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肆74
回到客栈之时,那马车夫便迅速地掉转车头离开了。
秋离只觉得昏昏沉沉,强行提着精神着径直上楼,去寻了茯苓。
茯苓见状连忙扶她进房,将煎好的药热了端给秋离服下,旁的事情也怎么都不肯说给秋离了,只将窗户关上了让她好好安歇。
这一睡,倒是恍如千年。
她梦见了闪回的重重片段,那些支离破碎的,恍如前生的,眷恋不舍的,
依稀某个春晨,他从身后拥她,轻声说想陪她从青春华发,到霜雪白首,从朝朝暮暮,到百年风华。
而迷梦湘云间,又是一场黄粱,她哭着拉着眼前人的袖子,同他痛诉衷肠,
“江瑜,这世界上原来真的有天壑……
终究是关山难越,谁与同悲,没有来处,亦无归途。”
只是梦中他的身影也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脸,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温度。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却发现如同握了一团冰凉的霜花。
眼前顿时茫茫无所见,四周唯余无尽的纯白……
又是如此,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却迟迟醒不过来。
她知晓自己又是魇住了,如今已经越来越频繁了么……这白被染成了可怖的红,密密麻麻的黑线拢上她的肢体发肤,
如同鬼魅的呢喃在耳畔萦绕,字字句句如同铁链,将人包裹勒紧。
她发不出声音,但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现在所见所感如何糟糕,只要缓过神来就会复得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指尖终是能动了,秋离试着努力地睁开双眼,扶着床沿将自己一点点撑了起来。
又是熟悉的昏沉感,她将桌上的冷茶喝了一些,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指尖下意识的划过腰间的玉佩,只觉冰冰凉凉的。好似方才那个扑朔迷离的梦。
她起身下床换了便装,将头发束好,出门下至客栈楼底时,刚好撞上了回来的苏棋。
“小棋,怎么这么早便回了?”
“嫂嫂,走。”
他未解释太多,秋离只得跟着他一路行至一家茶舍。
看着候在茶舍门口的公子时,她顿时明白了缘由。
恍惚间回想起怪不得那车夫行迹有些古怪,原来竟是他派来的人。
阿隐引二人入了三楼雅间,便见屏风后立着一人。
苏棋朝那人行了一礼,“殿下。”
容晔从屏风后走出,将把玩的菩提手串信手搁在桌上,稳步而来,“茶舍最近人杂了些,为避免麻烦,二位暂称呼吾为二公子吧。”
师妹和苏公子都是熟人,吾就不绕弯子了。
当初与二位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如今时局动荡,边关不宁,内有离间分崩之人,吾诚心需要师妹和苏公子的襄助。”
“二公子想怎么做”
“吾需要一个和兄长和谈的契机。换而言之,梁煊案的关键证据,吾希望二位绝不要将其交给那位和兄长。”
“二公子说迟了。此刻证据应当已经在京都府了。
但我想,你父亲应该最先接到消息了。”
“果然。”
“这对二公子来说算是好事吧。毕竟,如今在君父眼中,梁煊此人背后之人显然不再是世人所传的你舅舅。”
“依我对父亲的了解,他应该会按下此事。若我猜的不错,梁煊的家人日后会被宽赦,此案彻底了结。
至于那位和表姐,大抵是会安坐明堂的。
不仅如此,依父亲的性格,指不定还会打上师妹的主意,以情义说之,劝你和江盟主为了大局放下旧日恩怨,躬身为卒子,助他以所谓最小的牺牲摆平麻烦。”
“二公子说这么多,想必有其他成算,左右证据已经上交京都府了,不如直言还想要什么。”
容晔后退半步,躬身行了三拜,“如今边关动荡,吾父想要攘外,吾却认为若是内部之人相互算计,一团乱麻,又何谈齐心对外?纵然是吾和兄长无心内斗,亦难奈舅舅和各路虎视眈眈的牛鬼蛇神推波助澜。届时难保不重蹈在外之军遭猜忌,文武分裂,王朝人心不稳,从内部分崩离析之患。
吾所想所求,先快刀斩乱麻,议定从前诸事,厘清是非,再商议军国之计。”
秋离错身看向窗外,风雪若止,街上光景却是昏黄,“公子怕是担心被派遣出京。能否归来尚不论,若这战事拖个一年半载,在室羽翼被减除,归来之时纵荣耀加身,亦难保全将来之事。况且,你不放心舅家行事,更放不下母亲,可对?”
容晔的眸中悄然划过一丝不可捉摸的情绪,他顿了顿,
“师妹真是聪明剔透。”
“公子想看到什么结果?”
“同师妹讲过的,吾的心愿只此一个。”
“公子知晓的,你的父亲和兄长不可能同意。”
“若吾得继,愿意立嘱兄嫂将来之子为继承人呢?”
秋离攥紧了衣袖,“这……可你这又是何必?难道没有别的保全之法么?”
容晔玩味的笑了笑,“师妹在京都也呆了一段时日,竟还是如此单纯,凡事都想的那般美好么?
连大家族的储位之争都是血雨腥风,何况——
你也知道,吾声名本就被那群老东西传的不堪一听,想来若是败给兄长,真的要在南国史书里遗臭万年了,还要连带着母妃一切沦为旁人青云之路上的垫脚石。虎狼环伺,吾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为人鱼肉?
况且师妹,我们才是真正‘同病相怜’之人,师妹对茯苓尚且心怀不忍,对李师姊更是处处照拂,何以忍心帮着兄长对付吾?”
秋离与苏棋对视,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一刹复杂。
容晔勾唇,“母亲所受过的算计,父亲那位正宫难道能不让吾领受?不加之十倍百倍,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他将袖子挽起,“师妹和苏公子若是不信,不妨亲自诊上一诊。”
秋离眉头凝起,有些错愕的看向容晔,“这……是相似的脉。只是——”
容晔收回了手,了然道,“吾自幼习武,身子自然比师妹硬朗的,加之发现时尚早,又有宋神医诊治,多个二十余载,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秋离垂眸,思量片刻,“宋晚榆是你的人?”
容晔失笑,“师妹何必多心呢,宋家儿郎那副性情,自然是不愿为他人所用的,只是当初助他从京都离开,有些交情罢了。
况且师妹不必怀疑吾为何如今找上你和苏棋,倒也并非是全然信任,我只是信我自己,信我看人没有错。”
“二公子倒也是个……奇人。”
“怎样,父亲和兄长的手腕都是雷霆雨露,化骨绵掌,而吾已将一番心思尽数告知。
如今只再问最后一次,师妹和苏公子,可愿上吾这条贼船么?”
苏棋躬身行礼,“二公子已将事情分说明白,若说不愿,公子岂不是要先礼后兵了。”
容晔轻笑,“苏公子言重了,吾一向爱惜通透的聪明人。
不过在这京都城内,想向二位索取性命的可远比你们想的多。
吾今日能派隐暗中保护一次,却也不能时时跟随,次次相护。方才师妹和江盟主回来那趟坐的车夫,便是个厉害角色。”
他走到桌前斟了一杯茶,“人心总易变,时移世易,没有什么关系是永久牢固的。
今天尚可用之,便沐浴焚香掌心合十礼敬着,明日若是差遣不了,便投子入炉,拂衣而去。
如今师妹接了李师姊的‘大礼’,还把消息传到了京都府,有些人说不准已经开始猜忌你和江盟主的用意了。”
“二公子,弦中之意既已昭然若揭,便不必再费口舌了。”
“师妹还是不肯真心襄助么?难道是对初见时的冒犯耿耿于怀?还是非要吾把关键利害分说清楚。”
他压沉声音,“昨日密报,西戎大军压境。若局势不定,吾与齐家绝不会西征玉门。如此僵持下去,边关耗得起么,楚家耗得起么?
被俘,割地,亦或是献降,楚将军担得起这千秋骂名么?”
……
秋离脸色煞白,直直看向他,周边的气压顿时骤降,
“好,你终于……
这些本就是一场交易吧。二公子,昨日不说,便是想拖延时间,再用此事要挟罢了。”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凉茶的幽微香气,容晔周身的气息也冷冽下来,
“师妹要这样想能心里舒畅也无妨。昨日情报的确未经核实,所以吾才没有贸然告知,本无以此相胁之意,今日提及楚家只是想陈清厉害关系。
师妹若不信,便罢了。”
二人僵着,气氛一时跌到冰点,苏棋见状出言缓和,
“二公子,楚家世代保家卫国,公子爱惜人才,亦悯民间疾苦,定不忍看良将折戟沙场,边关百姓流离。”
容晔看了他一眼,又瞥见秋离虽面若寒霜,眼下的淡淡乌青却瞧着尤为憔悴,终是心软,缓了脸色,
“师妹……秦姑娘,那日你在宫中帮母妃诊脉,吾感激不已,如今,可否请求你再帮吾一次?”
秋离缄默了许久,抬眸对上他的眸子,“二公子好成算。
吾区区弱质之身,连自保都要靠公子好意施舍一二,挚友都被您拿捏在手心,问我愿不愿,我还有的选么?”
公子轻叹,“何必如此呢。
还记得庆云那日,只是觉着你年纪轻轻便作了那些文章,弱质纤纤却屡破流言,化危为安,还敢策反茯苓试探舅舅,倒是个有意思的姑娘,便想也试你一试。
行径是孟浪了些,但也并未如何。茯苓换药的事情吾是真的不知,也已经尽力弥补了。
至于平日的调侃,仅是看你一人闷着藏着事太辛苦,想说几句顽笑话逗你一笑。师妹若不喜,吾今后不再这样便是。
至于算计,至少以往对师妹和李师姊这样的人,吾扪心自问,真无涉阴谋。吾是希望江湖盟支持,但也有自知之明,还不至于指望师妹替我作保。”
他顿了顿,“只是如今,时势变化,不得不有所取舍。
师妹,苏卿,吾不愿波及无辜之人,只是成王败寇,吾输不起。
都说家国重于天,而死轻于鸿毛,只是吾不甘心孤身赴边,因小人算计而折戟,留母妃困死深宫,而仇者却母凭子贵,高坐明堂,安享太平。
吾偏生是没有师妹这般慈悲心肠,将生死置之度外,日日为他人做嫁衣。吾只是想活下去,只是不想愿让亲者痛仇者快,这……也有错么?”
她垂眸,心上染上一层苍凉的秋意,而他阖眸,许久不言。
秋离隐隐猜到他的想法,如烈火焚心,挣扎不已,仰首之时已是眼角湿润,
“所以……你要我背弃我母家的深仇,背弃我的良心,罔顾我的至亲、挚友所遭受的种种苦难不公,去原谅你舅舅,替他说情?”
“是。我希望你向吾父自呈身份,若是有人拿当年事情抨击舅舅,还请师妹……代为求情。
当年的事情,吾也知晓一些。一切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若真的追究其责任,当时江湖盟的众世家、甚至吾父都有牵连。”
“好!好一个牵连诸多,无可追究!
外公,外婆,母亲,只要上有令,民有求,我秦家上下就全该当割肉枭首,做那甘吞苦果的菩萨……你们不愿做的事情,不愿担的苦果,偏生便要让我秦家上下乃至江湖盟诸世家为你们吞下。我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容晔轻叹一声,“天降大任于斯人,却未必是多有垂怜。
秦公高义,朝廷和百姓未曾忘记,即使与秦公失和之人,亦未曾对其勤勉为民、忠君爱国之心有所疑。