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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耳畔的嗡鸣声声不止。
仿佛竹板每落一下,我都能看见过往和现实交替重叠。
曾经的宇文渊在朝我笑。
粉雕玉琢,又香又软。
他咬着一整颗蜜饯苹果拽我的袖子:「七七姐姐,下雪了,我们去摘花好不好?」
曾经的宇文渊在对我哭。
坚强破碎,痛苦至极。
他削尖的下巴垫在我的肩头,死死的抱着我:「阿瑶,母后去了,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曾经的宇文渊趴在我背上。
筋疲力尽,满身血污。
他勾着我的肩膀,低声喃喃:「阿瑶,这里冷,我不想在这儿了,你带我走吧。」
曾经的宇文渊和我无话不谈,对弈输了便骑马跑遍半座京城给我寻一品豆腐羹。
曾经的宇文渊对我无微不至,我身上的每一处旧伤他都能如数家珍。
曾经的宇文渊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耳鬓厮磨:「阿瑶,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朕,一直到朕老,到朕死都陪着朕。」
我点了点头,对那个宇文渊说好。
然后我便看见了现在的宇文渊。
现在的宇文渊冷冷的看着我。
把我吊在寝居的床架上狠狠折腾,末了还要指着我满身的疤痕嫌恶的说一声:「真丑,像蛇蝎爬在身上。」
现在的宇文渊从来不会在意我。
他只会不停吩咐小太监为我送来烧腐生肌的祛疤药。
那药性极烈。
敷在人身上就如滚油泼浇。
我满身的疤痕才涂了一半,就生生痛晕了过去。
我醒来后,只等到一句:「药才涂了多少?怎么还不继续?」
我失控的砸了药瓶。
宇文渊发了狠,亲手砸了我屋内的一切。
要我不眠不休的抄写“恭顺贤良”四字,直到他满意为止。
我抄满的宣纸散的满屋满院,他只看了一眼,便淡淡的说:「烧了吧。」
我焚满了整整五大盆纸灰。
他也迎了十几个出身高贵,恭顺贤良的美人入宫。
其中最得宠的就是如今有孕的罗贵妃。
劈风的竹板还在不停朝我脸上落着。
我的口鼻都在渗血。
我好想重新回到宇文渊为我端药来的那个晚上。
好想拉住当初那个愚不可及的我。
告诉她:「不要答应,不要说好,不要留下。」
我仰着头。
看着天边归家的候鸟。
我也好想有个能回得去的家啊。
眼角的泪珠滑落,我的身子也颓然软倒。
我终于模模糊糊的听见了那声惊叫。
「阿瑶!!!!」
6.
深夜。
帝王寝宫内外灯火通明。
庄严的九龙丹壁下跪着一片袅袅婷婷,莺莺燕燕。
她们一面哭,一面给自己掌嘴。
皇帝说,她们要为她们曾经对一个弃妇的折辱赎罪。
淑妃首当其冲。
跪在她自己亲手藏过钢针的棉垫上,巴掌一声比一声响亮。
我躺在宽大精致的龙床上。
双目无神的看着床顶垂落的幔帐。
宇文渊坐在床畔的圆杌上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阿瑶,先前的那些事朕都知道了,朕会给你讨回公道的。贵妃有孕,待她生下孩子,朕即刻将她打入冷宫。朕今后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了。朕不知你病了,真的不知你病了,太医说你身子亏空太过,朕命人给你熬了参汤,一会儿朕来喂你。」
我耳边的嘤鸣未过,宇文渊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觉得吵闹。
他这个样子,哪里配得上一国之君。
他的心里除了儿女情长,哪里还有什么家国大业。
可笑。
分明是他纵容后宫中人对我欺凌奚落。
始作俑者。
却还能理直气壮的坐在这里,还摆出一副为我撑腰的架势。
分明是男子薄情,到头来还说是女子善妒。
参汤来了。
温润辛甜,益中补气。
宇文渊亲自端着小碗,细心的吹凉,匙沿慢慢伸到我唇边。
我眼神仍旧没有聚焦,任由琥珀色的液体从我唇角滑落。
枕头湿了一片,我也浑然不觉。
「阿瑶,你张张嘴。」
「你不吃药,就不会好。」
「阿瑶,你张张嘴好不好?」
又一勺参汤从我唇边滑落,枕头上洇湿的面积更大了。
「阿瑶,朕求求你了。」
「我不叫阿瑶。」
我不叫江羽瑶,我叫影七。
我姓江,是因为先皇后姓江。
瑶这个字也原不属于我,而是宇文渊早年夭折的嫡亲姐姐。
先皇后去世时,他哭着给我贯上了这个名字。
他年幼,没有了能亲近疼爱他的女子。
所以,他要我做这个女子。
为他呕心沥血,不求回报。
我沙哑着嗓子,目光飘向屋外合掩的门扉:「你开开门,我要出去。」
「太医说你的身子禁不起风吹,待你好了,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宇文渊双臂揽起了我,悠微的龙涎香闯入我的口鼻。
他长大了。
应该很多年前就长大了。
我却一直把他当做那个会缠在我身边会哭会笑的少年。
「我自己去,不用你陪。」
「不行,你不许!你说过你要陪着朕,一直到朕老,到朕死都要陪着朕!」宇文渊双臂收得更紧,勒得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他长大了么?
好像没有。
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蛮不讲理,霸道任性。
我从窒息的拥抱中,艰难的抬起头,刚刚擦净的口鼻又开始渗血。
我不再避讳看向他的目光,将他的憔悴和偏执尽收眼底。
眼前这个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男人是谁?
一点儿也不像那个我护着长大的少年。
也许他们本就是两个人。
「阿瑶,不,七七,七七你怎么了?七七你与朕说句话,你真的不要朕了么?」宇文渊拼了命的摇晃我的身体,手足无措的大喊:「太医呢!传太医!」
跪候在外的太医们鱼贯而入。
随着太医一路进来的,还有屋外渲染着潮气的湿风。
我突然紧紧抓住宇文渊的衣领,眼睛里不知在看向哪里的虚空:「小主子,要打雷了,快把小手贴耳朵上。」
“轰隆隆”
一声响雷惊天动地。
我弓着身子,吐出了一口墨似的黑血。
随即便彻底软在了宇文渊怀里。
堂堂九五至尊,挂着一脸迸溅的血污,目眦欲裂的僵在原地。
还没来得及诊脉的太医跪了一地,没有一人敢出声上前。
早秋夜的雷雨,又冷又急。
震天的霹雳响彻云霄。
宇文渊似乎是被焦雷劈中的旅人,颠三倒四,疯魔至极。
「七七姐姐,打雷了。」他拉着我早已无力的双手死死护着自己的耳朵:「打雷了,你快哄哄我啊!你快哄哄我!哄哄我我就不闹了。」
宇文渊从小就是如此。
每当他玩儿疯了让我不自觉的沉下脸时,他便会拉着我的手摇摇晃晃的要我哄他。
「七七姐姐,你哄哄我,我就吃饭了。」
「七七姐姐,你哄哄我,我就好好睡。」
「七七姐姐,打雷了,你守着我。」
「你不许打瞌睡,你只能守着我。」
我禁不住他软乎乎的眼泪,永远都会妥协认命,毫无怨言的被他拿捏。
雷雨瓢泼,跪在殿外的宫妃们已经有人晕厥。
唯一能下旨恩赦的皇帝却搂着个死人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一连几天,不管谁来碰他,他都是一阵拳打脚踢,无人过问时,他便搂着那具尸体喃喃。
「七七姐姐,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你凭什么不要我了!」
「你凭什么不哄我了!」
「你凭什么,说过的话不算数了......」
7.
我死后,宇文渊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
是五年后年满出宫的锦瑟告诉我的。
是的。
我没死。
罚跪那日锦绣端给我的那碗温水实际上是暗卫营里一种不为人知的密药。
它能让人陷入龟息,五感俱丧。
任谁来诊脉,十日之内都是死人一样。
我是暗卫营统领,废了武功却从未废了人脉。
想从宇文渊身边全身而退的本事并不是没有。
只是需要一场绸缪,需要一个契机。
五年前,我回到了自己曾经在江南购置的宅院里。
这里是宇文渊不知道的存在。
夺嫡凶险,这里算是我为自己和宇文渊留的退路。
阴错阳差,这里成了我自己的归处。
锦绣是个孤女,离宫后她便来了这里找我。
一进门便将这五年宫中之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诉了我。
她说,自我走后宇文渊便如同疯了一样。
第一年时。
他察觉到了我的棺椁里没人,便下旨挖地三尺也要将我撅出来。
第二年时。
罗贵妃生了儿子,在冷宫自缢而死。
他视而不见,又搜罗了一大群像我的女人。
第三年。
他信起了萨满的巫术,说是能用巫蛊让我重新对他情根深种,搞的整个宫里乌烟瘴气。
第四年。
突厥边乱又起,他带着一大群女人御驾亲征。
回来时瘸了一条腿,赔了数百万两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