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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心情颇好:“我回来啦!”

他瞟了一眼林玄尘的房间,发现房门紧闭,便随口问道:“大师兄在房里?”

温子升道:“玄尘真人正在闭关。”

林清“哦”了一声,便打算转身返回自己房间。

他是要把火灵晶送给林玄尘,但现在天色已晚,也不急于一时。

既然在闭关,等出关再说也不迟。

哪知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门被从内打开,一双雪白的云靴踏了出来,林玄尘出现在门口,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

“何事?”

林清:“???”

林清瞄向温子升,用眼神问:你不是说林玄尘在闭关吗?

温子升也一头雾水。他回林清一个眼神:之前确实是在闭关啊!

怎么会这么巧,林清走的时候真人说要闭关,林清刚回来真人就出关了?

林清也觉得有些巧,不过他没有多想,见林玄尘还在冷着脸看他和温子升眼神来去,似乎略有不耐,忙道:“大师兄,我这次去灵虚秘境给你带了点土特产回来!”

温子升闻言微微一笑,心道:呵,林清还是来的时间太短,不怎么了解玄尘真人的性子。

玄尘真人是会收什么土特产的人吗?

是。

林玄尘淡淡地“嗯”了一声,对林清道:“进来吧。”

看着在眼前徐徐关闭的房门,独留门外的温子升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怎么就想不到要给玄尘真人送点土特产呢?

林清并不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接下来要送林玄尘火灵晶,莫名让他觉得这件事的性质有点像在单位给领导送礼,得避着点人。

林玄尘神色淡然地抬目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没说话,目光流转到林清身上,静静地看着他。

林清轻咳了一声,从怀中取出火灵晶,递到林玄尘面前:

“这是我从灵虚秘境中拿出来的,送给大师兄。”

层层叠叠的红色片石宛如莲瓣,晶莹剔透地在他手心绽放。

他不提火灵晶如何珍贵,多少人想抢,拿到火灵晶时经历了些什么,只一句“从灵虚秘境中拿出来的,送给你”,轻描淡写得好像不过是他随手在路边摘的一朵小花。

林玄尘看了片刻,低垂着双眼轻声道:“嗯。”

他将火灵晶拿在手中轻抚,看模样似乎很喜欢。

收下就好。

林清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意,开始吧啦吧啦地解释:“这个是火灵晶,可以用来驱寒,说不定能治好你的寒症呢。唔……就像暖手炉一样,你抱着就好啦。”

对,抱着它就行,别再抱我了。

林玄尘轻点了下头。

林清看林玄尘小心地把火灵晶收了起来,心里一阵轻松。他拿了林玄尘的发带,又还给了他。后来问林玄尘要了《天火残篇》,现在又送他火灵晶,算两清了吧。

气氛很好。

林清对林玄尘道:“还有件事。”

林玄尘看着他,幽邃清冷的双目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什么?”

林清语气轻快:“我要离开落霜居啦。”

一瞬间,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林玄尘脸上神色骤变,林清正想问怎么了,便感到自己手腕蓦然一痛。

林玄尘一把攥住林清手腕,将他拉过来贴近自己。

“你说什么?”

他声音不大,但一字一顿,四个字冷得像淬了冰。

林清眼前一花,就已经贴到了林玄尘身前。两人距离极近,近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玄尘凌乱的呼吸。林玄尘浑身气息陡然变得极盛,盯着他的眼神凶戾又可怖,隐隐还有诡异的红雾一闪而过。

林清从未见过林玄尘这般样子,一时有些害怕。他眼神颤颤,惊疑不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玄尘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捏拳,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双目已恢复清明。

怕吓到林清一般,他声音放得很轻:“你又要走了?”

林清呆了一下:“又?”

愣怔间,听到林玄尘再次问道:“你要去哪儿?”

林清心里忐忑不定。

按他之前所想,既然立志要做天玄宗的首座大师兄,那他和林玄尘必然就是对手,继续留在落霜居受林玄尘庇护算怎么回事?

还是划清界限比较好。

之前来落霜居做随侍是为了完成剧情,无奈之举。现在那段剧情早已完成,自己也该走了。

可现在林玄尘反应这么大,着实把林清吓到了。

他硬着头皮道:“离得不远,就在内门弟子的住处……”他怂怂地说,“你要是有什么吩咐,还可以随时找我。”

林玄尘平时也没吩咐过他什么啊!能有什么事!

要说林玄尘是担心自己寒症发作……自从上次在禁地附近发现他之后,已经很久没见林玄尘寒症再发作了。就算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火灵晶也够用了,根本就用不着他啊。

林玄尘闻言怔了一下:“内门弟子的住处……你是说,你还留在天玄?”

林清都快哭了:“不留天玄我去哪儿啊。”

半晌,林玄尘情绪像是平复了,慢慢松了他手腕。

林清忙将手抽出来,向后远远跳开,以防林玄尘再突然发难。

手腕好痛,伶仃的腕上留着几道深重的红痕,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下去了。

林清复又看向林玄尘,见他眉头紧锁,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良久,像是终于下了某个决心,林玄尘沉静道:“可以。”

“啊?什么?”

林清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林玄尘是在说离开落霜居的事。

这时的林玄尘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面容清冷不辨喜怒,方才的失控仿佛只是林清的一场幻觉。

林清走出房门的时候还在纳闷,林玄尘怎么突然间又同意他离开了呢?

唔,管他呢,反正目的达成了。

他和仍守在门外的温子升道别:“我要离开落霜居啦,你好好保重。”

在落霜居的这段日子和温子升相处倒是挺愉快的,于是林清面上便有了些不舍。

温子升闻言吓了一跳:“你要离开?”

他在门外也听到了里边的一些动静,两人好像起了争执,玄尘真人很生气。

玄尘真人要把林清赶走?

因为林清送真人土特产?!

温子升对林清同情不已,但这毕竟是玄尘真人的意思,他也左右不了什么,只能帮着林清收拾了东西,再含泪告别。

送走林清回来时,玄尘真人的房门依旧紧闭着,里边一丝动静也无。

温子升犹豫了片刻,敲响房门。

虽说之前一直担心林清会替代自己,但这么久了,也有些感情。不如问问真人是为什么赶走林清,说不定还能替他求求情。

“真人,”温子升忐忑道:“林清他……”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房里传来林玄尘的声音:“你也去吧。”

温子升悻悻地闭了嘴。既然真人不想说,那便算了。

现在天色已晚,确实到了他离开落霜居的时间,于是道:“是,属下告退。”转身便打算离开。

背后的房间内又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以后也不用再过来了。”

“啊……”

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身上,温子升呆滞在当场。

……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房内没有点灯,只有一小片月光透过窗缝漏了进来,落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

林玄尘久久地站在原地未动,沉静的面容在光影中晦暗不明。他抬起手掌虚虚地按着自己的一边眉眼,诡异的红雾在指缝的阴影间一闪而逝。

他已经快要压不住体内的煞气了。

林清暂时离开也好,有些事,他也需要去做一些了结。

……

云荼听周景胜详细禀报过秘境中浩气宗如何谋害天玄弟子,出了秘境后又如何颠倒是非黑白、反咬天玄弟子谋害浩气宗,不由大为震怒。

虽然从结果来看,天玄弟子并未吃亏,反而是参与的浩气宗弟子几乎全部折损。

但这笔账,还是得找浩气宗算清楚。

账要怎么算,算到什么程度,兹事体大,云荼不敢擅自做主,便来到离照峰,打算请示掌门谢无欢。

峰上只住了谢无欢一人。住所处倒是有洒扫童子服侍,不过他闭关已有五年未出,童子每日打扫后便退了出去,因此云荼来的时候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夜幕已降,整个离照峰一片漆黑,静得可怕,再加上周围环境实在太过空旷寂寥,竟让云荼莫名生出一丝诡异的阴森感。

像是行走在天玄荒僻的后山。

云荼心生戒备,她一边悄无声息地抽出腰间长剑,一边小心谨慎地靠近谢无欢的房间,正要敲门,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她霍然回身,喝道:“什么人!”

脚步声轻响,廊柱后转出一个手执灯笼的人。黑夜浓重,幽暗的烛火只照亮他身前一小片范围,上半身隐在黑暗中,只露出被烛火映得昏黄的衣摆。

来人止住脚步,灯笼上移,照出暖玉般精致的一张脸,林玄尘躬身行礼:“云荼长老。”

他一出声,那种诡异的感觉便散了个干净,好像离照峰上忽然又有了人气。

云荼卸下一身的防备,还剑入鞘,笑道:“原来是你。”

其他人无论是谁夜里来到此处都有些奇怪,唯有林玄尘在这儿最为正常。他作为谢无欢唯一的亲传弟子,在师父闭关期间前来照看一二也是应该。

林玄尘垂首道:“是。不知云荼长老前来所为何事?”

云荼道:“你可知道,浩气宗在灵虚秘境中阴谋加害我派弟子一事?”

林玄尘摇了摇头。

云荼道:“也是,听说你这段时间在闭关。”于是便将周景胜告诉她的原原本本又讲了一遍,末了说:“事关重大,我不敢擅自拿主意。”

林玄尘眉心微拢,目光落在掌门紧闭的房门上。

云荼原本已经到了门边,因为林玄尘突然出现才被打断了动作,此刻说完原委,便重新曲起两指敲了上去。

房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云荼也不敢强行破门而入,万一谢无欢在修炼的紧要关头被打断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蹙眉道:“明日我和严时渊、余燃商讨对策,你也来。”

林玄尘应道:“是。”

第35章第35章

林清又搬回了之前和潘咏思同住的那个小院。

潘咏思被严时渊长老收作亲传弟子之后便住进了阳林峰的沧海阁,如今这小院只有林清一人,又久不住人,当真是比落霜居还要冷清,缺少人气。

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林清粗略打扫了一番,便躺倒在床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火狸玩,脑中则在思索着今后该怎么办。

《仙途》若更新了剧情,自然是跟着剧情走;可现在他上一段剧情完成了,《仙途》还没出新的内容,他也不能无所事事地傻等着,得自己找点事做。

林清决定明日去执事堂看看。

执事堂是个地点,也是个机构,负责天玄宗各项杂务。内外门管事、杂役就属执事堂。而宗内若收到任何委托任务,一般也会在执事堂发布。

比如上次周景胜带小弟子们下山除妖,就是在执事堂接取了附近山民委托的任务;落霜居要招新的随侍,也是在执事堂发布公告,有意向者向执事堂报名,再由落霜居从中筛选。

可以先去执事堂看看有什么任务可接,一来增加历练,二来也能多赚些声望,早日“建功立业”,这样当上首座大师兄时才更能服众。

困意上涌,林清翘着嘴角翻了个身,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林清猛地睁开眼。

昨晚他做了个梦。

梦里一切都很美好,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终于得到掌门的赏识,取代林玄尘成了天玄宗的首座大弟子。命中注定的姻缘也如期而至,那人一身白衣,脸上却蒙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周围人都在道贺,这个说“神仙眷侣”,那个说“百年好合”,林清美滋滋地牵着白衣仙子的手,两人拜堂成亲,进入洞房。

新娘双目深邃清冷,像是天上的寒星,却又盛满情意,仿佛眼中只有他一人。林清满怀期待,在激动和忐忑中揭开了新娘的神秘面纱。

然后呆住了。

居然是林玄尘的脸!

林清立刻被吓醒,到现在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噫,好好的美梦,怎么突然变成了噩梦。

肯定是昨天被林玄尘给吓着了,产生了心理阴影。

林清不适地按了按太阳穴,有些恹恹地穿衣洗漱,然后走出房门。

“吱呀”一声,旁边的屋子里也有人推门而出。

耀眼的晨光下,潘咏思咧开嘴角,对着林清笑得光辉灿烂:“早啊。”

林清慢慢地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潘咏思。

“你怎么在这里?”

潘咏思走过来,姿态随意地搭着林清的肩膀:“你能回来,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林清皱眉道:“你被严时渊长老赶出沧海阁了?”

潘咏思:“呃……这倒没有。”

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才正色道:“对不起,我昨天晚上才听说。”

语气沉痛,仿佛林清遭遇了什么极度不好的事。

林清:“???”

林清:“什么事?”

潘咏思:“就是你被大师兄赶出了落霜居的事啊。”

他说完又立刻说错话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充满歉疚地看着林清,仿佛不该说得这么直白,又触及到他的伤心事。

林清:“……”

他昨天傍晚的时候才跟林玄尘说要离开落霜居,晚上潘咏思就知道了,而他竟还在自责知道得晚了?

还有,谁说他是被赶出落霜居的?

垂头丧气正被好友们围着安慰的温子升:阿嚏!

林清面无表情道:“我不是被赶出来,我是自己主动离开落霜居的。”

潘咏思顺着他的话说:“是是是,你是主动离开落霜居的。落霜居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离开得好。”

林清无言以对。

半晌,他问潘咏思:“那你来这里干嘛?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怕你一个人太……”在林清恼怒的瞪视下,潘咏思讪笑着把“伤心”两个字含糊过去,“……昨晚连夜搬过来的。”

昨天林清搬来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确没人。也就是说,潘咏思是在听说消息之后,大半夜紧急从阳林峰搬回这个小院,来陪林清一起住。

林清无语之余,又很感动。

算了,主动离开落霜居也好,被林玄尘赶出来也罢,潘咏思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潘咏思也很有默契地揭过了这段,另起一个话头:“你打算出门?”

林清:“嗯,我去执事堂看看。”

潘咏思兴冲冲道:“去散散心也好。我陪你去。”

林清:“……”

大部分的天玄弟子都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功课,也就是下午时分来执事堂中查看有什么任务可接,剩下的时间稍作准备,第二天一早再出发。

现在为时尚早,执事堂中只有寥寥几个天玄弟子,其余都是来往忙碌的内门管事和杂役弟子。

这几个天玄弟子正站在最北边一面挂满了玉签的大墙下,仰头往上看,时不时和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其中就有林清和潘咏思。

这些玉签上写的就是委托的详细内容,林清一个个看过去。

潘咏思:“这个不错,你看,‘莫虚峰招弟子一人,协助余燃长老炼制丹药,每三日一块灵石。注:要求灵根为火灵根。’虽然你不是火灵根,但用火是你强项啊。而且我听闻莫虚峰巍峨壮阔,风景在咱天玄山乃是一绝。要不,去看看?”

林清:“不去。”

潘咏思:“这个这个,‘照料药园半月,每五日一块灵石。注:要求修习丹药课满一年,且有相关经验。’噢,不行,不符合要求。”

林清:“……”

林清觉得在潘咏思眼里,自己应该是个失业青年,所以现在他在积极地帮自己找新工作。

看了半天,没一个是林清想要的。

他想接类似下山除妖这样的任务,这才符合他来执事堂的初衷。可是看来看去,都是些杂七杂八之事,劳动强度甚至不如他在山门外扫山梯。

林清不由有些沮丧,想着要不晚点再来一趟。

正打算叫上潘咏思回去,一位内门管事突然带着两个杂役弟子手脚轻快地走了过来,一番操作后,这面墙的最上方挂了一个新的玉签。

“查探冥渊鬼地。”

林清心中一动。

苏满星说过冥渊鬼地有异动,可是千机门不是去查了吗?

难道又出了什么新的变故?

……

一个时辰前,飘摇峰。

天玄山上的三位长老齐聚碧华居,林玄尘垂首立在一旁,四人商讨浩气宗企图暗算天玄弟子一事。

按云荼的想法,就应该直接带人打上浩气宗,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严时渊脸上带着一丝凝重,缓声道:“不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天玄和浩气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大派,若真撕破脸皮不死不休,谁也讨不了好,得不偿失。

云荼冷哼一声,眉目间满是杀伐之气:“别人都打到脸上来了,不给他们点教训,当我们天玄好欺负呢。”

余燃一向笑眯眯的脸此刻也有些严肃,他沉吟道:“自然是该讨回来,不过……谁知道浩气宗还藏着些什么鬼蜮伎俩,我认为应当小心为妙。”

云荼不以为意:“他们若真有那个胆量敢公然与天玄为敌,就不会在背后耍这种阴招了。”

严时渊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如今晏离师弟四处云游行踪不定,掌门师兄闭关五年未出,难保浩气宗不会动什么心思。”

三人意见不统一,余燃便转向了林玄尘:“玄尘,这事你怎么看?”

林玄尘原本静静地听着,并未参与讨论,此刻听余燃叫到自己,便抬起眼:“我听云荼长老说,周景胜带回了两个浩气宗弟子?”

余燃闻言一拍大腿:“对啊!就给浩气宗那帮人传信,他们若还想要回这两个弟子,若不想与天玄为敌,就上天玄山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严时渊和云荼都没有异议。

写给浩气宗的信符尚未完成,另一张传讯符就于虚空中蓦然出现,悬在云荼面前。

符纸正中写着“天玄掌门谢无欢敬启”,右下角是一个小小的黑白八卦标识。

是千机门的来信。

每次掌门闭关期间,门派间往来的传讯符都会转到云荼处,由她处理,这次也不例外。

云荼打开传讯符,目光扫过去,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出事了。千机门发觉冥渊鬼地有异,派去查探的门下弟子如今音讯全无。”

各大派联手镇压住冥渊鬼地的冤魂厉鬼后,再由千机门以阵法封禁此地,以免它们再作祟。如今百年过去,阵法怕是年久失灵,千机门有所察觉,便派弟子前去修补。他们虽长于机关阵法之术,战力却不强,倘若真有什么鬼怪破阵而出,千机门弟子恐怕难以对付,是以向天玄宗发来求助。

林玄尘闻言心头狠狠一跳,牙关蓦地咬紧,侧脸线条绷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半晌,他沉声道:“我去一趟。”

当初封禁冥渊鬼地时,林玄尘也在场,对那里情况比较熟悉,云荼原本也属意他去。

不过……她听说林玄尘已经遣散了两个随侍,现在身边无人,总不能让他孤身一人前往。

……

一个时辰后,执事堂有内门管事来禀,说有人接了探查冥渊鬼地的任务。

这么快?

云荼问道:“有几人接了?”

管事躬身道:“回长老,一人。”

才一人。

云荼略有些失望。

不过冥渊鬼地本就凶险,如今情况不明,林玄尘此去只需探明那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其他的之后再做计较。

有个机灵点的能帮他打打下手,做点杂事就行,人多了反而不便行动。

不妨先看看接任务的是谁,合不合适。

云荼问:“是谁接了任务?”

管事答道:“是一个内门弟子,名叫林清。”

竟然是林清。

云荼面上表情顿时有些微妙。

严时渊和余燃也看了眼一旁的林玄尘。

林玄尘脸色果然不大好看。

云荼顿感头痛。她听说林玄尘和林清大吵了一架,随即便将他和温子升一起赶出了落霜居,本来还想寻个机会问问怎么回事呢,没想到俩人这就又碰上了。

说话的功夫,管事已经领着林清进来了。

林清看到三位长老以及林玄尘都在场,不由微微一愣。

事情难道很严重?

他躬身见礼:“见过三位长老。”

云荼面上表情一缓,微笑道:“你在灵虚秘境里的表现,我都听周景胜说了。可以说若没有你,他们便无法平安走出秘境。你做得很好。”

林清闻言惶恐:“不不不,我没做什么,是灵虚境主现身救了我们。”

林玄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云荼道:“不必谦虚。你愿去往冥渊鬼地?”

林清天资出众,先前在内门考核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胜出,后又在灵虚秘境之行中名声斐然,足以证明他的实力。况且他还懂阵法,本是最佳人选。

不过……

林玄尘神色微冷,声音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强硬。

“我一人前去即可。”

话是对云荼说的,略带不悦的目光却是落在了林清身上。

林清一听这话有些懵。

什么意思?林玄尘也要去?

而且还不打算让他去?

这人怎么这样!

回想昨天林玄尘的反常,难道是因为他离开了落霜居,林玄尘心生不满?

居然还阻止他出任务,也太记仇了吧!

林清心中愤愤,面上仍是一片凛然:“弟子不惧凶险,还请长老将此任务派给我。”

云荼原本就觉得林清是合适的人选,再加上他又这么坚决,便同意了:

“好。你和林玄尘一起去冥渊鬼地,查探到底发生了何事,并找回千机门失踪弟子。”

林玄尘眉头皱起,还想再说什么。云荼却道:“好了,此事不用再说。”

云荼、严时渊和余燃三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

林玄尘和林清昨天不欢而散,定是有些矛盾。可林玄尘若因此不愿让林清一同前往,那便不正常了。

林玄尘是什么人啊,他刚入天玄内门的时候才十六岁,和林清一般年纪,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却总是冷着一张脸,独来独往,从不与任何人亲近。

被同门欺辱也没见他皱一下眉,被掌门收为亲传、当了天玄首徒也没见他露一次笑,仿佛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内心稍动。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独独对林清十分在意,处处上心。如今居然还学会与人置气了?简直难以想象。

他们觉得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林玄尘被重新拉了回来。

嘛,倒也不坏。

林玄尘闭了嘴。

林清喜道:“是,长老!弟子保证完成任务!”

而林玄尘的眼中却现出些忧色。

……

出发前,林清去余燃那儿拿回了灵虚剑。火灵石被炼化后只剩石榴籽大小,嵌在剑柄处几不可见,却随着剑柄转动流转着暗红的光华。

林清随手一挥,火光随着剑气冲天而起,院中一棵大树应声而断,树枝还在噼啪燃烧。

余燃忙喊道:“小心着点,不要烧了我的房子!”

林清便收了灵力又挽了几个剑花,喜欢得不行:“多谢长老!”

余燃呵呵笑道:“这柄剑确实很难得。不过我记得林玄尘好像也有一把,和你的很像。”

“是么?”林清闻言略略蹙眉,不过很快就不甚在意。

跟这柄“虚剑”一样的只有一柄“灵剑”,在灵虚境主手中。而灵虚境主在灵虚秘境里,自然是跟林玄尘没什么关系啦。至于林玄尘的那把……可能就是碰巧有点像吧。

第36章第36章

暮色将临,不见落日也不见晚霞,铅色的阴云压下来,旷野中一片暗沉灰蒙。

快下雨了。

初春的寒风中,林清白色的衣袍微微拂动,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视线又落到前方一座破败的城门上。

根据千机门发来的传讯符,苏满星他们就是在这一带失去踪迹的。

倾颓的城墙缺砖少瓦,顶上风化成土,生出几茎枯草,在寒风中瑟瑟挺立。半开半阖的城门红漆剥落,边缘皱缩,露出其下腐朽的褐色木质。

再往上,是嵌在城头的一块石匾,刻了笔画繁杂的两个字。但石匾也被风蚀,表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林清瞅了半天,半蒙半猜,勉强认出第二个字是“城”。

什么城呢?

林清下意识地要问身边的人,哪知刚扭过头就撞上林玄尘的目光,他面上瞧不出一丝波澜,幽邃的眸中却光芒闪动,似藏有万般情绪。

像是已看了他许久。

林清一时卡了壳。

之前闹得不太愉快,他一路都没怎么和林玄尘说话,当然,林玄尘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话,于是气氛有些僵,像是冷战。

这种情况下,先开口说话就有点主动求和的意思。林清一想到林玄尘在云荼面前拦着不让他来,心里就有气,于是紧紧地闭上嘴巴,迈步进入城中。

管它什么城呢。

一条笔直的长街在脚下延伸。

长街两旁屋宇联排,鳞次栉比,乍看似乎很繁华,细细看去,便发现房屋已经很老旧了,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且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一阵风刮过,破了洞的窗纸呼啦啦响着,地上枯叶漫天飞舞,看起来分外荒凉和萧索。

林清边走边转头四处看,小心地四处打量,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这城如此破败,他原也不指望还有人在住。可既然来冥渊鬼地探查的千机门弟子是在这里不见的,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河水黑魆魆的,如一潭死水,不泛半点涟漪。跨过这条城中河后,两旁房屋渐少,两人已是来到了郊外。

林清脚步顿住,困惑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出城的路,怎么双脚好像生了意识一样,径直带着他穿城而过,走到这里来了?

夜幕已经降临,天色越来越暗,渺无人烟的旷野中一片昏黑,只有远近树影的轮廓模糊可见。

在这片黑暗中,林清看到一星灯光在微微摇曳。

路旁有个茶寮。

四根木头柱子支起一个茅草顶,下设一个茶摊,两张大桌,几条长凳。旁边立着棵无花无叶的树,干枯的枝杈上挑着块发黄的布幡,上面潦草地写了“卖茶”两字。布幡旁挂了盏灯笼,烛火在风中轻摆。

正是林清看到的那点灯光。

茶寮下有灯,也有人。

粗衣布衫的少女正拿着块白布埋头擦拭桌椅板凳,忽然听到一声唤:

“姑娘。”

她一抬头,便看到茶摊前站着两个年轻男子,一样的白衣广袖,一样的容貌出众,其中一人五官尤为精致,眉眼间带着几分清冷,看起来竟不似凡间之人;另一人则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满脸朝气,正看着她露出笑意。

少女不禁呆了一呆,脸上飞快染上一丝红晕,低了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两位公子可是要喝茶?”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擦着手从茶摊后转出来。昏黄的灯光下,他面容模糊,只隐约看到脸上被生活磋磨的刻痕。

“不错,请来一壶茶。”林清一撩衣摆,随意在一张桌旁坐下。

方才那座城里一个人也没看见,好不容易遇到活人,自然要打听一二。这种与人打交道的事他不太拿手,但更不可能指望林玄尘,没有办法,只能自己上了。

那少女赶忙先来这里擦拭,林清便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少女脸上又是一红,头垂得更低。

面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林玄尘在他对面也坐了下来。

林清略感稀奇。

这茶寮的木桌和木凳做得十分粗糙,又常年风吹日晒的,看起来有不少陈年污渍,擦也擦不干净,他还以为林玄尘这种有洁癖的人会嫌弃呢。

擦完了桌椅,少女一声不响地到旁边去忙其他,老者满脸堆笑:“两位客官请稍坐,茶这就来。”

说着转身回到茶炉前蹲下,“啪”“啪”两下打着火石,开始生火。

原来他们来早了,人家刚出摊,水还没烧呢。

林清看着老者微微佝偻着的背,酝酿着搭话:“老伯,做生意不太容易吧?”

那老者忙活着手中的事,背对着他们也不回头:“嗐,哪儿谈得上什么生意,小本买卖,勉强糊口罢了。”

林清道:“我看这城里,还有路上,都没什么人呐。”

老者道:“有人,有人,现在还不到时候,过会儿人就出来了,路上来往的人也不少。”

原来方才那城里竟有人住,可是为什么要“过会儿”才出来活动?

林清沉吟片刻,又问道:““那老伯有没有见过一行五六个,穿黑白两色道袍的年轻人?”

老者动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

“没有,没见过。”

林清略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有灰心。既然“过会儿”就有人了,那一会儿不妨再找其他人问问。

“啪。”

“啪。”

旁边突然又传来两下打火石的声音。林清扭头一看,发现那老者还未生着火,嘴里嘀嘀咕咕:“怎么就点不着呢?”

炉下的灶膛里堆着一小把柴,他几下打着火石,凑近柴上的绒草,绒草被点燃,冒出橙红的火苗,然而火势并未蔓延到柴禾上便渐渐熄灭了。

“老伯,需要我帮你么?”林清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

“哎哟,不敢麻烦公子。”

“没关系,我来吧。”

林清转到茶炉后,一捞衣摆蹲下身,挽起袖子,正要用火石打火,瞥见炉子下的柴,动作不由一顿。

柴禾已经发烂发黑,一股潮腐的气息,仿佛在水中泡过很久。

怪不得怎么也点不着。

林清心道生活不易,店家卖茶度日,嘴上说能糊口,其实穷得连柴都买不起了。

他也不戳破,假装敲击火石,手上却暗中攥了把由灵力催动的火,烧向炉底。

别说是湿柴了,就连水都点得着。

“轰”的一下,炉子燃起烈焰,直窜出两尺多高,甚至冲出了炉外,差点燎到老者的眉毛。

“啊!”

老者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他原本就是蹲着的,这一退就跌坐在地。

林清连忙伸手去扶,一脸歉疚:“你没事吧?”

接受过灵虚秘境的传承后,他修为大增,一时还不适应,方才已经很注意了,还是没能控制好灵力。

老者却没理会林清,他跌坐在地上,失神地看着炉火,仿佛这跳动的火焰有种神奇的魔力,甚至吸引他伸出双手去触碰。

林清吃了一惊,抓住他即将伸进炉膛里的手:“小心烫。”

老者这才回神一般,尴尬地收回手对林清干笑两下:“怪事,怎么你一下就点着了。公子请坐,请坐,茶马上就好。”

林清走回桌旁慢慢坐下,笼在袖中的手指轻轻碾动:老者的手腕看着十分枯瘦,抓在手中却有种奇怪的湿滑感,好像浸着水。

而且好冰,跟寒症发作时的林玄尘有一拼了。

想到此处,忍不住看了林玄尘一眼,却见林玄尘正看向茶炉的方向。

林清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发现他离开后,方才那少女也挪到了炉旁,怕冷一般,凑得极近。她就着火光穿针,脸上满是羞涩和期待,一针一线缝着膝上放着的大红喜服。

老者一下一下地往炉膛里添柴。林清帮着点燃炉火,距离拉近,他也打开话匣:“这是小女阿瑶,明天就要出嫁了,非说喜服绣得不对,现在又拿出来改,让公子见笑了。”

林清一怔:明天就要出嫁,今晚两人还出来摆摊卖茶?

一想到那堆湿柴,他又释然了:为了生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炉火越烧越旺,水很快被烧开,冒出氤氲的热气。

“茶来了!”老者提着茶壶茶碗过来,给两人倒上茶:“二位公子请慢用。”

夜暗天寒,冷风微微,此时一杯热茶便极为熨帖。林清端起茶碗正要喝,手背忽然被按住了。

林玄尘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林清心中一凛:这茶有问题?

他低头去看,茶香袅袅,茶汤却透着黑,晃动间一些不明物质跟着上下沉浮。

林清抿着唇搁下茶碗。

好嘛,怪不得你家生意不好,除了客源少,茶也不怎么样。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四周很安静,只有近处柴火的哔波声和远处风过树枝的呜咽声。眼看从这两人口中是无法得到更多线索了,林清站起身,道:“老伯,茶钱是多少?”

老者闻言转过身,看着桌上一口未动的茶水,神情有些诧异:“公子,您这都没喝啊?”

林清尴尬道:“忽然想起有急事,得赶紧走了。”

老者“哦”了一声,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五钱。”

林清掏钱付账的时候顺口问了句:“对了,前边那座城,是什么地方?”

老者收了茶钱,拾掇桌上残盏,头也不抬,“云城啊。”

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林清猛地跳起来:“你说什么?云城?!”

怪不得方才走过时隐隐有种异样的熟悉感,居然是云城!

可是若按他穿到云城时主角的年龄推算,他离开不过四年左右的时间,云城怎会破败成这样?

若此地真的是云城,那这里岂不是……

“这里的破庙呢?!”

老者被林清激动的神色吓了一跳,怔道:“破庙?我们父女二人在这里摆摊卖茶好几年了,从没见过什么破庙。”

林清呆呆地望着这里。

原本该是那座破庙的地方,如今已变作这个简陋的茶寮。

突然,他目光一凝,落在茶寮旁的那棵枯树上。

这棵树已死去多年,树皮都剥落了,露出白惨惨的木质,被茶摊的主人当做旗杆使用。

可仔细一看,枝干歪歪扭扭,不正是破庙前的那棵梨树吗?

林清伸手抚摸着梨树光滑的树干,心中百感交集。这就是他曾经生活了半年多、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老者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望着云城的方向。

林清若有所觉,也抬头望去。

黑暗中,云城亮起了点点灯火,于黑夜中闪烁,如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白天不见人影,似一座荒城,晚上却热闹起来,必有古怪。

苏满星他们是不是还在城中?

林清心急如焚,快步向云城急赶,在快到城中的时候却越来越慢,最终停下脚步。

他记得,当时就是在此处突然被拉回天玄的。

林清怔怔的,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他总觉得身后还有座破庙,少年的主角还在那破庙里等着他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去,少年主角独自一人被永远地遗忘在这段岁月里。

林清心中一阵酸楚,他咬着下唇,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夜雾升起,茶寮、枯树、卖茶的父女都隐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那里没有破庙,也没有等他回去的少年。

只有林玄尘站在那条路上,静静地凝视着他,一如初见。

好像他无论何时回头,都能看到林玄尘,而林玄尘的目光永远在他身上。

恰在此时,面上落下一丝凉意,林清抬眼望天:下雨了。

一开始只细细疏疏的三两滴,然后越来越大,霎时便连成片,千万条雨丝斜飞,砸在他的护体灵气上,须臾如轻烟消散。

林清隔着雨幕和林玄尘遥遥相望,也许是因为盘旋在心头的怅惘,也许是因为林玄尘的目光,也许是因为这孤灯夜雨……他心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

他深深吐息,吐出胸口郁结的那团闷气,步履轻快地走向林玄尘,拉起他手腕:“走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避雨。”

第37章第37章

到得如意楼的时候,雨势已渐渐小了,夜风卷着檐下的纸灯笼不断摇摆碰撞,烛光明灭,婆娑的树影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宛如水中藻荇交衡。

门没锁,林清推开半扇门,迈步走了进去。柜台上点着一盏蜡烛,灯芯软软垂着,烛火被压得很低,光线十分昏暗。

他伸手拨了拨灯芯,室内陡然一亮。

林清环视四周,这里依稀还是旧时模样,似乎才残留着昔时宾客满座的影子。只是桌椅都蒙着厚厚一层灰尘,显是好久无人了。

他正在感慨,林玄尘却突然向前走了一步,隐隐将林清挡在身后,目光投向曲尺柜台。

林清顺着他目光看去,看到台上有个小木偶人,巴掌大小,着彩衣,绘彩面,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为生动。

林清觉得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忽然那小人偶黑漆漆的眼睛一转,直直朝他看过来。林清赫然被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人偶的眼睛又是朝向前方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正在他心神未定之际,冷不防柜台后又传来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什么人?”

林清霍然转头,才发现柜台后竟然有人。他服色灰蓝,人又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林清竟一时没有察觉。

这人似是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打盹,衣袍披在身上,手臂环抱于胸前,双目原本微阖,此时懒懒地撩起眼皮打量林清和林玄尘,目光在林玄尘脸上略作停留,面上似有困惑之色。

如意楼居然还在开门做生意,这倒是林清没想到的。他只是记起如意楼不仅是酒楼,还是客栈,有房间可以住,便拉着林玄尘过来,权作落脚之处。

不过有人更好。

林清道:“掌柜的,住店。”

柜台后的人似乎因为被打扰到睡觉而不爽,态度十分恶劣。他眉尖蹙起,长腿往桌上交叠一磕,不耐烦道:“客满了。”

林清都要被气笑了,你不想让住,好歹找个别的理由,就这破败的样子,有没有客人都难说,还客满了。

他正要理论,忽然眼角余光瞥见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来。

这人关节似乎有些僵硬,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手上提着个包袱,慢吞吞地走下楼梯,在柜面上放了把钥匙,又慢吞吞走到门外,消失在雨夜中。

咦,还真有人在住?不过这人怎么夜间退房?而且看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水迹,难道是刚从外边淋了雨,进来看了房间觉得不满意,又立马走了?

不管怎么样,有人退房,现在就有空房。

林清挑眉看向柜台后那人,道:“现在可以住了吧?”

那人看了林清一眼,忽然“唰”的一下收了腿,身子前倾,面目露在灯光下,竟十分英俊。他唇角一弯,露出点笑来,抓着钥匙出了柜台。

“那跟我来吧。”

他一站起来,林清才发现这人身量极高,几与林玄尘不相上下,再加上披在身上的宽大衣袍,看起来简直器宇轩昂。

灰袍男子端着那截蜡烛上楼,林清紧跟在他身后,老旧的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林清闻声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刚才退房那人下楼的时候,楼梯响了吗?

他想得出神,脚下步履未停,跟着灰袍男子上到二楼时,光源蓦然消失,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紧接着,鼻子一痛,碰到了前面那人的脊背。

灰袍男子转过身,看林清“哎呦”一声揉着自己的鼻子,有些好笑道:“蜡烛烧完了,我去拿新的,你们待在这儿不要动。”

脚步声响,是灰袍男子下楼的声音。

林清待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黑暗。他们现在身处二楼走廊,一整排房屋都未亮灯,房门紧闭,唯有面前这间虚掩,看来要住的就是这间了。

他随意一眼扫过去,原本漫不经心,却在透过门缝看到房中事物时骤然一惊。

里边好像站着几个人!

会不会是失踪的千机门弟子?

林清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房门,黑暗中看到屋子里影影绰绰地,居然挤满了人!

他头皮一炸,霎时间好像过电一般,全身寒毛竖起。

惊骇之下,林清下意识地后退,刚退了不及两步,后背便撞上一个人,身子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他霍然回头,看到林玄尘清冷平静的目光,不由得心头一松。

便在此时,脚步声再次响起,灰袍男子拿着新的蜡烛过来了。光亮越来越近,等他上来二楼,林清已能看清屋中直挺挺站着的,不过是真人大小的纸扎人。

纸人做得并不精致,纸衣单薄,五官粗陋,灯光下细看,反而不觉得恐怖。可方才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林清骤然直面一群僵硬诡异的人,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怎么会有人在客栈房间里摆纸扎人!”林清愤愤道。

灰袍男子瞥了林清一眼,冷冷道:“活人多,我就做活人生意;死人多,我就做死人生意。怎么,你害怕?”

林清自然是怕的,但怕鬼这件事,却万万不能表现出来。

“冥渊鬼地”这地方,一听就很诡异,少不了妖魔鬼怪的,他千方百计要来,林玄尘本就不同意,再知道他怕鬼,肯定很无语,指不定背后怎么鄙视他呢。

当然,林玄尘不像是会背后鄙视别人的人,但林清决定给自己留点面子。

“哈哈!笑话,我是仙门中人,怎么可能害怕?”他看了林玄尘一眼,大声道:“这几个纸人么,还挺可爱的,我就要住这间!”

灰袍男子:“……”

林玄尘:“……?”

最终,林清也没住上这间装满纸扎人的屋子,因为有脾气的灰袍男子不愿费功夫去收拾出个床铺来。但为了满足林清那“变态”的癖好,还是把他们安排在了隔壁。

林清站在门口,看着灰袍男子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那还真是谢谢你啊。”

不过这间房看起来就正常多了,最起码有床有榻有桌椅,只是同样布满灰尘。

林清关上房门,回过身面对房中的林玄尘,讪讪道:“那个……你要是不满意,可以让店家再换一间房。我看空房挺多的。”

林玄尘摇了摇头:“不必。”

林清暗中松了口气。真让他一个人挨着这些纸人睡,他也不敢,有林玄尘在,他就安心多了。

林清掐了个除尘术,自觉主动地做起了清扫工作。

“别看如意楼现在又脏又破,之前可气派着呢——还没跟你说,我以前来过云城,就住在茶寮附近,当时那里还是座破庙……”

“……顶上破了个大洞,晚上睡在洞下边,还能透过房顶看星星……你一定没有这样的经历。”

今日故地重游,云城面目全非,昔人业已不在,他心中无限感慨,只是想一诉那些无人可说的往事,原不指望林玄尘会有什么反应,哪知却听见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我有。”

林清手上动作一顿,困惑地抬眼望过去:“什么?”

林玄尘注视着林清,晃动的烛火融化了他眉目间的冰雪,流淌出一片春水柔情。

他声音很轻,仿佛怕打碎一场美梦:“我有过这样的经历。”

被往事触动的,显然不止林清一人。

林清没料到林玄尘会这样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呆呆地点了点头:“哦。”

他是该惊讶林玄尘居然也有同样的经历,还是该惊讶林玄尘居然愿意敞开心扉和他谈过往?

总觉得很玄幻,不科学。

这一点也不“林玄尘”。

好在林玄尘并没打算深谈,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收住话头,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正好除尘术施展完毕,房间焕然一新,林清连连点头:“嗯嗯,好。”

然后向床边走了两步便窘迫地停住了。

怎么办,只有一张床。

怎么睡?

他不知所措地回望站在原地未动的林玄尘。

林玄尘似乎是笑了笑,很轻,看不真切,只觉得昏黄的灯火下,他面容分外柔和。

“你去睡就好,不用管我。”

啊,跟林玄尘一起出差也太舒服了吧。

林清脱了鞋袜上床,又除去外衣,钻进柔软的被窝中,把被子拉上来,只露出双眼,看向林玄尘。

林玄尘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似乎在看窗外的夜雨,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窸窸窣窣的动静停止,林玄尘便关了窗转过身,回到桌旁坐下,以手支颐,双目微阖。

林清看了一会儿,也闭上眼。

然后又猝然睁开,腾地一下坐起来。

“哎呀,云荼长老让我到地方后报平安,我给忘了!”

他急急忙忙下床,趿拉着鞋子也来到桌边,从储物袋中翻出一张空白的传讯符纸,注入灵力,面前的虚空便荡起涟漪。

林玄尘静静地看他忙碌。

林清以手指做笔,凌空写字:

“云长老好!我和大师兄已经到云城了,目前还没发现千机门失踪弟子的踪迹。现在是晚上,外边在下大雨,我和师兄住在一个叫如意楼的客栈里,明天再寻找线索。

一切平安,勿念。”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祝三位长老也诸事顺利。”顿了顿,又把“三位长老”抹去,改成“云长老”,最后又加上落款:“林清拜上”。

林清收了灵力,虚空中的字落在传讯符上,他拿起来看了看,不大满意。

凌空写的时候不太能看得出来,但字落在纸上,明显歪七扭八。

没办法,他写字本来就不好看,再加上传讯符以灵力写就,他现在对灵力的掌控还不纯熟,东一撇西一划,字有大有小,极不整齐。

林清把写好的传讯符团了团扔在地上,又抽出一张递给林玄尘:“你帮我写吧,内容大致就刚才那些。”

林玄尘沉默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传讯符。他手指微动,传讯符上笔走龙蛇,出现四个字:“已至云城”。

林清赞叹连连,直夸好看,等着他继续,林玄尘却表示写完了。

“没了?!”

林清不满,好说歹说,才让林玄尘又加上了“平安勿念”四个字,最后两个人分别落款。

“林玄尘”“林清”并排而列,如两人比肩而行。

看着林玄尘写完,林清哈欠连连,上床去睡了,让林玄尘发传讯符。

……

天玄山。

按照原先的计划给浩气宗传过话后,浩气宗长老果然亲上天玄了,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云荼三人还未散场,便接到了从云城发来的传讯符。

“‘已至云城’?”云荼拿着传讯符翻来覆去地看,皱起眉头,“就没别的了?这不像林清的风格啊。”

严时渊凑过来瞥了一眼:“不是林清写的。”

云荼不悦:“连落款都没有,你怎么知道不是林清写的?”

严时渊嗤笑一声:“这一看就不是林清的字,分明是林玄尘写的。”

第38章第38章

夜半,云城中雨势渐缓,风却更寒,如意楼虚掩的大门被轻轻吹动,发出“吱呀”一声响。那灰蓝衣袍的掌柜不知哪儿去了,大堂中一片漆黑死寂。

这浓黑如有实质般,顺着楼梯翻涌上二楼,一点点侵入唯一亮着灯的那间房,房中烛火剧烈地摇晃两下,陡然熄灭,整个房间立刻陷入一片幽暗中。

林清睡得正熟,忽然听到房中脚步声响。他迷迷糊糊地,以为是林玄尘在走动,并未在意。

脚步声渐近,在床边略停了会儿,紧接着,身侧传来凹陷感,那人爬上了床。

背后一片寒凉,林清费力地想要睁眼,然而不知为何,今夜格外困倦,昏昏沉沉地张不开眼。那股凉气继续靠近,几乎是趴在了他耳边,他听到一个阴森森毫无起伏的声音:“大哥哥,可以陪我玩吗?”

卧槽!什么玩意儿!

林清浑身一激,陡然清醒过来。他猛地睁眼,撞进视线里的是两个黑咕隆咚的窟窿,森森地往外冒着黑雾,窟窿外围则是一片惨白。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忽然反应过来那两个黑窟窿是人的眼睛——一张惨白浮肿的脸就悬在他上方不过两寸处,几乎和他脸贴脸!

阴寒的气息就来源于此。

林清大脑懵空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手脚都已经软了,他惊恐万分,四肢并用拼命向后退,也不过拉开了一点点距离。

不过这点距离已足够他看清,爬到床上的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全身青白,瘦骨伶仃,头发湿漉漉的,全黏在一块,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个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球,看起来黑乎乎的。他看到林清后退,眼中黑雾闪了两下,像是眨了眨眼,又往前凑近了些,向林清递出手中的球,还是那句话:“大哥哥,可以陪我玩吗?”

这特么!不玩!

小男孩往前凑,林清就用手肘撑着往后退,忽然身体一空,“咚”的一声摔下床。

天旋地转中,他剧烈喘息着再次睁眼,发现自己仍是在床上,窗户大开,冷风灌进来,房中烛火摇曳。

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林清抚着额头缓缓坐起身,被子滑下来,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他吓得不轻,出了一身汗,又被冷风一吹,便觉阴寒刺骨。

一定是隔壁的纸扎人害他做了噩梦。

林清打了个哈欠,神情不属地起身去关窗,没有注意到黑暗处一串带着水迹的小脚印一路蔓延到床边,现在正慢慢风干消失;而在床下,一个黑腐了的羊皮球微微晃动着,好像有人拨弄一般。

窗外是一团一团浓浓浅浅的黑,只如意楼的大门外挂着两盏灯笼,幽幽地照亮了楼下的青石板路。灯光笼罩的范围内,能看到细如银线的雨丝被风打斜了,落在地上细润无声。

被湿冷的风迎面一吹,林清蓦然想起什么,关窗的手一顿。

对了,林玄尘呢?怎么不在房中?

正疑惑间,远处忽然传来铜锣唢呐的声音。那声音飘忽不定,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又倏忽而至,顷刻间就到了近前。

一支迎亲队伍从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徐徐走出,抬着花轿吹吹打打而来,大红的喜纸撒了一路,漫天翻卷,又被雨打湿了,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氤氲出一片红色的水迹。

谁家大半夜的迎亲?

林清“咕咚”咽了口口水,抓着窗棂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

一阵风刮过,掀起轿帘一角,恰巧露出里边端坐的新嫁娘来。新嫁娘穿着精致的红色喜服,没盖盖头,一张脸被铅粉涂得雪白,两腮画了嫣红的胭脂。

虽然抹了浓妆,却也看得出是城郊卖茶的那个少女,好像叫阿瑶来着。

是了,卖茶老者说过,女儿明日要出嫁。许是阿瑶所嫁之地路途遥远,怕误了吉时,索性天不亮就出发。

如此想通之后,林清心头登时一松。

虽然夜半娶亲不合常理,这场景也着实阴森诡异,但他战战兢兢地,竭力避免自己联想到“鬼”,好像只要解释得通,鬼就不会存在一样。

虽然劝服了自己那是阿瑶的花轿,一切正常,可林清的脚还是钉在原地没有动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抬花轿,要等花轿过去才能安心。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恐惧,就好像走夜路时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上完厕所关灯回房时总觉得黑暗中有东西在窥伺,就等你不注意的时候跳出来——林清也觉得只要他错一下眼,花轿中就会飞出什么可怕的东西,瞬间来到面前。

然而这边花轿还没过去,街巷另一头又传来吹打之声,林清莫名愤怒起来:

难道云城竟流行大晚上的娶亲吗?

两边都来花轿,他到底要盯哪边?

可是这次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不是迎亲队伍和大红花轿,而是一群披麻戴孝抬着棺材的人,哀哀凄凄的哭声不绝于耳,纸钱飘飞,白色的招魂幡随着夜风起舞。

这竟是一支送葬队伍。

大红的迎亲队伍和惨白的送葬队伍在这冷寂的雨夜、空旷的街巷中狭路相逢,一喜一丧相对行进,铜锣声、唢呐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即便不是“鬼”,这画面也看得林清心头发冷,毛骨悚然。

他觉得自己有些腿软,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两方眼看就要相撞,却无人避让或停下交涉,领头的两人插进对方的队伍后,“咚”的一声响,花轿和棺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棺盖被撞开一半,花轿也一个歪斜,新娘直挺挺地摔出来,整个人扑进半开的棺材中。

新娘摔进棺材后,竟无一人在意,抬轿的、抬棺材的交错而过,两队继续吹吹打打的前行。

眼看阿瑶被装在棺材中带走,林清悚然一惊,立刻飞身下楼,拦在迎亲队伍前,强忍着恐惧道:

“新娘都要被人抬走了,你们迎什么亲?”

为首之人面部僵硬,没有一丝表情。他慢吞吞地“啊”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跟着喃喃道:“没有新娘,怎么迎亲?”

他颠来倒去念了几遍,不甚灵动的眼珠忽然一转,涣散的目光落在林清身上。

“不如,你来做新娘吧。”

伴随着这句话,整个迎亲队伍的人齐刷刷扭头,一起面无表情地看向林清,看得林清头皮一阵僵麻,随后便觉眼前一花,周身陡然局促逼仄,自己已经坐在了花轿中。

林清:“?!”

不是,你去拦着送葬队伍把阿瑶要回来啊,拿我顶包算怎么回事!

第39章第39章

林清伸手去揭轿帘,哪知揭开一层还有一层,一直揭不完,推也推不动,正焦急间,花轿忽然摇晃了一下,居然开始吱吱呀呀地向前走了。

林清抓着轿帘的手一顿:这还得了?谁知道这渗人的花轿会把他抬到什么地方。

他干脆燃起一把灵火烧了过去,烈火顺着大红绸缎的轿帘蔓延开去,熊熊燃烧。

可等灵火一过,花轿却还是完完整整,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林清眉头越皱越紧,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这轿子当真邪门。

他刚才还在睡觉,事出突然,身上什么都没带,灵虚剑也落在房中。于是手上掐了个剑诀,催动浑身的灵力,轿内一道雪亮的白光凌空闪现,炽烈的剑气瞬间横扫出去。

什么都没发生。

那道剑气好像打在空气上,轿中连道划痕都没留下。

“轰——”

外边传来巨响,听声音的来向,应是他那道剑气穿过花轿打在了外边的什么房屋建筑上,房屋轰然倒塌,轿子却毫发无损,依然晃晃悠悠地向前走着。

林清瞪着眼,有些不敢置信。

他,灵虚秘境的新任境主,天下第一宗门未来的首徒,这个世界的主角,居然拿一顶小小的轿子毫无办法?!

难道今天他注定要当这个新娘了?

也不知道新郎是谁,长得好看不好看,是人是鬼。如果是鬼,他可没法接受。

可是看着架势,多半是鬼了。

完蛋,他要嫁给一个鬼新郎了。

林清垂着头无力地斜靠在轿壁上,一脸绝望。

丧气了一会儿,他忽然坐直身子:不,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林清将双手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大喊:

“林玄尘——救命——”

……

不知又走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会儿——轿子被封得严严实实,狭小逼仄的空间内,他只能看到一片刺目的红,其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忽然一阵剧烈的摇晃,轿身猛地一沉,坠在地上。吹吹打打的声音停止,四周一片死寂。

林清的心一阵狂跳:怎么了?是到了?还是出什么状况了?

正忐忑间,轿帘忽然“唰——”地一下被掀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进来,五指准确地一把扣住他手腕,猛地向前一带。

林清被人拉出了花轿,眼角余光瞥见送亲的队伍、花轿如轻烟一般徐徐消散,他正要抬眼看来人是谁,就被按着压到一个怀抱中。

来人死死地抱着他,熟悉的清冷淡香萦绕在身侧,是林玄尘。

林清受了半夜的惊怕,乍然被这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不知为何,鼻尖竟然一酸,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将头埋在林玄尘肩上,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些委屈:“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抱着他的人浑身陡然一僵,半晌,手落在林清的背上,一下一下缓缓抚着,声音低哑:“对不起,我来晚了。”

林清也察觉到自己声音有异,脸上一红,颇有些尴尬。

说来也怪,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无论怎样都好,都能自己生受了,怎么林玄尘一来,他就绷不住了呢?

他吸了吸鼻子,低咳一声,收起方才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脆弱情绪,正打算从林玄尘怀中退出,便听到了“咚咚咚”的声响。

那是来自另一个人的剧烈心跳。

仔细分辨,还能发现林玄尘抚着他后背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林清动作顿住,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求证似的,往林玄尘怀里靠得更近了些。

心跳声愈来愈烈,抚着他后背的手不仅在抖,还有些僵。

什么情况?林玄尘在害怕?

林玄尘居然也会害怕?

这可真是比撞鬼还可怕的一件事。林清从林玄尘怀中退出,仰着脸看他,又问了一遍他去哪儿了,不过这次语气十分严肃。

原来就在林清惊醒之前,林玄尘忽听窗外响动,发现一个隐匿了身形和气息的黑衣人正在外窥伺。那人发觉自己行迹暴露,转身就走,林玄尘翻窗追了出去,和那人交了手。

黑衣人修为很高,林玄尘本不是他的对手。但那人似乎无意对他怎么样,一掌将他震退后,立刻逃之夭夭。

林玄尘便没有再追,返身回到如意楼。林清不在房中,他出来寻找,遥遥听到林清呼救的声音,于是赶来。

林清听完,摸着下巴沉思:黑衣人形迹可疑,说不定就与千机门弟子失踪一事有关。他修为竟比林玄尘还高,那少说也是金丹后期,甚至元婴期的修为。

放眼整个修仙界,修为在元婴期的也没多少人。

如此说来,确实棘手。

可听林玄尘的意思,黑衣人对他并无恶意——至少没有杀意,就算林玄尘打不过,那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肯定还有其他事。

林清继续追问:“还有呢?来的路上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来的路上么,除了几个小鬼,也没什么了。

林玄尘如实作答:“遇到几个小鬼。”

林清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林玄尘也撞鬼了!

而且吓成这样,比他还害怕!

思及此,林清心情顿时有些微妙:原来林玄尘这么怕鬼啊。

有点惊讶,还有点窃喜:对比起来,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怕鬼,至少没吓得发抖不是吗?

林清莫名自信起来,觉得鬼也没那么可怕了。他甚至拍了拍林玄尘的手臂,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有我在,别怕。”

第40章第40章

林玄尘述说自己的经历时平铺直叙、轻描淡写,林清完全想不到他返回如意楼却发现自己不在房中是怎样心头发冷,寻找时如何心急如焚,听到呼救的声音又是何等的惊惧,以至于到现在手还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了。

听到林清说“有我在,别怕”,林玄尘浑身一震,抬手用力扣住林清肩膀,指节渐渐青白,好像这样就能将他永远抓在自己身边。

他死死地盯着林清,眸中红雾一闪而逝,目光几近凶狠:“你发誓。”

林清肩膀被捏得生疼,眉头拧起,正要下意识用力挣开,听到这句话不禁一呆,茫然地“啊?”了一声。

发什么誓啊?

天还未亮,四野静寂,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即便面对面,林玄尘的面容在黑暗中也有些模糊不清。

林清觉得他眼神乌沉沉的,比这暗夜还要深沉几分,有些可怕,还隐约带着一丝想得到确认和承诺的急迫,以及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祈求。

林玄尘想确认什么呢?

哦,他刚安慰林玄尘说“有我在,别怕”来着,应该就是这个吧?

林清觑着林玄尘的神色,试探说道:“嗯嗯,我发誓,我在,我一直在。”

林玄尘闻言怔住了,半晌,抓着他肩膀的手指渐松,终于放开。

林清暗中长舒了一口气,悄悄活动肩膀,同时有些纳闷:林玄尘最近怎么回事,情绪变动好像有点激烈。

哄好了林玄尘,林清这才有功夫观察周围环境。

花轿将他带到了城中河边,河水死寂,颜色像是被打翻的浓墨,黑得不见底,林清看了几眼,就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河水中起了旋流,要将自己吸进去似的。

他按了按从上花轿起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脑袋,眨了眨眼,再去看时,河水依旧是深静,不泛半点波澜。

对了,花轿。

他问林玄尘:“刚才那个迎亲队伍是什么?是……鬼吗?”

林玄尘微微颔首:“是城中枉死之人的执念。”

林清道:“我好像看到了阿瑶,阿瑶也是鬼?”

林玄尘道:“是。”

林清一下子睁大双眼,声调也有些高:“那她爹呢?那个老伯,也是鬼?”

林玄尘点头。

原来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在撞鬼了。

林清眼睛发直,好一会儿没说话。忽然,他想起什么,又急切问道:“那如意楼那个掌柜呢?他也是鬼?”

林玄尘迟疑片刻,道:“不是。”

林清松了口气,不是就好,不然这如意楼还真不敢继续住了。

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又是一阵晕眩感袭来,林清眼前一黑,身子往旁边软倒。林玄尘脸色一变,伸手去接,将人捞到怀中时,林清已经没了意识。

……

东半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如意楼的大堂内还是一片昏黑。灰袍男子半坐半躺,垂着头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打着瞌睡,那个彩绘小木偶挂在他肩膀上,双目紧闭,似乎也在睡觉。

灰袍男子忽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望向门口。

不多时,林玄尘怀抱陷入昏睡的林清出现,迈步跨过门槛。

林清睡梦中被惊醒,跳窗跳得匆忙,别说灵虚剑,连外衫都没来得及穿,身上只着一件白色里衣。此刻他无意识地躺在林玄尘怀里,因为姿势的关系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颈项到锁骨的一小片肌肤,显得衣衫不整的。

灰袍男子坐直了身子,目光在林玄尘和林清两人身上来回,脸上表情渐渐复杂,欲言又止。

小木偶也被惊醒,它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一只小手抓着灰袍男子垂在耳后的小缕鬓发,另一手去揉眼睛,揉到一半,也看到了进门之人,双目陡然湛亮,也扭头看了过去。

林玄尘目不斜视,眉头却不悦地皱起。他手指微动,林清的襟口就被结结实实地掩在了一起。

踏上楼梯时,身后传来灰袍男子的声音:“他神魂比常人虚弱,易受鬼物影响,再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吃不消。”

林玄尘脚步一顿,默然片刻,沉声道:“你欲将如何?”

灰袍男子笑了笑:“你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这里不太平,你们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林玄尘冷冷道:“不劳阁下费心。”说完便继续上楼了。

灰袍男子目送林玄尘抱着林清上楼,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走廊深处才收回目光。

他静静地坐了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张传讯符。符纸原本被揉成一团,此刻展开抹平了,也依旧残留着皱痕。

灰袍男子盯着符纸上“林清拜上”四个字,喃喃道:“你说,哪个才是林清?”

木偶呆呆地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静默无言。

……

林清做了个梦。

梦里晃动不止,仿佛还身处花轿中。

窗外有晨光透进来,他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如意楼的大堂,只不过柜台、桌椅全都大了数十倍。

光束里漂浮在眼前的灰尘粒粒可数,他好奇地伸手去抓,发觉手指不大灵活,仔细一看,竟是木头做的,关节上还有明显的细钉相连。

正研究手指呢,忽然身下又是一颠,他站立不稳,手指在身旁仓惶地乱抓,抓到一把长长的黑色绳子。顺着绳子往上看,看到一块奇怪的半月形凸起——很像人的耳朵。

……耳朵?

那他抓到手里的岂不是头发?

低头往下看,自己的确是坐在一个巨人的肩膀上,随着他走动一晃一晃。

林清惊得手上一松,便从肩膀上掉下去,坠落的瞬间看到巨人俯身来接,面目依稀是如意楼那个灰袍的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