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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了就会不无聊吗?”

太宰治回答:“抓到了可以吃蒸螃蟹,炸螃蟹……”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馋,鸢色的眼睛跃跃欲试地看着中原中也:“你一定很擅长吧。”

中原中也却抿住嘴唇:“我不能帮你。”

“为什么?”太宰治眼睛的颜色变得深了一点,探究道,“因为你随便干涉时间是不公平的吗?”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坚持说:“反正就是不能帮。”

然后他一个神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看着太宰治挽着袖子和裤腿,等了半天,然后手快准狠地向下用力一抓。

“——好疼!!!”

太宰治猛吸一口气,呲牙咧嘴地向中原中也挥着被石头划伤的手,告状:“好过分啊。为什么石头长得这么硬。”

“是你先打石头的。”中原中也公正地说,“石头和螃蟹更熟一点。她当然帮螃蟹。”

“为什么是她?石头也有性别吗?”太宰治追问。

中原中也梗住,他好像下意识会给这些生物分出性别,只是凭直觉:“反正就是她。”

“那这一块是‘她’还是‘他’?”太宰治指着旁边的石头。

“也是她。”中原中也凭感觉猜这两块石头是同时形成的,于是说,“她们是姐妹,就像你们人类说的双胞胎。”

太宰治和石头姐妹大眼瞪小眼。

石头姐妹在溪水里岿然不动,太宰治闷闷不乐地放弃,闷闷不乐地再次对中原中也挥手:“为什么你能看出她们的性别,看不出我受伤重不重。”

中原中也跳下石头,捧着他的手,才发现太宰治手上的伤比想象中要严重很多。

血痕在小孩子细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中原中也知道人类很容易受伤,但是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清晰、这么近距离地触碰到这些伤口。

他连忙用暗红色的灵力托着太宰治那只手,不忍心地说:“你要不要闭上眼。”

太宰治说“好”,然后在中原中也专心地把双手的灵力覆盖在他的皮肤上之后,他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看着中原中也的赭发,和本人的尾巴一样看着软软的。

中原中也在用灵力帮他把灰尘剔出去,但是显然,小神明还不能如此精细地操纵灵力,一不小心,太宰治发生一声极其夸张的嘶声。

中原中也蹭地抬起头,像是以为主人会把自己淹死在马桶里而忧心忡忡的猫:“怎么了?”

“很疼。”太宰治的声音因为疼痛显得软绵绵的,“伤口好像被你按裂开了。”

“……”中原中也面露不安,局促道,“但是我不会治疗的法术。”

“那你知道谁有吗?”

中原中也把伤口的水分弄干净,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帕,轻柔地给太宰治包好,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看着星星逐渐浮上天空,这小镇还没有受到很多污染的侵扰,漫天繁星在他们头顶肆无忌惮地闪烁着:“我不知道。”

太宰治觉得手上的疼痛变钝了,仿佛是被隔绝了一样:“你没有去其他神明家串门吗?”

“我还没有离开过这里。”

中原中也因为刚刚那番紧张的治疗出了汗,他把手在河流中冲干净,用手背蹭了蹭额角,反而把水珠蹭得流到脸颊上。

太宰治看着好笑,他把手帕没有缠上的干净一角伸过去,按在中原中也脸上帮他擦掉,阻止了他准备用和服袖子去擦脸的动作:“呆在这里有什么好的,下次你想去找其他神玩的时候,我可以帮你指路。”

中原中也犹豫了一下:“我离开的话,就没有人保护这里了。”

“那些人才不需要你的保护。”太宰治纠正他,“他们根本不知道神社里真的住了神。他们只是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的私欲念出来,只是正好被你听到了而已。”

中原中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有些震惊,又有些失望:“但是我听到他们的心声,叫的就是荒神。他们就是在对我说话。”

荒神也好什么也好,只要有能满足人类愿望的东西,人类就会贪婪地一样凑上去。他们根本不会像你爱着城市一样纯粹地爱着你,他们只是爱能给他们财富、地位和情谊的东西。

人类真是矛盾的东西。明明这些东西那么重要,重要到他们日日为之祈祷,他们却以为这种东西是每天说一句话就能得到的。

而……说不定正是被这些浑浊贪婪的愿望塑造出来的神明,竟然是一个与生俱来无私的没有自我情绪的傻瓜。

如果让中原中也形容,太宰治的眼睛那时像是石头缝的黑泥。

但是他用这种黑暗的目光看了中原中也半天,最后把嘴里没说完的话都咽下去。

“那他们就是在和荒神说话,正好被你听到了而已。”

“我就是荒神。”

“你非说是那就是吧。”

中原中也拦住兴致缺缺、像是失去精力一样满脸无聊向前走的太宰治,猫眼石一样的漂亮蓝眼珠上因为伤心变得湿漉漉的:“你站住。我明明就是荒神。我能实现大家的愿望,还能保护城市,我的力量也和荒霸吐是一样的,还有、还有……”

他说得激动起来,暗红色的力量在身边不太安分地浮动起来。

星光趴在他的赭发上。

太宰治神情复杂地看着中原中也,听他“还有”半天没有下文,叹了口气:“我们假设你是荒神……那你为什么不叫荒霸吐,叫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被问住了:“我既是荒霸吐,又是中原中也。”

太宰治觉得他可能没办法给笨蛋小孩讲清楚这个道理了,但是看在对方那条已经委屈垂在地上的漂亮大尾巴的份上,他退让了一步:“好吧,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就是荒神。”

尾巴尖动了动,终于没有那么萎靡了。就像瞬间被安慰好的中原中也慢慢亮起来的眼睛一样。

太宰治看得好笑,他慢条斯理补上第二句:“但是神明一般是不会和人类接触的。不管人类怎么请求,你都不要轻易和人交流。”

“为什么我……”

太宰治预判了他的问题:“人类只相信不会显身的神明,人类也相信只有人类才会说话交流。不管是小镇的居民,还是外来的人,一旦接触了,他们就会像刚才的我一样误会你是人类,然后不信你,你的法力全部都会失踪,你再也没办法保护这里了。”

“那为什么你……”

“因为我是天选的人类。我不仅能看到你,还肩负着教授你人类知识的使命。”

中原中也露出了犹疑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回忆一遍自己过去有没有随便和人见面。

但他立刻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还信我?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太宰治微微张开了嘴巴。

片刻无言后,他摇摇头:“我不信荒霸吐,但是我认识中原中也。”

“我是唯一认识中原中也的人类。这是上天赐给天选之人的特权。”他弯起嘴角,像是给年幼无知的弟弟讲童话书一样的语调,“只有……额、心地善良的人才能拥有这份特权,所以你不能交给别人,明白了吗?”

他被自己形容自己的那句“心地善良的人”烫到了舌头,在心中又是自嘲又是尴尬到脚趾抓地半天,发觉中原中也半信半疑点点头,不禁对神明产生了新一层的担忧。

初生的、从未离开过居所的天真的神明。

把人类用以束缚他的愿望当作自身责任的神明。

如果真的被那些与淳朴完全不搭边的居民发现,恐怕要遭不少的罪吧。

比如……他。

他现在就好想把那条尾巴偷走啊。

*

神明的生活循环往复。

不过听到太宰治说的那些理论后,中原中也开始以新的视角看待人类了。

明明向他祈祷,但太宰说,如果那些人看到他现身,就会不相信他的神明身份。

明明许了很多愿望,但太宰说,他们很多人的愿望一天变一个,只有很少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值得中原中也去实现的愿望。

他最后得出结论,人类真是奇怪。

两星期,也有可能是三星期过去之后,中原中也看到两个小孩子跑到神社门口玩。

他们手拉手坐在神社的台阶上,肩膀挨着肩膀一起看漫画书,好久才离开。

中原中也看着两个孩子,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好像在这段时间中,并没有见过太宰治。

他忽然又想起了第二件事。

“人类看蜉蝣,朝生暮死。那神看人类呢?”

两人从小狗睡觉的地方回来时,太宰治边走边说。

“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你也不畏惧死亡,你用漫长的生命看人类,人类对于你也是蜉蝣。”

所以人类也会……朝生暮死。

中原中也脑海中的所有等式连成线。

他想,太宰或许死了。

中原中也觉得眼前的风景一瞬间没有那么吸引人了,因为阴云笼罩,空气也没有那么好闻,所以他的胸口才有一点闷闷的。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摘了神社最好看的花,想要去寻找太宰治从此之后睡觉去的地方。

那一天下了小雨,在雨水打在中原中也身上之前,他用暗红色灵力隔绝了它们。

他看到一支黑色队伍抬着一具黑箱,人影幢幢,不过中原中也看到了“太”字。

他于是跟着队伍,果不其然停在一块墓碑前。

中原中也知道人类通常会穿着这样的衣服,把睡着的人类送到这个名为“坟墓”的地方。

大家都在小声啜泣。中原中也觉得这时候挤到前面是失礼的行为,便捧着花,沉默地站在角落,看着地面。

他想,这里人太多了,如果太宰觉得不舒服,他会帮他换一处。

……

太宰治在天凉时下河抓螃蟹,成功把自己折腾到感冒发烧。

没有什么家人在意这聪慧得有些吓人的古怪小孩又做了什么,他也没有朋友来探望,他自己躺好,自己硬撑着,自己吃家里的药,晕晕乎乎地还要记仇:不守信的神,明明说要实现大家的愿望,结果连他生病都不管。

脑袋好疼,手上的伤还没好全,也疼。他现在的愿望就是结束疼痛。怎么还没有神来。

迟钝。笨蛋。冷淡的家伙。记仇记仇记仇记仇。

太宰治烧得快要不省人事,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把他送去医院,结果他刚刚恢复一点,就眼尖地看到一抹熟悉的赭色,坠在一支从医院走出来的队伍末尾,拐进了一所公墓。

……是中也认识的孩子吗?

太宰治好奇心来了,他拔掉输液管,也不管倒流的血带来的胀痛,披上雨披就向那个方向追去。

等他追到时,葬礼已经进行了大半,在所有人依次献花的时候,中原中也也一副要献花的样子,打理好和服。

然后太宰治听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郑重地说:“太宰,等他们走了,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太宰治:“……”

果然是笨蛋吧。

他的雨衣帽子掉下来,衣服也没遮好,黑色卷毛被雨淋得黏在额头上。

雨越下越大。

但太宰治不慌不忙地看热闹——毕竟即将被挖坟的也不是自己。

接下来,他想,应该怎么优雅而不失嘲讽地给中也一个惊喜,让他知道自己哭错坟了呢?

第37章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很尴尬。

他抱着一簇花,看着墓碑上的“太郎”两个字,和站在自己面前的太宰治。

太宰治勾起笑:“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别人怎么祭拜自己挺好的。”

中原中也并没有从他的笑里感觉到开心,仿佛什么可怕的东西马上能从太宰治的嘴里跳出来。

但这矛盾的神情和话让中原中也有些理解不了,他决定选取对自己有好处的那句,不确定地说:“那就是你并没有介意?”

其实是在阴阳怪气、完全没有原谅对方意思的太宰治:“……你是笨蛋吗?”

“你才是笨蛋!”

中原中也上下扫视一圈太宰治,想与他针锋相对,却后知后觉感受到对方变弱的气息。

微微发红的脸颊,滴水的黑发,少年呼出的气息比雨水要烫好几倍。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太宰治双手抓着雨披的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看中原中也。

这表情让中原中也莫名其妙把那句“那你是不是也快要睡觉了”吞了回去,喉咙里发出咕咚的一声。

中原中也换了个说法:“你生病了。”

太宰治无精打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中原中也歪头:“你等等。”

他把手中的花缠绕几下,让花瓣散开,用灵力一拧,就做出了一把小花伞。

然后他向前走两步,胳膊也伸过去,让小花伞遮住太宰治的脑袋,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坐到墓地对面的公交站牌下。

小花伞下传来清淡的香气,他暖橙色的发像是一团小太阳,从伞那边晒到伞这边,与青色暗淡的田野还有冷雨一点也不相衬。

太宰治乖巧地被他牵着走,又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脑袋上吧嗒被搭上来一块新的手帕,太宰治眼睛向上瞟,中原中也见他不动,直接伸手帮他搓了搓淋湿的黑毛,搓得不太娴熟,像是静电炸起来了一样。

“……中也。”

太宰治看着脑袋两侧搓得有劲的胳膊,嘴角逐渐耷拉下去。

“我的头好晕,你知道吗?”

他的眼皮也困顿地落了下去。

“你好粗暴啊,这样子我的病会更重的。”

“我是为了你,那你还要怎么办。”

中原中也也生气了。

就算是刚出生的小动物也知道不应该拖着明显不健康的身体到处淋雨,但精通人性的太宰治却做出了这种幼稚的行为。

他的手放下来,压在膝盖上不管太宰治了:“你自己来吧。”

……啊,好像惹到他了。真是脾气不好的神。

环境一温暖,太宰治就感觉到大脑热了起来,思绪也变得迷迷糊糊。

明明该道歉的是中也,他才不要在生病的时候哄笨蛋呢。

好晕,胃里好恶心。

中原中也目视前方,决定让太宰治亲身体验自己种下的恶果。但是没一会,身边的人忽然吧嗒倒了过来。

中原中也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听到摇摇晃晃的太宰治小声嘟囔:“我可是人类。”

中原中也抿起嘴唇。

人类,真是个麻烦而脆弱的物种。

一不小心就会受伤,再一不小心就会死掉。

……

“真亏你能想到送我来医院呢。”

太宰治从昏迷中醒来后,看到站在病床旁边的中原中也,打了个哈欠。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人生病要送医院的。”

难得离开神社这么久的中原中也见他第一句话是这个,顿时拧眉,一声不吭。

其实他是想起太宰的话才会来医院。也是因为想到太宰说的“人类眼中的陪伴是在身边”才会留下来。

他也记得人类一般不会在天上飘,废了好大力气,才躲躲藏藏地把太宰抱到了病房外的座位上,没想到还没等他想办法给他开个病房,护士已经注意到这里多了一个孩子,惊呼着跑过来:“太宰君,怎么躺在这里睡着了……”

中原中也这才知道,对方是从医院里偷跑。

“你醒了,那我走了。”

没有得到任何好话的中原中也觉得心情像下雨一样不好,硬邦邦地丢下来一句道别,起身就走。

“……等等!”

在他即将跨出房门时,太宰治的声音传来。

不情不愿的,像是在心里斗争很长时间的,别别扭扭的。

太宰治抓着被子,脑袋扭向窗户那一边。

“我还有点冷。”

“你的灵力可以让人不冷。”

意思是你能不能留下来。

中原中也完全没想到人类曲曲折折的脑回路,他没有听到任何下文,觉得更委屈了:“为什么我要帮你。”

“因为我是你要保护的居民!”

“你又不信荒神。”

被自己过去的发言坑了的太宰治强词夺理:“……你已经把我带过来,所以你就要留下。”

中原中也去意已决。

“你等一下!”

太宰治瞪圆了眼睛看着中原中也,他意识到了,这个幼小的笨蛋神,脑回路比马路还直,完全听不懂所谓言下之意。

“……”

他的嘴唇动了动,脸颊鼓鼓的,自暴自弃地喊:“我生病了,生病的人希望别人留在旁边……反正就是这样!”

中原中也觉得他拐弯抹角:“那你为什么不说你想让我留下。”

太宰治被说得耳朵发烫,蹭地用被子蒙上脑袋,赌气:“算了,你还是走吧。反正你也不想留下来。我才不会想让笨蛋留在旁边!”

“什么?!”中原中也一下转身,噔噔蹬走到病床房,一屁股坐下,“我不是笨蛋,我偏要留下。”

“哼!”结果居然是因为这个吗!

“哼!!”

*

中原中也以陪护者的身份实现了和病人一天没有说话的新记录。

太宰治觉得丢人,不愿意把脑袋探出来,后来被暖洋洋的被窝捂得犯困,不知怎么也睡着了。

中原中也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

走进来的护士奇怪的发现病床旁边多了一个凳子,惊奇地自然自语:“原来有人来看过太宰君吗……这家的父母也是,如果但凡来关心一下,也许就不会偷跑出去了吧。”

中原中也站在旁边沉默地听。

护士小姐走之前,给太宰治拉好被子,调整输液管,她的声音很温柔,动作也很轻,中原中也眨巴着眼睛,露出笑来,无声给她加了一个运势。

也许是因为看到小镇上的人互相帮助,他的心情又好了。

中原中也有过一些烦恼,但是也很容易忘记烦恼。他看着睡得很轻的太宰治,再也找不回刚才不开心的感觉。

他帮太宰治塞了塞被角,从窗户跳了出去。

护士让中原中也想到他已经擅离职守一天。他开始思念神社了。

中原中也回到那棵大树上,靠着树干,悠闲地看着雨后异常清新的小镇,不知不觉就陷入梦乡。

直到夜深,他再次醒来,揉着眼睛回到医院,一开窗户看到坐在病床上的太宰治正幽幽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中原中也被吓得差点没从窗户上掉下去。

太宰治通过他炸得快要飞起来的尾巴判断出他被吓到了,恶趣味地露出一抹没有笑意的诡异的笑:“神还会怕鬼吗?”

中原中也:“!!!”

……

太宰治睡了一整天,夜晚就开始清醒。

有中原中也灵力的陪伴,他的身体舒服了很多,于是太宰治拉着中原中也要聊天。

“你去哪里了?”

“我回神社看看。”

中原中也盘膝坐在太宰治病床的另一头,月亮在云朵下半遮半掩,把明黄色的光芒泼在被子上。

太宰治感叹:“你真喜欢你的神社啊……所以你才不出远门吗?连陪我的时间都这么小气。”

“因为没有必要出远门啊。”

“你不想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神明在干什么吗?”

中原中也抬起头,眼睛里映着月亮:“会有其他神明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太宰治摊手:“我哪里会知道,可能离得太远没办法来探望你吧。你回神社做什么了?”

“我去树上看风景。”

“又是这样啊。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不会觉得孤独吗?”

中原中也歪头:“孤独?那是什么?”

太宰治抱着蜷缩起来的腿,脑袋枕住膝盖,也学着他歪头。

他看着中原中也在月光下漂亮的侧脸:“人类给那些站在群体中格格不入的人们取的名字。他们觉得一个人离开群体独自待着就会悲伤,那就是孤独。”

中原中也点头:“一个人呆着会孤独。一个神不会。”

他继续恍然大悟:“那你是因为孤独才到这里吗?我看到你来神社的时候,总是和和人们站在两边。别人去祭拜,你跑到后院来。但是医院的护士小姐会和你说话。”

太宰治语塞。

“我和那些肤浅怕孤独的人类才不一样。我清楚他们的本性,也了解与他们建立联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才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忿忿地说。

“你也是。”过了一会,太宰治又说,“你也不要和人类结识。”

中原中也的脑袋歪向另一边:“为什么?”

“因为人类朝生暮死。”

太宰治的声音变轻了一点。

“如果开始熟悉,你迟早会感觉到孤独的。”

中原中也问他:“那我们算熟悉吗?”

太宰治摇摇头:“我们只是认识。”

“那我还能感觉到孤独吗?”

太宰治定定地看着中原中也,他爬出被窝,伸出一只手,放在中原中也的赭发上。

中原中也被突如其来的触感睁大了眼睛,耳朵也一个激灵竖了起来。

“你不会的,因为不管对方是人还是神,我都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这句话之后,太宰治出了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神社。

*

中原中也再次见到太宰治,是在小镇的祭典上。

小镇最近来了很多人,他们带来了很多钢铁做的大型机械,整日拿着一张图绕着小镇到处观看。

中原中也好奇地跟在队伍后面,听他们说,这里要修成什么什么,那里也要改。

最后外来人与小镇的人一拍即合,为了庆祝画完那张图,他们办了一场盛大的祭典。

其实在祭典之前,中原中也曾去看过太宰治,他看到太宰治与个头一样高的小孩子们站在两侧,安静地看书。

中原中也从树丛中冒出一个脑袋,打量了太宰治一会。

安静离群的太宰治让他想到过去遇到的一些动物,春天过来,秋天离开。

也许现在也到了太宰治离开神社的时间了。

他无法阻止时间。

中原中也又把脑袋缩了回去,慢腾腾地走回神社,眼睛蓝汪汪的。

他不知道的是,太宰治很早就发现了他,看中也顶着一脑袋树叶探头时,他表面在看书,其实却忍不住在心里噗噗地笑。

结果中也却出乎意料地离开了,一直没有回头。

太宰治的笑意变淡了。翻了一页书。

也是,这样才是正确的。

太宰治知道好多种办法能让无知的神理解什么叫做孤独。

但这样的想法刚刚浮现,他又想,啊,他虽然很讨厌人类,但是这一点上却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与同族相差甚远,太宰治仍然是拥有短暂寿命的人类,看到一丝仿佛能实现愿望的希望,就会忍不住凑近,想要抓住他,想要对“这就是拯救自身的希望”信以为真。

但……他比那些人都懂得,越是想要追寻的事物,就越无法得到,想要从爱着每一个人的神那里求取,更是饮鸠止渴。

神懂得什么呢,他不知道陪伴,不懂得孤独,这样的神怎么可能听懂人的欲望。他只是在凭借直觉给予一点点,像是吊钩,吸引人过去后,才发现能握在手中的只有空虚。

所以太宰治放弃追寻。

并不是因为觉得神明很可怜,只是因为他迟早会到更远的地方继续寻找某种值得追寻的东西,如果明白这样的东西哪里都不存在,那他会在某一天,死在不知名的地方。

到那时,他一定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他一定不希望寿命如此长的存在,在他某日死掉之后还记得他。

……

中原中也本来是来看看人们在河里放的灯。

但是刚刚穿过祭典的集市,他看到集市末尾的树林中,太宰治被几个小孩围住,其中一个伸手拍掉了他的书,把他推到泥坑里。

几人发出了嬉笑声,被大人叫走时,还不忘从他的衣服和书上踩过去。

太宰治无所谓地爬起来,拍拍泥,目光暗沉地看着那本被水泡烂的书:“好痛啊……”

接着,他看到一只白皙的小手把书捡起来,暗红色的光芒护着他,让手没有沾染任何脏污。

中原中也问他:“你还想要这本书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弄干净一点。”

不知道是因为那团暗红色的灵力,还是中原中也的每种颜色都很明亮,太宰治看着他,眼睛中倒映着浮动的光点:“不要。我已经看完了。好脏,你也别碰它。”

这次是中也自己来的。

他没有主动去找他。

所以……有什么后果自己承担啦笨蛋。

中原中也想了想,还是收起了书:“扔下会阻挡这里的树生长,我还是带走它吧。”

“你还要回祭典玩吗?”中原中也又指指身后。

太宰治摇摇头:“我想去山上。”

中原中也见他和自己说话,便觉得他像候鸟,他的时间又到了能回神社的时候,欣然同意。

他用灵力把一盏小灯吸附在掌心之下,指引着太宰治往山上走。

山林在不远处祭典的光芒衬托下,暗得像是黑魆魆的影子。

太宰治盯着山路,走得有些艰难,冷不丁一脑袋撞到了中原中也的背,捂着鼻子跳脚:“你在干什么!”

大人们都说,山路上不要乱跑乱跳。

乱跳的太宰治一只脚向后踩空,身体随着惯性向后倒,手下意识向前伸。

啊,要倒下去了。这次要住多久的院。真是糟糕。脑袋会很疼吧。

“太宰!”

暗红色的和服衣袖飞舞。

中原中也紧紧抓住了太宰治向前伸的手。

灵力浮动,把太宰治的身体定格在空中,随后调正回来。

中原中也一只脚踩在上一层的台阶上,身体半侧着,用看笨蛋的目光看太宰:“你好冒失。”

“明明是你突然停住的。”太宰治不满地低声。

“都怪你你离我太近了,而且不看路。”

“是你走得太慢。”

中原中也的竖瞳在黑暗中变成幽蓝,盯着太宰治,然后叹气:“那好吧,我拉着你走。”

他比太宰治快了一个台阶,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走到半山腰,太宰治开始耍赖:“我累了,走不动了。”

“哈?”中原中也不可思议,他回头数了一下他们走的路,“这里就比神社高了一点。”

“所以平时走到神社我也很累。”太宰治理直气壮。

“那你还上山吗?”

“为什么不上。”太宰治伸出双手,“你背我。”

中原中也还没反应过来,太宰治已经自我管理意识极强地爬到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快一点,烟花要开始了。”

中原中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被他催着走了两步,随后开口:“我不会背人。”

太宰治嫌弃:“你只要托着我不让我掉下来就可以了。”

中原中也学到了。

暗红色的灵力散出来,把太宰治的身体托平稳,并且不会让太宰的手勒住他的脖子。太宰治意识到暗红色的灵力能带着他,干脆连脖子也不抱了,解放双手,随手揪了一片叶子玩。

两人用一种很难称之为背人的方式继续上山。

太宰治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双半垂的耳朵:“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中原中也的耳朵一下支愣起来,好像很警惕。

太宰治闷笑:“如果你同意,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看不到中原中也的表情,但是耳朵和尾巴充分反应了本人疑惑又蠢蠢欲动的心情。

中原中也纠结了一会,臣服于好奇心:“你摸吧。”

太宰治呼吸,伸出两只手,各自捏住了一只耳朵。

啪啦。

中原中也的尾巴一下向上竖起来,好几根炸开的橘毛飞在空中,耳朵也不受控制地用力甩了一下,想要抖开太宰治的手。

中原中也还从来没被人摸过耳朵,耳朵是他脆弱的部位,猝不及防被小孩子微凉的手捉住,像是失去防护一样,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指腹顺着耳廓揉了下去,让他一个激灵,差点没控制好平衡直接绊倒。

他的浑身都紧绷起来,喉咙下意识发出了低低的恐吓的声音,大尾巴焦躁地扫来扫去,随时准备把敌人抖开。

但是太宰治不管,他沉浸在手指被耳朵上的长毛吞没的柔软触感中不可自拔,眯起眼睛,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来,像是撸猫一样,用掌心抱住两只耳朵,又轻轻捏了捏耳朵尖。

“好痒!”

中原中也直接把太宰治卸载了,他向上跳了两个台阶,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搓搓搓,终于把不安抖动的泛红的耳朵安慰好,竖瞳微微放大,像是被惹急的野兽一样盯着太宰治:“轮到你了,你要说什么秘密!”

太宰治无辜地摊手:“我想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不飞上山。”

中原中也:“……”对哦,他说得好有道理。

但在太宰治走近的时候,他还是受惊一样又向后跳了两步,手指着太宰治:“你离我远一点!这样子也可以飞。”

灵力顺着他的指尖飞出,缠上太宰治的手和脚,带着他再次起飞。

太宰治遗憾地眨眨眼。

两人紧赶慢赶,刚刚在那里找到一块空地坐,烟花便升起来。

太宰治想起了另一件事:“你听说改建的事情吗?”

中原中也盘膝,双手按在腿上,正兴奋地看着天空。

他没有听清太宰治的话,“嗯?”了一声。

太宰治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卷绷带,向中原中也展示:“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中原中也平行挪动,小脑袋凑过去:“人类受伤之后往伤口上包扎的东西?”

“没错。”

太宰治把袖子挽上去,中原中也才注意到他把胳膊上缠了好几圈绷带:“你受伤了吗?”

“我没有受伤,这是封印着黑暗力量的道具,释放它,不可视的地狱之龙……啊,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太宰治把隐隐燃烧的中二之心压下去,手虚握成拳,咳嗽了一声,拉回正题:“神也有这样的东西吗?”

“如果城镇受伤了,中也你到时候有办法给它包扎吗?如果小镇必须先受伤,才能恢复成大家更喜欢的样子,你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

“哈,我的神社里没有可以治疗城市的东西……你是说有人会破坏这里吗?”

中原中也有些迷茫。

太宰治想着自己侦察到那些人的改建计划,恐怕会让这个小镇的面貌彻底改变吧。

“在举办庆典的人们眼中,应该不能叫破坏吧。他们管这个叫新生。”

照顾到新生神明的智商,太宰治换了更通俗易懂的方法解释。

“过去他们希望从你那里获取的金钱、权力、还有新的人际关系,也许可以通过这次改建、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

中原中也喔了一声:“那不是好事吗?”

“诶……你是这么想的啊。”

太宰治眼神落在虚空中,发出没有意义的语气词。

他把那卷绷带塞到中原中也手中:“虽说这个东西没办法给城市包扎,但是也许对你有一些用处。”

有时候,太宰治也会理解,当别人发现他看透很多东西,甚至连未来都能轻易猜到,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恐惧的、厌恶的、避之不及的神情。

如果明知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的能力就像预言一些注定的悲剧一样。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中原中也解释了。城市的发展四通八达,连他也无法完全看清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中也。

如果有一天你所爱的城市无法阻止地必将走向溃烂。

如果有一天人类不再记得荒霸吐神明的话。

“我把这个送给中原中也。这是只给中原中也的供品。你要好好收藏他。”太宰治神秘地说,“这是甚至能为神疗伤的法宝。”

那时候你又会到哪里去呢。

两人肩并肩,看了很久的烟花。

烟花散了,又坐了很久,太宰治迷迷糊糊睡着了。

反正没有人会来找他,他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他的身体放空,沉入梦乡,好像飞起来了一样。

……好像真的飞起来了?

太宰治脑子清醒了一点,睁开一只眼睛。

中原中也保持着那个将他悬浮在背上的姿势,不知何时已经把他带回了神社。

是啊,他并没有告诉中也自己家在哪里。

赭发的小孩子走啊走,耳朵迎风摇啊摇,把太宰治扛到自己的房间,用灵力清理掉他身上沾着的泥,把干干净净的太宰治放进自己干干净净有太阳味道的被褥里。

然后他站了起来。

太宰治在舒服得要命的被褥里滚了半圈,朦胧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中也你要到哪里去啊。

你注意到外面的星星变少了吗。即使这样你还要去那棵树上坐着吗?

朦胧的视线中,小少爷一样的中原中也指尖接住一只小鸟,亲昵地同他玩闹了一会,小鸟展翅飞走了,中原中也说:“再见。”

啊啊,这个语气,这只小鸟也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吗。

中原中也并没有去那棵树上坐着,他的灵力护送着小鸟儿飞了好远,就像往日用灵力护送太宰治跑到神社之外他感知不到的地方去之后,才收回灵力。

他的手心掌灯,回到太宰治的身旁跪坐下来。

那盏温暖的小灯摇摇晃晃,在黑夜中,像是海面上的孤灯,引着在神社中无处可去的黑发少年,慢慢闭上了眼睛。

梦中也有一盏灯,在前方照着。

太宰治不知道是何人在何处点灯,但他就是觉得,如果有人祈祷,这盏灯会飘过来,陪着他,哪怕知道那个人是被一切厌弃的怪物。

“中也。”他想到了现实没有来得及说的另一句话,“除了我,不可以回应任何人的愿望。”

那些人想要从海中上岸。

上了岸,他们就会拆掉灯。

*

岁末,中原中也仍然穿着那身和服。

太宰治克制着次数,但是仍然算是比较有规律地定期来神社找他,他已经换上了厚厚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一块黑色面包。

他好奇地问中原中也冷不冷,中原中也拽了拽衣服:“我有灵力,不怕冷,也不会脏。”

太宰治露出羡慕的表情,又开始日常盘问:“有没有奇怪的祈愿。”

中原中也摇头,也一如既往地说:“这是神的事务,你不要多问。”

“为什么,谁告诉你不能让我知道的?”

“没有人,我就是知道。”

“又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吗?”太宰治做了个鬼脸,眼疾手快搓了一个雪球直怼中原中也脸上,“你天天把奇怪的东西刻进DNA!笨蛋中也!”

中原中也用力晃脑袋,抖掉满头的雪,不屑地看了一眼太宰治,暗红色的灵力掀起了地面上全部的雪,太宰治一看不妙,抱住脑袋蹲了下去:“你打不过我就耍赖!”

雪在劈头盖脸砸中太宰治之前,停滞在他身旁的空气中,中原中也得意道:“认输吗?”

太宰治不认,对他略略略。

中原中也怕他感冒,也不敢真的砸下去,两人僵持半天,中原中也退而求其次,搓了好几团雪,biubiubiu三连发塞到他脖子里,才把雪放下来。

太宰治瑟缩着把雪抖出来,吵吵嚷嚷地又扔雪团过去,直到快要把后院的雪刨出几个坑,才消停下来。

中原中也把太宰治赶去屋子里暖暖,自己用灵力把他外套的水搓出来,迟了一步进门,看到太宰治还在打哆嗦,中原中也像是小大人一样按着额角,把自己的被子全拿出来,像是包饺子馅一样一层层把他包进去,又用灵力封了一层。

太宰治暖和得想打盹,闭眼之前,他再次确认:“听到奇怪的愿望也不要回答他哦。鬼故事里回应鬼的人们,最后都会被鬼吃掉的。”

中原中也想到太宰之前给他讲的鬼故事,后背一阵发毛,手隔着被子糊到他脸上,强行让他闭上眼:“你不要吓我。神才不会怕鬼。”

太宰治醒来时,不怕鬼的神明把后背靠在被子上,把自己抱起来。

太宰治把裹住自己的最外一层被子分过去,一闭眼,又很快开始第二觉。

一堆被子像是“8”的形状,一个圈里睡着一个小孩。

……

…………

中原中也不会做梦。

如果梦中听到声音,那就是人类对他祈愿的声音。

下雪之前,很多之前钢架出现在小镇中,树被砍掉,能眺望的田野也变少。

陆陆续续有一些行动便利的动物来和中原中也“告别”。

他们或者她们亲亲他的手,他的脸颊,他的头发,绕着他盘旋很久,然后离开。

中原中也觉得这不好,但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他本想问太宰治,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太宰用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问他:“有没有听到奇怪的祈愿啊中也?”

中原中也就想,还是不问了。太宰已经说了,他不可以回应人类的愿望。

太宰不应该是例外。中原中也不希望他成为人类的例外。

他的直觉告诉他,一旦自己承认了太宰例外于人类的身份,太宰就会变得回不去那里了。

这很不好,因为人类离开群体会孤独。

但神不会。

正值冬天,本是万物肃杀,为春天的复苏做准备,但是城市的生气却并没有积累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中原中也无法看懂的事物,正在填充着城市。

祈愿的人变多了,然后又变少了。每天在街道上活动的人变多了,车也变多了。

中原中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只是意识到,这就是太宰口中的“城市受伤了”。

他手中玩着那卷绷带,脑海中想着太宰说过的话,坐在树枝上看着城市变化着。

他把绷带横在眼前,绷带离他的眼睛很近,看起来像是能覆盖住城区。

中原中也闭上眼睛,等了好久,小心翼翼地睁开,紧张地把绷带移开。

视野中什么都没有改变。变化仍然在进行着。

树林里沉睡的精怪醒了几只,中原中也只是知道他们存在,但诞生以来从未见过他们。他们用小木棍挑着包裹路过神社时,惊奇地同他打招呼:“刚出生的小荒神,你坐那么高干什么?”

中原中也在树枝上晃着腿,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有河有森林的地方,这次要走得深一点。”带头的精怪说,“你还不走吗?”

“我要怎么走啊?”中原中也蓝眸真诚地看着他们发问。

几个精怪相互对视,窃窃私语,露出抱歉的表情:“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摸索着包裹,倒出来好一些东西给中原中也:“之前就是你一直在涵养土地吧,我们睡得很舒服,这些送给你当谢礼。但是我们还是要走了。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帮你传话给其他神明听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中原中也微微鼓起脸,捧着一堆花里胡哨的神器:“真的有其他神明吗?”

“当然有,虽然我们见得也不多。”精怪们笑出来。他们没说他们见过的一些神明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那你问问他们,怎么样才能给城市包扎。”

最年迈的精怪沉默了。他又拿出一个小袋子,用灵力托到中原中也面前:“本来我想当作口粮……你把这个种下去,也许会有用。人类、神明还有城市,一定都有恢复的方法。”

只是恢复之后,旧的东西会面临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我们会记得你的,小荒神。”他们承诺道。

中原中也对他们挥手:“再见。”

……

雪化了,田野和街道上的东西开始活动了。

中原中也到处撒种子的时候大致明白了他们要做些什么。

有人出钱开发城区,车辆增加是因为道路延申到更广阔的地方,他们需要很多过去没有的建筑,和过去没有的生活。

刚刚撒上种子的地面泛着漂亮的绿光,第二天就在轰鸣声中消散了。轰鸣声结束,太宰治住过的医院高了好多层。

中原中也惊叹地看着这栋建筑。他仿佛看到了未来这里死亡与生命的气息更加复杂地缠绕在一起。

他觉得不太舒服,和服也没有过去那么保暖了。

但是……大家好像都很开心。

从医院顺着新修的河道往神社走,路过的一个人兴致勃勃地指着他住的山:“上面那里要动吗?”

“神社啊……请示一下吧?毕竟是很老的建筑了。”

“供品也不知道被什么阿猫阿狗吃掉,神社荒废在那里,最近的人连供着谁都不知道,不如弄成更有用的东西。”

“别乱说,万一就是神拿走的呢……你不知道,那里是有点灵气的,前年山里的大火,几乎没有烧到任何一个居民,还是之前暴雨,农作物都被淹过头,结果第二天水就退下去了,很多都保存得好好的。这是神明的庇佑啊。”

中原中也听着这个人小声的讲解,听得直点头。

他当然是个很有能力的神,虽说天灾人祸很难抵御,但是他指挥着生灵,大家都很努力地坚持下来了,人类的建筑还有防护手段也帮了很大的忙,他们把伤害降低到最低,他累得睡了好久。

“我懂,都市传说对吧,现在每个城市都喜欢弄这些东西,有人还说出云那边住着神,说横滨里有好多异能者。异能,超能力,啧啧,现在的人越来越会宣传了,结果起了反作用,导致一些人去都不敢去横滨。”和他对话的人笑了一声,“只是一个神社,当成宣传远远不够呢。”

中原中也脚步慢了下来,停在原地。他看着两人的背影。两人都笑起来。

大家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

他曾经见过太宰治伤好之后,会长出干净的新皮肤。

这些东西建造完之后,城市也会变得更漂亮吗?

中原中也觉得自己变得精神不振了,原来神也会生病。

他出门的时间变少了,抱着被子坐在屋子里,透过敞开的门看着外面。

他指挥着灵力向外飞,扔掉的垃圾盖住地面,他就为地面加上保护罩,砍掉的树木留下根,他用灵力喂养他们,好让一切结束之后,他们仍然能够发芽。

他没有阻止,他听着人们变化的祈愿,努力用自己的灵力平衡着城市受伤后的颓废。他比人类还要期待新生,自己能从病中恢复。

“希望快点把医院重修,就不用千里迢迢去别的地方住院了。”

“好想要很大的游乐场啊。”

“保佑我考到东京的学校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这些……都是人类需要的东西啊。

人类的寿命这么短,要做的事情却这么多。

……

小镇经历了相当大刀阔斧的变化。

但是太宰治却敏锐地察觉到,市区的样貌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变得更脏。

一股顽强的生机从土地的缝隙中艰难地冒头,让这座小镇显得极为奇异。

都说新生之前必有死亡,但有人在城市死亡之前搭建了一座桥,让它更平稳地直接渡去了生的那侧。即使在拆建筑改地最严重的时候,这个城市也并不让人觉得荒废。

他知道谁能做到这一切。

太宰治七拐八拐避开了一些人,走进神社,他站在院子里,看着中原中也坐在房间里。

他真的很想拍拍他的脑壳。

不仅什么都不懂,还不听话擅自行动,所以才会被利用。

“都说了不要回应任何人的愿望……你倒是给自己留下一点灵力啊。”

第38章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被太宰治训了一顿。

他本来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是太宰治一眼就看出他生病了。

他只得耷拉着耳朵,尾巴也萎靡地拖在地面上,双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听他吟唱人类的恶行,还有放纵人类贪欲的后果。

……等等,但明明自己才是神吧!为什么要听人类教他怎么管理城市!

中原中也的钴蓝竖瞳不满地看过去,太宰治小小的身体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中原中也:“……”

他的耳朵快要趴在脑袋上了。

这家伙怎么回事啊!表情好恐怖?!

太宰治说完了,喝完水,看着仿佛听进去但恐怕还是会不听话自己操作的中原中也,安静下来。

太宰治在他面前屈膝蹲下,看向中原中也藏在和服之下的皮肤。中原中也下意识把手又向袖子里缩。

灯影摇晃,落在他的侧脸上,显得安静而柔和。

“中也。”他的眉眼藏在光影交织之中,“中也,你想去见其他的神明吗?和我一起走吧。”

……

太宰治要离开了。

中原中也记得太宰治想离开这里,他知道对方是罕见的异能者,想到那天那些人说的横滨,他就推荐了横滨。

那你呢。

中原中也笑起来,带着一点意气飞扬:“神明离开了领地可该怎么办啊。”

谁该怎么办啊。

丢失了神明,不知所措的是他们,又不是你。

神总有活下去的办法。

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他的表情复杂地变了很多,最后说:“如果你要实现别人的愿望,那我的也算数吧。至少给自己留一点灵力,中也。”

“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他定定地看着中原中也,“能够维持你从这里飞到交通线以外就可以,这是我认识你以来唯一一次要你实现的愿望。”

中原中也的尾巴摆了摆,他答应了。

太宰治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你一定要做到。你就当作需要灵力的是我,明白吗?”

中原中也点点头,与他勾了勾小拇指。

太宰治抿其嘴唇,这次他没有要住在神社的意思,沉默地站起身,中原中也站在门口目送他,挥挥手说:“再见,太宰。”

*

中原中也一直很在意那个说要改建神社的人类。

他找了好久,找到了他家,想看看他准备做些什么,如果他真准备拆神社,中原中也就必须得想办法阻止他。

那个人类有一个女儿,回到家之后把她举过头顶绕圈。

在转到某一处的时候,女儿忽然指着中原中也,惊奇地睁大眼睛:“爸爸,有客人来了。”

人类疑惑地回头,哈哈大笑起来:“在哪里学会讲鬼故事了,爸爸可不信这些。”

“但他就是在那里啊……”女儿又转了一圈,那一瞬间的视野消失,她又看不到中原中也了,疑惑地歪头,“是个好漂亮的小哥哥。”

“诶……又是个小孩子啊。最近的小孩子真了不得。他长什么样子?”

“像是橘子。”女孩鼻尖又嗅了嗅,“好像太阳照进来了。”

人类随意附和着女儿的说法,到中原中也站的地方胡乱摸索一通:“爸爸把他推出去了。你要小心这种不打招呼随便跑进别人家的人,他们啊,都是心怀不轨。”

女儿半懂不懂地点头。

中原中也躲开他的手,上楼去他工作室。

他看到人类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摊开的文件,大概意思是说有些居民反对改建神社,下面按了一个很大的否决的章。

也就是说……还有人相信自己的存在,为他战斗,并且取得了胜利。

中原中也一点点张开嘴巴,蓝眼睛开心得笑起来。

他又翻了翻文件,发现下面有几张病例单。他想了想,还是伸手在纸上留了一点祝福的灵力,才从窗户飞了出去,在夜空下张开双臂,踩着建筑的顶端回到那棵神树上,从那里眺望着城区。

建好之后,也许真的会变得很好看吧。

*

中原中也蒙上被子,在懒惰中睡得天昏地暗。

最近来神社参拜的人少了很多,中原中也的工作就变成了自娱自乐远程当工地的编外监工,以及偶尔帮忙阻止一下不太牢固的器材砸到人。

醒来后,他坐在树上,晃着腿。

那些建筑工地逐渐移位,逐渐覆盖了农田。然后又有人来祈愿了。

他们说:“神啊,如果你存在,就别让这群人夺走我们生存的地方了。”

他们哭得好凄惨。

中原中也调查了两天,才弄明白,这些是反对外乡人擅自建设城区的那部分居民。

他们在心中说他们的财产正在被夺走,中原中也听了半懂。

他们抵抗的能力很弱,像是被围困在神社中,孤注一掷地把最后的愿望交给了神。

中原中也盘膝坐在他们参拜的屋檐之上,沉默地听着他们的话。

他没办法夺回这一切,就像他没办法让说过再见的生物们回来一样。

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好了,那些人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他已经为所有有益的事情加了运势,已经尽力保存流动的生息,他没办法阻止时间,只能加速让令人不安的时间快点过去。

中原中也的蓝色竖瞳仿佛漂浮在海洋里一样,眨一下,波浪好像就会溢出来。

原来是这样吗?他已经出手帮助了你们的敌人啊。

是吗?原来这让你们受伤了啊。

你们也是小镇的居民,是为保护他的神社抗议的人,你们又想要什么呢?

“赶走他们,那个领头的人最该死,他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我们身上夺走的,应该全部还给我们!”

“新建的学校、医院是我们应得的,但是除此之外,不要让那个该死的家伙再碰我们的东西了!!”

领头的人,是那个想要拆除他神社的人类。

中原中也用手背蹭了蹭眼角。

可那个人也来过神社。

他明明对别人说自己不信神,但是还是在神社祈祷了像愿望一样的话。他的小女儿患了不得了的病,他需要集齐很多条件,才能送她去更好的地方。他带进来的人、要做的事情其实对这里并不坏,只是一定会有人无法适应新的生活,成为牺牲品。

他问这里真的有神吗,如果神可以阻止天灾,那为什么不能阻止一个小孩子的病呢。

他说出了声:“别做那装神弄鬼的事了。居然来威胁一个年幼体弱的小孩子,你们这些反对派简直不可理喻。”

说罢,那个人类在神社绕了一圈,深深地回望,然后才回去。

反对改建城区的人的心声很吵,他们离开之后,中原中也的耳边仿佛还有很多人在吵。

为他带来很多乐趣的神明工作忽然让中原中也慌乱起来。

被吵得受不了时,他慌不择路地想从中提取出可以实现的愿望,赶快结束这糟糕的情况,为他们不想被破坏的土地与房屋加上祝福,为正常运行的工作加上运势,让他们家后院的花开放,好安抚他们暴怒的心。

他开始知道他做错了。

太宰说得也许是对的,他没有公平地对待大家,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神,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才会让这里的人们彼此仇恨。

可大家都已经离开了。

*

离开的人忽然再次回到神社。

他们的心声改变了,欣喜地说:“一定是神听到我们的祈祷。”

中原中也茫然地听着。他想,可他没有做这些事情啊。

他没有给过他们天降横财,没有给过他们所谓的机遇,也不能给他们提供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他现在的影响力远不如以前,连祝福也不再有效,他甚至没办法长时间离开神社,无法亲自调查清楚是不是他附加的运势导致了这一切。

这群人并不知道中原中也的心声。他们为神的降临欢呼,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

没过多久,这些人又来了。

但这次他们显得很愤怒。

中原中也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人类的心情能变化得如此快呢?

他们愤怒地拿走了供奉在神社值钱的东西,走前还踹翻了桌台。

中原中也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听到他们说,神给予他们的东西,很快又被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夺走了。

“什么神啊,那个人说得对,与其信这种阴晴不定玩弄人心的东西,还不如向他们让步,听说现在签合同的人,能比之前拿到更多的报酬,那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听说是有人在神社里藏了东西,说不定就是这个幕后黑手一直暗地里鼓动大家出头。”

“但是毕竟是祖先开始参拜的神……”

“再犹豫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神明什么的——”

“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

话音刚落,神社门口的木牌忽然断开了。

中原中也死死盯着隐藏在人群中的某个不起眼的人类,他刚刚不知道拉动了什么东西,中原中也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木牌断裂。

注意到的人们发出惊讶的呼声,中原中也的竖瞳像是野兽一样微微放大,愤怒地想要扑上去与他战斗。

但是挥手的瞬间,他感觉到随着人们向神社外跑去,他的灵力趋向于干涸,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随手指向院子里的花苗。

土地上覆盖一层死气,他的花儿们已经不会再开了。

中原中也的目光在木牌与花苗间逡巡,咬咬牙,顾不上即将离开神社的保护范围,追着那个对木牌动手脚的人向山下跑去。

勉强支撑着身体看到的最后一眼,破坏木牌的人类对那个女儿生病的领头人举起手,两人露出胜利的笑来。

啊啊,原来还是你啊。

中原中也看向领头人身后的房间,他的女儿坐在房间里,看到他时,开心地挥挥手。

中原中也也对她挥挥手。他觉得难过。

除了太宰治这样的特例,人类只有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才更容易看到鬼神。

他变得衰弱了,留下的灵力也没办法保护生病的小女孩。

中原中也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女孩对他笑:“我想留在爸爸身边。”

中原中也回答:“好。”

他决定使用最后的方法,托梦给那个领头人。

他从未试验过这种做法,费了好大功夫,才疲惫地找到了领头人的梦。

他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严肃,对领头人说:“你不能拆掉神社,如果不拆的话,我还可以保护你的女儿一段时间。”

领头人反问中原中也:“一段时间是多久,你是谁?能治好她吗?”

中原中也语塞:“我是山上的神,我……”

“我要办成这件事,还要以最快地速度办成这件事,这样才能交换到把她送去最好的医疗机构的机会,你能做到吗?我没有亏待这里的大多数居民,挣了很多钱,你能帮他们做到吗?”

中原中也眼睛里充满了悲伤,他摇摇头:“我不能。”

“你说你是神。”领头人跪坐着,双手按在地面上,向他深深鞠躬,像是在叩拜一样,“那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中原中也无措地看着他起身离开。

领头人从梦境中醒来,擦了一把冷汗,喃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中原中也也从梦境中醒来,他爬上了那颗茂密的树,坐在树上,看着月光洒在遍地的建筑器材上,日光熹微,随后天光大亮。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尾巴和耳朵也团起来,像是一团毛茸茸的橘色毛球,枕着大树,再次睡了过去。

小荒神,你还要在这里睡觉吗?

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大树问他。

你也要走吗?

中原中也反问他。

我不走。我是神社的旧物,不会再挪了根。

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走,我的枝干就是你的车架,载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中原中也埋在尾巴中的脑袋冒出来,凑到树干旁边,张开双臂抱紧了树,像是一只黏在树上的小松鼠。

我也想留在这里。他说。

我可是这里的神。

*

抵抗拆除神社决定的人越来越少,某一天他们走光了,去商量更重要的事情。

在那一天晚上,抗议者们冲到了领头人的家,双方争执着起了冲突。

新建的路灯尤为亮,中原中也看着那里,急切地从很吵的声音中分辨出解决方法。

但是每个人的愿望都那么强烈,吵成一团,他急得蹲在地上,急得冒汗,还是没有办法。

……

在能望到街道的山坡上,太宰治正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上跳。

从暗中鼓动反对者、特别是以他的家族为代表的害怕丢失权威的人们开始,他就策划了这条路线。

先阻止拆毁神社,给中原中也留下修养的时间。

如果笨蛋神明没能遵守约定,留下的灵力不足,太宰治也侦察到了每日卡车会定期运建筑材料,他这几日休息很足,足够背着中原中也奔跑,神社供奉的荒神的牌子他也偷偷拿走了,如果连顺风车都蹭不成,他还有一条沿着山的路线离开。

虽说人类看不到中原中也,但中原中也曾经出手帮助过居民,难免会有意料之外的聪明人察觉到神社中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动什么奇怪的心思,太宰治做足了备选方案。

至于他自己……

直接叫中原中也出城,这个死脑筋的神恐怕不会答应吧。

但现在,他身为中也唯一认识的人类,身为“为了保护神社从中作梗、很可能被人发现并受到严厉惩罚的无辜少年”,今晚这场居民相互对抗的混乱盛宴足够哄骗中原中也“太宰治真的处境危险”,以此为诱饵让中也跟他离开城市,接下来,太宰治有一百种话术能把他忽悠到更远的“神的居所”出云。

只要能让中原中也找到他的同类,也许就能给这场破坏画上句号。

太宰治本应有更充裕的时间来准备。

但是尚且贫瘠的科技、幼童身体的局限,随时可能出卖他暴露他的塑料伙伴,让他不得不随机应变。

他偷听到那个被他坑了两次没能成功申请的领头人提到了神社的字眼,太宰治猜了半天,得出结论,那个领头人正在提高条件,收买不愿意妥协的人,让他们放弃对神社的维护。

这些人本就是最过激的信仰者,如果他们主动放弃荒神,中也又会衰弱到什么地步呢?

那个领头人还说了什么,太宰治没有再听清,这些未尽的话让他察觉到他们也许还使用了别的手段,抗议也比想象中要提前爆发,不安让他加快了脚步。

太宰治顺着山向上跑,他隐约看到鸟居下方浮动的灯光,一个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蹲在那里,除了中也还能有谁呢?

真是可怜的神。他想。

在还没有理解任何事物的时候,遇到了不信神的太宰治。

太宰治觉得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观察的只有长着狗狗耳朵狗狗尾巴的中原中也。

现在,他要把中也从这个已经没有必要存在的神社中偷出来。

但是不用害怕,中也。

他甚至请了不知道能不能请到的外援,寄信去了出云最大的神社,如果所能用的计策用尽,最后不得不依靠这些的话,他勉强也祈祷一次吧。

太宰治马上就要跑到鸟居之下。他开始想新的事。

爬上鸟居之后,他可以勉为其难帮中也捂住耳朵。

把那双手感很好的橘色耳朵吧唧按在他赭色的脑袋上,在他宛如看到英雄降临的惨兮兮的目光中做个鬼脸,问他:“你还在烦恼吗?”

太宰治的前面只剩十几阶。

他看到中原中也忽然站起来,若有所感似的,钴蓝色的竖瞳看向他。

太宰治伸出手,像过去中原中也对他伸出手一样:“中也,别留在这里了。”

下一秒,指尖还没有触及的虚空,就看到鸟居的横栏轰然落了下来。

太宰治脸上的笑停在了那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了。

原来照亮了中原中也的并不是神社的光,而是火啊。

他看着站在火中执拗不愿出来的中也,想奋力冲上去的。

但是起步之前,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臂,把小孩的身体提得脚尖踩不到地面,带着一丝恶意:“一直装神弄鬼捣乱的小鬼,我还以为今天你也不会来了。”

“这么年幼居然心机这么深,等你长大恐怕会变成没有感情的反社会犯罪者吧?”

他死死抓住太宰治的手腕,无视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疼痛,眼中闪烁着疯涨的火来。

“本来我还留了几个守旧的顽固派,但是既然你来了,这件任务交给你正适合,总是喜欢跑来神社的孤僻小孩造成的失火事件,你这么聪明,想必一定知道怎么解决吧。”

唯一的行李从太宰治身上掉了下来。

木制的神位轻轻一碰,就碎了。

……

中原中也扑不灭信仰他的居民们放的火。

即使灵力充沛也扑不灭,即使引来多大的水也扑不灭。

热度从坍塌的神社开始烧到中原中也身上。

中原中也被热得受不了,他站在燃烧的神社之间,眼睛还泛着晕,向下看着太宰治和他身边的那个成年人。

“人类自然有人类的解决方法。”

改建刚刚开始时,太宰曾经和他说。

“他们也有承担代价的能力。”

中原中也下意识向他们的方向伸出手,暗红色的灵力刚飞出去,就被从他头顶砸下来的鸟居打断。

他站在燃烧的残垣断壁中,冲天火光与烧得他的侧脸朦胧。

即使无需向神求助,城区也会建好,也许真的会变得很漂亮吧。

只是他已经没办法守护你的女儿去更远的地方了。

在他衰弱消亡之后、新的城市取代他之前……人类,你还能如愿把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留在你身边吗?

太宰治正努力从那个人的手中挣扎出来,领头人不耐烦地想让他安分一点,但是他听到手中的孩子大喊了一个名字。

他喊:“中也——!!”

领头人不知为何,情不自禁向上看,他微微睁大了双眼,仿佛感觉到某种不受控制的事情正在发生。

刚刚空无一物的火堆中,忽然多出来了一个赭发的小男孩。

越来越多的居民被大火吸引,聚集在山下,宛若知道他的命运、来为他最后一次祈祷一样,无声地垂下了脑袋。

他们脚边的草化为灰烬,身后的世界涂上无精打采的灰色。

赭发男孩不知道是向他、向太宰治还是向下方的居民伸出手,神树的枝干向下弯,把他护在怀中,中原中也将脸颊亲昵地贴贴树叶,嘴唇翕动,露出一抹笑。

他把神社的所有生机献给天空,祝愿大雨扑灭这场山火,不让怨恨烧尽新生的城区。

还有至今为止仍然在向他许愿的你,太宰治——

温柔的灵力缠绕着太宰治的身体,蒙上他的眼睛,就像最开始少年的大尾巴耿直地绕过来,倏地一抓,就把太宰治从发愣的成年人手中抓出来,飞向数里之外。

那堆妖怪送与他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跟着落在太宰治身边。

“神明和大家一样朝生暮死,但你不要怕孤独,我听说世界上还有很多神,我把我的灯交给你,火光会指引你去往同类的方向,为你留下的灵力会为你祝福。”

“太宰,你往前走吧。遇到不错的事时,别忘了点灯。”

太宰治站在城镇的边缘,漫天的大雨与冲天的火光对抗着,悲伤地好像不愿意让这场燃烧神明的火就此散去,不愿让他就此变成养料滋养抛弃他的城市。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良久,直到火焰消逝。

山上只剩下了残木,他们说,神明已死。

寻找了几日后,太宰治的掌心拢着那盏灯,在清晨躲进了那辆开往外面的车厢中。

……

…………

神代知道接下来的事情。

掌管出云最大神社的大国主派来附近工作的风神乙比古和土地神御影被异常的暴雨与山火吸引,两人找到了快要被吸光灵力的幼神中原中也,紧急带他回了出云。

他的身体几乎变成透明,但出人意料地没有彻底崩溃,他们猜,也许还有残余的信徒,还铭记着中原中也的原貌。

也难怪荒神每次途径记忆回廊都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出来……

神代还想再往后看看,但是梦境中昏迷的小荒神悠悠转醒,他第一次注意到了神代的存在,揉着睡得迷糊的眼眸,声音嘶哑地问:“我在哪里?”

说话时,他的耳朵很难过地垂下来,像是在思考事情。

这时候的小荒神还没有得到其他神的教导,在各种地方的控制方面,也远不够沉稳。

神代的咬肌动了一下,忍住将视线凝集在那因为没得到回应、自顾自委屈晃动的极有存在感的耳朵上的欲望,跪在他面前,把水为他奉上:“这是出云,有很多神明的地方。”

少年荒神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惊讶的猫:“很多神?你也是神吗?”

擅自涉足这一帧记忆,不知道会不会被醒来的荒神记住。

但……

“不,我是只属于您、永远不会背弃您的式神,您的信徒。”神代把身体伏低,好让长发掩饰住自己那副出神的神情,“荒神,我来接您回家吧。”

不要理睬贪婪自私的人类。也不要理睬肮脏的城市。

荒神,如果您到最后连引发一切的小女孩的愿望也不忍心剥夺的话,何时听取他的祈祷,成为他的神呢?

……

中原中也走出记忆回廊时,看到早已等在那里的神代。

金色的长发,异色的双瞳,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刚刚在回廊中也看到了类似的形象一样。

有个与神代极像的人守在刚刚到达出云的年幼的他的床前,在他沉睡时,俯下的影子笼罩住他,神情莫测,终于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耳朵尖。

中原中也看神代,神代疑惑地偏头。中原中也又摸了摸自己已经控制得乖巧很多的橘色耳朵。

……应该是记忆混乱的后遗症吧。

他带着神代看了年兽,拿到今年的明信片之后,又磨蹭着说了很久的话,才走出年兽的宫殿。

不出所料,宫殿门口,风神乙比古满脸不爽地蹲守已久,一看到中原中也,噼里啪啦一顿训。

所幸有正事在身,中原中也打着哈哈逃过了陪对方无限逛街的灾难。

……

横滨的龙头抗争平息后,中原中也休养了半年终于有了新工作,在大国主的指令下前往黄泉帮助镇压一只妖怪。

恶罗王。

他是五百年前是出云最头疼的妖怪之首,热爱战争、屠戮、血腥,肉身不死不灭。

中原中也在那里守了半年才加固好封印,期间与同样无聊至极的恶罗王混了脸熟后,被他偶尔的话痨烦不胜烦,半年之后,刑满释放一样离开了黄泉。

神代已经先行回去准备重开神社,中原中也自己则拐弯去了一趟御影神社,探望御影最近指定的新任土地神桃园奈奈生。

中原中也不明白御影为什么要如此突兀地让没有灵力的人类女孩接替御影神社土地神的职位,不过仍然很热心地询问了少女最近的状况,还用灵力帮忙加固了结界。

奈奈生单纯易懂,但她的狐狸神使巴卫却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主。

在把土地神印给奈奈生以前,御影已经离家出走20年没回神社。

听闻御影失踪期间抽空救人也不愿意回神社,巴卫满脸黑气地询问他的所在,中原中也答不上来,他的笑容阴森森的:“那就只能采取特殊方法……痛。”

奈奈生用力捶了巴卫,又是一阵疯狂道歉。

巴卫满脸不服:“如果不是神使的身份压制,我能打不过他吗”,然后被奈奈生的言灵给按坐在座位上。

看两人的相处,大概是没什么大问题——中原中也无视了巴卫幼稚的挑衅,决定这样回复御影——以及,他决定有时间让神代来学习一下怎么成为一个活泼的神使。

不过有一件事他有点在意……

“巴卫,你忘记过什么事情吗?”

“谁知道,不过能忘记的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巴卫无所谓地回答。

“诶……记忆可是很重要的。”

中原中也沉吟,挥手招来一只信使小鸟,让它落在巴卫的脑袋上。

巴卫微怔。

暗红色的灵力轻柔地缠绕在发顶,小鸟啄了他一下。

和御影如出一辙的安抚人心的灵力……什么啊,这样的神竟然不止一个吗。

狐狸神使因为敌意炸毛的尾巴安静地垂了下去,看上去温顺很多。

中原中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兽形

他:“……”

好像明白为什么很多神一见面就想逗他的尾巴……自己看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看别人的尾巴,好像真的有点好rua。

他的视线不小心停留得长了一些,巴卫奇怪地回看一眼,尾巴疑惑地甩了两下,又警惕地竖起来。

中原中也默默把视线移开,咳嗽一声:

“我是横滨神社的主人中原中也,近期都在横滨,在你们需要帮助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时,可以让小鸟给我传信,我会尽力帮忙的。”

——就这样刚说完没多久。

中原中也刚刚回到横滨,城市就因为连接上他太过兴奋,导致力量爆发了一下,把他踢出了世界。

神明中原中也在那片空间中,看着替代自己躺在长沙发上的妖怪,忍不住发出了担忧的叹息。

以绛红、暖橘和淡金为底色的漂亮到极致的和服与散开的赭发凌。乱交织,散漫地搭在沉睡着的妖怪的身上。

不论是和服外袍,还是里面的单层里衣,与其说是用来遮掩身体,不如说是纯粹的装饰物,虚搭在肩头和膝盖上,露出大片皮肤来,似乎是因为酒意未消,显出一点薄红。

在他刚刚和恶罗王还有巴卫打过交道并对妖怪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印象之后……交换来了妖怪的自己吗。

神明中也看着正在接近居所的神代,陷入沉思。

……首先。

应该怎么让神代接受这个神社暂时也要换一个代理神明、而这个人还是妖怪化的自己的事实呢。

第39章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随后下意识看向时钟。

然后发现,他身处陌生的房间,躺在一张风格古朴的长沙发上。

那双睡得迷蒙的钴蓝色瞳仁猛地缩紧,他猛地坐起来,正想推开门往外看看自己这是在哪里,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好像与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那道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向他诉说着他的处境。

他在自己的世界踩中了妖怪的阵眼,却误打误撞穿越到平行世界自己的家,平行世界的自己不仅是一位神明,而且还向他求助,希望他能在他们各自归位之前,暂时代替神明的自己管理刚开张的神社。

“有些神明工作必须在横滨当地完成,抱歉,要麻烦你一下,如果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可以去御影神社或者出云寻求大国主他们的帮助,或者往这块木牌上书写,‘我们’都会来帮你。”

中原中也把那块落下的木牌随意放在一旁。

暗红色的妖力在他身侧浮动,他感受到正在与自己对话的人身上与他极度相融的纯净灵力。

不是谎言。

中原中也向上托了托手中细长的暗紫色烟杆:“你能看到我那边的世界吗?”

“没办法看到特别清楚的画面,但是我能够观测到时间,请安心,两边的时间流动速度相似,并没有什么异常。”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再次一醉醉了百年。

“是吗。”中原中也闭上了眼睛,放松了很多,“既然你说要等我们的世界变平稳之后再回去,那就这样好了。我在夏目的家乡停留了许久,也该出来走走了。”

神明中也觉得好奇:“你看起来不像是能够长久呆在一处的安稳的性子……我还是第一次真正同妖怪打交道,听说你们不爱受束缚,希望没给你添太大麻烦。”

妖怪中也也品出一些趣味来:“怎么会。随遇而安,四处巡游,我的事情也就这么多。倒是平行世界的我,我也听说神明整日只能在神社工作,我看你似乎还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年轻神,若是想玩,倒可以趁机跟我一起。”

“你和乙比古一定相处得来。”

神明中也托着下巴,好笑地摇头,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妖怪是与他一样长生的物种,甚至已经活了比他更长久的岁月。

心念一动,他没将推脱或者客套的话说出口,而是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很乐意与你出行。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个神使,名为神代,他的性格有些固执,我把缘由用灵力写在木牌上,你交给他,也许会减少些麻烦。”

没等妖怪中也多问,门外已经传来匆匆脚步声,来人拥有一头金色的长发,一蓝一橙的异色双瞳:“荒神,这里有股古怪的妖气,和您的灵力很……像……”

神代的话被眼前的景象全部卡在喉咙里。

他看到“中原中也”正斜倚在小憩用的沙发上,手臂向上举起,对着灯光望着一杆绛紫黑纹的长烟杆。

绛红色的华美和服外袍已经完全从他的双肩滑落,在胸前敞开一大截,下摆顺着沙发向下拖至地面,里面的白色和服单衣跟着一起散开,从膝盖上方开始大大咧咧地裸露着小腿与脚踝,一条修长的腿垂在沙发之下,另一条则向上随意地曲起。

尽管他完全没有去理睬不整齐的衣物,但却完全不让人觉得拖沓杂乱,只觉得慵懒得恰到好处。

见到他,“中原中也”漫不经心地侧脸,把一块木牌扔了过来。

木牌中的灵力伴随着荒神的话语自动输入了神代的脑海,让他立刻明白了现状。

另一个世界身为妖怪的荒神……应该说中原中也的声音在他耳边播放:“不用惊慌,刚刚你也听到了吧,我和你供奉的神明是平行世界里的同一个人,你家神明大人因为力量过于强大被拖到世界之外,这期间我会代替他处理事务,就算再愁眉苦脸,这段时间他也回不来了哦。”

神代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我并没有惊慌。”

中原中也无所谓地露出一抹笑:“但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需要休息吗?我没打算立刻开始工作,你也可以先去忙你的事。”

神代像是被语言操纵的木偶一样,攥着木牌,点头,鞠躬,退出房间,合上门,离开了。

“看来他需要一段时间冷静。”妖怪中也对神明中也说。

神代如此平静接受现实的样子让神明中也有些意外,便又叮嘱了一句:“你稍微注意一下神代,他性格很温顺,就是爱想很多,要定期说说话才行。”

“他还是小孩子吗?”妖怪中也笑了一声,“想起来的时候我会注意的。”

嗯……是一听就让人很不放心的说法。

妖怪的自己是这个样子啊。

神明中也感觉很奇妙,木牌支撑的通讯时间快要结束,他想交代的话却越说越多。

妖怪中也感觉到他加快的语速,挥挥手:“别着急荒神,你在世界之外也不好受吧,节约一下灵力比较好。”

神明中也懊恼道:“我还没见过‘自己’,稍微有些兴奋了吗?”

“幼崽是会这样的。”妖怪中也的烟杆挑动,夹在指间绕了半圈,呼出一缕烟,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占卜说我们还有很长的相处时间……就算对我们这样的存在也相当漫长,所以不用害怕,想要说的事,下次再说也不迟。”

说完,虚空中的神明中也错愕了一下,才意识到行事十分自我的妖怪觉得话已经说完,直接切断了联系。

身后的超能力者中也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看到神明中也若有若无的怅然若失的神情。

少年眨眨眼,叫他:“荒神,你愿不愿意和我去我的世界玩一段时间?”

……

妖怪中原中也依稀记得,自己生前是个到处流浪的诗人。

一辈子没有亲眷,写过的诗也好,见过的人也好,全部都已经忘记,只是死后被不知哪门子的追随者传唱诗篇,供奉起来,再醒来,已经从人变成了这副模样。

等到他能够自由活动时,人们管那个时代最繁华的城市叫做平安京,管他这样的存在叫妖怪。

妖物与阴阳师的势力在那时到达了鼎盛,不过哪一方都与他无关。

中原中也离开了供奉处,四处游走在宴席与天地之间,喝美酒享佳肴。

有些时候别人看不到他,他乐得自在,有些时候被不识趣的阴阳师撞见,便打一架,打得他们认输,顺便借用阴阳师家的温泉舒舒服服泡上一会,再吃他们家的佣人奉上的新菜。

久而久之,中原中也也知道人类有些麻烦的规矩。

譬如说沐浴的时候不能有别人在场。

即使他觉得渴,阴阳师们也会严厉地拦下那些想要进来为他送水的人,中原中也透过蒸腾的雾气,看到他们被温泉眼热得满脸通红,字句若隐若现地飘过来:“……妖怪……贪欢……引诱人心……”

越来越多的阴阳师认识他,这群人着实奇怪,他们每次被打败之后都要问“你为什么不杀我”,下次见面带着令人看不懂的神色,惋惜地说:“从诗灵堕成妖物,也难怪不伤人,真是可怜,不如成为我的式神,还有走正道的机会。”

中原中也莫名其妙地看他们一眼,一巴掌拍开飞过来带着咒语的纸片,与他们擦肩而过。

大约是这群人很擅长折腾,他也逐渐有了大妖的名号。

大妖中原中也,性情散漫不循常理,唯有最奢侈的玩乐能吸引他现身,有妖怪带着各种珍奇上门问,你要不要参加百鬼夜行。

他不参加,并把突然发疯攻击他的妖怪揍了一顿,扔出门外。

中原中也觉得这个房子被这只妖怪的血弄脏了,决定换一个更清静的地方。

于是某天,他闯入了人类的住处。

院子的主人是名年轻人,虽然不是阴阳师,却拥有能够看到他的眼睛。

中原中也窜进院落时,正是一个下午,日光极好。

他坐在围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好在打扫院落的青年,青年也愣在原地,呆呆地仰望着他。

中原中也扫视着院子,对这个满院子花花草草却只住着青年一人的院子颇为满意,完全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大笑道:“喂,小鬼,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地盘了。”

中原中也把那个家当作玩乐回来的落脚处,用那时的话来说,他变成了镇宅的灵。

他知道了这个人原来是个孤僻的工匠,每天昼夜不停地建造各种各样的东西。

中原中也在出门游玩之余,有时躺在工匠家的屋顶晒太阳,有的时候坐在树上,通过树荫观察他,有的时候跑到他的身旁。

工匠会瞥来一眼,摸摸他的头,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给他讲解,说着他制造的机械的用处。

中原中也前几次还觉得新奇,毕竟工匠造的都是很适合在宴会上赏玩的东西,工匠的收入也是买卖其中一部分给贵族,但听了几次,便无聊得想打瞌睡。

工匠为了迁就他,又在院子里搭了一个舒服的吊床,中原中也听着他的讲解,在摇晃的熏风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睁开眼,工匠仍然坐在他身边,手中还为他打着扇子。

然而人类很快垂垂老矣,中原中也甚至觉得他还没吃几场酒,回来时,工匠已经白发苍苍。

死亡之前,工匠启动了那台他花了数年制作的纺织机器,请来了最好的绣娘,为他绣了这件和服外衣。

因为他使用的力量是暗红色的,所以老人选了绛红为底色,赭色、淡金、玉色、群青、凝夜紫等色的丝线在上面绣出了云、花、枝与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把这件衣服交到中原中也的手中。

和服外袍质地极好,华丽而繁复,仿佛数层和服叠加,但拿在手中质感轻而柔软,是中原中也见过的最上乘的做工。

中原中也高兴地在他的面前披上了这条漂亮的和服外袍。

外袍明显比他的身体要宽大一点,领口挂在肩头,从锁骨开始,露出一大截交叉式的空档。前面的分叉处只勉强超过膝盖,行走间双层的和服与内侧单衣下的皮肤若隐若现,后摆则比和服前面长出许多,只差一点就曳在地面上。

中原中也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坐在老人身边,一手拉住和服的袖子向上扯了扯:“做得也太大了吧。”

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向上伸手,似乎想触碰他,中原中也迁就地弯下腰,去听他艰难发出的声音。

“很漂亮、真漂亮啊……中也……以后还会再长大的……咳咳咳……为了之后也能合身……”

不知道是不是咳嗽得太厉害,泪珠从老人的眼角落下。

他的眼珠向上转,眼睛逐渐看不到身边的事物,而是凝聚在虚空中,透过中原中也不变的容颜,望向了两人的初见。

工匠原本是贵族家的幼子。

他原本的人生是条平坦没有起伏的道路,听从父亲的安排,过着无聊但令人艳羡的人生。

但那日即将搬离祖宅时,一切都被打乱了。

一只妖精误入了他的院子。

妖精拥有着不可思议的澄澈的天蓝色眼睛,赭色长发快到腰部,居高临下地一笑,就攫住他的呼吸,让他听不到一切,呆立在原地,不敢眨动眼睛。

那是何等的美丽啊,美到让他几乎快要流下泪来,让他心甘情愿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远离亲族,守着这件祖宅,好随时看到四处吃喝玩乐回来的妖。

他说自己是工匠,所以整日制造用于赏乐用的玩意,中也轻而易举地信了,他说自己不爱与人交流,中也坐在庭院中长高的樱花树上,枕着花枝咂舌:“一个人多没意思啊,那我这次不跑太远,等过年的时候陪你喝酒好了。”

中也的眼睛干净得像是镜子,他说什么,中也就照出什么。

他的心与花草鸟兽相连,在山水之间肆意奔走,只是无论再怎么同他亲切,也没有一丝人情的味道。

相识越久,他就越发清楚,即使此时有悲喜,中也也会很快恢复平静,一个人的死亡之于他就像是山的崩塌,只是自然变迁的一部分而已。

这样的妖怪是要被所有有心人困住、欺骗、折磨、利用的。俗人们最容易受这种纯粹吸引,越是沉溺,就越不甘被他忽视、被他忘记。

但是五年、十年之后,青年看着中也依旧瑰丽的容貌,完全不受时间侵袭的一尘不染的眼睛,一次次缄默。然后决定了,从此之后,就只做一个孤僻的工匠吧。

中也喜欢到处玩乐,参加这个热闹的庆典那个有趣的晚宴,动辄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他就把房屋修缮成他喜欢的样子,把院子中填满他爱的玩具,好让他愿意更长久地停留。中也爱这里花草好看、远离人群,他就关上房门,一丝不苟地打理庭院。

中也穿着称不上容貌的衣服,他用了半生,制作出平安京只此一架的机器,亲手设计了无比精细的图纸,为他绣出至高无上的贵族一生也只能穿一次的华美和服外袍。

祈求他——中原中也,有一天能穿着这件和服,来到他身边。

“中也……大人……带我走吧……”

中原中也抓住老人落下来的手,把干枯树根一样的手握在掌心,静坐了很久,低声回答:“好,我带你走。”

老人无妻无子,只有一只妖怪为他送了葬。

中原中也曾经从供奉自己的地方拿走了一根毛笔,从那里远行。

现在,他拿走了老人收藏的细长烟杆,再也没有回过那块院落。

说悲伤,确实是有悲伤的。

即使知道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但是看着老人的身体在妖火中化为灰烬,中原中也第一次意识到人类与妖怪巨大的沟壑。

短暂的寿命带走了他最亲近的人类友人,记忆也迟早会在他漫长的寿命中,如同指尖沙一样,稍不注意,就消失了。

中原中也沿着河道,一路走到上游的森林中,无所事事地去看妖怪们的祭典,一只小妖怪跟了他许久,被揪出来后,递给他一壶酒。

“中也大人,不愉快的话,不如喝点酒消遣吧,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美酒,听说喝完之后能让人有场好梦。”

“你想用什么交换?”

小妖怪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熟悉:“有人拜托我,向您求一个吻。”

中原中也奇怪地打量着他:“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么珍贵的酒,一个吻就可以了吗?”

小妖怪绕着他飞了一圈,点点头。

中原中也认得这种小妖怪。

他们生时吸取人的愿望,从此怀着与人类一样的执念,不管费多少周折,都要循着这个愿望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然后消亡。

与人类的愿望绑定而生,为了人类的愿望而死,时至今日,中原中也忽然莫名理解了他们。

妖怪是寿命极长的存在,感情淡薄,也少有能将自己锚定在某处的重要的东西。这些妖精,也不过是想要模仿人类的执念,与某人结下缘分。

虽说这愿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并不介意帮帮这个眼巴巴期待着的妖精。

毕竟用足够吸引妖怪的愿望之力,却只索要一个吻,背后的那个虔诚祈祷着的、渺小而短寿的人类,也许正抱着某种固执的想法,在孤独地度过这一生。

中原中也双手托起了火焰一样的灵。

被月光映衬成银白色的和服随着他俯首躬身的动作变成一道弧形,赭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在脸颊附近轻晃。

他极有安全感地把小妖怪虚虚笼罩在怀中,温热的呼吸凑过去,轻柔地用双唇触碰着这团温暖的鹅黄色火苗,做了将近十秒的吻的动作。

顺着唇齿传来一阵难以言明的温软触感,如同饮下丝绸般的光酒。那股思念撬开他的牙关,包裹了他的舌尖,顺着融入血液蔓延向全身。

他感到喉咙哽咽,眼前有些模糊。

原来如此……是谁曾经这么诚挚地望着他吗。

在某地,在何时,那个人类到底是谁。

所谓心,就是这种感觉吗?

中原中也低声问:“这样,能满足了吗?”

一阵安静后,灵的颜色开始改变了。

从鹅黄色到红色,害羞地炸来炸去,最后,小巧的妖怪在他双手间晕头转向地转了一圈,最后化成光点,随着风向月亮的方向散去。

只留下那壶酒。

中原中也看着光点的方向,觉得那些令他不爽快的情绪也跟着它们飞走了些许。

他打开酒壶,醇香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随手盛了一碗一饮而尽,眯着眼睛享受着这种香气,坐下来,随后越发困倦地伏在树下。

夜逐渐深,察觉到脚边的精怪没能按时醒来,树木的枝条为他延伸,把睡着的妖怪合进温暖的树洞中。

一梦,就是几百年,再醒来时,平安京也好、熟悉的地名与妖怪也好,全部都改变了。

再次醒来的中原中也面前,是完全无知的时代,和完全无知的生灵。

他披着和服沿着记忆中的道路行走,过去追随他的妖怪们不知所踪,他们的居所也十不存一。

中原中也走累了,便在某个小镇休息。他坐在林间的井旁,无所事事地为来往的人类占卜。

蝉声响起,正占卜着,有小孩紧张地说:“可、可以让一下吗?”

……

…………

中原中也随意把和服拉正,走到外面去熟悉了神社内部的构造。

神社门口的鸟居前是一条上山的步道,两侧是森林和石灯笼,穿过鸟居是神社的前院,每天上午对外开放,摇铃的下方放着祈愿用的木牌供人们书写,门口有一棵神树,据说有改善灵力的能力,中原中也跳到树上张望,觉得空气确实十分宜人。

双方的神明体系并不相似,在他的世界,很多神明与妖怪一起消亡,不像这里数量多而繁杂,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力也不如这里强大。

神明的日常工作严格来说并不算复杂,以力量庇护本地居民,听取他们的愿望,掌管他们的运势。

此时神社正准备重新开放,神明中也通过灵力把神印临时给了他,现在开始他就是横滨的代理神明,据说横滨有着大量异能者,这些人的信仰让神社积累了极大的能量,要更加慎重地处理。

“我可是妖怪,真的适合来给这些人结缘消灾吗?”

中原中也对比着神明中也通过神印传输过来的内容中相当规律的生活作息,再想想自己过去徜徉在各种祭祀中,日复一日的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不禁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感觉还蛮有意思的,第一次当神,他觉得颇为新鲜。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从来没有处理过人类的祈愿……”

中原中也走去充满祈愿牌的房间,看着堆了几摞的木牌,立刻一阵头大——上次他看这么多字还是在上次。

神代在半天的沉默之后,终于收拾好表情,脚步平稳地走出了房间。

他的样子倒是和神明中也说得一样。

中原中也认识的妖怪多,并不常遇到他这样听话、工作起来又十分可靠的角色,没等中原中也开口,神代已经为他精简出一摞祈愿,并写明哪些比较简单可以用来练手,然后安静地去准备晚餐。

中原中也拣了第一块木牌,读出来上面的字。

【最近总是想给编辑请假,说明自己交不上稿的窘迫程度,可是之前已经拖了好多日,难得遇到神社开放,真想找到些适合写小说的灵感啊。】

中原中也:“。”

虽说他曾经是诗人,但应该和写小说不是同一个领域吧……一上来就是知识盲区吗?

他把牌子放在一旁,又拿起了一个。

【如果没有无尽的弹药,至少也可以是一张异能许可证。】

中原中也:“…………”再看看下一个吧。

他又拿起了一张在神明中也离开神社期间不知何人留下的祈愿。

【想要清爽地死亡,如果这个不好实现的话,就改成和神明见一面吧~】

这个波浪号……这么轻浮地和神对话小心给你天罚啊。

横滨就没有正常一点可以实现的愿望了吗。

中原中也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牌子陷入沉默,随后重新拿起了第一张。

“为什么参拜会留笔名……算了,就你了。”

第40章神明·妖怪

织田作之助对横滨的印象是这样的——暴力,同类残害,以牙还牙,流浪者暴尸街头,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就被城市杀死的孩童。

文学与这样的城市是极端不相容的,文字说到底是写人,而在这个城市中,想要生存,也许就要具备非人的品性,或者变成人以外的东西。

但是即便如此,少年时期的他意外地读到一本小说。

小说中的故事精妙绝伦,但最想看到的结尾却被人撕去,写书的人告诉他:“这本书没有下文,如果想知道结局,就交给你来写吧。”

他被这本小说深深打动了,但他知道与这个城市是同类的他绝对无法写出这样的故事,于是他放弃了依靠毁灭他人来谋生的手段,开始寻找另一个条道路。

他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无工作游荡的时期,过去挣的钱也在逐渐减少。

就在这茫然无措的时间,某一天,他留在神社中躲雨。

阴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他枕着双臂躺在屋檐下,望着屋檐边一滴滴落下的雨珠,清脆悦耳地与地上的青草相撞,心里偶尔浮现出来一句有关写小说可能会用到的话。

他想,有一天我会放下枪,只拿起纸和笔,坐在能看到海的房间里写作。**注

“是不错的愿望嘛,要什么时候实现?”

就在那时,这句话在他身边突兀地响起,一个身影也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庄重和服的青年。

他仿佛一直坐在织田作之助身边,手中托着一盏茶,同样望着细密落下的雨滴,雨幕以外的青绿树林为他掩映,显得安静而不可冒犯。

织田作之助甚至没有察觉对方的接近。

他惊诧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敏锐向后翻滚两下,手谨慎地摸向后腰上的手枪,紧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青年。

青年发出一声笑,这笑声把他身上那种疏离于人的感觉驱散了:“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织田作之助才知道,自己似乎无意中闯入了神社的后院,还擅自躺在隐藏身影饮茶赏雨的青年身边。

大概是什么隐形的异能吧。织田作之助推理完,挪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老实地道歉:“抱歉。”

青年递给他一碗茶,随后托着茶盘站起身,空着的手伸出屋檐,试探雨的大小:“无妨,神社来人很少,我也是一时无聊才贸然搭话……不过这场雨今天恐怕不会停,拿走这把伞吧。”

黑伞和一枚护身符出现在他手边。

在青年顺着走廊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织田作之助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刚刚他并没有把心声说出口,眼前的青年怎么听到的呢?

刚想完,青年又回过头来,显然再次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眸在被雨水侵染的天气中显得极为清明干净,声音如同溪流,让织田作之助一时忘记雨声:“在这座神社之内,我能听到大家的愿望,当然也包括你。”

“是像占卜一样的能力吗?”

“你就这么认为吧。”

“这个又是什么?”织田作之助举起手中那枚护身符。

“只是个小小的礼物,送给今天第一位有趣的客人。”青年勾了勾唇角,“不如试着跟随它的指引,也许就会有破局的契机——雨天路滑,下山多小心。”

织田作之助点点头,没有把这箴言一般的话放在心上。

只是就在下山后不久,这枚护身符在他行走过程中忽然掉落,他弯腰去捡,发现它正好掉在书店门口飘出来的传单上。

传单上写着招募投稿者,他的年龄正好吻合,截止时间前也正好够写出一片短文。

织田作之助忽然想到那句箴言。

在这个城市中,他曾经为了生存,变成了人以外的事物。

那时,非人的他听雇主说过,只有心有所求的真正的人类才会信仰,才会受神明眷顾。

因为想确认如今的自己是否还拥有这样的人性,织田作之助把传单捡了起来。

投稿石沉大海,但是他却收到了至今为止仍然是他的责编的来信。

据说编辑从废稿中看到了这篇短篇小说后,特意邀请他见一次面。

被问及灵感来源时,织田作之助很实诚地有一说一:“我确实在神社中遇到了类似的人。”

能看上织田作之助的编辑显然也拥有足以和织田作之助唱双簧的脑补能力,哈哈大笑起来:“也就是说神社的景物让你想到了这个情节吗,隐藏在山中、让人看不清面貌的神明,嗯,虽然文笔还有待雕琢,不过能把这种老套的题材写出特别的韵味……织田君,你有没有意愿在我的推荐下参加另一个比赛?”

……

织田作之助当了好一段时间的鸽子精,责编震怒之下直接把他压到总部去写。

而他趁着对方出差,满怀歉意地……溜回了横滨。

当然,他也是有正当理由的,为了取材,以及给横滨即将举办的签售会做准备。

然而刚来到横滨,他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是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一个穿着华美和服的赭发青年在他面前支起一个小桌,桌上放着一摞书:“就是你想写文章对吧?”

织田作之助:“。”

他眨眨眼,在理智分辨出这是一场梦之后便清醒过来,缓缓从床上坐起,陷入沉思。

“梦里还在写小说,这就是编辑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难道我真的因为缺乏文思压力很大?”

第二天,织田作之助拿着笔端坐在桌前,想了一上午。

眼前莫名其妙浮现出梦中青年的轮廓,心中微妙的熟悉感让他想到了曾经给予他护身符的青年,只是和上次一样,不论如何冥思苦想都无法回忆起他具体的样貌,只觉得是个颜色很明艳的人。

织田作之助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然后……又做了完全相同的梦,只不过布景变得更具体了,样子和他怎么写也写不出内容的工作室如出一辙。

赭发青年不紧不慢地敲着小桌:“昨天没有架好结界,安心吧,这次你没办法轻易离开这个梦境了。”

织田作之助:“……啊,你好?”

中原中也:“嗯?这里是要打招呼的场合吗?你好?”

*

神代闭门一整天后,终于在中原中也准备去炸厨房的时候重新接管了神社的杂务。

他的表现还算冷静,似乎已经接受了主神临时离开的事实,并主动整理好神社积存的祈愿,告知中原中也结缘的方法。

他说,荒神一般不会直接干涉祈愿者的行为,只影响他们的运势。这是非常玄妙的东西,结果如何还是要看祈愿者本人的行为。但鉴于中原中也第一次当神,为了尽快熟悉,他建议中原中也找一些容易愿望练练手。

“我和荒神学过如何建设结界,就算您亲自出现在本人身边,我也可以为您模糊容貌,不让您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痕迹……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您不想在人类面前现身,全凭您的心意安排。”

中原中也无所谓道:“那就照你说得办吧,毕竟我对结缘毫无头绪。”

神代点头,他捧来一摞整理好的木牌:“这些是综合比较下好处理的部分事务,请您过目。”

“就算主人不在也要尽心尽力,神使也不容易啊。”中原中也用妖力托着那摞木牌站起身,路过跪坐着的神代时指尖掠过神代的发顶,想到过去追随者们也曾经在他面前垂首让他触碰,便很顺手地轻拂了一下,偏头笑了笑,“辛苦了,神代。”

直到他走到门口,才听到神代回答了一句什么。

听语气判断并不是什么值得留步的话,中原中也曳了下和服,毫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

织田作之助确定自己没办法脱离这个梦境、也有可能是幻境的地方,便既来之则安之,坐在桌前拿着笔发呆。

他的桌子上堆了好几本有关写作的书——织田作之助一向是灵感派,从来没有用过这些工具书,饶是天然如他,也不禁感觉到一阵头大。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

在梦中,他能把这个人的样貌看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醒来之后还能不能记住。

织田作之助打量着中原中也。

赭发青年坐在桌子对面,明显也在神游。

放下警惕之后,织田作之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人长相多么不同寻常。

不仅仅是因为样貌精致,青年的身上因为一种难言的气质,像是整个人都仿佛打上一层暧昧的滤镜,让目光情不自禁被吸引过去。

见织田作之助盯着自己看,中原中也回过头,手臂摆动间和服袖子落了下去,露出白皙、隐约透露着漂亮线条的小臂,和服边缘已经快要散在织田作之助的脚边。

有一种……就算是付门票来观赏这副场景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感觉呢。

织田作之助的脑回路歪了一下,开始对盯着对方看感到过意不去,礼貌地避开了视线。

“我们曾经见过吗?”他难得主动开口道。

中原中也从发呆中回过神,蓝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过去,反问:“你认得我?”

“总感觉见过和您有些像的人,那个人也曾经是我写小说的契机。”织田作之助老实回答,“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当面感谢他。”

中原中也挑眉,他回忆着神明的自己曾经介绍过的横滨情况,确定没有这种存在,便抬手打了个哈欠,单手托着脸颊,随口否决:“大概是你记错了吧。”

手还没有放下来,织田作之助叫住了他,有些犹豫:“可以请您保持那个姿势吗?”

中原中也:“?”

“果然横滨是个厉害的地方。”织田作之助无意识地用笔尖点着纸张,发出了平淡的感慨,“看到您,好像忽然之间就知道应该写什么了。”

……

中原中也把织田作之助拉入梦境就是为了让对方寻找写文灵感,他也不是拘泥细节的人,听织田作之助这么说,便轻松地答应了。

然后……也非常轻松地很快睡着了。

当然,这并不能责怪中原中也。

他自恃是代理神明,已经努力克制自己闲不下来的性格摆着托腮的姿势。

但是织田作之助下笔的沙沙声磨着他的耳廓,本人也像是闷葫芦一样,完全不会说一两句讨巧的话,安静得毫无存在感,这对爱热闹又贪玩、整日被簇拥着出行的中原中也简直是顶级的催眠环境。

中原中也曾经有过很多追随者。

有一些是阴阳师,他们每天研究些符文,每天累死累活地寻找他,中原中也有时看他们可怜,便挥开障眼法现身,但这些人着实无趣,黏在他身边甩也甩不掉,口中还天花乱坠讲些麻烦的规则,最后全部归于一句话:“只有重回人间道,随我一起除妖伏魔,才有机会洗除妖气,重新成为受人供奉的神灵。”

中原中也坐在树上,钴蓝色的眸子显得百无聊赖,虽说对神有些好奇,但他对变成神灵却没兴趣,更不想被供奉在某处无法脱身。

在那些人想要抓住他的衣袖以前,中原中也冷淡地用暗红色妖力拍开他们的说,抱怨了句“无趣”,就把他们隔在身后,远远离开。

他们在身后叫他:“中原中也!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有人说:“妖物,你已经诱惑我跋山涉水至此,还想要如何?!”

还有人拿出弓箭:“中也——我是来救你的!我乃阴阳师宗族嫡子,愿意亲自置办宅邸与世间珍宝来供养如你一样奢侈的妖怪,为此甚至放弃了与其他血统纯正的式神,你不要不识好歹!”

中原中也头也不回,纤细的手腕轻轻抖了抖,烟雾弥漫,化为浮世绘一般的暗红色云朵在他周身萦绕,妖异而诡谲,环绕着他的身体,眨眼间就消失在空气中。

射来的箭全部都落在地上。

阴阳师们的作风大差不差,后来中原中也干脆连面也不见,相比之下,倒是妖怪们更有意思。

那时他的喜好似乎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小妖怪们会恭恭敬敬地打听他的名号,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蹲守他,他刚一落地,便重重鞠躬高举起宝物,求他连自己带宝物一起收下。

中原中也后来才知道,他们中很多妖是因为知道他向来独行不参与百鬼夜行、特意来寻求庇护,但不管目的如何,中原中也并没有所谓,仆从增加,只会让他出行变得更加愉快。

他只要坐下,便有妖精为他斟酒,端来果盘,他抬起烟杆,好几只妖怪便会凑近,直着身子跪在他腿边,恭敬地用妖火为他点燃,他们会殷勤地捻起他的衣角,在身后为他摇扇,在他于山间缓步时,叽叽喳喳地飞在他身边,抓来山里栖息的妖怪做他的引路人。

他们会给中原中也讲很多有趣的事,保证场面随时随地都活跃非凡,中原中也不用费心去想什么,手指之处,这些妖怪就会争先恐后地为他带来他想要的东西。

小妖怪数量最多的时候,他曾被误认成新的百鬼夜行首领。

于是又有另一拨妖怪找到他。

这些妖怪的妖力远高于服侍他的那些稚嫩的小妖,设了陷阱甚至拉了阴阳师入局,想要杀了他。

饶是中原中也也有些招架不住这可怕的数量和变幻莫测的术,他甚至不得不逐走小妖怪们,只身离开呆了很久的城市。

他逃离了数里,还是不慎陷入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藤蔓顺着他的身体延伸,冰凉而滑腻地缠上他的手腕脚腕,荆棘般的刺勾破他的衣服,被扯开的和服之下,身体与脸颊都在流血,连嘴里也尝到了血味,倒刺上注入了针对妖怪的毒素,被迫分开的四肢麻木得仿佛即将被那张网吞噬。

月夜之下,模糊的视线中有几只大妖怪停了下来,大抵也是这一切的策划者。

赭色长发染上鲜红的血,像是花纹一般顺着他的脸庞向下,中原中也有些艰难地眯着蓝眸,他想,现在还有一个方法,要同归于尽杀了他们吗?

但中原中也运气很好。

中原中也向下看时,那些大妖怪也缓缓停下脚步,抬头出神地看着中原中也。

看中原中也像是受刑者一样,展开的双臂被藤蔓悬在空中,凌乱的赭发与血交织,衣帛裂出口子,他垂着头,露出白而脆弱的脖颈、没入腿下的隐约灵力暗纹,被划出伤痕的皮肤被银色月光一沾,如同即将破碎的人偶,连每一道伤痕都像是精心绘制的画一样。

他们欣赏着这副场景,几个对视之间,笑得像蛇一样贪婪,眨眼间就手刃了方才还是同伴的阴阳师和实力不济的其他妖怪。

他们收回了藤蔓,只留下几根捆住他的双手,途中还故意又让刺多划了几道口子。他们把中原中也紧紧围住,从四周伸手抓着他的手臂、肩膀甚至是腰侧的和服。

妖怪冰凉的指尖传导来的妖力很是放肆地在他皮肤上攀爬,遇到彼此,便宛如争夺地盘一样战斗起来,有一张脸甚至已经快埋到他的后颈,那是个连人形都不完整的东西,呼到皮肤上的气阴冷得让人想瑟缩。

中原中也暗自消化着毒素,被身上几股妖力弄得很是不耐烦。

不过也多亏这些妖力,他分辨清楚来者的身份。

他想这些妖真是不识好歹,如果不是中毒,他根本不可能被这种东西困住,单打独斗之下他们无人是他敌手,而他中原中也向来有仇立刻报。

那几只妖怪恐怕以为他已经被毒素侵蚀没有还手之力,轻敌过头,竟然敢扯开那个麻烦的藤蔓,还敢毫无防备凑得那么近,难不成又是一些以剥活人皮为乐的恶心种族?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厌恶地皱眉,在几只妖怪破绽大开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催动剩余的所有灵力,把几只妖怪全部按趴在地上,扯过来那张网粗鲁地把他们塞进去,缠成一团挂在空中,送所有妖安息之后,自己则扶着树,捂着伤口处,喘息着滑落。

中原中也仰起头。

精神一旦松懈下来,身体就很快变得无力,失神的蓝眸望着今晚大过头的圆月,又微微睁大。

最后的视线中,是他忠诚的小妖怪们托起他的身体,把他送到山谷中养伤的温泉,他听到他们心疼地轻语,把药草的叶片放在他的伤口上,托着毛巾把落入水中的赭色长发发尾拖起来擦拭。

中原中也脑袋上搭着一条毛巾,懒懒地趴在温泉中温润的石块边,舒展着脊背,发出舒服的喟叹,没有再驱赶他们离开。

正是从这个节点开始,也不知道那场围剿中幸存的妖宣传了什么,有一些更厉害的大妖找上门来。

其中正常一点的,只是邀请他喝酒,带他游山玩水,更亲近的,主动请求为他按摩或者变出原型让他窝在里面睡觉,中原中也也从不拒绝,毕竟把全身埋进巨型猫咪、也有可能是老虎的软绵长毛里,他的睡眠质量会直线提升,直接睡一个月也不成问题。

还有更自来熟一点的,连热得要命的夏天都喜欢黏在他身边。

中原中也一到夏日就贪凉,把临时的家搬到瀑布下或者山崖间,和服领口大敞着,半眯着眼睛,伏在冰凉水汽旁边的巨大叶片上,享受得直打哈欠,白皙的皮肤都舒服得细细地颤,但有不长眼的妖怪总爱冷不丁就凑到他背上,用藕断丝连般甜腻过头的调子叫他的名字,搭配着夏日的高温,像是一口吞了化掉的巧克力,中原中也听得牙疼,挥手掀起风把他们吹远。

但……不得不说,这些大妖虽然奇怪得各有千秋,在没耐心且不爱扎堆这一点却惊人一致。

中原中也时常接到他们的邀约,有时邀约撞在同一天,他干脆把几只妖怪一起叫来,然而这些妖怪并没有交新朋友或者妖多热闹的打算,反而为了争夺他接下来的单人时间,必定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中原中也在旁边等,等得无聊便去睡觉,一觉醒来,这些人要不打了平手,和好如初,绝口不提邀请的事,要不就再也没有出现。

情况总是如此,中原中也完全弄不懂他们的想法,听说还有别的妖会与他同行,干脆在他身边蹲守,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谁也别想出去,也要阻拦中原中也期待已久的出行。

所以每次他们以献宝为交换——譬如带他去见难得一见的奇境,能烹饪出最美味食材的厨具等等——请求他允诺的事也没有任何下文。

看他们那副火气旺盛的样子,中原中也想,大概他们想让他承诺的所谓“快乐的事”也没有多值得期待,下次再见到他们争吵,就更兴致缺缺,被败了兴致就干脆断绝联系,换一处找别人玩——过一段时间继续无奈地发现妖怪们再次无限循环起这个流程。

妖怪们整日闲散度日,乐此不疲地涌到他的住所,烦不胜烦的中原中也最终寻到阴阳师最兴盛的平安京落了新家——或者说远离这群妖怪躲个清静。

但是即便如此,他每每出行,也从不乏主动凑过来要帮他做事为他逗乐的妖怪,绝对不会让他感到无聊。

……

中原中也托着脸颊,织田作之助不搭话,他很快就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脑袋微微向下点一下、又点一下。

他梦到了很多许久不见的小妖,这些妖怪妖力浅薄,寿命也不算长,在他醉了这么长的时间中早就消散。在醉梦之间,他隐约感觉有小妖寻到他身边,细细的声音唤他:“中也大人,您在这里睡觉吗?”

他在神树枝叶中翻了身,用衣袖遮住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再等我一会。”

小妖们惊喜地呼朋引伴:“中也大人在这里。”

他们飞到他的身边,把七彩的灵力洒在神树的根上,亲吻他越来越长、与树木的根系缠绕起来的赭发发梢,给他唱远方的歌,即使睡梦之中也不会感到寂静。

他们断断续续地走,又断断续续地带着新的小妖怪来,对新人发号施令:“这是这个区域最厉害的大妖中原中也,你们要尊敬他,要每天为他唱歌,为他把灰尘清理干净。”

“可他为什么躺在这里啊?”

他可爱的小妖怪们开玩笑:“因为中也大人感到孤单了。孤单的时候,他就会去睡觉。”

“他为什么会感到孤单呢?”

小妖怪们交头接耳:“因为人类诱惑了中也大人,让中也大人喝了名为悲伤的酒,中也大人不胜酒力,醉意消散时,他就会恢复如常。你们要记住,不准让心坏的人类靠近中也大人的寝屋。”

“我们不能叫醒他吗?”

小妖怪们安静了片刻,纷纷将手心、将脸颊贴住树根:“情感是人类的法术,我们妖力浅薄,无法找到解酒的方法。所以你们要替我们留下来,如果有一日中也大人醒了,要叫他有住的地方,还有人为他服侍。”

周围的妖力一直在浮动着,时不时有人来同他道别,中原中也在梦中感受到他们在亲吻他的手背,向以往一样把脑袋探到他的手旁,让他摸一摸头。

他于是摸了摸他们的发顶,顺着摸到脖子处,捏一捏,那些妖怪们便甜滋滋地笑起来。

守望着中原中也就是他们的愿望。愿望已了,他们成佛去了。

在最古老的神树中沉睡的妖怪变成了传说中的妖怪,后来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故事。妖怪们无法破开他设下的限制,越来越少的妖怪留在这里坚持着口口相传的使命,直到全部迁移到别处,人类把道路铺在他与树的身边。

中原中也睁开了眼睛。

织田作之助仍然低着头,笔下写着一条长长的纲,中原中也按着桌板凑过去,瞥见了有关“妖怪”的词汇,骨节分明的手指点过去:“为什么是妖?”

织田作之助停下来,他看着那双漂亮的手,又有了新思路:“只是暂时的设定……你不满意吗?”

中原中也托着下巴:“我现在算是神。”

织田作之助对这种堪称中二的发言波澜不惊,在上面画了一笔:“神明也很了不起啊。那就把这里改掉好了。”

中原中也对他的服从很满意,他伸了懒腰:“你的作品现在完成了吗?”

“已经有了大体的思路,非常感谢你。”织田作之作头顶的呆毛晃动,叮地一下立起来,“下次我还可以来这里写小说吗?”

中原中也拉长了声音:“先说说你写了什么故事,有趣的话,也许还可以考虑。”

“神明失去神社,然后变成了妖……不过你把妖那里改动了,所以我正在想新的故事,独自居住在神社的神明因为某种原因变得与过去气质迥异,关于原因,你有什么头绪吗?”织田作之助郑重地询问。

中原中也摩挲着下巴,他开始回忆曾经听说的与妖怪为伍的劣神,还有被恶念滋养起的野神,不确定地给织田作之助举了两个例子,总结道:“也许是被不太好的东西供奉了吧。”

织田作之助若有所思地记了下来,他又问:“你喜欢什么吗?”

“唔……宴会?”中原中也脑海中闪过一堆吃喝玩乐,最后是几张熟悉的脸,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一点,笑着,“还有有趣的人类。”

*

中原中也出色地解决了好几个祈愿。

虽然其中有人鬼哭狼嚎“啊啊啊啊鬼压床了啊啊啊啊啊啊”,或者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捂着眼睛和嘴就差哐地给他磕一个……但中原中也仍然觉得自己如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神了。

神代为他端来午餐时,中原中也挥手让他别急着走:“既然我已经学习得差不多,神社也能重新开放了吧。”

之前总是从外面看神社,这次也能体验坐在供祠后面的感受,这次行程倒也不算亏。

神代纤长的身影遮挡住了屋外的阳光,把浅淡的影子投落在地面上。

他露出浅淡到看不出的微笑:“我明白了,中也大人。神社上午开放,周末开放的时间会延长,此前有很多人……经常往来神社,即使神社关闭期间也频频来访,一旦正式开门难免人多事繁,请您知悉。”

中原中也颇有些兴致勃勃:“我知道了。”

“还有,请您记得保持神明的形态,您是新任代理神,神社乍开放,灵力正是不稳定的时候,要尽量避免一些神缘强的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神代停了停,若无其事地问:“荒神曾嘱咐过您什么人吗?”

中原中也偏头:“嗯?没有什么特别的……怎么了?”

神代微微欠身:“不,只是担心荒神有特别的事项,既然如此,我就先去前院了。”

他转身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身后这不靠谱的妖怪忽然“啊”了一声,叫住了他。

神代回过身。

那只妖怪单手托着脸颊,正以荒神绝对不会采用的姿态斜斜坐着,见他听话转身,勾起嘴角。

他一笑,满室的光仿佛都被他夺走,囚在那双钴蓝色的眼睛中,赭发艳丽。

他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指尖轻轻敲了一下侧脸,慵懒到散漫地笑道:“我差点忘记了,荒神提到了你,他说怕你寂寞,叫你一人想不通时,记得和我交谈。”

那是一只……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注意力的妖怪。

一瞬间,目光与光一起被捕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