里了,眼中只有皇后虚伪的笑,还有她一开一合的嘴巴。
希望自己没有失礼吧。失魂落魄的她只能是和皇后勉力应答,还好,没过多久,皇后就称病不适,叫她退下了。
她从听竹苑出来,风荷早在院门外等候多时,上去就要搀她,却被她挥挥手,赶回去了。
“我想一个人走会儿。”
风荷犹疑之下,终是独自退回了追月园。
范灵乐沿着山庄中的小湖走。湖面如水晶,包裹着碧天青树,天鹅在水面漫游,撑着修长的脖颈,优雅自在。
她穿过繁秀的花草,任凭枝条刮擦在脸上,也不知拨弄。
远远地,透过浓花淡草,似有琴声破空传来,淙淙如溪水清泠,时而激越,时而舒缓。听的人心都跟着琴声般,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很优越的琴声,范灵乐失神间,也不由得被勾住了脚步。
琴声约莫从湖中心传来,她踏上石径,往琴声来的地方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透过扶疏掩映间,她看到湖中心的一座小亭子,里面正端坐着位姑娘,修长的手臂摆动,专心拨弄着琴弦。
她看不清姑娘的脸,但觉气质出众,温婉淡雅。
莫名其妙地,脑海中又跳出那个“崔姑娘”。鬼使神差,她顺着琴音,试图走向湖中心那座亭子。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姑娘松快地垂下手臂,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还未来得及送到嘴边,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抚掌声。
崔知月讶异,回转头,但见李煊一身天青绸衫,腰佩白玉,素雅清修,长腿从容一迈,悠闲地拾级而上,踏入亭子内。褪去了那身威赫的朝服,这样的他,更多出几分文人士子的温和清俊。
心不由漏跳了一拍。
她心中暗自叹气,自被皇后强拉来这和源山庄避暑,她是千躲万躲,就怕和这位爷撞上,没想到,自己的琴音竟是把他引来了。
目光一触到他的刹那,少女的娇羞情愫还是不由自主地,丝丝缕缕攀升。
她连忙起身,转过脸来,行个万福,“见过太子殿下。”
李煊轻勾唇角,“没想到,崔姑娘竟有这手好琴艺。”
不愧是百年世家涵养出的闺秀。
“殿下谬赞了。”
少女的赧颜,浅藏而已,还是叫人看出了她的怀春心思。
李煊长吁口气,对于皇后乐此不疲的月老行为唯有无言。
“崔姑娘,抱歉,又叫母后把你搅进来了。回头我会跟她说清楚的,叫她以后不要再纠缠你了。”
“噗!”崔知月没忍住,实在被他逗乐,“瞧您这话说的,什么叫皇后娘娘‘纠缠’我,没有的事儿。”
“不过……”她顿了顿,自嘲一笑,“确实有点困扰便是了。”
皇后的亲热,大家都看在眼里,估计心里已经默认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再这样下去,她日后还怎么好跟别人议亲?怕是届时,不成她也得硬着头皮成了。
两个人在凉亭湖风中,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好不融洽。
而这一切,都被掩在湖边草木中的范灵乐,尽收眼底。
直到姑娘转身向太子行礼的那一刻,她方才看清楚她的脸。
范灵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若遇着一个霹雳,被抽筋扒魂,钉在了原地。
雪肤红唇,美目顾盼,巧笑倩兮。
这姑娘,竟然跟当年佟暄书箧里画像上的姑娘,一模一样!
怔愣半晌,她忽而一个震悚,提起裙角,不顾一切地往湖中心的亭子冲去。
风从耳边呼啸,树枝抽打着手臂,她跑啊跑,气喘吁吁,从月桥上一路往下,冲入凉亭内。
李煊听着身后的动静,回转身,看到满面潮红、呼呼喘气的范灵乐时,惊住了,“乐乐?”
范灵乐压根没功夫理他,眼睛直愣愣钳着崔知月,走近了,她看得越发真切了,那画像画得可真是像,连形意都描摹得别无二致。
“真的是你!”她惊叫。
崔知月蹙眉,疑惑不已,“姑娘,我们……见过吗?”
“你没见过我,可是我见过你,在那副画……”
“乐乐!”李煊慌忙打断,生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叫崔知月徒生猜想。
他上前揽住她的肩,手上使了大劲儿,就要把她往亭子外带,“崔姑娘,抱歉失礼了,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崔姑娘……?”范灵乐被他这个称呼叫迷糊了,眼神失了焦,似乎没办法再聚集在那个姑娘脸上。
“崔姑娘……她真的就是崔姑娘……”她喃喃着,人像着了魔般,也忘了去反抗,就这么被李煊带着出了凉亭,一路往追月园去。
她就是崔姑娘,她就是当年那个画上的姑娘……
是了,一切仿佛都说得通了。一副清晰的地图,似乎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拼凑,逐渐清晰起来。
李煊将她带回了追月园,房门一关,“乐乐,你听我跟你解释……”
怕她见着刚刚的场景误会,他开口就要“解释”。
范灵乐退开一大步,举手制止了他的话。
“你先不要说话,我问你,那个姑娘,是不是叫崔知月?”
李煊愣了下,没想到她竟能说出她的名字,只好缓缓点头,“是。我和她……”
“你闭嘴!”范灵乐大吼,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垂在腿边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那个画上的姑娘……就是她……对不对?”她鼓足勇气,确保眼睛的湿润不会倾泻而出,方才睁开眼,直面他。
李煊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那副画,当年藏在他书箧里,把她惹哭的那幅画。
他紧张得喉结滚了滚,无言以辩,唯有点头,“是。”
“那你……”她张嘴,汪着双眼睛,正要拿皇后的话质问他,却忽而止住了,脑子竟是转了一转,开口反问道:“为什么,她的画像会出现在你的书箧里?”
李煊默然,眼眸沉沉一压,竟是不假思索道:“那年我十七岁,父皇母后就已经在京中为我相看起了妃子,崔知月正是他们挑中的,特地把画像寄来让我看看的。”
“交待”完,他赶紧解释:“但是我不喜欢她,你知道的,之后我便娶了你,还有了心心。”
“乐乐,我心里只有你。”他急着表白心迹,却不曾想,范灵乐的眼睛竟是雾漫潮水,悲伤涌动着,声音丝丝缕缕地颤抖,“是吗……?难道崔姑娘……不是你太子爷亲手点出的太子妃吗?”
一刹那的怔愣,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惊诧已经出卖了李煊。
那震惊的表情仿佛就是在同范灵乐说:你怎么知道?
泪水彻底飚出,世界模糊一片,“李煊……你撒谎……”
他的话,她已经分不清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你撒谎……你骗我……”声音支离破碎,句不成调,她连肩膀都开始在颤。
怪不得,他书箧里会藏着那副姑娘的画像;怪不得,他当初曾拒绝过自己。原来早在娶她之前,他真正想娶的,其实是这位风华绝貌的“崔姑娘”。
“李煊……那所以……我算什么呢……?”她哭得嘴唇哆嗦,身子无力地扶着圆桌坐下,还在不顾一切地倾诉:
“那我又算什么……是您太子爷在民间无聊时的消遣吗?是你和心目中太子妃大婚前的开胃小菜吗?”豆大的泪水扑簌簌掉落,她绝望着,泣不成声。
过去,她不是他心中真正想娶的太子妃;而往后,他还会有数不清的后宫佳丽。
笑话,她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像个笑话。
李煊看着她伤心垂泪的模样,心痛欲裂。想抱抱她,但又知道,那会引起她更为激烈的反抗,手只能无用地垂在身侧,心却是空荡荡的。
自从来了东宫,她好像就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过。
“乐乐,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话?我……”他顿了顿,哀痛道:“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难道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郁结哭出来了,有一瞬间,心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
她从来没有觉得,爱他是一件这么累的事情,仿佛耗尽了她毕生的精力,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抬起袖子,抹干眼泪,鼻音嗡嗡,语气平缓:
“李煊,我们和离吧。”
第79章尸骨同眠
李煊听她说完这句话,大脑空白了片刻,随后,竟是无奈叹气,衣袍一掀,在她对面坐下,“乐乐,别说气话。”
范灵乐抬眸,眼神冷静得不见一丝波纹,“我没有在生气,李煊,我现在头脑很清醒。”
“我说,我们和离吧。”
眼眸眯了眯,他心微动,这才生出一丝惶恐来。
她的确很平静,这一点也不像她,简直冷静得过了头。
若是她像以往那样,朝他生气、发飙甚至动手,他反而还放了心。
怎么会这样?他受不了,范灵乐用这种冷漠的眼神看他。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手中流失,他有种无法掌控的惶恐感。可片刻的怔忪后,随之,竟是极怒反笑了,“和离?乐乐,你真的舍得吗?”
被他这一问,范灵乐有点发蒙。
可随即,他嘴角的轻笑深深刺激到了她。
是,都怪自己犯贱,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听到他愿意娶自己就高兴得忘了形,哪怕他人都“死了”她还偏要追来京城冒死伸冤……
他很得意是吗?还是笃定了这辈子自己都离不开他?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被激出来了点儿。她可以容许自己哭,可她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舍得怎么样?舍不得又怎么样呢?这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李煊,我要跟你和离。”
她那冰冷的眼神像一簇簇箭,直往他心窝里扎。
“范灵乐,你想清楚了再说。”
“我想得很清楚。我会离开这里,回浔阳,找个人改嫁,心心跟我姓,女儿我自己来养,以后也都跟您皇太子无关了。”
听她一口气说完,李煊嘴角颤了颤,抖开一个笑,眼神里的冰凉却让人直发寒,“乐乐,你身上怀着龙嗣,你以为又有哪个男人敢让我的孩子称他为‘爹’呢?”
像是被雷劈了一道,范灵乐眼神发直,僵在原地,一动也动弹不得。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我……”她说不出话来了,身子簌簌抖着,像被人反复颠簸的筛糠。
李煊莞尔一笑,“乐乐,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呢?”
怎么会?怎么可能?她明明小心翼翼,把这个事情瞒得这么紧,生怕在他面前走漏了一点风声,怎么还是叫他知道了呢?
“是……是风荷……她告诉你的……?”
“是。”他微一挑眉,“在知晓你怀有身孕的第二天,她就跑来告诉我了。”
风荷生怕被殿下怪罪,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就跑去主子面前通禀。
李煊在听到消息的刹那,淡淡喜悦很快被忧伤冲灭。乐乐不愿意告诉他,叫他很是神伤,他知道他们间有了隔膜,却不知竟到此地步。
他看着颤抖不止的范灵乐,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吞没着巨大的悲伤,心犹如千钧之重,他伸过手去,想要说句软话。
“乐乐……”
“别碰我!”
范灵乐激动地吼,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闭着眼睛,身体不由慢慢、慢慢,蜷在一起,她瑟缩着,抖着。
恐惧,是恐惧,由四肢百骸蔓延而来。
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感受到自己的孤立无援。
只刹那,好多混沌着的事情,似乎都豁然明朗了。她终于明白了,她一直想要逃离的是什么,就是他,就是皇太子。
哪怕,他看起来对自己低声下气、看起来对自己宠溺纵容,可其实操控木偶的那根线,一直牵在他手中。
他是尊者伪装成卑者,纡尊降贵地讨好;而看似蛮横霸道的自己,不过是卑者被装扮成了尊者,受他供奉,也受他掌控。
若是哪一天,他心情突变了,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自己便能瞬间碎成齑粉,毫无招架之力。
就连唯一觉得可以信赖的风荷,也不过是他的“眼线”罢了。他们通通都站到了他那边,帮助他操控自己、挟制自己。
在他面前,她赤裸裸的,什么也没有。
心中害怕极了,如坠深海,恐惧令她窒息。她抱住膝盖,瑟缩着靠近圈椅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湿漉漉的小猫,找不到自己的家,在野外的虎啸狼嚎中,惶恐度日。
头埋进膝盖中,肩膀剧烈地颤动,泣吟碎在空中,字句难辨,“求你了……放我回家吧……我害怕……我要回家……”
李煊被范灵乐的反应吓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跟自己这样说话。“害怕”,她甚至说她在“害怕”……
“乐乐……”他仓皇地就要拥过来,范灵乐却惊得一个哆嗦,人缩成一团,往圈椅里靠得更紧了,“你别过来……我求求你了……你别碰我,别碰我……”
小兽般的呜咽从喉咙中溢出,宣泄着她的恐惧,她的慌乱。
李煊瘫坐在椅子中,被抽干了精魂般,彻底傻了。
她可以骂、可以打他、甚至可以恨他,可她怎么能怕他呢……?
她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却又如远在天边那样触不可及。过去,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一个拥抱化解她所有的不安,他是她的依恋,是她的心脏;而如今,她所有的不安和害怕,都来自于他。
李煊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自范灵乐入了东宫,自己也还是把她放在手掌心上疼的,他怎么可能舍得惹她伤心难过呢?
李煊受不住她崩溃而下的眼泪了,他咬一咬牙,起身,就要把她从椅子上抱起。
感受到了他靠过来的动作,范灵乐双手死死把住圈椅的椅背,埋头进臂弯中,几乎用上了恳求的语气:“我求你了……别动我……别动我好不好……你走开……咳咳……”她被泪水呛到了,咳嗽几声,红着脸颊颤道:“离我远一点……真的……放我一个人吧……”
她祈求着,这最后一点自由,她唯一能够掌控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她只想守住这最后一点自留地,感受着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李煊停住了动作,僵在原地。从这个视角俯视她,泪水从她脸颊一直淌,滑落尖尖的下巴,湿了衣襟,她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散。
心口钝痛,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
“乐乐,你别激动,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他缓缓坐了回去。知道她现在身子特殊,怕给她急出什么问题来,他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可见她这样,他实在心疼,有小刀在拉他的心脏,一片一片,一刀一刀,鲜血淋漓。
眼尾洇都红了,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怆,退让道:“你不想看到我,那我现在走,我叫风荷进……”
“滚!”范灵乐捂住耳朵,崩溃嘶吼:“你叫她滚!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自己这么相信她,把她当成东宫里唯一的朋友,还替她在太子面前求情,让她躲过一劫。可结果,她转头就把自己出卖了。
自己在这座偌大的皇城里,是真正的漂泊无依。
李煊望着她瑟缩的身影,呆愣了许久。终于,他站起身,身子晃了一晃,勉强扶住圈椅,方才让自己站稳。
他推门出去,吩咐了青芜进来,自己魂不守舍地在廊檐下站了好半晌,这才想起去请御医来给范灵乐号脉。
范灵乐哭累了,在青芜的侍奉下,人又趴回了床上。
她合着眼,神色疲倦,无悲无喜。
她好想就这么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又躺回了从小睡到大的那张榆木床上,而爹爹就站在后院里,高声唤她起来吃饭。
御医提着药箱子过来,给范灵乐号过脉,确认了是喜脉,开了个安胎的方子,又收拾收拾,去给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太子道贺。
李煊听后,竟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乐乐铁了心要走,而他现在却如无头苍蝇般,束手无策。
他找不出症结在哪儿,可也断然不会放她走的。
范灵乐就这么关在屋子里养身子,青芜每日过来尽心侍奉她,但她也不怎么说笑了,对青芜的警惕全写在脸上。
现在团绕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不敢相信。
李煊每日过来,陪她用膳,就这么看她吃饭,也不敢靠近。
范灵乐走到书桌旁,从里面抽出一张写好的和离书,递到他手上,又开始端起碗自顾自往嘴里送着饭。
李煊看也没看,就这么把和离书对折撕几下,自若地道:“母后叫了个戏班子,在水云轩搭台听曲儿,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范灵乐没回他话,又端起汤碗,举起瓷勺往嘴里送汤。
她喝得安静乖巧,一点也不似以往的叽叽喳喳,小嘴一口一口地抿着,喝得认真极了。李煊看她这模样,竟瞧出点岁月静好地错觉来,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正喝着专注,一缕鬓发不小心自额间滑落,沾在唇角,惹上几点汤汁。
李煊手伸过去,长指轻轻一拨,试图替她将那缕恼人的发丝拿开。
手指刚触到她的脸,范灵乐便受了惊般,啪地把他手打开,汤汁洒出,溅得两个人手背上都是。
汤温热,并不烫人,可李煊却觉得手背上似被烫开了个洞,那火气直烧到心底,在心口烧出了个窟窿。
他垂头沉默,连手上的汤汁也无心去擦,阴沉沉开口:“范灵乐,是不是真的要把我的心剜出来、折磨死,你就高兴了?”
她把碗搁在桌上,声音如死灰淡漠:“你把和离书签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你做梦……”他咬牙,随即,又是一声冷笑,“你身上现在怀着皇室血脉,你觉得能放你把他她带走,流落民间吗?”
她默了默,手摸上自己的小腹,淡声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她归你,心心归我。太子殿下要是觉得‘和离书’不好听,那就给我一封‘放妻书’,放我回乡。”
“砰”!李煊怒不可遏,简直被她气疯了,茶杯摔在脚边,抚胸切齿:“范灵乐,要和离,就是我死,都不可能!”
“你的尸骨,只能睡在我的旁边。”
第80章授她以柄
闻雪轩的小轩窗开着,正对着一大片荷塘,风一吹过,荷叶簌簌摇动。
范灵乐最爱来这儿,镇日就倚在窗边,桌上的冰镇杨梅换了一碗又一碗,可她也从来不往嘴里送。
就这么下巴搁在手臂上,趴在窗边,常常是一个人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看着人是好好儿的,可青芜总担心,再这样下去,她心情郁结了,自己好过不了,对肚子里的宝宝也不好。
女子怀孕本就遭罪,她更是连胃口也消减了,好久都没怎么沾荤腥,经常地,那肉食怎么端进屋的,又怎么端出来。
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呢?
太子看到那些原封不动的菜碟,人也是急得憔悴了。
“她今晚还是没吃什么嘛?”
青芜为难地摇摇头。
李煊陷入沉默,眉头的忧愁浓得化不开。
“实在不行,叫两个婆子过去,给我把她嘴掰开,灌也要灌下去!”他实在气急了,竟是咬牙脱口而出。
青芜听了脸色都吓白了,“殿下,我看夫人是个性情刚烈之人,这……恐怕不行吧?”
“那不然呢?等着她把自己饿死嘛!”李煊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闭上眼,缓了缓疼痛欲裂的头。
“就按我说的办!”
青芜虽仍觉不妥,可也不敢辩驳了,只好把嘴闭上,按着太子吩咐去。
李煊这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明知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脾气也上来了,只能跟她硬碰硬。
谁知青芜料想得没错,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刚一进门,撸起袖子就要过来钳制她,范灵乐哪是个吃素的?她虽然近来人消瘦了许多,可那一把子力气还在,拎起个圈椅就朝那俩婆子砸去,其中一个婆子被砸中了脚趾,疼得哎呦直叫唤,单脚又跳出了门。
另外一个正犹疑着要不要继续上前,眼看得那姑娘又拎起了个大花瓶就要丢过来,知道她真是个敢砸的,连忙也吓得落荒而逃了。
虽然没被人近了身,可这一番折腾,范灵乐气血上涌,差点又有了滑胎的迹象。
御医过来号过脉,又开了方子,严厉地叮嘱了几句。范灵乐这下倒也乖觉了,知道不能连累了肚子里的小宝,只是拼命点头,小小声应答:“郑大夫说得是,我一定遵照医嘱。”
御医摇摇头,又提着箱子走了。
李煊自然是知晓了这事儿,这才懊悔自己的冲动,人有的时候一在气头上,实在是脑子不清醒。
他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可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过去,只会更加触怒她。
只好等到夜阑人静时,她彻底安睡了,方才敢命青芜悄悄推开门,踮着脚、屏住呼吸,坐在她床边。
屋里只有一痕月光,清辉淡淡,那清冷的水色,把她的脸照得越发清减苍白了。
忍不住握住她的手,他方才讶异,过去那软绵的小手,如今握在掌中竟只剩一副骨架子,坚硬硌人。
感受到异动,她深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梦中,似乎有暖流将心脏包围,红唇微启,她梦呓出声:“爹……”
李煊瞳孔颤了颤,刹那失魂,待得反应过来时,才发觉,泪水已湿了他的脸颊。
他也分不清楚,她和他,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李煊夜半来,又赶在启明星升起之前,溜走了。
在范灵乐看来,仿佛一夜无事,只是在梦里,爹爹好像又来过了,他身上散发着家乡榆钱儿饼的香气,笑着冲她招手,叫她“乐乐”,大掌也永远是这么的温热。
听到范灵乐在梦中唤“爹爹”,李煊这才想起,来和源山庄有一段时日了,确乎没能及时去取家中来信。往常若是乐乐能够看到家书,心情立刻便能明媚起来。
他派人去“缘来客栈”取信,没成想,仆从竟然来报,客栈近日未曾收到浔阳县的来信。
他不由奇怪,家书怎么比往常延迟了这么久?或许是岳父耽搁了写信吧,也不是没有可能。未及多想,他只是挥挥手,叫那人退下,继续在缘来客栈等信儿,若有来信,务必第一时间送到和源山庄来。
范灵乐一夜未曾安睡,悠悠转醒过来,青芜进来侍奉洗漱,又把早膳端来,见着她憔悴失神,依旧是吃不下去什么东西。恍然间,青芜都不由得心疼起她了,自己是个陌生人,瞧着她这幅模样都觉不忍,若是她爹娘看着,该有多心痛?
“夫人,多吃点吧,昨天您才答应得好好的,要听大夫的话呢。您想想,若是您爹娘瞧见了,他们该有多心疼呀?”
一句话,立时就将范灵乐的眼泪逼出来,她哭,泪水哗哗地流。
是呀,要是爹爹看见了,他岂不是得心痛死……
猛然间,她像是忽然被点醒了,一边流着泪,一边拼命往嘴里塞着饭,连着好几日,她都没有像这般吃得多了。
青芜心酸,见自己无心一句“爹娘”,却是把她激得活过来了似的,顿时想起了点什么。
她找到太子,恭顺地建议道:“殿下,想来夫人一个人在这儿京城,孤苦无缘的,心里着实憋屈,若是能有个人陪她说会儿话、吐吐心口的气,也是好呀。”
李煊把手中的狼毫笔一撂,禁不住拍额道:“你说得有理!”
可是乐乐在这儿京城,能说得上话的有谁呢?他率先想到方恺,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不可能,方恺那小子,最好给他滚得越远越好,他若是过来了,别说劝解,不拱火就算好的了。
搜肠刮肚了一圈,他猛然想到一个人。
又是一个烦闷的午后,范灵乐午睡醒来,想着今日再去闻雪轩嗅荷香。青芜见她精神头好些了,不由提议道:“我们叫殿下拨只船来,正好还可以下塘采莲蓬哩!”
范灵乐竟是笑笑,不说话。要是以前,哪儿等得着青芜提?自己早就卷起裤脚跳下荷塘采莲蓬去了呢。只是而今,着实没有那个心情。
两个姑娘正说着话,有人敲响了门。范灵乐警惕地看向门口,青芜知道,她生怕是太子来了,心中叹气,踱步过去开门。
门开,一袭水色碧衣款款掠过门槛,夏日微风中袅袅娉婷而立。
“妹妹,好久不见。”她笑,嗓音甜美如莺啼。
“烟波姐姐!”她激动地冲上前,扑进她怀里,霎时,委屈的眼泪倾泻而出。“姐姐……”
感受着她温软馨香的怀抱,范灵乐哭得瑟瑟颤抖。
终于,在被世界孤立许久的时日后,有一个可以叫她依赖的人出现了。虽然她们只有两面之缘,虽然她是世人眼中的青楼女子,可她的仗义、温柔,仿佛是她能在京城唯一抓住的一缕光。
烟波不留神,被范灵乐这阵仗吓住了,肩头已然濡湿,不敢想象,这段日子姑娘是吃了多少委屈。
烟波扶她起来,将她往椅子上带:“来,好妹妹,不着急,跟姐姐慢慢儿说。”
梅苑,望川亭。
李煊站在亭中,向下俯瞰。这座亭子是山庄的一处小高地,由此处望下去,可以将山庄诸景尽收眼底。尤其是闻雪轩东面朝荷塘的那处小轩窗,正对着这里的视角。每每,范灵乐在窗边观荷发呆,他都会躲到这里,借着树枝的掩映,也观她许久。
今日,范灵乐没有出现,他知道,烟波已经进追月园两个时辰之久了,看样子,她们聊得跟投机。
身后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烟波跟在丫鬟后面,也登上了望川亭。
“殿下。”她屈膝行礼。
李煊回转身,屏退了闲杂人,凉亭内只余他们二人。
“免礼吧。”
烟波这才直起腰,抬头瞄他一眼。哎,殿下瞧着,也显见得比之前憔悴了。
“乐乐怎么样了?”他开口便关心,掩饰不住眼底的焦急。
“不好,她很不好。”说着,将自己右肩膀往前送了送,“殿下可以瞧瞧,我这肩上,还顶着泪渍呢。”
李煊心一沉,脚下像踩空了般。
她来东宫不过月余时间,似乎比之前在浔阳二十年的时间,流的眼泪还要多。
看到李煊失神落魄,烟波心底轻笑了笑。
她也没想到,自己曾经帮助的那个求助无门的丧夫女,竟真是太子爷的青梅发妻。“枉死”的穷夫君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太子,这离奇的故事她甫一听着,差点还以为是姑娘发了癔症。
但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当事人如身处迷障,偏偏她这个“旁观”的外人,把什么都看得清。
“烟波知道,这些时日,我妹子不好受,可殿下,同样也是如在油锅、身心煎熬。”
烟波只这一句话,叫李煊听了心里顿时舒畅,可随后微一挑眉,更为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位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
她是个聪明人,懂得跟不同的人说话,要照顾不同人的情绪、看不同人的眼色。不错,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是嘛?这都叫你瞧出来了?”
烟波浅浅一笑,“都写脸上了。”
“比之我上一次见您,殿下虽天威不减,可神情却是落拓了,人也消瘦不少。可见,殿下心里记挂着我妹子,很是在乎她的。”
李煊听她说完,不由自嘲一笑,“若是她也能明白这点,便好了。”
烟波摇头,“妹子不是不明白,她心里很明白,殿下心里有她。”
这下,李煊真的诧异了,眉尾颤了颤,抬头目视烟波,“既如此,那她又是为何?这几日,她见着孤就躲,简直避如蛇蝎……”说着,神情都落寞了,“就算,孤有些对不住她的地方,可孤的心意,她不可能感受不到,孤从头到尾、从身到心,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烟波听此一言,终是忍不住,眉尖挑了挑。
其实刚刚从和范灵乐的谈话中她便得知,二人虽有误会龃龉,可这位太子爷倒确实为她做到了“守身如玉”,光是这一点,就胜天底下的男子多矣。
这也是烟波料定,范灵乐依然有筹码在手上,所以更敢于为她挺身一试。
“殿下,可您是否有站在乐乐的角度为她想过?”
“孤没有吗?”太子眼眸眯了眯。
“青梅竹马的夫君从一个穷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爷,您觉得她心里会怎么想?”
“自当欣喜若狂才是。”他想也没想便回,“荣华富贵、天下尊荣,孤都可以给她,再也不必像过去那般受人欺凌、穷困度日,这难道不好吗?”
“女儿和爹爹,我迟早也会替她接过来,到时候便能一家人团聚了。”
在他看来,乐乐就是想家了,他总认为,将心心和岳父接来,便能好了大半心病。
烟波抿嘴轻笑,缓缓摇摇头,“若妹子贪图的是那些荣华富贵,那她自然是要得意忘形、甚至喜极而泣了。可她不是,殿下您应该最清楚,妹子从始至终图的,都是您这个人。”
“可孤就在这儿!孤没有弃她!”
“那将来呢?”烟波掷地有声地发问,目光灼灼,这一刻,似乎真没有把他视作太子之尊,而只是自己好妹子的夫君。
“将来……?”李煊迷茫了一瞬,似乎觉出这是个可笑的问话,“将来当然也不会。”
烟波竟是勾出一个笑,“这话,谁能保证呢?”
李煊有点恼怒她的质疑,“君无戏言,孤不会随意承诺。”
烟波眼神放远了,似在望亭下的花草生灵,声音轻飘:“所以殿下,根本不明白妹子如今的处境。女子嫁人,所求的,无非就是一个安心。”
“过去,妹子嫁你安心,若是你负她了,你的‘佟爹’‘佟娘’也不会答应,而你的范爹……”她笑了笑,“更是会直接把刀架您脖子上,不是吗?”
李煊被噎住了,偏过点脸去,掩饰自己的尴尬。
“可往后呢?您权掌天下,坐拥四海,未来还会有佳丽三千、美人无数,届时,您若是变心了、厌倦了、喜新厌旧了……”她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最终又是笑着缓缓收音,“难道此时,范爹还敢将那柄杀猪刀,架在您的脖子上吗?”
李煊冷冷凝视她,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她所谓何意。
怔忪了片刻,他终是缓缓启唇:“可是孤不会……”
烟波依旧浅浅一笑,“殿下,人心易变,真心难求。难道您能给妹子的,就只是一句会随风而逝的口头承诺吗?”
李煊张着嘴,深蹙眉,漆黑的瞳仁中思索着什么。良久,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孤明白了,多谢烟波姑娘。”
“殿下不必谢我,我这也是为了自家妹子,她能高兴,我心里也就好过了。”
李煊望着这位巧笑倩兮的姑娘,心中淡淡冷笑。她一口一个“自家妹子”,关系攀得这样亲热热络,是为着什么,乐乐或许不清楚,但他可是看得门儿清。
这姑娘着实聪慧,长袖善舞,怪不得,能在这皇城根儿下混成个名声卓著的花魁娘子,光有脸蛋是不足够的,还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思。
烟波不愧是在欢场打滚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有本事把自己那个混不吝的七弟哄得团团转。可她练就这一身识人通世的本领,不知又该是经受了多少命运蹉跎。
相比之下,他的乐乐实在憨直天真,多不出半点心眼子。可他忽然觉着,自己就是乐意她任性、乐意她娇蛮,他不要那些人生苦痛为她增添一些沉重的“老练”,只希望她这一生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反正他李煊,心甘情愿惯着她一辈子。
凉风起,夕阳沉。
烟波打了个寒噤,走之前,忍不住又叮嘱一句,“妹子是个赤诚纯真之人,心里没有那些险恶心思,她认定了谁,就要掏心窝子地对人好。可偏生就是这样,谁见了她,心里都要生出几点喜欢来。”这下,她笑得果真灿烂了。
“还望殿下,珍之爱之,既然手捧明珠,莫要使其,蒙尘于世。”
李煊看着她含笑的眼,心里莫名舒畅。
他知道,这句话,烟波说得真心实意。
送走烟波,李煊快步回了追月园,青芜看着许久未敢踏入园内的太子,不由怔愣了,呆呆地福了一福身子,替他赶紧推开门。
跨入门内,他一眼就望到了正坐在桌边、专心致志玩儿烟波送来的七巧板的范灵乐。
她解得很专注,橘黄的夕阳光线中,细小尘埃在空中飞舞,还有几粒似落在她的发梢。
听见推门的动静,知道他进来了,也不抬头,依旧是专注于手中的小玩具。
李煊深吸几口气,踏步过去,在她对面站定,“乐乐,我们谈谈吧。”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七巧板,抬头,小脸儿仰着,纯净的眼神平静无波,细看,竟还有几点浅藏的乖巧。“好呀。”她平和开口。
李煊有刹那的失神。
不知为何,眼前恍惚闪现了,小小的、七岁那年的范灵乐。
那是范爹第一次央佟家帮忙照看范灵乐,他领了陈玉珠的“懿旨”,去隔壁范家接她过来。
刚踏进院门,就看到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髻——一看就是出自笨手笨脚的范屠户的手笔,人蹲在地上,摆弄一堆破破烂烂的积木,自己跟自己玩儿得不亦乐乎。
他走过去,停在她面前,少年高大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小姑娘仰起尖尖的下巴,红扑扑、肉嘟嘟的脸上,绽开一个笑,一口白牙像被海水洗刷明净的贝壳。
“佟暄哥哥。”她俏生生地唤他,高兴极了。
“走吧。”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小姑娘从地上弹跳而起,自觉地把小手塞到他垂着手掌中。
少年手指微顿,没有牵起她的小手,但也没有甩开,就这么任由她拉着,看她蹦蹦又跳跳,跟在自己身边。
那小小的影子,又和面前的人重叠。后来那个牵着他手指不肯放的小姑娘呀,成了他的妻。
心头微微的酸,小小的胀,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想抱抱她,似乎要把她抱在怀里,才能缓解心口的酸胀。
他撩起衣袍,在她对面坐下,二话不说,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钥匙、一柄弯刀,并排放在范灵乐面前。
范灵乐傻住了。看看桌面上的钥匙和弯刀,又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我的两条身家性命,都给你。”
范灵乐疑惑皱眉,“什么意思?”她拿过那个钥匙,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又举起晃了晃,“就这儿?你的身家性命?”
“嗯。”他肃穆地点头,“这是东宫库房的钥匙,里头存放着东宫所有的钱财珠宝,我要用钱,也得从那账上支。”
哦,范灵乐这下明白了,她把那小小的钥匙尖对准自己,饶有兴趣地把玩。
这是要叫她“执掌中馈”了。
见她似乎心情好些了,他赶紧补充道:“其实,我早有意向,要将东宫的账归于你管,只是……本想着再让吕博士授你一段时间的课业,后将内库交付于你手的。”
“哦,我知道,你就是嫌我笨呗。”范灵乐嘟囔。
李煊眉心一跳,竟是笑了。听她这么说话,他心里却是更安心了。
“日后,若我真的能够顺利御极,宫廷的内库钥匙,我照样交予你手。”
“嘁。”范灵乐耸耸鼻尖,“日后你做了皇上,这天底下都是你的,还怕找不着钱花吗?”
他又笑了,“瞧你这话说的,当皇帝也不能没了章程,这公家的和私家的,也还是要分开算的。”
范灵乐知道,他这是给自己拿出一个态度,有这份心就足够了,并不是非要跟他较真的。
她抬头直视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那李煊,你以后也会有后宫吗?”
这一下还是把他问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当然也有考虑过,先是浅浅叹气,“乐乐,你要明白,‘皇帝’他不只是一个人,更是一种身份。”
“帝王”,是权力的凝结、权力的具象,很多时候,他不只是自己个人,更是权力的工具。
皇帝的后宫,不仅是开枝散叶、保证子嗣绵延、以期巩固皇权之用;皇帝选妃更是一种平衡前朝的重要手段,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具有不可替代性。
这些利害关系,他必须通通给范灵乐说清楚。
“我明白了。”她听完,冷着脸把钥匙往桌上一丢。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她眼神冷冽而坚定,“我不可能接受,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你,哪怕你是皇帝。这一点,绝无可能。”
见他张嘴欲开口,她连声打断:“你可以笑我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说着,她竟又委屈出了眼泪,“可是如果你把这柄钥匙给我,就是为了以后把我丢进后宫,去替你管理那些和我共享你的女人,李煊,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她忍不住,实在是哭出了泪。
“乐乐!”他慌神,手扑过去要去抓她的手,却被她缩回,抬起袖子揩眼泪。
“我让你放我走,你不同意,却硬生生逼着我要和别的女人一起伺候你,你这算什么?折辱我吗?”她嘤嘤啼哭,小珍珠似断了线般,啪嗒啪嗒掉。
“乐乐,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李煊对天发誓,只要你不乐意,我坚决不开后宫。”
她还是没能止住哭,“谁信呢?这天底下以后你最大,你现在把我唬住了,哄去了宫里,日后你若真想要纳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我又能把你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再让我爹爹,把杀猪刀架你脖子上?我们父女俩嫌命长还是怎么的?”
她竹筒倒豆子,一堆哭诉,李煊听过后,默默把桌上那柄小弯刀又往她跟前递了递。“你当然可以。”
“啊……?”范灵乐泪眼朦胧的,没听清楚他的意思。
“我说你当然可以,把刀架我脖子上。”
范灵乐止住了泪,眨巴眨巴眼,李煊轻勾唇,指了指那柄雕花银丝弯刀,“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二条身家性命。”
“若我日后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果真纳妃开宫,你大可以随时用这柄刀,取了我的性命。”
范灵乐傻掉了,打了一个泪嗝,“我……又不傻,真动你,我还活不活了?”
这话说的,岂不是天方夜谭吗?
谁知李煊竟一脸严肃,“君无戏言,我不是在拿这个跟你开玩笑。”
“他日若能登基,我会立即向群臣下一道诏令,赐予你的这柄刀,可以让你有一次斩杀任何人而不获罪的权力。”
他顿住,眼神认真地制住她,“包括我。”
这下,范灵乐是真的呆掉了。她拿起那柄银质小弯刀,做工精美,雕镂精细,甚至还在刀柄处嵌着颗血红宝石。
手抚过刀鞘,她轻声嘟囔,“嘁,杀了你又如何,我能落着什么好?”
她甚至觉得,他就是笃定,自己根本心软不舍得真动他。
李煊坐回椅子里,眼周浮现浅浅笑意,“当然有好处。你想想,日后你便是独占后宫,你生下的孩儿,无论男女,我都只能立她他为帝。若果真我叫你看不顺眼了,你一刀捅了我,自然,就可以做你悠哉享福的皇太后去了。”
范灵乐听他说完,偏着头,竟真是认真思索起来。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
她把钥匙和弯刀又都重新摆回桌上。
李煊见状,心脏猛然一跳,惶急地问她道:“你不要吗?”
若真是这样,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怎么才能叫她安心呢?总不能这个皇太子不做了,又重新回去陪她卖猪肉吧?
范灵乐瞧他着急的样子,绷不住,竟是“噗”地笑了声。
“好,你这两条‘命’,我收下了。”她把弯刀和钥匙都揣回了手里。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李煊把这积压许久的浊气长长吐出来,眉眼都舒展了,清浅笑意绽放在眼角眉梢。
范灵乐知晓他的心思,但却并不想刚一和好就放他上床来。
“你快出去吧,肚里的宝宝说他她累了,叫青芜进来,我要洗漱歇下了。”
脸色瞬间又黯淡了,他知道,她这是还为着当年崔知月一事生气,想要故意晾一晾他呢。这么久的冷战都熬过来了,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
李煊耍了会儿赖皮,非要缠着她,把手掌贴在肚皮上,说要跟宝宝亲近亲近。闹到后面,总算是亲到了她的嘴角,这才罢休。
“对了,有两件事儿,你要答应我。”范灵乐被他圈在手臂里,抬头跟他道。
“你说。”
“我想要吕博士的课业从每两日一次,换成每日一次,否则的话,我怕学起来太慢了。”
知晓了她的意思,李煊由衷地笑了,“好!这是好事一桩,当然可。”
他忍不住,捏一下她鼻子,“真想不到,从前那个最爱偷懒的后进生,竟然也有勤奋好学的一天了。”
范灵乐扁扁嘴,“不然呢,我总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傻乎乎什么都不懂吧?”
想要朝他靠近,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李煊吻一下她的额头,温柔的声音自耳边落下:“我们乐乐长大了,好,依你的。”
“第二件事。”
她面色明显的严肃了,“风荷,交由我来处置。”
李煊讶异了,他挑眉,依旧是点头应下,“好。”
夜久语声绝,独闻幽草鸣。
蝈蝈藏在草丛中,唱响起了优美的旋律。
山庄和风凉爽,确是个避暑的好地方。风撩起范灵乐的发丝,轻轻拂过脸颊,她倚在支摘窗边,望着手中的银月弯刀,陷入深思。
脑海中,不禁又回想起,今日同烟波姐姐的一番话。
“好妹妹,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要握在自己手上的东西,才是最实在、最可靠的。钱和权,乃至是名声都好,你总得有一样,能够保全自己的东西。”
“你可知,而今要同太子谈判,你手上最大的筹码是什么吗?”
她摇头,神情迷茫。
筹码,烟波姐姐为什么要提到筹码呢?这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赌坊对赌。她不明白,自己能有什么“筹码”。
烟波被她这傻样儿逗乐了,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脸,“傻妹子,而今你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目下太子对你独一无二的宠爱。”
“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借着殿下对你的十分在意,转化为自己的‘十分利益’。”
“十分利益?”范灵乐又迷糊了。
“没错!”烟波紧紧抓住她的手,“他给你的东西,你就大大方方拿着,他不愿给你的东西,你也要同他大胆地开口去要、去争。比如,未来的这个正宫娘娘究竟谁该来做,未来的皇位继承权究竟给谁的孩子……”
“要不要得来再说,总之,咱得先开口替自己争取。”
说完,她似有所感,长叹一口气,牢牢抓住她的手,“妹子,你别怪姐姐跟你说这些,我是在风月场里头混饭吃的人,这辈子,最不相信的,就是男人那张嘴了。”
她垂着头,美艳的脸上竟是轻笼一层哀愁,“譬如我知道,七皇子对我貌似千般好、万般好,可那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他是断然不会娶我的。”说着,她释然地一笑,瑰丽明艳,动人心神,“这样想来,妹妹你才真是个有福气的,至少,你现在再觉着委屈,可有一点,太子殿下对你的心意,那可是实打实的。”
“妹妹呀……”她哽咽,眼眶竟是有点湿润了,“姐姐今日跟你说了这一场话,才知什么叫同人不同命。”
“我早年也是家里遭过饥荒,饿死了亲娘和爷奶的。可与你不同,你父亲咬着牙把这辈子的苦吃尽了,也要将你疼成个宝贝,而我……却被两袋米,就这么卖到了窑子里……”
“烟波姐姐……”她心意一动,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愧疚,仿佛自己不该为着这点小事,反来寻她这么个苦命人哭诉。
烟波莞尔,帕子轻轻拭去眼泪,“妹妹,姐姐跟你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心里头呀,着实羡慕。姐姐是真心希望你,能和太子殿下好好说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误会。”
“珍惜眼前人,姐姐盼着你,这辈子都能幸福无忧呢。”
蝈蝈的奏乐声还在乐此不疲响起,唱出一整场盛夏的烂漫。
一思及烟波,范灵乐眼睛微微发酸。又想起她今日醍醐灌顶那一番话,心中更是思虑良多。
银质小刀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沉甸甸的。拔出刀鞘,弯弯的刃在月色下闪着寒芒,上面映照着少女澄澈的眼睛,那双眼却更坚定,也更坚决了。
范灵乐,是时候,该长大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