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倒了一杯,仔细回味,“此酿,不若寻常酒,饮来似一团云露,倒让人生出醉卧清风的逸趣。”
千琅眉眼中盈着三分欢欣,“不错,我研制此酒时,便是想酿出如此的‘清风醉’。
不过,此酒味淡,并非人人都喜,我也就只当私藏了。
你若喜欢,便带一壶回去罢。”
“小师姑今日好慷慨,我都没带什么回礼,颇不好意思。”
千琅微仰首,掩袖满饮一杯,“这算什么礼,你随我来。”
她许是兴起,扶住秋离的腕,引她朝隔间走去。
眸光所至,亦庄亦洁,秋离也不觉一怔,就随着她向前行去。
那隔间里浮动着清雅的樟木香,陈设极为简约,但是却有许多悬于墙上的古琴,均匀的列作一排。
一旁的书柜上,整齐的放置着许多琴谱——
有些虽则陈旧,却一尘不染,想是有人时常翻阅、整理。
“秋离,你助我良多,我铭记于心。
君既是一缘居士的徒儿,无论何故,切不要浪费了这番造诣和机缘。
我取一些中至高阶的曲谱,你带回去,偶尔翻看一二。”
她的纤纤玉指拂过其中一张古琴的雁足,“还有这里,都是我珍藏的古琴,未必价值连城,但每个都有其自己的故事。
有的是我一眼相中,有的是失而复得。
你选一张,我赠予你。”
“这……”
“我从不轻易赠人私藏,你可是未将我视作朋友,不愿悦纳之?”
佳人美目含嗔,让人无法拒绝。
秋离摇摇头,“当然不是,只是这太贵重了,我安能夺人所好?”
千琅浅笑,“我收入之时,这些古琴中,好些是不为世人所知的遗珠。既非当世名匠所造,也无享誉天下的琴师弹奏。
但它们的质地很好,音色也极具特色,我便将其珍藏。
此前迫于生计时,也曾抵押了一张,不过如今已经赎回了。”
她轻轻挥袖,指向右侧,“此琴,名为松风,音色松透,纯劲。”
她又点了点右前方,“那把,唤作沧浪,音色圆厚,余调朗阔。”
又依次介绍了几张,千琅顿了顿,发觉秋离驻足于一张桐木琴旁,凝神看向那琴的丝弦,似是喜爱,伸手轻轻触碰。
淡月疏窗,烛灯清影,恍然间,似有流光越过琴弦,流窜而出,落在秋离腰间的玉佩上。
华千琅揉了揉额间,只觉是近日浅眠,生了幻觉。
秋离轻拨琴弦,清音绕梁,苍古淳厚。
她心头泛起一丝奇异的颤栗,仿佛听到了阔别千万年的呼唤一般,久久不能平息。
“小师姑,这把琴——唤作什么?”
千琅沿着她的目光,走上前来,当看到那张琴时,也怔了怔——这正是那把她前些时日才赎回的古琴。
这是把真正的“古”琴,师父的朋友赠予她的,据说年代久远不可追。
数月前酒楼面临经营危机,阿弟的学堂又要交纳学费了,她不得已便将其抵押给了出去。
本以为将来也赎不回了,倒因东家和秋离的到来,生了转圜。
千琅心生些许惆怅,秋离喜欢,这琴也配得她。
罢了,便割爱了。
予她,或许也是它的另一番机缘。
她缓缓道,“这琴,无名。”
秋离心中一悸,是巧合么,这名字,恰似清波舫上,浮生所说故事中的那位。
“小师姑,我……挺中意它。”
千琅看了看秋离,只觉她眼中溢出华彩,满是欢喜。
柔声道,“好。”
其实,是这琴……本就没有名字。
不过,千琅不愿拂了秋离的兴致,只是取下了那琴,小心翼翼的置于琴案上,
“时候还早,不如我教你弹一曲吧。”
秋离颔首,“多谢小师姑指点,我们可否奏那首……”
千琅闻之她所言之曲,瞳仁微张,“秋离,此曲,我朝境内会奏者本不多。
后半部分失传已久,惟有残谱几页。但前半部分——
我……可以教你。”
琴音起,苍然深厚,清越悠扬。
是故江上清风,皎皎明月,悠然入梦来。
虽说千琅言只奏前半曲,然则意之所至,她却续弹了下去,将下半卷的残谱融入其中,随心中所感,奏出了一曲几近完整的《清梦》。
秋离听罢,凭借早年在父亲书房中所见琴谱之记忆,略微点出了自己的看法,“小师姑,你觉得,结尾前这段,可否用泛音演奏?
如传说所述,昔日夜幕深沉,故人不见,佳人生出幽兰之黯伤,曲调也当予之清幽委婉。
然清梦终了前,琴灵姑娘坐于忘川河的游船之上弹奏,见小鸟儿来访,思忆起人间光景,心生光明灿烂,暗自坚定其心,此处情调当属疏阔明朗,故不妨用一段泛音,再迂回到尾调之中。”
千琅思索了片刻,豁然开朗道,“善也。”
随后取来笔墨在琴谱上做了些添改,依照新调重奏了一遍……
许久,二人从琴音中缓缓回过神来。
“秋离,今日我这琴,是赠对人了。”
秋离看向她,白净的双颊浮上绯色,随即漾开清泉般的笑容,
“还请小师姑,不吝赐教。”
秋离平日与子楼一道,颇为注重养生,此夜却同千琅一道研习琴曲,留至很晚。
直到子楼亲自来接她,方才辞别了千琅,依依不舍带着琴谱离开。
至于古琴,她担心夜间看不清路,磕碰着了,索性约了白日来取。
子楼打趣她,若遇上喜爱之事,素日清醒通透的南山先生,亦成了不折不扣的痴儿。
纵然彻夜不眠,挑灯不辍,也要将其尽善尽美。
秋离挽着他的手,回敬了一句,“彼此彼此。”
许是清风袭人,怀中美酒微醺,秋离有些倦了,将头轻轻靠在子楼的右臂上,“累了。”
子楼温柔的将她揽进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缓缓向前踱步,
“要不,我背你?”
秋离睁开了睡意朦胧的双眼,仰头看了看他,
摇摇头道,“我就想……这样。”
这样和他慢慢地走,日复日,年复年,
细水长流的,走完一生。
子楼望向天幕,漫天星子,蟾宫之下亦有清辉如许。
苍穹之中,玉轮圆满,同中秋的月团一般。
小梨子,比之于皎月,更为可爱。
转头看向靠在他怀中的妻子,子楼握住她白净的手,
往日,那双手的温度总是冰凉的。
今日,却像团火,暖和极了。
想必是过的很开心吧。
忽而,那双手环住他的肩侧,将他拉低。
“江瑜——”
未等他回神,一个存续着淡香的轻吻落在他右颊上,
“咱们回家。”
他伸手接过佳人怀中摇摇欲坠的那壶清风醉,“风华的酒,易醉,下次少喝些。”
佳人清澈的声音萦绕耳畔,带了一丝俏皮的柔糯,
“知道了,我的——
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