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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61章

明柳从地上爬起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袖子上的土。二楼烛光已熄,窗户落锁,她想了想,干脆抱着剑坐在树下打盹。

林清哭笑不得。明柳虽没钱在这里入住,但原先的客栈应当是给她留着房的,也不知她是忘了,还是就要执意守在这里。

林清此番过来是要唤醒明柳魂魄,但此刻他不能说也不能动,如同一个观众,还是没有遥控器的那种,也只能静待事情变化。

月影西斜,天翻鱼肚白,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在树下静坐了一夜。早起的摊贩在街边支起馄饨摊,热腾腾的香气一缕一缕地飘过来。

明柳睁开眼,看着不远处的馄饨摊咽了咽口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跃起身,又走进客栈大堂。

天刚蒙蒙亮,大堂还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店小二在忙着摆置桌椅。

店小二已经换了,不是昨夜那个。他殷勤招呼明柳入座,问:“姑娘吃点什么?”

明柳含糊道:“我,我等我朋友来了再一起点菜。”

店小二道声“好咧”,给明柳上了壶热茶,便忙其他的去了。

陆续有人下楼,大堂渐渐喧闹起来。明柳喝着免费的热茶,目光时不时看向二楼楼梯的方向,显然还是在等林渊。

“姑娘,介意我搭个桌吗?”旁边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清澈透亮的声音。

明柳循着声音转头去看。来者一身灰蓝,装束利落,看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黑发高高束起,几缕发丝散了出来,搭在额头两侧,为他锋利的眉眼平添了几分懒散与随性。

林清一抬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这不是年轻版的晏离长老吗?!

晏离见明柳看过来,便冲她挑眉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明柳蹙起眉,眼神防备:“不行,这里有人了,你去别处吧。”

晏离双手一摊,道:“可是,别处都满了。”

明柳四下里一张望,不知何时起大堂居然已经坐满了人,但也并非全无空位,有几桌是像她这样只坐了一两个人的。

既然要搭桌,去别处不也一样吗?干嘛偏偏来她这里。

而晏离说完便大喇喇一撩衣摆,想要直接坐下。明柳心中着恼,干脆伸腿一踢,将晏离身下的凳子踢偏了几分。

晏离神色不变,脚尖一勾一挑,凳子便又回到了原地。他若无其事地坐下来,还顺势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边倒茶边挑衅地看了明柳一眼。

明柳愠怒,伸手去抢夺他手中茶杯,晏离抬手闪躲,两人端坐不动,单手在桌面上你来我往地过起了招。忽然明柳两指勾住了杯沿,用力拉扯中,热茶倾洒出去,浇了被放在桌上的林清一身。

林清:……

委屈。

明柳平时对碎梦剑极为爱惜,眼见被泼上茶渍,立刻站起来心疼地掏出手帕去擦。晏离便悠然地继续给自己倒茶,这次终于喝进了口中,于是又朝明柳弯了弯嘴角,神色狡黠又得意。

明柳只觉得这人可恶至极。她万不想跟这人同桌而坐,但若要她就此罢休离开,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怒瞪着晏离,瞪着瞪着,眼圈一红,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晏离原本好整以暇,看到明柳落泪,脸上神色一呆。他慌忙站起来,想要去哄,又无从下手,只能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发:“哎,跟你闹着玩,怎么就哭了呢……”

“晏离。”

有人叫晏离的名字,嗓音明明不大,却在喧闹的大堂中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晏离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讷讷道:“师兄。”

林清心下惊奇。师兄?哪个师兄?

不用刻意去找,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那个穿着淡青色广袖长衫的青年,温润清俊如玉,好像浑身都在微微泛光,单单站在那里,身周万物都已沦为陪衬。

原本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安静下来。

那人走过来,对着晏离开口,语气温和中带着责备:“你又惹什么事了?”

方才还十分神气的少年此刻低眉顺目,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道:“师兄,我错了。”

林清看得目瞪口呆。晏长老居然也有如此服帖的时候?!

那人又转向明柳,拱手行了一礼,歉疚道:“我师弟鲁莽,若有冒犯之处,我代他赔个不是,还望姑娘原谅。”

明柳态度立马软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也不该乱发脾气。”

那人目光一扫明柳手中的剑,微笑道:“姑娘可是来自青山剑派,名唤明柳?”

“咦?”

明柳和晏离异口同声:

“你认识我?”

“师兄你认识她?”

那人温声道:“我识得这把剑。这把碎梦,是你师兄易惊寒亲自搜集材料,然后交由我派长老锻造而成,说是送给小师妹明柳的礼物。”

晏离闻言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那把剑,自语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那人看也不看地抬指轻轻一扣,扣在晏离脑袋上,晏离立马捂着头乖乖站好。

林清:……

怪不得晏长老有敲人脑袋的习惯,原来都是跟他学的。

不过这人敲人的动作可比晏长老轻柔多了。

“是么?”明柳茫然地举起剑看了看。这把碎梦是师兄送她的没错,但材料如何搜集、由谁锻造而成却没跟她说过。于是问道:“那你是哪个门派的?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天玄宗,谢无欢。”

谢无欢,天玄宗宗主谢无欢!!

林清兴奋了,激动了。他就说嘛,怎么都没见过晏长老的这个师兄,原来是一直在闭关的宗主。

这可是他未来的亲传师父呀!得趁机好好了解了解。

明柳显然也从师兄处听过谢无欢的名字,倍感亲切,乖巧道:“原来是无欢哥哥,快请坐。”

晏离终于也可以跟着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入座了。他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我是你晏离哥哥。”

明柳假装没有听到,不予理睬。

谢无欢落座后问明柳:“明柳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明柳点头:“嗯,我是在这儿等人。”说着再次望向楼梯的方向,却正好看到林渊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目光看向这里,只是神色似乎有些困惑。

此时,晏离也在冲着那边挥手,喊道:“林渊,这里这里!”

第62章第62章

明柳跟随了林渊一夜,此刻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雀跃地跳了起来:“原来你叫林渊啊。”

林渊正迈步下楼,闻言目光在她脸上一掠,又很快滑开,转过脸不看她,神色看似淡漠,细看却发现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

谢无欢观两人神色,微微一愣。他顿了顿,随即恢复往常的笑容:“原来明柳姑娘和我们等的是同一个人。”

明柳好奇:“你们是一起的?”

谢无欢颔首道:“对。”

几人说起事情原委,林清这才知道,原来,谢无欢和晏离下山历练,与云游至附近的林渊约好在此汇合。林渊先一步到了,等候期间听说了镇上有人离奇失踪的怪事,他觉得蹊跷,便着手调查。调查中发现这些失踪的人相互之间没有联系,家境也各不相同,相似之处唯有两点:都是青壮年男子;失踪前都曾去过琼玉楼。林渊便以乐师身份进琼玉楼打探。

哪知还没查出什么东西,便被财大气粗的明柳被当作花魁给买下来了。

“某富家小姐豪掷黄金万两,买了琼玉楼的男花魁一夜”是城中头等逸闻,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谢无欢和晏离甫一进城便听说了。林渊虽然对这段说得语焉不详,但两人立刻便猜到了怎么回事,晏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谢无欢也不禁莞尔。

始作俑者明柳却一脸无辜,她托着腮听完,表情跃跃欲试:“你们要调查失踪案?我也加入你们。”

晏离余笑未歇,支着下巴打量她,挑眉道:“你?你会做什么?”

也不怪晏离发此疑问,明柳言谈举止显然涉世未深,甚至不大通晓人情世故,而且灵力低微,不像能帮什么忙的样子。

明柳不服气地将剑拍在桌上,哼了一声:“少瞧不起人了,我……”眼睛颇为灵动地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认识琼玉楼很多人啊。”

她掰着指头数:“李妈妈、红袖姐姐、天香姐姐……”一连数了七八个,然后抬头看向林渊,邀功一般:“我可以进去帮你打探消息。”

晏离听得叹为观止,一脸钦佩地鼓起了掌:“确实了不起。”

林渊却不领情,脸色冷若冰霜:“用不着你帮忙。”

明柳嘻嘻一笑,显然不在乎林渊的拒绝。

谢无欢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易兄知道你在外边这么胡来吗?”

一听谢无欢提到易惊寒,明柳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忘了答应过六师兄今天一定要回去的。可是……她转头看了眼林渊,心想,如果她现在就回去,之后肯定就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了。于是拿定主意,拼着被师兄骂一顿,她也不要回。

……

林渊和谢无欢商议之后,还是认为要从琼玉楼入手,打算今晚再探一次。

而明柳则被留在了客栈。临行之前,林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冷淡地嘱咐:“待在这里不要动。”

明柳不大雅观地骑坐在一条长凳上,就像她昨天爬到林渊窗前时那样,仰头看着林渊,双脚晃啊晃,眼睛眨啊眨,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然后等林渊三人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抓着剑出了门,偷偷跟在后边。

巷子里有些僻静,正是掌灯时分,林渊三人的影子被客栈门口的灯笼拉得细长。尽管明柳足够小心,但还是逃不过前方三人的耳朵。林渊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不是不让你跟过来吗?”

眼看行踪败露,明柳索性现身,狡辩道:“谁说我是跟着你们啦?你们去琼玉楼,我也去琼玉楼,顺路而已,不许吗?”

谢无欢温声道:“无妨,就让她一起去好了,有我们照看,不会有事的。”

林渊不悦蹙眉:“谁担心她出事了?我怕她坏事而已。”

他虽然这样说,却拿明柳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任由她跟着一起走。晏离本就想让明柳同去,但之前谢无欢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现在师兄都发话了,他就像解除了某种禁令一样,立刻恢复本性,笑嘻嘻地凑到明柳身边,问:“你先给我说说,红袖姐姐、天香姐姐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回答他的是林渊冷冰冰的一句“闭嘴”。晏离不满地向谢无欢控诉:“师兄,你看看他。”

谢无欢笑眯眯地抬指,在晏离头上轻叩了一下:“好了,你少说两句吧。”

晏离乖乖闭嘴了一阵,过不多久,又忍不住去逗明柳。

几人吵吵嚷嚷地走向琼玉楼,发现今日的琼玉楼比往常还要热闹,一堆人围在门口,不知在做什么。刚走近,就见人群中直直砸出一道人影,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谢无欢上前一步,托着那人肩背消了那股力道,扶着他站稳,关心地问了句:“没事吧?”

原来是明柳之前遇到的迎客小厮,他似乎吓傻了,一直呆愣愣地看着谢无欢,直到人群中有人喊他:“小伍,还不快过来帮忙!”他才回过神来,对谢无欢说了句“多谢这位老爷出手相救”,便匆匆返了回去。

明柳凭着她在灯会上练出来的看热闹神功,早已撇开其他人钻进了人群中央。却看到昨天那位红衣美人委顿在地,琼玉楼众人似乎正在勉力拖住旁边一个满身酒气的彪形大汉,却轻易被他甩开了,然后壮汉抬起脚便要往红衣女子身上踢。

她惊呼一声,不管不顾地埋头一撞,搡开了那壮汉,然后去扶红衣女子:“红袖姐姐!”

只见红袖发钗凌乱、衣衫不整,一边脸颊高高肿起,唇角还挂着血丝。明柳大怒,回过头瞪视壮汉:“你干什么打人?!”

那大汉被猛然一撞,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见撞他的人是个小姑娘,登时火冒三丈,一脸凶相:“老子花了钱,要打要骂我说了算,轮得到你多管闲事?老子连你一块打!”说着一巴掌带着呼呼的风声向明柳脸上扇去。

林清看得肺都快气炸,恨不得自己把碎梦剑抽出来砍断他手。但那掌并没有扇到明柳身上,事实上,那大汉刚出手就被人给截住了。

林渊身量比大汉还高,压迫感极强,他攥着大汉手腕,眸光从狭长的双眼中投落下去,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脸上不带任何表情,这模样让林清蓦然想起冥渊鬼地中的林渊,也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也是浑身冰冷的煞气,宛如死神降临。

大汉的手腕仿佛已被捏断,他痛得脸上冷汗涔涔,但在林渊那骇人的威压下,连声惨叫都发不出口。

谢无欢和晏离也终于挤了进来,见此情景,谢无欢给晏离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人带走。

晏离心领神会,伸手去拉大汉领子,叫嚣道:“哎哟哟,你很勇啊?敢不敢过来跟我过两招?”

看起来比大汉还像流氓。

与此同时,谢无欢对林渊低声道:“别给琼玉楼留下麻烦。”

林渊扫了眼琼玉楼门口聚集的这么多人,慢慢松开了手。于是晏离便半拖半拽地把壮汉拉到一旁小巷子里去了。

明柳已经扶着红袖站了起来,帮她整理身上衣物。红袖垂着泪道:“下次别冲上来了,万一他打到你怎么办?”

明柳气哼哼道:“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被打吧?”她看到红袖腮边红肿的掌印,十分心疼,轻声问:“红袖姐姐,疼不疼?”

说着突然踮起脚尖,双唇凑到她腮边轻轻吹了口气。

红袖一怔。

然后明柳便被人拎着后领拉开了。

林渊像提着一只小鸡仔一样把明柳提到自己身边,蹙眉:“你干什么?”

小鸡仔后领被制,动弹不得,只能扑闪着自己的两只小翅膀,解释道:“把痛痛呼走啊。”

红袖腮边还挂着泪,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明柳跟着嘿嘿一笑:“你看,姐姐现在不痛了吧。”

林清对明柳刮目相看,没想到她别的不懂,哄人却真有一套。也不知青山剑派的那群剑修,哪个教的她这样哄人。

风波平息,李妈妈等人围过来,对着明柳千恩万谢,大家簇拥着明柳往里走,李妈妈还不忘对林渊使眼色:“愣着干嘛,准备弹琴伺候金主啊。”

晏离揍完人,一身舒爽地从小巷子里出来,就看到林渊还站在原地,正脸色不善地盯着明柳一众人进了琼玉楼。

晏离:“你不进吗?”

林渊“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晏离看着林渊离开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脑袋,随后高高兴兴地进去找明柳和谢无欢了。

夜半,三人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气,笑嘻嘻地回到客栈。

林渊一个人坐在大堂内等他们,周身气压极低,仿佛正压抑着某种怒气:“你们带她喝酒?”

明柳忙道:“没有没有,都是姐姐们喝的,我没喝。”

林渊闻言脸色却没有好转。他冷笑一声:“‘姐姐们’?那你和你那些好姐姐们待在一起那么久,都查出了些什么啊?”

晏离被他阴测测的声音吓得打了个突,找了个离林渊较远的位置坐下了,然后悄声问谢无欢:“师兄,他今天怎么了?怎么阴阳怪气的?”

林清心道:这是吃醋了吧。明柳一直跟在林渊身边打转,转头却又极为纯熟地撩别人去了,他心里恐怕多少有些吃味。

就听谢无欢笑了笑:“也许是吃醋了。”

“吃醋?!”晏离震惊得稍稍提高了音量,换来林渊的一记眼刀,立马噤了声。

那边,明柳一无所觉,还在认真地回答林渊的问题:“我拿你收集的那些失踪之人的信息问红袖姐姐她们了,可以确定,这些人确实都去过琼玉楼。”

哪个人是什么时候去的,在琼玉楼找了谁,是否留宿,何时离开,离开时是否有异样等,明柳把她探听来的那些消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林渊三人,包括林清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记忆力竟这么好。

只是有的人失踪的比较久了,再加上红袖等人接触过的人又多,她们记得的东西也不多。不过,总结下来,失踪之人在琼玉楼找来作陪的美人各不相同,这点倒是可以相互印证,没有人说谎。

这样一来,想找出他们共同接触过的人怕是有些难了。

晏离沉吟道:“会不会是李妈妈呢?她能接触到所有客人。给客人的酒水里下药,然后再把人杀了,谋财害命!”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对不对,失踪的人有贫有富,小柳儿这么有钱,也没被她下药啊。”

明柳白了他一眼。

晏离又猜:“有贫有富,那就很可能不是谋财害命,会不会是有什么仇怨呢?就像今天这样,这些不守规矩的恩客出手折辱殴打琼玉楼里的女子,被她们报复杀害。”

谢无欢摇了摇头:“这些女子全都手无缚鸡之力,恐怕无法做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林兄,”他看向林渊,“依你看,像是魔物精怪作祟吗?”

林渊道:“琼玉楼内没有魔气妖气残留。”

林清听着三人讨论,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晏长老曾跟他说过的傀儡师杀人炼尸一事,当时晏长老也提到过“城中青壮年无故失踪”,会不会就和这件事有关?

傀儡师……杀人炼尸……

他仔细回想这两次进出琼玉楼所见之人,也看不出到底哪个人可疑。若是晏长老当时能讲的再详细一点就好了。

不过,就算他知道凶手是谁,也无法提醒林渊他们。不管了,他们自己会找出凶手的。

明柳也在回想自己所见,力图多提供一点信息,此时开口道:“我还有一个发现,不知道有没有用……我看到琼玉楼不少人身上都有一个红点。”

“红点?”晏离和谢无欢正自莫名其妙,林渊却立马警觉,问道:“什么样的红点?”

明柳比划了一下:“很小,针尖那么大,每个人的位置也不一样。红袖姐姐在肩窝的位置,天香姐姐在脖子上……”

林渊脸色一沉,伸手拂开明柳脑后的长发,只见她雪白的后颈上也有一个嫣红的小点儿。

一时三人沉默。

明柳被这严肃的气氛吓得不轻,她伸手去抚自己后颈:“怎么了?我身上也有吗?”

林渊道:“你后颈何时起的红点?有感觉吗?”

明柳茫然道:“没有啊……”

她看不到自己后颈,不知道那里平时是否就有红点,还是去了琼玉楼之后才有的。若非今日林渊曾扯过她后领,恐怕没有人可以发觉。

随后林渊三人又各自检查了自己身上,没有发现红点。

晏离不确定地道:“这……不一定就有问题吧?身上有红点不是很正常吗?身上有红点可能只是巧合,也没有证据表明失踪的人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征啊。”说着挠了挠头,泄气道:“所以说,这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最是难办。”

暂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再加上夜已经很深了,众人决定先各自回房休息。明柳显然有些紧张,抱着碎梦剑不敢入睡,但到底撑不住,不多久就靠在床边睡着了。

很快,一室寂然,只剩下明柳轻浅的呼吸声。

林清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却也警醒地替明柳守着夜,时不时地看一眼窗外,听听四周动静。月牙如钩,夜虫低鸣,偶尔有风从树梢吹过,发出飒飒响动,除此之外,四下里万籁无声。

正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他心中忽然想,不知道林玄尘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他灵识进了碎梦剑中,躯体留在原地,或许,林玄尘正守在他旁边吧。

林玄尘总是守在他身边。

放在以前,林清多半心中称赞一句“大师兄靠谱”,这个念头便这样揭过去了,但今天不知是因为这静谧的月色,还是这轻柔的夜风,想到这件事时,他竟有了点儿难言的心悸,还有些缱绻的思念。

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不知过了多久,林清忽然听到了一阵缥缈的、若有似无的铃音。紧接着,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动了,明柳拿着碎梦剑站了起来。窗外仍是深寂浓重的夜色,他心里咯噔一声:明柳怎么这个时候起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明柳轻手轻脚的从窗子跳了出去,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走出客栈,循着铃音直直往郊外走去。林清心中惊疑,喊道:“明柳,明柳!你要去哪儿?”

明柳自然听不到林清的呼喊,但此时林清忽然发现,明柳双目没有一点儿神采,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着死气沉沉的,便如梦游一般。

与其说她在循着铃音走,倒不如说,是铃音在牵引着她行动。

林清心中一紧:傀儡师对明柳下手了!

第63章第63章

夜半,荒山。

月亮细痩得像条线,像是天幕中有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森冷地向下注视。明柳被诡异的铃音牵引着,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入山中,直至来到一处断崖前,步履仍不见丝毫迟滞,眼看下一步就要踏空。

那断崖深不见底,明柳若这么毫无防备地摔下去,不死恐怕也得去掉半条命!

林清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快停下来!”

明柳一脚踏出,却并没有像林清预想的那样直直跌落下去,而是被人揽住了腰,两人一起轻飘飘地往下落。

林清抬头望去,发现那人竟然是林渊。

想来也是,以林渊的修为,明柳出门的动静怎么可能瞒得过他。想必他一开始就跟在明柳身后,只是没有声张,眼见她遇险,这才现身相救。

林渊衣袖甚是宽大,明柳娇小的身躯几乎被整个覆盖其中。他目光向下一扫,衣袂翻涌着掠过陡峭崖壁,瞬息之后,带着明柳落在崖壁中间突起的一块岩石上。

这块岩石形成的山台不上不下的,距离崖顶和崖底都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大小约一丈见方,上面生满了灌木杂草。

而且,有血腥气。

如若那些失踪之人是和明柳一样被铃声引到这里,掉下悬崖,估计也要掉在这块山台上。普通人哪儿经得住这样一摔,肯定是血肉模糊的,这块山台浸润了多少血,可想而知。

即便林清现在只是一把剑,也有些头晕欲呕。

可是,尸体呢?

这里怎么不见那些摔下来的人的尸体?

林渊扶着明柳站稳,垂眸,关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唤道:“明柳?”

相识以来,林渊还从未叫过明柳的名字,若是往常,明柳恐怕早就欢欣雀跃地回应了,如今却对此毫无反应。

一路行来,林渊心中已有了明柳被人控制的猜测,可此刻亲眼见到她那双原本灵动非常、而今却木然的双眼,眼神中仍忍不住透出痛惜与怒意。

他转头看向那片杂草深处,眸光泛冷,如淬寒冰。

林清这才发现,杂草后竟掩映着一个洞穴。

这洞穴着实隐蔽,从上看被杂草覆盖着,从下看又被突起的岩石遮挡着,若非跳到这块石头上来,恐怕谁也发现不了。

那些摔死在这岩石上,摔得血肉模糊的人,是又爬起来,进了这个山洞吗……

林清正这么想着,铃音忽又响起,嘈嘈切切,纷乱错杂,引得明柳也跟着动了起来,僵硬地向那洞穴走去。

林渊上前一步,先于明柳进了洞。

洞口极窄,仅容一人通行,林渊不得不低头弯腰前行。好在洞里没什么岔道,明柳就机械地一步步跟在身后。林渊还是不大放心,头向后一偏,捞起明柳的腕子,轻轻握在手中。

洞中阴暗逼仄,气息潮腐,除了嘈杂的铃音,便只空荡荡地回响着明柳一人的脚步声。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林渊忽然停了脚步。明柳还在直直向前,林渊眼疾手快地一拉,明柳被拉得脚下一个踉跄,躲过了什么东西。

林清低头一看,居然是截断腿,创口狰狞,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身上扯下来的。视线越过林渊,顺着淋漓抛洒的血迹向前,看到了一个较为开阔的洞窟,以及满地的血海残肢。

浑如地狱。

林清恨不能现在就晕过去。

便在此时,铃音止歇,明柳安静下来,低头垂手,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特征的精致人偶。

一时间,洞窟中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很快,林清就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拖沓、嘈杂,从洞窟深处,一声一声地靠近。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个个人影自阴影中显现出来。

按理说,现在外边是晚上,本就没什么光线,洞窟中更没有光源,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但林清修道练气以来,目力早已远超常人,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人,有的头骨碎裂,眼球都突了出来;有的手臂不自然的弯折着,在衣袖中晃荡;有的甚至少了条腿,一跳一跳地向前——有可能地上那条断腿就是他的。

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地向着他——或者说向着明柳渐渐围拢过来。

像是……云城那些尸傀的低阶版。

云城的尸傀动作迅猛狠辣,招招致命,并且相互之间还会配合,与它们相比,眼前的这些只能说是会动的尸体,毫无威胁可言,因此,只一个照面,就被林渊掌风扫得飞了出去。

——然后,如同被丝线操控着的皮影一般,再次姿势诡异地站起来,拖着弯折的身躯继续向前。

林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是这点最麻烦,这些东西战斗力不强,却十分难缠,打了还会爬起来,除非把它们拆成散件,否则就只能像他和林玄尘之前那样,火烧冰封。

对了,林渊不是也会放火来着?

刚想到此处,就见林渊双眼危险地眯了一下,翻掌之间,掌中腾出红色火焰。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伸手凌空抓取,一个正缓慢向前挪动的低阶尸傀便直直飞了过来,固定在林渊面前的虚空处。

那尸傀满脸血污,低低地咆哮着,挣动中扯开了一截衣领。林清赫然发现,从他脖子某处竟延伸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痕,好像皮肤皲裂出红色细纹,又好像一枚种子在那里生根,红色的根须爬满了他的脊背。

仔细看去,那些尸傀身上都有这样的红色纹路,只是被掩盖在满身的血迹中,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林渊盯着红纹中心的那点,掌中火焰分出一缕,倏地烧了过去。

炽热的火焰瞬间到达那尸傀背后,随后,火舌自它脖颈处向着虚空蔓延,同时灼烧处传来极轻的爆燃声,仿佛那里真的有条看不见的丝线被火点燃了。

火舌斜向上蔓延了几寸,便忽地熄灭,好像正在燃烧的那条丝线消失了一般。与此同时,那咆哮挣动的尸傀也瞬间没了声息,软软垂下头颅与双手,看上去与一般的尸体无异。

林渊将其扔在一边,袍袖一挥,剩下十余个尸傀的身上便同时腾起火焰,十余条极细的火光在那些尸傀背后亮起,一齐指向洞窟深处。

啪——

火焰熄灭后,失去了牵引的尸傀齐刷刷倒在地上,再无动静。

林清暗中吸了口气,原来这些尸傀真的有丝线在牵引,只要烧掉那玩意儿,就可以切断它们的行动!

虽然当时他也放火烧了,却可惜没烧对地方。

话说回来,这些丝线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时就连林玄尘也没发现尸傀身上的丝线,看来真的是不可见、不可感知的。

那林渊又是如何发现的?仅凭猜测吗?

林渊解决了那些尸傀,回身向明柳走来,目光中含着一丝隐忧。

林清心道:对了,明柳也被丝线给控制了,不会有事吧?

便在此时,忽然铃音又响了起来,声音高亢又尖锐,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随着这声铃响,一直垂首立在一旁的明柳拔出了她的佩剑碎梦,缓缓抬头看向林渊,然后一剑刺出!

林渊侧首避开剑锋,眉心微蹙:“明柳。”

她一剑不中,又刺了一剑,灵力并不如何强劲,招式却极为精妙。林渊怕伤着她,不敢还手,也不敢就这样放火烧她后颈,只一味闪躲。

铃音锐如蜂鸣,还在持续不断地尖啸,简直就像是直接在人的脑中响起来的,听得林清十分难受。明柳的表情也不太对,自被人控制以来,她脸上一直是木然的,没什么表情,此刻却也眉头紧蹙,显得极为痛苦。

林渊看情势不对,以两指夹住剑刃,想要夺剑。为免明柳被自己的劲力反伤,这一下他并未使用灵力,但碎梦剑仍被一点一点拉向他这边。

明柳眉头蹙得更紧,握着剑柄的手指渐渐青白,甚至微微发颤。

突然之间,碎梦剑的剑身上传来翁然震响,刹那间爆发出极为凛冽的灵息,剑意张狂霸道,仿佛震得整座山都在瑟瑟发抖。

这剑意与明柳方才所使出来的截然不同,林清惊骇地张大嘴巴,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到碎梦剑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灵魂。

洞内凭空卷起狂风,明柳和林渊的衣袂都被吹得上下翻飞。劲风中,林渊眯了一下双眼,他没有松手,反而改夹为握,硬生生将剑刃攥在手中,然后猛地一扯。明柳被这劲力带得向前一扑,林渊趁机一手将她扣在怀中,另一手贴近了去烧她后颈那无形的丝线。

火光燃起又熄灭,尖啸的铃音倏地消失。明柳脊背一松,软软趴在了林渊身上。狂肆的剑意随之瞬息收敛,碎梦剑锵啷一声掉在地上。

片刻后,林渊怀中传来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明柳浑身发着抖,紧紧抱着他,啜泣声渐渐转为嚎啕大哭。

其实,她一直醒着,只是眼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惊恐地看着躯体不受自己控制地跑出客栈,走向深山。即将坠崖之际,她心中的惧怕和凄惶无助远剩林清;后来又在洞窟中看到满地的残肢,模样凄惨的尸体向她攻击,更是头皮跳炸,手脚冰凉,惊怖到无以复加。

直至此刻,她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幸好,幸好有林渊……

明柳抱着林渊,用哭泣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后怕与不安。林渊双手无处安放似的,在半空僵硬地支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轻轻环住了明柳。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柔声安慰:“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明柳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松开林渊,轻轻托起他的右手来看。握过剑刃的地方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几乎染红了他整个手掌。明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对不起……”

林渊浑不在意:“小伤而已……”

不待他说完,明柳已垂头凑近他掌心,小心翼翼地呵了口气:“痛痛飞走……呜呜……”

她边说边哽咽,泪珠一颗颗划过脸颊,又滴落在他掌心上。

林渊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攥起掌心。

明柳仰头看他,泪眼婆娑:“是不是很疼?”

林渊摇了摇头,薄唇紧抿,耳根泛红。

好在他还记得事情还未了结,捡起地上的碎梦剑交给明柳,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里边看看。”

方才那些被火烧着的丝线都指向了洞窟深处,这点让他不得不在意。

明柳握紧碎梦,紧张道:“我跟你一起去。”说着,手指很自然地握住了林渊的指尖。

林渊动作一顿,身体另一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耳根迅速红透。

林清:……

林清: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和那些残尸在一起。

林渊佯装镇定,边走边若无其事地问明柳:“对了,你刚才那剑……”

他一说,明柳又愧疚得要哭了。

林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斟酌着词句,“我是想说,那剑和你之前所使的剑招不太一样?”

“诶?”他这么一说,明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是哦。”

她略一思索:“我之前听别的师兄说过,碎梦铸成之际,大师兄在剑中留下了三道剑意,若是持剑之人遇到危险,剑意就会被激发,自动护主。所以师兄们都嘱咐我,碎梦不能离身,一定要随身携带。”

说着一脸害怕的表情:“现在剑意被激发,大师兄肯定知道六师兄带我偷偷下山了。他一定很生气。”

林渊蹙眉:“他为什么不让你下山?”

明柳沉默了一阵,道:“在我小时候,师父曾找人给我算过一卦。那人说,我命中有劫数,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只有一直待在青山不外出,才有可能躲过此劫。”

林清:!!!

明渊山庄的变故就是发生在明柳二十五岁那年!而且,如果按照卦象所说,明柳不下山,那就碰不到林渊;碰不到林渊,不就相当于避开此劫了吗?!

谁给明柳算的卦?这么准!

林渊被明柳握着的手指猛地一紧,攥着她指尖,停下脚步:“谁人给你算的卦?”

二十五岁,莫说是修仙界,就是凡人也算是短寿了。

明柳道:“千机老人。”

林清不知道千机老人是谁,不过,看林渊的反应,似乎这四个字便代表了一锤定音,再无回旋余地。

林渊一震,默然半晌后,涩声道:“既如此,你又为什么非要下山。”

明柳倒没觉得有什么。她仰头看着林渊,语气轻快:“你知道吗?我是被师父捡来的孩子,因为是在柳树下捡的我,所以取名明柳。但是,我一直住在青山上——青山并不是真的‘青’山,而是白茫茫一片雪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柳树。这次下山,我真的很开心,看到了柳树,还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我觉得,活到二十五岁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不是师父捡了我,不到一岁时我就要死啦,多活的这二十多年已经是上天对我的馈赠。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二十多年去做我想做的事呢?”

林清不由感慨,明柳说的这些,倒也不无道理。只是,倘若她知道日后两人惨烈的遭遇,会不会后悔下山,后悔此刻的相遇与心动呢?

林渊也无从辩驳。想来想去,仍有一点不解:“你六师兄怎么肯带你下山?”

明柳吐了吐舌头:“六师兄不知道这件事,我是小时候自己听到的。他们都以为我年幼不晓事,但我都记得。”

林清心道,明柳记性是真好,小时候发生的事居然都记得。他忽然意识到,现在他经历的这些,不也正是明柳脑海中的记忆吗?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些记忆却丝毫没有褪色,仍如此清晰鲜活。

林渊眸光微敛,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叹了口气,抬头对明柳露出点微微的笑意,主动牵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明柳从未见林渊笑过,只觉得他笑起来如冬雪初融,如春水初生,不知不觉,竟看得有些呆了……

……

“一串铃铛?”

客栈里,晏离拿着一串铃铛,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

明柳正在把昨晚的经历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讲给晏离和谢无欢听,现在已经讲到了最后:“对,我们走到洞底,里边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串铃铛。我昨晚被人控制,不也是听着铃声走的?应该就是这铃铛在作祟。”

晏离拿着那铃铛放在耳边摇晃了一下:“也不响啊。”

明柳道:“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铃铛我们拿在手里就摇不响,我昨晚听到铃声的时候,林渊离那么近,他却没听到。”

晏离抓了抓耳朵。他实在看不出这铃铛有什么名堂,便往谢无欢身边凑了凑,问道:“师兄,你看,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机?”

谢无欢看着那铃铛,蹙眉思索,半晌,向林渊问道:“林兄,你可曾听过‘牵魂’之术吗?”

林渊略一点头。

明柳和晏离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牵魂’?那是什么?”

谢无欢道:“一种邪术。据说,只要在被操控者身上种下魂丝,再摇响摄魂铃,就可以操控人的神魂,精通此道者甚至能摄神取念,将人的灵魂整个抽走。这铃铛,恐怕只有懂这种功法的人才能摇响。”

明柳听得不由打了个寒颤:“无欢哥哥,你意思是,我差点被人抽走魂魄?”

谢无欢摇了摇头,笑着安抚道:“你那时神念清楚,只有身体不受控制,说明这人只是个初学者,还做不到摄神取念。不过……”他笑意蓦地收敛,眸光微寒,“从洞窟的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是在操控那些尸傀互相残杀,以修炼自己的牵魂术。”

“若是被他练成,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必须尽快阻止他。”

林清听到此处,心中忽地一凛。他想到了云城中的那些尸傀,想到了明柳魂魄被困在碎梦剑中……难道,谢无欢他们没能阻止这恶人吗?

第64章第64章

晏离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谢无欢话中的严峻肃穆。他吊儿郎当地靠坐在椅子上,双腿交叠,一边晃着靴子,一边用手指轻轻巧巧地翻转着那串铃铛,“摄魂铃是吧……”

谢无欢蹙眉瞥了他一眼,晏离瞬间坐正,脸上表情也由玩世不恭无缝切换为讨巧卖乖,“……师兄,那家伙的法器现在落在我们手上了,他不就没法再继续修炼了?”

谢无欢语气隐含担忧:“未必。林兄和明柳姑娘在洞中只发现了这铃铛,却没有持铃人的踪影,意味着他可以进行远距离的操控……”

明柳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说不定那个坏蛋现在就在作法,这铃儿正响着呢,只是我们没中魂丝,听不见。”

晏离一听,立马一脸恶寒地将摄魂铃丢在了一边。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谢无欢道:“经过昨晚之事,那人感受到危险,近期应当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我们可以利用获取到的新线索继续追查。林兄,明柳姑娘,你们昨晚见到的那些尸傀,可有之前见过的人?”

那些人先后经过从悬崖摔落和彼此撕咬,早已面目全非,即便见过也认不出来了。

两人俱都摇头。

“那这个呢?”

谢无欢示意晏离拿出一张画像,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明柳好奇拿起来看,发现画上是个中年男子的全身像,笔触虽粗劣,却也将这男子身上的特点一一凸显了出来:华贵的衣物、松垮的身材、耷拉的眼皮、猥琐的气质、以及下巴上的一颗黑痣。

晏离懒懒地撑着下巴:“寻人的告示,今早我和师兄上街看到的。”

林渊一抬眼:“昨晚有人失踪?”

晏离道:“不是昨晚,这人前天就不见了。家里人一开始没往失踪那方面想,连续两天没回,又听说了还有其他失踪的消息,这才着急了,开始到处找人。”

明柳端详了几眼画像,便道:“哦——这人我见过。前天晚上,琼玉楼门前,守门的人本来不让我进,我看到这个人扔了一锭银子,便被客客气气请进去了,我也学他扔钱,这才进了琼玉楼。”

晏离捧腹:“哈哈哈哈我说你怎么这么熟练,你学这些倒学的挺快!”

明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还十分高兴地又当众表演了一个同样是新学会的吹口哨。

晏离也凑热闹,跟着吹了起来,一时间房间内口哨声四起。

林渊:“……够了。”

谢无欢看着闹腾的两个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眼神十分柔和。等两人闹够了,才道:“好了,说正事。明柳姑娘,你还记得这人进了琼玉楼之后,都和哪些人接触,做了什么吗?”

明柳即答:“进了琼玉楼,他先是碰到了个熟人,那人穿蓝衣,又矮又瘦,短脸,小眼,长得像个猴子;跟这人打过招呼,他坐在了一楼大堂东北角的位置,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丫鬟上了茶点,他喝了口茶,开始嗑瓜子;之后花魁出场,他还叫了价……”

明柳一口气讲出了这人从进琼玉楼到后来她追着林渊离开这段时间的所有细节。

晏离讶然:“你提前知道这人会出事,所以一直盯着他?”

明柳:“我没有盯着他呀。”

晏离:“那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明柳:“我看到了。只要是见过的东西,我都能记下来。”

晏离竖起了大拇指。

谢无欢道:“明柳姑娘,你在琼玉楼见到这个人的那天,他身上也有红点吗?”

明柳确定道:“有,在左脸靠下的位置。”

谢无欢:“进琼玉楼之前呢?”

明柳一怔:“对啊,他进琼玉楼之前,脸上这个位置是没有东西的!”

谢无欢:“那么,请明柳姑娘仔细想一想,他脸上是什么时候出现了红点。”

明柳闭上了眼睛。

随着明柳闭眼的瞬间,琼玉楼大堂的景象霍然出现在客栈中,灯火辉煌,丝竹靡靡。但这种景象只是虚影,是明柳记忆的投射,透过这些虚影,他依然能看到客栈中的谢无欢三人,以及窗外晴朗的白天。

一实一虚的两个空间相互交织,林清甚至感觉有些错乱。但谢无欢三人脸上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明柳,显然他们看不到这虚影,只有林清可见。

虚影中,画像上那男子正坐在角落里,一边随手磕着瓜子,一边色眯眯地注视花魁跳舞。此时这人脸上已经有了红点。

明柳信手一拨,虚影中的时光蓦然快速倒流,男子起身,退回到刚进门时,与一个蓝衣男子拱手寒暄,这时他脸上依然有红点。

时间又往回倒,来到琼玉楼外,男子正随着大街上的人流往琼玉楼的方向走。也幸亏那晚是灯会,大街上灯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男子脸上除了下巴的黑痣,并没有什么红点。他来到琼玉楼门前,随手抛了块银子,迎客小厮接了,点头哈腰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将那人带进门。

便在此时,时间暂停,虚影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顿住,鸦雀无声,男子的笑容也固定在脸上。而这时,他脸上出现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红点。

明柳蹙着眉,又将时间倒回去一点点,发现迎客小厮做“请”的姿势之前,男子脸上没有红点;手臂伸出去之后,那红点便出现了。

原来是这人!林清霍然明了,迎客小厮确实是能接触到每个进出琼玉楼的人,明柳昨天调查失踪者在琼玉楼所接触的人,却把这人给漏掉了。

明柳睁眼,兴奋道:“我知道了,是那个守门的人!就,呃……”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因为那个小厮长着一张最平凡的脸,没有任何突出的特征,属于扔人堆里便找不见的那种。

谢无欢诧异道:“小伍?”

明柳一脸茫然:“小伍是谁?”

谢无欢:“昨晚醉汉在琼玉楼门前闹事时,被扔出去的那个小厮。”

明柳:“对对对,就是他。”

晏离拍桌站起:“好啊,原来是这小子。”他把手指捏得咔啪作响,嘴角一翘,露出个恶劣的笑容,“师兄,我现在就去把他抓过来!”

谢无欢缓声道:“别急。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交待完,第一次接到任务的明柳的欢呼着出了门,晏离紧随其后,谢无欢和林渊两人落在后面,脚步不疾不徐。

“林兄,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无欢微笑着看向林渊,语气轻缓。

林渊抬眼。

谢无欢道:“你今日似乎情绪不佳,我想昨晚在山洞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明柳姑娘受伤了?”

听到了二人谈话的林清微微一惊。他昨晚目睹了一切,知道林渊一直念着明柳被预言活不过二十五岁这件事。但回来之后林渊和明柳都未提及此事,所以谢无欢并不知道。

方才在客栈中林渊是很沉默,但他一向话少,而且面部表情鲜少波动,即便有波动,也极其细微。在林清看来,今日的林渊和往日并无分别,谢无欢是怎么看出林渊不高兴的?还猜到了和明柳有关?

林渊薄唇微抿。

谢无欢继续道:“我观明柳姑娘不染尘俗,天真烂漫,竟像是从来没有下山游历过。青山剑派向来注重门派弟子的历练,即便明柳是个小姑娘,应当也不至于一次也没有下过山。难道便和此事有关?”

林清简直要跪了,林渊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林渊开口,嗓音低沉得仿佛一声叹息:“千机老人曾与她算过一卦,说她命有劫数,活不过二十五岁,只有一直待在青山不外出,方能躲过此劫。”

谢无欢一时愣住,停下脚步,失神喃喃:“怎会如此……”

林渊沉默不语。

谢无欢安慰道:“说不定会有其他破解办法……”只是笑意勉强,显然他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办法。

明柳与晏离两人在前边边走边打闹,一看林渊和谢无欢没有跟上来,便跳着向他们挥了挥手,催促道:“无欢哥哥,快走呀!”

谢无欢隐去担忧,神色恢复如常,与林渊跟了上去。

……

琼玉楼每日基本昼伏夜出,申时才开门营业,现在时辰尚早,众人沉睡未醒,楼里一片寂静。

明柳轻手轻脚地潜入李妈妈房中。

为了遮蔽日光,李妈妈的床帏外悬挂着重重帘幕。明柳一层层走入,光线渐昏暗,最后一层帘幕内传来轻微的鼾声。她伸手一掀,轻声唤道:“李妈妈……啊—!”

明柳晚上见到的李妈妈是妆容精致、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神采奕奕地游走在众多客人中间;但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卸去了脂粉,头发蓬乱面色惨白,眼下一圈青黑十分深重,昏暗的环境中看来简直与鬼无异,明柳忍不住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又很快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

“啊—!”

这次惊叫的是李妈妈。

任谁醒了之后看到床边有个黑影,都会忍不住惊叫。

明柳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嘘——李妈妈,是我。”

明柳接连两天光顾琼玉楼,每次都出手阔绰,李妈妈看出是金主之后立马松了口气,道:“原来是明柳姑娘,吓我一跳。你怎么来这么早?姑娘们都还在睡呢。”

明柳严肃道:“李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害怕,不要惊慌,只要照着我说的做就好……”

……

“吱呀”一声响,琼玉楼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小伍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出现在门口。

半个时辰前,李妈妈忽然吩咐他去买纪云坊的糕点。纪云坊与琼玉楼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且纪云坊的糕点十分紧俏,不少人在排队买,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置办齐李妈妈点的东西。

小伍正要往李妈妈房中送,却发现大堂中有人。那人一身淡青色广袖长衫,原本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此刻听到开门声便转过身来,露出温润清隽的一张脸,明明没有日光照在他身上,却好像整个人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小伍的眼睛似被灼伤一般,微微眯了一下,又很快换上殷切的笑容,迎了上去:“哟,这位客官,您来得这么早——”

他熟练地张罗着,伸手拉开了桌旁的椅子,“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我给您上壶茶水,让老板娘把姑娘们都喊起来……”

谢无欢微微一笑,温声道:“不用麻烦了,我们是来找你的。”

随着这句话,琼玉楼的大门“啪”的一声紧紧关上了,林渊和晏离一左一右自阴影中现身,守住了门的方向,和谢无欢呈包围之势,将小伍围在中间。

林清和明柳一起,从二楼的栏杆处向下看。

小伍正在擦桌子的手一顿,慢慢地直起身,再抬头时,已经变了一个人。

这么说并不准确。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但脊背笔直,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再加上一双亮得极幽深的眼睛,竟使得原本庸凡的脸也变得好看起来。

待他褪去市侩之后,林清才恍然意识到,这人竟也还是个少年。

小伍头歪了一下,神色天真:“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语气十分轻松,好像只是小孩子玩捉迷藏被捉到了一般。

林清注意到他在说这句话时,垂在身旁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微微动了一下。

晏离也注意到了,他嘲弄地“哈”了一声:“在召唤你的‘人偶’吗?别白费功夫了。”

为免伤及无辜,也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谢无欢先让明柳去找了李妈妈,让她寻个由头将小伍支出去,在此期间,林渊已经解掉了琼玉楼所有人的魂丝,并遣她们离开了。

小伍昨晚便知道了明柳这些人有办法解掉自己的魂丝,现在一试之下,发现他撒出去的这些魂丝果然已经断了,琼玉楼中的傀儡全然不受召唤。

他脸上现出淡淡的惋惜、甚至是有些委屈的神色,“这是我最漂亮的一批傀儡。”

谢无欢蹙眉:“为什么要将人做成傀儡?”

小伍道:“你知道对一个傀儡师最高的赞赏是什么吗?——‘你做的傀儡就像真人一样。’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干脆就用真人做傀儡呢?”

晏离抢白:“说得好像你志向多远大似的,结果就是跑来青楼做迎客小厮?”

小伍脸色变得阴沉,目光冷郁地盯视着晏离。

谢无欢道:“你想做成更加灵动的傀儡,大可以在傀儡中加入灵识,何必将人做成傀儡,还用那种残忍的方式杀死他们?”

小伍道:“我没有灵根,连灵气都聚不起来,又哪儿来的灵识?不过……”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我发现自己魂力还不错,能直接控制别人成为我的傀儡,这样岂不是更方便?至于那些傀儡,死就死了,又哪儿来的残忍一说,他们作为人也是迟早要死的呀。”

这人没有丝毫的同理心和同情心,根本就体会不到别人的痛苦。晏离不耐烦了,道:“师兄,和这种人说这么多干嘛,他不会反省的!”

说完骤然出手,身影快得几乎看不见,眨眼间就到了小伍跟前,悍然出掌。

林清心道,小伍已经没有傀儡可用,再加上他没有灵根,不懂法术,恐怕是没法抵挡这掌的。

凛冽的掌风吹得小伍发丝飞扬,他非但没躲,反而仰脸迎着那道掌风,露出一丝笑意。

下一瞬,一道冰刃带着杀伐戾气直直切向晏离面门。晏离大惊,猛地撤掌,身体向旁侧一躲,那寒刃擦着他的脸飞过,切断他一缕鬓发后钉进墙中,寒霜蔓延,冻结了半面墙壁。

晏离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无欢的方向,惊疑不定:“师兄?”

谢无欢头颅微垂,看不清脸上表情,扬起的手中捏着另一把冰刃,蓄势待发。

小伍扭头看向墙上的冰刃和寒霜,脸上露出惊叹的神色:“修士做的傀儡,果然比凡人好用。”他中指轻轻一抬,谢无欢便抬起头,神色木然,眸泛空茫,再加上脸色瓷白,整个人便真的仿佛一尊玉雕的傀儡。

小伍越看越满意,目光痴迷,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甚至还想上手摸一摸。

一道劲气倏地穿透了他抬起的手掌,鲜血飞溅而出,有几滴落在了谢无欢脸上。

晏离怒不可遏,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放手!”

鲜血顺着手腕向下流淌,小伍却浑不在意,以干净的指背轻轻擦去谢无欢脸上的血,然后炫耀似的对着晏离歪头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尖牙:“怎么样?我的新傀儡。”

第65章第65章

二楼观战的明柳见此情景,抓着栏杆的手猛地一紧,喃喃道:“是什么时候……?”

林清也在想这个问题:谢无欢是什么时候中了魂丝?

琼玉楼开在城中最热闹的街上,小伍守在门口,每天从他面前经过的行人不知凡几,却只有进过琼玉楼的人才会中招,由此看来,小伍若想对人种下魂丝,必须要有近距离的接触。

可是今天小伍没有近身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机会。

那就是之前?

林清蓦然想起昨晚进琼玉楼之前,醉汉闹事的那场风波,那时候谢无欢扶了摔出去的小伍一把。

难道那时候他就已经下手了?

可恶,当时谢无欢他们还没有怀疑到小伍身上,所以没有防备,没想到就这么中了招。

楼下,原本正与晏离对峙的小伍目光一动,落在了林渊隐在袖中的右手上,而谢无欢在魂丝的牵引下,随着他的动作同步转头,两人一起面朝林渊。

小伍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挑衅:“你动一下,我就拧掉他的头。”

林清看着这人天真又残忍的神态,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谢无欢中了魂丝成为傀儡,他原本是不怎么担心的。此前林渊轻易就烧断了崖下洞窟中尸傀以及明柳的魂丝,如今再烧断控制谢无欢的魂丝,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没想到经历过昨晚之后,小伍也知道了林渊的厉害,时刻提防着他出手,林渊稍一动作他便注意到了,立刻拿谢无欢的性命作要挟。

林渊盯着小伍,目光如淬寒冰。即便现在还没有进入元婴境,他的威压已相当慑人,林清仅仅是被视线的余光波及,也觉脊背生寒。

但小伍却好像一无所觉,他意态闲适地冲晏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开门。

晏离双拳捏得死紧,眼中愤恨似要喷出火来:“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小伍笑起来,漫不经心道:“不然就试试咯,看是你们的动作快……”

正说着,手指猛地向后一扯,谢无欢的一只手臂立刻被无形的力量拉拽着向后弯折,“咔嚓”一声后,又软软地垂下来,显然是断了。

然后才是慢悠悠跟上来的后半句:“……还是我的动作快。”

林清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地猝然发难,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卸了谢无欢一条手臂,不由头皮阵阵发麻。

明柳惊得“啊”了一声,眼里瞬间涌出一层泪雾。

晏离脸色也变了,他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着牙挥手解开琼玉楼大门上的禁制,眼睁睁地看着小伍引着谢无欢向门口走去。

眼看小伍就要走出这个大门,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狐疑地看向谢无欢。

谢无欢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看不出有何异常。

小伍蹙了蹙眉,眼睛紧盯着他,又倒退着向门口的方向走了一步,然后脸色蓦地一沉,翻手取出一枚铃铛,向上抛去。

明明都能走出去了,为什么又突然停下来?

而且,自被识破伪装以来,小伍始终神色自如、游刃有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林清还是第一次见他变了脸色,心道:难道发生了什么他预料之外的事?

林渊和晏离戒备地看着小伍的一举一动。

洞窟中拿到的摄魂铃已被烧毁。而小伍拿出的铃铛与原先的摄魂铃外观相似,形制却更为古朴繁复。那铃铛悬浮在半空,无风自动,却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在旁人听不到的铃音牵引下,谢无欢缓缓抬头。一个红点自他耳后发芽,红色的纹路似有生命般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蔓延,爬满了半边颈项及面颊,仿佛给他戴上了半张镂空的红色面具。

那场景看起来既诡谲,又说不出的绮丽。

晏离怒道:“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小伍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催动摄魂铃。

谢无欢眉头渐渐拧起,良久,缓慢地向前踏出一步,却在将要踏出第二步时又停住了。

摄魂铃摇动得愈加剧烈。

谢无欢眉头蹙得更紧,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汗,却始终没再动一步。

明柳一直屏息凝神地看着,此时见到谢无欢的情状,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张大了双眼,急声道:“快,快!无欢哥哥正和铃声抗衡……”

她曾经也被摄魂铃控制,也试图抵抗过铃声的牵引,所以看出来谢无欢正在和摄魂铃抗衡,而小伍已渐渐控制不住谢无欢了,现在正是出手的绝佳时机!

她话还没说完,一条烈烈燃烧的火龙已蓦然自林渊背后显现,带着炙热的气流疾速盘旋而上,一口吞掉了悬在半空的摄魂铃。

与此同时,林渊已瞬息来到小伍面前,五指狠狠攥着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小伍目光转到林渊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随着“咔吧”一声响,林渊手上用劲,已捏断了他的颈骨。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从明柳出声到小伍脖子被捏断,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林清眨了眨眼,尚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完事了?这么快?

颈骨折断后,小伍头颅不受力地向旁一歪,眼睛朝向了谢无欢的方向。

那边,摄魂铃被火龙吞没后,谢无欢脸上红痕消褪,浑身登时一松,向后踉跄了一步,被赶至身边的晏离接在了怀中。

“师兄,师兄!”

明柳也翻身下楼,扑到谢无欢身边:“无欢哥哥,你怎么样了?”

谢无欢虚弱地张开眼睫,看到的就是小伍委顿在地、面朝自己双目圆睁的景象。他心下似有不忍,垂下了目光。

那条火龙仍在众人头顶盘旋,幽幽赤火映在小伍眼中,竟好似他眸光在微微闪动。

这时,火龙忽然化作数道流火呼啸着坠地,砸向小伍的尸体,落地的瞬间火焰高涨,将小伍的尸体整个围困其中。

明柳被吓了一跳,看向林渊:“怎么了?”

林渊眉头紧锁:“他还没死。”

明柳:“什、什么?!”

烈火向中心收拢,最终在小伍尸体的上方聚成了一个人形的虚影。那虚影惊慌地在烈烈焚烧的火光中四处挣扎,企图挣脱出去,但烈火好似囚牢,紧紧地锁住了那道人影,使它挣脱不得。

明柳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林渊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其拉至身后,挡住了她的视线。

渐渐地,虚影的挣扎转为痛苦的哀嚎,明明是没有声音的,但林清耳边却仿佛听到了凄厉的尖啸。虚影越缩越小,最后孤注一掷般裹着一身怒张的火焰冲向林渊,那狰狞的表情仿佛带着无边恨意。

但还未接近时,火焰便倏地燃尽,而虚影也化为了一缕青烟,消弭于无形之中,连丝灰烬都没留下。

林渊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冰冷,不带丝毫温度。

林清咕咚咽了口口水,心道:好、好补刀,不愧是你,林渊!不过,这人烧得魂都不剩了,应该不至于还能搞事吧?

或许,之后云城出现的尸傀与小伍无关?

谢无欢闭了闭眼,口中吐出一声幽长的叹息。

晏离犹自忿忿:“师兄,这人竟敢伤你,死不足惜,你不用为他难过。”但一看到谢无欢苍白的脸色,他便不敢大声了,声音越来越小,变成自言自语的嘀咕,“就因为你老这么心软,师父才让你出来历练的,这么久了你倒是改一改啊……”

正说着,就见谢无欢忽然弯腰,自小伍烧毁的衣物中捡起了什么东西。

林清不由“咦”了一声,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晏离给他的那个小木偶。只是木偶现在显然还未注入灵识,看起来呆呆板板,毫无生气。

谢无欢垂眸注视着那木偶,分辨不出脸上表情。

晏离一把将其抢了过来:“师兄,我来处理这个东西。”

谢无欢点了点头:“好。”

……

“有仙人降临本城,找到了城中失踪者的下落、解决了隐在常人中的杀人恶魔、解救了琼玉楼整楼的姑娘”,这条消息传遍了城镇的每个角落。哪怕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些“仙人”长什么样,但仍不妨碍他们把故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与有荣焉。

而作为事件中心的琼玉楼更是成了热点中的热点,每日访客络绎不绝,前来瞻仰仙人遗迹。李妈妈头脑灵活,当即请了说书先生来编……来讲这个故事,这下更是吸引了众多顾客。

“话说那日琼玉楼中邪气冲天,黑雾缭绕,四位仙人在天上见此情景,当即乘鹤而来,收伏邪祟……”

底下众人听得入迷:“哇!”

“……诸位请看,那里就是仙人与邪祟斗法留下的痕迹!”说书先生伸手指向堂中一根被火熏得表皮焦黑的柱子。

底下众人惊叹:“嚯!!”

二楼包厢,明柳跟着楼下众人一起惊叹鼓掌:“好!!”

晏离无语:“这都演来哄下边那些人的,怎么你也跟着起哄鼓掌?”

明柳怒道:“演的怎么了?讲得很精彩啊,我就喜欢听!”

她素来喜欢这种闯荡冒险的故事,虽然说书先生讲得是她亲身经历的事,但内容跟她的经历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所以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谢无欢需要休养,林渊不喜热闹,她只能拉着晏离一起来听。

晏离“嘁”了一声:“这算什么精彩?我和师兄在幽州城遇到的事才叫精彩呢。”

明柳立即两眼放光,竖起了耳朵:“是吗是吗?有多精彩?快给我讲讲。”

于是,这两日,明柳总是缠着晏离给她讲故事。

这天,两人又并肩坐在屋顶上,叽叽咕咕地从黄昏讲到了月上梢头,直到晏离被谢无欢有事叫走了,两人才散。明柳蹦蹦跳跳地往自己房间走,发现有个人影坐在廊下,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背影看起来有种难言的寂寥。

是林渊。

明柳停下来与他说话:“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

林渊转过头来,瞧了她一会儿,又敛下眸光。

如果谢无欢在这里,肯定能看出林渊“情绪不佳”,但明柳显然没有这等本事,她站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林渊的回答,也没往心里去,道了声“嗯…那我走啦”便要离开。

身后传来林渊淡淡的声音:

“过来。”

明柳不明所以地走回林渊身边,问:“怎么了?”

但林渊又不说话了。

良久,他才开口:“你和晏离,你们说了什么?”

明柳:“他给我讲故事来着。”

林渊:“什么故事?”

明柳神色一亮,似乎是没想到林渊竟也喜欢听故事。于是往林渊身边一坐,热情地讲起了晏离告诉她的事:

“晏离说,他去过西边的深海,那里有一种鱼,长得像座小岛那么大……”

她仿佛深得说书先生真传,边讲边比划,抑扬顿挫引人入胜。

林渊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眼神柔软得像春日初融的雪水,清澈中带着暖意。

明柳:“我讲完啦。”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林渊,似乎是在期待他的反应。

林渊斟酌着开口:“你喜欢这些?”

明柳点头:“很喜欢。”

林渊:“你还喜欢什么?”

明柳想了想,一一列举:“糖葫芦、叫花鸡、炒栗子、我的碎梦剑……”

林渊打断她:“人呢?”

听到这里,林清差点笑出声,闹半天原来是林渊吃晏离的醋了,拐弯抹角地想要问明柳的心意。

明柳:“啊?你问我喜欢什么人吗?”她又一一列举,从师父、大师兄一直说到八师兄,谢无欢、晏离甚至琼玉楼的红袖姐姐李妈妈,都没说到林渊。

林清都替她着急了,你追在林渊身后那么久,现在多好的告白机会,快把握住啊!

“那,我呢?”

林渊注视着明柳,漆黑深邃的双目中潋滟着温柔的月光,他的声音很轻,但脊背却是与声音和眼神全然不符的紧绷。

手拿剧本的林清默默吐槽:这位庄主,请你不要紧张,明柳是你官配的夫人,她肯定钟情于你啊。

明柳热情地扑到林渊身上,抱着他一只胳膊晃啊晃地撒娇:“当然喜欢啊,我最喜欢林渊了……”

林渊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他脸上露出点难得的笑意,伸手想要去抚明柳的头发,就听明柳继续道:“……从小就喜欢。”

林清:看吧看吧,她“最”喜欢你,而且从小就喜欢——等等,“从小”?明柳小时候就认识林渊吗?

林渊的那只手顿在半空,表情是和林清如出一辙的困惑:“从小?”

明柳道:“嗯,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带我去外祖母家省亲,不料半路下起了雪,山道路滑,马车侧翻摔下了山,我父母都……而我被娘亲护在怀中才侥幸生还。可是,山谷中满是大雪,娘亲的身体越来越冷,我也越来越冷,更糟的是,血腥味引来了狼群……”

林渊的表情先是茫然,然而随着明柳诉说,神色越来越僵硬。

明柳:“……就在我又冷又怕的时候,你出现了,赶走狼群,带着我离开山谷,来到一处村庄,把我放在村口一棵柳树下……”

林清听得人都傻了,原来是林渊把明柳放在柳树下的??

不过,那时候明柳还是个婴儿吧?这她都记得?记得林渊的脸,并且一直记到了现在?

林渊面色也颇为古怪:“你是说,当日那个将你捡走的老人,是你师父?他……”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

明柳接道:“他穿的粗布麻衣,背着一个酒葫芦,头发胡子乱糟糟的,看起来就像是村里一个普通的老人家,是不是?”

她这么一说,林清忽然想起来,他在灵虚盛会上见过青山剑派的男剑修们,的确是个个衣着朴素,不太修边幅。

至于女剑修,他见过的明柳和尹如绵两个人倒是极为精致。只是不知道只她们两个如此,还是女剑修普遍比男剑修更注意形象。

明柳说完往事,神色轻松:“雪地里,我期盼有个人能救我,你就出现了;之后我一直盼望着能再见到你,结果第一次下山就遇到了。天道真的很眷顾我。”

林清觉得这点有待商榷。他很难赞同“幼时父母双亡、长大后家破人亡”算是天道眷顾。

不过林渊和明柳倒是挺有缘分的。他这样想着,一抬眼看到林渊僵硬的脸色,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明柳对林渊就不是一见钟情,也很难说的上是日久生情。

她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见到幼时救过自己一命的人。

这……好像有点尴尬。

……

自那日以后,林渊又变回了原本冷冰冰的样子。

迟钝如明柳也感觉到了这股低气压,也隐约察觉到是和自己有关。她每日想尽法子去逗林渊开心,但林渊始终有意无意地避着她,让她浑身的解数都落了空;直白地去问,结果也只得到“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弄错了”这样的回答。

向来在哄人开心方面很有一手的明柳一时也无计可施。

谢无欢此前受了伤,一直在客栈中休养。手臂上的伤倒是早好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强行挣脱摄魂铃的控制,伤了神魂,精神一直不大好。

这日精神终于好了些,又听说隔壁镇子上有庙会,便提议带明柳前去逛逛。

明柳和晏离自然欣然同意,林渊本不欲同去,被明柳强行拉去了。

春日风暖,庙会上商贩云集,游人如织。明柳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驻足,假装很感兴趣地挑挑选选,然后偷偷向后瞥去。

林渊隔了一段距离落在后面,即使是身处热闹的庙会中,依旧神色漠然。满街繁华如同光影,穿过之后不留半分在他身上。

看起来挺落寞的。

明柳轻咬下唇,觉得颇为棘手:“庙会明明这么好玩,怎么他还是这么不高兴?”

“姑娘,买一个吧,很便宜的。”摊主笑着对明柳道。

明柳低头一看手中的狐狸面具,眸光一转,计上心来。

付过钱之后,明柳将面具戴在脸上,借着熙攘人群的掩映悄悄绕到林渊身后,准备吓他一吓。

林渊正蹙着眉,目光在前方逡巡着什么,冷不丁身旁跳出一只笑眯眯的狐狸脸。

狐狸踮着脚,凑近了去吓人:“锵锵~”

林渊一怔,转头,“你……”

两人的脸一下距离极近,林渊的鼻尖几乎要从明柳的狐狸面具上擦过。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呜哇!!”

想要吓人的明柳反倒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向后退,然后便不知绊到了谁的脚,直直向后跌去。

林渊一惊,忙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明柳已被另一只手给扶住了,那人脚尖一转,带着她避开另一个反应不及差点撞上来的行人,来到人比较少的路边。

待到站稳之后,那人曲指去弹明柳的额头,指盖敲在薄薄的木质面具上,发出轻声脆响:

“这么不小心。”

言语动作都带着说不出的宠溺和亲昵。

林清心道:这人谁啊。看衣着打扮,似乎是个贵公子,难道是什么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可真够有胆的。

而一旁的林渊面上早已笼上一层寒霜。他一把挥开那人的手,将明柳扯至自己身后,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盯视着对面那人,满是敌意。

然而没想到,明柳竟从林渊身后跑了出来,一下扑进那人怀中。她掀开面具,一脸欣喜地道:“三师兄,你怎么来啦?”

林渊闻言愣住了。

林清也有些愣,这个衣饰看起来十分精致华贵的人,竟是青山剑派的男剑修??

被明柳称为“三师兄”的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渊一眼,调侃道:“再不来,我们小柳儿恐怕就要被人给拐走啦。”

明柳不解其意。不过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大师兄呢?大师兄还不知道我偷偷下山的事吧?”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不知何时一道无法言说的威压笼罩着这里,原本热闹喧哗的街巷变得悄然无声。长街尽头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衫男子,那人气质凌厉逼人,随着他一路走来,街上众人只觉一股寒意直扎进骨髓,尽皆避让。

青衫男子一路走到明柳面前,垂眸看她,淡声道:“玩够了没有?”

明明语气平缓,不疾不徐,却又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威严,不容置疑。

明柳垂着头从三师兄雪回风的身后走出来,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带,讷讷道:“大师兄……”

来人正是明柳的大师兄,青山剑派的首徒易惊寒。只是青山剑派掌门在外云游,鲜少回山,已经将青山剑派全权交给易惊寒掌管,所以易惊寒名义上是首徒,实际却相当于是青山剑派的掌门了。

林渊微微蹙眉,上前一步,无声却坚定地与明柳站在一起,浑身气势竟丝毫不输于易惊寒。

雪回风见此略一挑眉,表情微讶,随即玩味地勾起嘴角。

易惊寒半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向林渊,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微妙地紧绷起来。

明柳夹在中间,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易惊寒,又看了看林渊,不敢说话。

“易兄。”便在此时,一道温润清雅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僵局。先前身在别处的谢无欢带着晏离自人群中迈步而出,向易惊寒拱手行了一礼。

见是谢无欢,易惊寒面上表情略有和缓,还了一礼:“谢兄。”

明柳也像是看到了救星,眼巴巴地叫了声“无欢哥哥”。

谢无欢笑着对她略一颔首,便又望向易惊寒:“易兄来此,可是为了明柳姑娘?”

易惊寒道:“不错,我来带她回青山。师妹顽劣,想必给谢兄添了不少麻烦,这些天承蒙谢兄照顾了,易某铭感于心。”

谢无欢道:“哪里哪里,我才要多谢明柳姑娘帮忙才是。多亏有她,我们才这么快抓住了在此作恶的邪修。”

他眼角余光瞥见明柳一直在无声地给他做着口型,说“我”“不”“想”“回”“去”。谢无欢顿了顿,又道:“明柳姑娘聪毅果敢,少年英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我冒昧邀请了她与我们一同游历。易兄可否容她迟些时候再回去呢?”

明柳闻言感激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易惊寒睨了明柳一眼,不辨喜怒。他道:“谢兄抬爱。只是易某今日必须带她回去,个中缘由不便细说,抱歉。”

他这么一说,谢无欢便明白是和明柳的那个“命里劫数”有关了。既如此,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向明柳轻微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明柳委屈地一撇嘴巴,眼泪立刻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她垂着泪看向易惊寒,易惊寒冷酷严肃,不为所动;又看向雪回风,雪回风苦着脸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明柳最后看向林渊,向他伸出手:

“林渊……”

林渊下意识地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他紧盯着明柳,眉头紧锁,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知道明柳这一去,很可能一辈子再也下不了山了。但易惊寒身为大师兄,带师妹回山,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他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呢?

更何况,这关乎明柳的安危,易惊寒的做法,未必便有错。

最后,他只能闭了闭眼,颓然地松手。

……

明柳刚回到青山便被易惊寒禁了足,勒令她在房中闭门思过,三月不得出门。明柳在房中生了会儿闷气,忽然想到什么,在地板上敲敲打打,随后揭起一块地砖,取出坛酒来。

她拍开封泥,也不嫌脏,直接将嘴对准坛口,咕咚咕咚灌了小半坛,然后猛地呛咳出来,辣得她直掉眼泪。

师父爱酒,还赠了明柳一坛。她此前一直留着没喝,直到在琼玉楼才第一次喝酒,只觉得甜甜的,微醺,但不醉人,却不知道琼玉楼给她喝的都是极淡的果酒,现在灌了半坛师父珍藏的烈酒,直辣得整个人几乎都要烧起来。

然后瞬间上头,发起了酒疯,一把攥住桌子边缘,掀了出去。

等易惊寒过来的时候,明柳房中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师兄,其中就有六师兄云思明。他私自带小师妹下山,已经被易惊寒给罚了一顿,身上的伤还没好;现在负责看管明柳,却又一时不慎让她闹了这么一出,现在见到易惊寒,整个人都是抖的:

“大大大大……大师兄。”

旁边老七和老八嘀嘀咕咕:

“小师妹这下惨咯,肯定要被大师兄打一顿。”

“打一顿能好?我看得打两顿。”

易惊寒看着满屋的狼藉,脸色铁青地向明柳走去。

明柳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仰面躺在床上,身上胡乱搭了条被子,却有一条腿掉了出来,搭在床沿上,易惊寒还未靠近,便闻到了她满身的酒气。

简直不成体统。

易惊寒正要发怒,却看到明柳掩在面上的袖子洇湿了一大块。他俯下身,轻轻拿开她的手,见到红肿的双眼和鼻头,以及满脸泪痕。

那股火突然就发不出来了。

他轻叹了口气,抱着明柳往床里放了放,又将被子盖好。

老七老八目瞪口呆。

易惊寒沉下脸:“都站在这儿做什么?不用练剑了?”

众人噤若寒蝉,一窝蜂地往外走。

易惊寒:“云思明,你跟我过来。”

企图浑水摸鱼跟着大伙儿一块走的云思明脊背一僵,垂头丧气地说了声“是”,跟在易惊寒身后走了出去。

深夜,易惊寒正在自己房中擦拭长剑,忽然抬头看向窗外,目光锐利又危险。

屋外,一个人影走至窗边,隔着半开的窗棂悠悠开口:“大师兄,是我。”听声音正是雪回风。

易惊寒坐着没动,微微蹙眉:“是你把人放进来的?”

“是啊。”雪回风叹了口气,“不然等他闯过护山大阵,不死也得脱层皮了,你想让他那个样子出现在小柳儿面前吗?他毕竟也算是小柳儿的——朋友。”

易惊寒淡淡道:“他闯不过护山大阵。”

雪回风笑了笑:“今日闯不过,来日就不一定了。”

顿了顿,他又开口,这次声音低沉了很多:“师兄,小柳儿已破例下过一次山,千机老人说的破解劫数之法恐怕已经不管用了,接下来,不如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次,易惊寒良久都没再说话。

……

夜深了,一轮冷月洒下满室清辉。床上的明柳睁开双眼,觉得喉咙干渴,便迷迷糊糊地下床去倒茶,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脚趾一阵剧痛。她坐下来抱着脚呼气,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不经意间一抬眼,看到窗外一处檐角上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明柳眨了下眼,忽然惊喜地扑到窗边,将头探了出去:“林渊,是你吗?”

林渊披着月光,一身清冷地静默而立,而他负在身后的袍袖间却隐隐透出血气——那是他方才硬闯护山大阵,被其中剑气所伤造成的。

明柳见他不答,便推门出去,赤足站在青山亘古不化的雪地中,仰着头问:“你是来看我的吗?”

林渊蹙眉:“快回房去。”

明柳冻得瑟瑟发抖,不住轻轻跺脚,却仍是不舍地追问道:“你会经常来看我吗?”

林渊垂眸:“会的。”

明柳得了他的答复,欢呼一声,这才放心回到房中,裹着被子趴在窗边与他说话。

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林渊在听。

直到东方将白,明柳有些困了,头搁在在窗沿上一点一点的,但还是强撑着不睡,生怕自己一睡着,林渊就走了。

可她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自己睡在床上,到处都没有林渊的踪影。明柳急匆匆地穿好鞋子,也顾不上什么禁足不禁足,直接跑了出去,想问问三师兄有没有见过林渊,却在路过正阳殿时发现林渊就站在大殿中央,忙提着裙角直奔进去。

然后才看到几位师兄都在,看到她进来,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神色说不出的古怪与诡异。

大师兄坐在殿中主位,三师兄站在他旁侧,看到明柳后微微一笑:“正好,小柳儿过来了,我们不妨问问她自己的意见。”

明柳低着头,正等着大师兄训她禁足期间还敢偷跑出来,没想到听到三师兄这么说,一脸茫然地抬头:“什么意见?”

易惊寒沉着脸不说话。雪回风道:“你这位朋友说,如果我们准许你下山,他会陪你走过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并且永远保护你不受伤害;如果我们一定要你待在青山的话,他愿意加入我们青山剑派,和你一起留在青山。”

青山剑派的直男剑修们显然没有谈过情爱,也不懂什么是誓言与浪漫,当即便叫嚷开了:

“我们的小师妹,哪儿轮得到一个外人来保护?”

“就是,他说加入我们青山剑派就加入我们青山剑派?他以为他是谁啊!”

“这个……五师兄你不知道吗?他就是那个林渊,年纪轻轻就有了金丹期修为,甚至越境打败过半步元婴的尊者,还是有点厉害的——当然,也只是有点厉害,比起我们大师兄还是差得远了。”

“哦——那是有点厉害,小师妹那你让他加入我们门派呗。”

雪回风双手向下一压,止住了下边嘈杂的议论,望向明柳:“小柳儿,你的意思呢?”

明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她她可以下山了?而且林渊也会一直陪着她?她不会是酒还没醒在做梦呢吧?

她看向林渊,林渊也正望向她,双目极为深邃,隐隐含着某种她看不懂的热切祈望。

明柳心一横,管他呢,就算是在梦里,也让她做个自己想要的选择吧。

“我要跟林渊一起下山!”

……

之后林渊果然信守了自己的承诺,陪明柳走过每一处她想去的地方,北方的漫漫戈壁与黄沙,东方的无垠大海与海岛,繁华热闹的人间,深山中不见人迹的古刹。

有时候是和谢无欢、晏离一起,有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人。

到后来,谢无欢接任掌门,再也没有下过山,晏离也识趣地不去打扰两人。林渊和明柳自然而然地结为了道侣,定居在明渊山庄。

再之后,《仙途》的主角诞生了。

林清怀疑,这个孩子也像明柳一样生而知之,他刚生下来时就不哭不闹,目光也不像寻常婴孩一般懵懂。有时,那双黑白分明又纯净无暇的眼睛看过来时,林清甚至有种他能透过碎梦剑看到自己的错觉。

主角周岁生辰那天,宾客云集,就连久不下山的易惊寒都到场了。各色宝物在主角身边围了一圈,但主角越过了笔墨纸砚,越过经书算盘,越过印章刀剑,而是颤巍巍地走到明柳身旁,抓住了碎梦剑。

青山剑派的五师兄愣了一下,喜道:“这个孩子一定很有练剑的天赋,长大必然要成为绝世剑修啊!小师妹,你让他拜我为师怎么样?你也知道,我剑法可好了。”

晏离嘲道:“练剑还用你教?明柳自己不会教吗?不过,这孩子是水木双天灵根,正好我师兄也是水系天灵根,不如拜入我们天玄宗,由我师兄收为弟子。”

五师兄不服:“我大师兄也是水系天灵根,可以拜我师兄!”

晏离:“你拉倒吧,易惊寒都不收徒弟。”

林清不由感慨,主角生来便资质不凡,又背靠天玄宗及青山剑派两座大山,爹爹还是元婴尊者,这妥妥的天之骄子啊。如果没有后来那件事,他这一生将会是多么顺遂。

但天不遂人愿,还没等主角长大,“那件事”就降临了。

————

和林清想象的不一样,事情发生的时候并不是晚上,而是下午。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声和有些阴暗的光线都催人入眠。明柳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窝在林渊怀中,两人边听帘外雨打芭蕉的声音,边喁喁地说着私话。不知明柳说了什么,林渊唇角一弯,弯出个极淡、却也极温柔的笑容。

明柳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有些晃神。

无论多少次,明柳都抵挡不住林渊的微笑。她脑袋一歪,枕在林渊的肩头上,双手揽住他脖颈,叹道:“林渊……”

未竟的话语被堵在口中,化在两人唇齿之间。

林清正待闭眼不看,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打断了这片刻的温存缠绵。

老管家在帘外躬身道:“庄主,夫人,有客来访。”

明柳支起身子:“什么人?”

“小人不知。那人只说,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庄主。”

两人对视一眼,林渊起身:“我去去就来。”

明柳等了一会儿,林渊还没有回来,她便进了里间,掀开床帐。时年四岁的小林清睡得正香,明柳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微笑着伸手理了理他睡乱了的鬓发,那个曾经稚气未脱的少女身上也散发出独属于为人母的慈爱。

“清清我儿,娘亲的乖乖宝贝。”

明柳低头在熟睡的孩童面颊上落下一吻。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黑压压的阴云却还在天边翻滚,预示着另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似乎有哪里不同寻常。

在明柳兴起这个念头的那一瞬间,周遭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太安静了。

安静得她甚至有些心慌,后背无端泛起一阵凉意。

但之后,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响、隐隐的夏虫鸣叫声都响了起来。明柳暗嘲自己想的太多,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还没送到嘴边,外间忽然响起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啪——

她心中一悸,手中的瓷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热茶浸湿了一小块地板,像是流淌的红褐色血水。

那声惨叫起得突然,结束得也十分突兀,明柳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外面查看。

还未走到门口,门外便传来踉跄的脚步声。老管家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看到明柳时强撑的那口气一松,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明柳慌忙去搀扶:“郑伯,发生什么事了?”

郑伯反手抓住了明柳的手臂,他像是有话要说,哪知刚一张嘴,满口暗红色的血混着内脏的碎块便涌了出来。

明柳“啊”的惊叫了一声,向后跌坐在地。

郑伯枯瘦的手如风中残烛一般抖得厉害,嘶声道:“夫、夫人,快逃!庄主,庄主……他……疯魔了,你快逃!”

说完手上的劲道便渐渐地松了,人也没了声息。

明柳看着自己衣袖上的血迹,大脑一片空白。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向外张望了一下,只见走廊外不知何时起火了,滚滚浓烟并着火光冲天而起。透过花木的间隙,她看到林渊一只手抓着一个下人的头,将人整个提了起来,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按——

那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出声,头颅便已四分五裂。

明柳猛地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全都是明渊山庄的下人,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淌得到处都是。

明柳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